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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六月底,葛利高里所在的那个团举行大演习。根据师部的命令,这个团要以行 军队形开赴罗夫诺城。在这个城市的周围驻扎了两个步兵师和一部分骑兵。第四连 驻扎在一个叫弗拉季斯拉夫卡的小村子里。 两个星期以后,被长期演习弄得疲倦不堪的连队在扎博龙镇驻扎下来,连长波 尔科夫尼科夫上尉骑着马从团部跑回来。葛利高里正跟本排的哥萨克躺在帐篷里休 息。他看见上尉骑在汗淋淋的马上,从狭窄的街道上驰来。 院子里的哥萨克都活跃起来了。 “莫非又要出发吗!”普罗霍尔・济科夫推测说,焦急地在倾听。 本排的下士把针往帽子上一插(他在缝那条显得瘦了的裤子),说道:“一定 是又要出发啦。” “不让我们歇一歇,真他妈的!” “司务长说,旅长要来啦。”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号兵吹起警号。 哥萨克们跳起来了。 “我的烟荷包放到哪儿去啦?”普罗霍尔慌忙在寻找。 “备马!” “你的烟荷包,完蛋啦!”葛利高里跑着喊道。 司务长跑进院子来。他一只手扶着马刀,一溜儿小跑,向拴马桩跑去。大家都 按骑兵操典规定的时间备好了马。葛利高里在拔支帐篷的木撅子;下士悄悄对他说 :“打仗啦,小伙子!” “你瞎说吧?” “真的,司务长说的!” 帐篷拆完了。连队在街上列好队。 连长骑在激动不安的马上,在队前打转儿。 “排成纵队!……”他的响亮的声音在队伍上空飘荡。 马蹄声哒哒地响起来。连队小跑开出小镇,跑上大道。第一连和第五连正用变 换不定的步法从库斯坚村开出来,向小车站驰去。 一天后,这个团在距离边境三十五俄里的韦尔巴车站下了车。车站的白桦树丛 后面霞光灿烂。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机车在铁轨上轰隆轰隆响着。沾满露水的铁 轨在霞光中闪烁。马打着喷鼻,顺着跳板从车厢里走下来。水塔那边,呼唤声和低 沉的口令声响成一片。 第四连的哥萨克们正把马牵到道口外面去。人声在紫色的暗雾中低回、飘荡。 人脸上闪着模糊的蓝光,马的轮廓消逝在朦胧的晨曦中。 “哪个连的?” “你是哪一连的,为什么瞎走?” “我揍你,混账!你这是用什么态度跟长官说话?” “对不起,大人!……我看错啦。” “快过,快过!” “你在这里磨蹭什么?火车头开来啦,快过!” mpanel(1); “司务长,你的第三排在什么地方?” “连――连――队,精神一点!” 可是纵队里却在悄悄地耳语:“把我们拖垮啦,他妈个巴子,两夜没睡觉啦。” “谢姆卡,让我抽一口,从昨儿晚上就没有抽烟啦。” “你去拍儿马的……” “总啃肚带,混账东西!” “我的马前蹄脱掌啦。” 另一个在转弯的连队拦住了第四连的去路。 在蓝白色的天幕上清晰地映出骑士的黑影,像浅墨画一样。四人一排地走着。 长矛像光秃的向日葵秆似的在晃动。偶尔可以听见马镫的响声和鞍子的咯吱声。 “喂,老弟,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呀!” “到亲家那里去吃生日酒。” “哈――哈――哈――哈!” “住口!禁止说话。” 普罗霍尔・济科夫用手巴掌扶着用铁皮包的鞍头,仔细地打量着葛利高里的脸, 小声说道:“麦列霍夫,你不害怕吗?” “有什么可怕的?” “当然要怕,说不定咱们现在就是去打仗啊。” “随便好啦。” “我可有点儿害怕,”普罗霍尔坦白承认说,神经质地用手指头整理着被露水 浸得溜滑的缰绳。