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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第二天,葛利高里把全师的指挥任务交代给自己属下的一位团长,由普罗霍尔 ・济科夫陪着,去维申斯克了。 卡尔金斯克镇外有一大片很深的洼地,洼地上有一个叫草席塘的池塘,水塘里 落满了停下来休息的野雁,在水上游嬉。普罗霍尔用鞭于朝水塘方向指了指,笑着 说:“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要能打一只野雁就好啦。咱们就可以用它来下酒!” “好,咱们走近一点儿,我用步枪试试看。我的枪法曾经相当不错。” 他们向洼地深处驰去。普罗霍尔牵着马停在一道隆起的土坡后面,葛利高里脱 下军大衣,把步枪的保险机扣上,顺着一条还残留着去年的灰色艾蒿的浅沟向前爬 去。他爬了半天,几乎连头也没有抬,就像是去侦察敌人的潜伏哨似的往前爬,就 像当年在德国前线,在斯托霍德河附近摸德国哨兵时那样。褪色的保护色军便服和 褐绿色的田野混成一体,小沟隐蔽着葛利高里,使那只翘着一条腿站在水边春汛冲 出的棕色小丘上守望的野雁的尖利眼睛看不到他。葛利高里爬到能进行短距离射击 的地方,略微欠起一点儿身于;那只守望的野雁扭动着像石头一样灰色的、蛇似的 脑袋,警惕地四面张望着。它的身后有一群雁散浮在水面上,很像盖了一块浅黑色 的苫布,它们一会儿呱呱叫几声,一会儿又把脑袋扎进水里。轻微的咕咕派派的鸣 声和水的溅拍声从水塘边传来。“可以固定瞄准,”葛利高里想道,心怦怦直跳. 把枪托子靠在肩膀上,瞄准那只守望的野雁。 开枪以后,葛利高里跳了起来,被雁群的鸣叫和翅膀的煽动声震得耳朵都要聋 了。他要打的那只野雁慌忙振翅高飞,其余的野雁也都飞起,像一块浓云似的在水 塘上空飞舞。葛利高里很伤心,又朝飞起的雁群打了两枪,一面注视着有没有野雁 落下来,一面向普罗霍尔走去。 “瞧啊!瞧啊!……”普罗霍尔跳到马鞍子上,直立在上面,用鞭子指着在蔚 蓝的晴空中远去的雁群喊道。 葛利高里扭回身去,兴奋和猎人样的激动.使他浑身直哆嗦:一只野雁离开已 经排好行列的雁群,缓慢地时断时续地煽动着翅膀,急速地落了下来。葛利高里踮 起脚尖,用手巴掌搭在眼上,盯着这只雁。孤雁离开了惊鸣的雁群,向一边飞去, 越飞越没有力气,缓缓下落,忽然像一块石头似的从高空坠下,只有翅膀下面雪白 的羽毛被太阳照得闪光耀眼。 “上马!” 普罗霍尔张开大嘴笑着,跑过来,把缰绳扔给葛利高里。他们向山坡疾驰而去, 一气跑了足有八十沙绳远。 “就是它!” 野雁伸着长脖子,展开翅膀,躺在那里,仿佛是在最后一次拥抱这片冷酷的土 地。葛利高里没有下马,俯身捡起打落的野雁。 “子弹打中它什么地方啦?”普罗霍尔好奇地问。 子弹打穿了雁嘴的下部,把眼睛旁边的骨头打歪了。死神在它飞翔的时候追上 了它,把它从排成人字形的雁行里揪出来,扔到地面上。 普罗霍尔把雁系在马鞍上。两人又上路了。 他们把马留在巴兹基村,坐渡船过了顿河。 mpanel(1); 葛利高里到了维申斯克,就住在一个熟识的老头子家里,吩咐赶快把野雁拿去 烤,自己并未到司令部去,却派普罗霍尔去买烧酒,一直喝到黄昏。谈话中主人大 发牢骚说:“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我们维申斯克的长官有点儿太专横啦。” “什么长官?” “那些自封的长官呀……库季诺夫还有其他的一些人。” “他们怎么啦!” “他们总是欺压那些外来户。谁要是跟红军走了,就把他们的婆娘、女儿和老 头子关进监牢。我的亲家母为了儿子的缘故,也被关起来啦。