“火车上我一夜都没有睡。就是宰了我,也睡不着。” 连队的头部摇晃了一下,又向前爬了,第三排也跟着动起来,马平稳地走着, 紧贴在腿上的长矛在摇晃,颠动。 葛利高里松开缰绳,打起盹来。他觉得:好像并不是马在柔韧地迈着前腿,摇 晃着骑在鞍子上的他,而是他自己正沿着一条温暖的黑色道路向什么地方走去,走 得非常轻松,快活极了。 普罗霍尔一直在他耳旁叨叨什么,普罗霍尔的声音和马鞍的咯吱声以及哒哒的 马蹄声混到一块儿,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的朦胧的无所思虑的瞌睡。 部队走在乡间土道上。寂静得令人昏昏欲睡,耳朵里吱吱直响。路边,已经熟 了的燕麦在晨露中显得雾蒙蒙的。马拉长哥萨克手里的缰绳,把脑袋伸向低垂的麦 穗。温柔的曙光在葛利高里由于失眠而肿胀起来的眼皮上爬行;葛利高里抬起脑袋, 还是只听见普罗霍尔单调的、像车轮一样吱吱扭扭的唠叨声。 他被突然从远方的燕麦地里传来的一阵沉重的轰隆声惊醒。 “开炮啦!”普罗霍尔几乎喊了起来。 他那牛犊一样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恐怖。葛利高里抬起头来:眼前是本排下士 的灰军大衣随着马背的拍子,在他眼前晃动,两旁是吓呆了的田地,一垅一垅的黑 麦还没有收割,云雀在电报线上空飞舞。连队活跃起来,紧密的炮声像电流似的流 过连队。被炮声惊动了的上尉波尔科夫尼科夫,率领连队飞跑前进。在村道的岔路 口上,一家废弃的小酒店前,开始遇到难民的车辆。一连军容堂皇的龙骑兵,从第 四连旁边飞驰而过。戴着浅褐色高筒军帽的骑兵大尉骑在一匹纯种的枣红马上,嘲 讽地看了看这队哥萨克,并用刺马针刺了一下马。一个榴弹炮连陷在一片泥泞的低 洼地里。炮队的驭手们在拼命抽打马匹,炮手们在炮车边忙乱。一个高大的麻脸炮 兵从那家小酒店里抱来一抱木板,大概是从木棚上拆下来的。 连队追过了一个步兵团。步兵背着卷起的军大衣快步走着,阳光照在他们擦得 锃亮的钢盔上,又从刺刀刃上滑下来。最后一个连里,有一个矮小的,但是很淘气 的上等兵,朝葛利高里扔了一个小泥团。 “接住,拿去打奥地利人吧!” “别胡闹,小骡马。”葛利高里在空中就用鞭子把泥团打落。 “哥萨克哥儿们,请捎上我们对奥地利人的问候!” “你们自己会跟他们相逢的!” 先头部队里唱起一支淫秽的歌曲;一个像女人一样大屁股的步兵,在纵队旁边 走着,不时用手巴掌拍着短靴筒子。军官们不停地在微笑。迫在眉睫的危险使他们 和士兵接近起来,他们变得宽容大度了。 步兵、辎重队、炮队和救护队络绎不绝,从小酒店向戈罗维休克村,像毛毛虫 似的爬去。已经感觉到了逼近的厮杀的死亡气息。 团长卡列金在别列斯捷奇科村附近追过了第四连。和他骑马并行的是个中校。 葛利高里目送着上校匀称的身材,听见中校激动地对他说:“瓦西里・马克西莫维 奇,军用地图上没有标出这个村庄。我们会陷于不利的处境。” 葛利高里没有听见上校的回答。一个副官在催马追他们。他的马的左后腿有点 儿瘸。葛利高里在机械地品评副官的战马。 远处,在田地的斜坡下,出现了一些矮小简陋的村舍。团队用变换不定的步伐 前进,马匹已经跑得浑身大汗。葛利高里用手掌摸着自己枣红马汗湿得发黑的脖子, 向两旁张望着。村庄后面的树林的尖梢,像把把绿色的尖刀一样刺进蔚蓝的晴空。 树林那面,大炮在轰鸣;现在这轰隆声震撼着骑士们的耳膜,使战马竖起了耳朵; 在炮声间歇时,步枪的射击声更紧了。榴散弹爆炸的烟尘消失在遥远的树林后面, 从树林右边更远的什么地方,传来步枪的齐射声,时而趋于沉寂,时而又猛烈起来。 葛利高里紧张地听着每一个响声,神经越来越紧张。普罗霍尔・济科夫不安地 在马鞍上扭动,不住气地唠叨着。 “葛利高里,他们的枪声,――就像小孩拿棍子敲打栅栏的响声。像吗?” “闭上你的嘴吧,唠叨鬼!” 连队开进了小村。家家院子里都挤满了步兵;小土房子里乱成一团:家人正在 收拾东西,准备逃难。不论走到哪里,居民都是满面愁容和惊慌失措的神色。葛利 高里经过一家院子的时候,在马上看见几个步兵正在板棚里燃起火堆,可是主人, 一个高大、白发的白俄罗斯人,被突如其来的不幸压垮了,来回从旁边走过,竟全 然没有理睬。葛利高里看到,他的家属把套着红色枕套的枕头和各种零碎东西都扔 到大板车上,而主人却小心地抱着一个破车轮子,这玩意已经毫无用处,在地窖里 大概已躺了十年了。 娘儿们的胡涂劲儿更使葛利高里惊奇,她们把什么花盆呀,圣像呀都装上了车, 把必需的和贵重的东西却反而丢在屋子里。不知道是谁把羽绒褥子里的羽绒倒了出 来,像一阵暴风雪似的满街飞扬。到处是烧焦的油烟和地窖里的霉烂气味。在村口, 他看到迎面跑来一个犹太人。他张开那像用马刀切开一道缝的薄嘴唇呼喊着:“哥 萨克老爷!哥萨克老爷!嗅,我的上帝!” 一个身材矮小的圆脑袋的哥萨克骑在马上,小步跑着,挥舞着鞭子,根本不理 睬他的喊叫。 “站住!”第二连的一个上尉向哥萨克喊道。 那个哥萨克把身子伏在鞍头上,钻进了胡同。 “站住,混账东西!哪一团的?” 哥萨克的圆脑袋紧伏在马脖子上。他像赛马一样,纵马疾驰,跑到一道高栅栏 边,勒马直立,敏捷地跃到栅栏那边去了。 “这儿驻扎的是第九团,老爷。不用问,一定是他们团的,”司务长向上尉报 告说。 “滚他妈的吧。”上尉皱了皱眉头,然后转过脸来对那个扑在他马缰上的犹太 人说道:“他拿走了你的什么东西?” “军官老爷……表,军官老爷!……”犹太人把他那漂亮的脸转向走过来的军 官们,不住地眨着眼睛说。 上尉用脚把马镫一端,往前走去。 “德国人一来,反正也是要抢走的,”他的小胡子上浮着微笑,策马离去,顺 日说道。 犹太人张皇失措地站在街中间。他的脸在抽搐。 “让开道,犹太老爷!”连长严厉地喊道,扬鞭催马而去。 在一片马蹄哒哒声和鞍子的咯吱声中,第四连从犹太人身边走过去。哥萨克都 嘲笑地斜眼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犹太人,互相谈论着。 “要是不抢东西,咱们哥儿们就活不了。” “啥东西都喜欢往哥萨克手里跑。” “叫他们把自己的东西藏好吧。” “这家伙可是个高手……” “瞧,栅栏一跃而过,像猎狗一样!” 司务长卡尔金走出连队,在一列列驰过的哥萨克的笑声中,伸出长矛,喊道: “滚开,不然我就捅死你! 犹太人惊慌地呆看了一会儿,就跑开了。司务长追上他,从后面抽了他一鞭子。 葛利高里看到,犹太人踉跄了一下子,用手巴掌捂着脸,转身对着司务长。一道一 道的鲜血从他的细手指缝中渗了出来。 “这是为什么?……”他哭着喊道。 司务长笑着,两只像制服扣子一样圆的鹰眼闪着油光,临去时,回答他说: “叫你别再光着脚走道,傻瓜!” 村外,一片长满黄色睡莲和香蒲的沼泽地里,工兵正在赶着架完一座宽敞的便 桥。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小汽车,马达轰隆响着,车身在摇晃。司机正在车旁忙 活。一位肥胖的白发将军,下巴上留着一撮三角形的胡子,腮帮子上垂着肉囊,斜 躺在坐位上。第十二团团长卡列金上校和工兵营营长站在旁边,向他举手行礼。将 军一手紧捏着军用地图挂包的皮带,对工兵军官怒冲冲地喊道:“命令您昨天就必 须完工,闭嘴听着!至于运输建筑材料的事,您应该早就做好。闭嘴听着!”老将 军吼叫着,其实两个军官的嘴都闭得紧紧的,只是嘴唇在哆嗦。“可是现在我的车 怎样开到对面去?