这简直太没道理!哼, 比如说吧,你跟着士官生跑到顿涅茨河那岸去了,红军就把令尊――潘苔莱・普罗 珂菲奇――关进监狱去,这恐怕是不对头吧?” “当然不对啦!” ‘可是这儿的政权却就要关。红军从这里过,谁也没有欺压,可是这些人却变 得像疯狗一样,乱咬一气,哼,他们无法无天!“ 葛利高里站起来,微微地摇晃了一下,伸手去拿搭在床头上的军大衣。他只是 稍有醉意。 “普罗霍尔!拿马刀来!拿手枪来!” “您上哪儿去,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 “用不着你管!叫你拿什么,你就拿什么。” 葛利高里挂上马刀和手枪,扣上军大衣扣子,扎上腰带,径直朝广场上的监狱 走去。站在门口的一个非战斗部队的哥萨克卫兵想阻拦他。 “有通行证吗?” “让我进去!告诉你,躲开!” “没有通行证什么人我也不能放进去。还没有这样的命令。” 葛利高里把马刀还没有抽出一半来,哨兵已经躲到门里去了。葛利高里跟在他 后头,手不离刀柄,闯到走廊里。 “把典狱长给我叫来!”他喊道。 他脸色灰白,鹰钩鼻子恶狠狠地弯着,紧皱着眉…… 一个担任看守的瘸腿哥萨克跑了过来,满脸孩子气的文书从办公室朝外张望了 一下。睡眼惺松、怒火冲天的典狱长很快就来了。 “没有通行证乱闯――你知道吗,这是要判罪的?!”他哇啦哇啦地吼叫起来, 但是一认出是葛利高里,仔细瞅了瞅他的脸,丧魂失魄地结巴说:“原来是您哪, 老老……麦列霍夫同志,是吧?怎么回事?” “拿牢房的钥匙来!” “牢房的钥匙!” “怎么,还要我给你重复四十遍吗?好啦,快把钥匙拿来,狗崽子!” 葛利高里朝典狱长迈了一步,典狱长往后退了退,但是还是相当坚决地说: “钥匙我不能给。您没有权利这样做!” “权――权‘……” 葛利高里的牙齿咬得咯吱直响,抽出了马刀。马刀在他手里嗖嗖响着,在走廊 低矮的天花板下面画了一个耀眼的圈子。文书和几个看守都像受惊的麻雀,四散逃 命,典狱长紧靠在墙上,脸色变得比墙还自,嘟哝说:“您就胡来吧!哪,给您钥 匙……可是我要去控告。” “我就是要胡来给你看看!你们在后方待惯啦!……你们在这儿充他妈的英雄 好汉,把娘儿们和老头子关进监狱!……我要把你们这帮家伙全都轰走!全给我上 前线去,混账东西,不然我立刻就把你砍死!” 葛利高里把马刀插回刀鞘,朝吓坏了的典狱长的脖颈打了一拳;用膝盖和拳头 把他向门口推去,嘴里吆喝着:“上前线上去!……滚!……滚!……你妈的…… 后方的虱于!…” 葛利高里把典狱长推出去.听见监狱院子里一阵喧哗,就往那里跑去。在去厨 房的入口站着三个看守;一个扳着长了锈的日本步枪枪栓、激动、快嘴地叫喊着: “……这是劫狱呀!……应该抵抗!……旧法规上不是这么说的吗?” 葛利高里拔出了手枪,于是几个看守争先恐后地顺着小道钻进了厨房。 “出――来――吧!……回家去!……”葛利高里打开挤得满满的牢房,手里 摇晃着一串钥匙,大声喊。 他把全部犯人(约有一百来人)都放了出来。把那些怕事不敢出去的人推到街 上,锁上空牢房的门。 监狱门口聚集了一大群人。犯人都从门里涌到广场上;他们都四面张望着,弯 着腰走回家去。警卫排的哥萨克们手扶马刀,从司令部向监狱跑来;库季诺夫本人 也一溜歪斜地跑来了。 葛利高里最后一个离开了空荡荡的监狱。他穿过拥挤的人群,难听地骂着那些 拼命想探听消息。喊喊喳喳说三道四的婆娘们,微驼着背,慢步朝库季诺夫走去。 对那些跑过来并且已经认出他、向他敬礼的警卫排的哥萨克们喊:“回你们的住处 去,儿马们!喂,你们跑什么呀,累坏了吧?回去!” “我们还以为犯人造反了呢,麦列霍夫同志!” “那个小文书跑去说:‘来了一个黑脸大汉,把牢房的锁全砸啦!’” “原来是一场虚惊!” 哥萨克们都哈哈笑着,议论着,转身回去了。库季诺夫急急忙忙地赶到葛利高 里跟前,一面走,一面整理着从制帽里披散出来的长头发。 “你好,麦列霍夫。怎么回事?” “好啊,库季诺夫!我把你们的监狱给砸啦。” “这是根据哪家的王法呀?这是怎么回事?” “我把人全都放走啦――完事大吉……怎么啦,你瞪什么眼呀?你们把这么多 外来户的娘儿们和老头子都关了起来又是根据哪家的王法呀?还要问我是怎么回事? 你给我小心点儿,库季诺夫!” “不准你这样胡作非为。这简直是横行霸道!” “我跟你死去的妈胡作非为,横行霸道哪!我马上就从卡尔金斯克调一个团来, 狠狠地把你们这些鬼东西整一整!” 葛利高里忽然抓住库季诺夫柔软的高加索皮带,摇晃着,冷酷、愤怒地低声说 :“你愿意吗,我立刻就开放阵地?你愿不愿意,我立即结果了你的小命,啊?唉, 你呀!……”葛利高里咬了一下牙,放开了微笑着的库季诺夫。“你呲牙笑什么呀?” 库季诺夫整了整腰带,搀住葛利高里的一只胳膊,说:“走,到我那儿去。你 干吗要发这么大的火啊?你这会儿要能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就好啦!简直像魔鬼… …老弟,我们这儿正在想念你哩。至于监狱那桩事儿――小事一桩……好啦,放就 放了吧,这有什么了不起?……我跟弟兄们打过招呼,叫他们不要胡来,把那些男 人跟着红军走了的外来户的婆娘都给抓来……不过你干吗要这样来败坏我们的威信 呢?唉,你呀,葛利高里!你太任性啦!要是你来说一声:‘如此这般,应该把监 狱疏散疏散,哪些人应该放走。’我们会拿名单来审查一下,该放的放一些。可是 你――一下子都给放掉了,那可怎么好呀?你太冒失啦!”库季诺夫拍了拍葛利高 里的肩膀,笑了起来,“要知道,如果在这种时候谁敢说句反对你的话,你就会杀 死他。或者你会鼓动哥萨克起来暴动……” 葛利高里把胳膊从库季诺夫的手里抽出来,在司令部旁边站住。 “你们在我们背后都变成英雄好汉啦!把监狱装满了人犯……要是能把你的本 事拿到前线上去显显就好啦!” “葛利沙,当年我的本事也不比你差。就是现在的话:你来替我,我去指挥你 那个师……” “那可不行,谢谢你啦!” “这就对啦!” “好啦,我不想跟你多扯。我现在要回家去休息个儿把星期。我好像是病了… …肩膀受了一点儿伤。” “什么病?” “相思病,”葛利高里苦笑说。“心里有点儿乱……” “不,不开玩笑,你到底怎么啦?我们有位好医生,也许还是医学教授呢;是 个俘虏。我们的部队在舒米林斯克镇外捉到的,他正和水兵们一块儿走;很有派头, 戴副黑眼镜。也许,可以叫他给你看看吧?” “叫他见鬼去吧!” “那好吧,你就回去休息休息吧。把师的指挥任务交给谁啦?” “里亚布奇科夫。” “等等,你忙着往哪儿去呀?你谈谈,前线的情况怎么样?听说你大砍大杀了 一阵,是吗?昨天夜里有人报告我说,好像你在克利莫夫卡附近砍死了简直是不计 其数的水兵。是真的吗?” “再见吧!” 葛利高里走了,但是刚走了几步,又站住了,扭回半边身子,把库季诺夫叫住, 说:“喂!我要是再听到你们抓人的消息……” “不会,不会啦!你放心好啦!休息去吧!” 白昼跟着太阳,向西天没去。从顿河上,从河水泛滥的地方送来阵阵寒意。成 群的野鸭嘎嘎叫着从葛利高里头顶上飞过去。当他已经走进了院于,从卡赞斯克地 区的什么地方沿着顿河传来大炮的轰鸣声。 普罗霍尔很快就备好了马,牵着马缰绳,问:“今儿个就回家去吗?回鞑鞑村 吗?” 葛利高里默默地接过缰绳,又默默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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