……我问您哪,大尉,叫我的车怎么开过去?……” 坐在将军左手的一个留着黑胡子的年轻将军,擦着火柴,含笑在点雪茄烟。工 兵大尉弯着身子,向桥那面什么东西指了指。葛利高里所在的连队走过这里,在桥 旁走下沼泽地。马陷进黑褐色的烂泥,一直陷到膝盖以上,白松木屑从桥上雪片似 的飞落到哥萨克们的身上。 中午时分,连队越过了国境。马匹跃过了已经被砍倒的、漆着条纹的界桩。从 右边传来大炮的轰隆声。远处耸立着庄园的红瓦屋顶。太阳直照着大地。辛辣的、 乌云似的烟尘落完了。团长命令派出尖兵。第四连的第三排,由排长谢苗诺夫中尉 率领出发了。骑兵团分连留在后面的灰色尘雾里。 这支由二十多名哥萨克组成的队伍,绕过庄园,顺着尽是坚硬的车辙的大道奔 驰而去。 中尉带着骑兵侦察队跑了有三俄里,便停下来查对地图。哥萨克们聚在一起拍 起烟来。葛利高里下马想松松马肚带,但是司务长瞪了他一眼。 “妈的,我要抽你一顿!上马!” 中尉点上烟,把从皮套里拿出来的望远镜擦了半天。他们眼前,是一片被正午 的暑热蒸烤着的平原。右面是高高低低的树林的边缘,有几条道路伸进树林。离他 们约一俄里半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村庄附近,有一道小河冲刷出来的黄土陡岸和 一湾平静如镜、透着凉意的河水。中尉用望远镜看了半天,眼睛搜索着死气沉沉、 连个人影子都没有的街道,但是那里空空如也,像坟地一样。只有那闪着蓝光的流 水令人神往。 “这应该是科罗列夫卡吧?”中尉眼睛望着那个小村子问道。 司务长默默地策马来到他跟前。他脸上的表情无声地在说:“您比我明白得多。 我能干的事情是微不足道的。” “咱们到那里去,”中尉收起望远镜,好像是牙痛似的,皱着眉头,犹疑地说 道。 “咱们会不会跟他们遭遇,老爷?”“‘咱们小心一点。喂,走吧。” 普罗霍尔・济科夫跟葛利高里靠得更近了。他俩的马并排走着。心惊胆战地走 进空无一人的街道。走过每个都可能遭到暗算的窗户,每一扇敞着的板棚门,只要 对它看一眼,就会引起一种孤独的感觉,脊背上立刻就会爬过一阵不舒服的颤抖。 目光像被磁力吸着似的朝栅墙和水沟投去。他们像强盗一样进了村庄,――狼在冬 天蓝色的深夜里就是这样溜到人家近旁的,――但是街道上却是空荡荡的,寂静得 吓人。从一座房子的敞着的窗户里传出来挂钟天真的报时声,钟声敲得宛如声声枪 响,葛利高里清楚地看到骑马走在前面的中尉哆嗦了一下,慌忙用一只手抓住手枪 套子。 村子里的人全都逃光了。侦察队骑马胜过小河,河水一直漫到马肚子,被骑士 们勒紧缰绳和鞭催着的马匹很高兴地走进水里,边走边饮着河水。葛利高里贪婪地 看着搅浑的河水;它近在咫尺,却可望而不可即,太诱人啦。如果可以的话,他会 立即从马鞍子上跳下来,衣服也不脱,就这样躺下去,听着催人欲睡的流水声,任 凭河水把脊背和汗淋淋的胸膛浸得发冷、发抖。 从村外的山岗上,可以看到一个城市;方方的住宅、砖砌的楼房、一片片的花 园和天主教堂的塔尖。 中尉跑到山岗顶上,把望远镜放在眼睛上。 “看,他们在那里!”他喊了一声,用左手手指头招呼着。 先是司务长,紧跟着是哥萨克,一个个地轮着爬上太阳晒得滚烫的岗顶,仔细 看了一番。从这里看去显得很小的人形在街上乱跑,车辆堵塞了街巷,骑马的人在 奔驰,葛利高里眯缝起眼睛,用手巴掌遮着阳光看去,连他们的灰色军服的颜色都 看清楚了。城市附近有一些新掘好的。变成褐色的战壕,上面聚集了许多人。 “他们的人真多……”普罗霍尔惊愕地拉着长声说道。 其余的人都没有做声,大家都被一种共同的感情支配着。葛利高里谛听着自己 加速跳动的心声(好像有一个矮小的。但是很沉重的人,正在左胸上原地咚咚地跑 步似的),他马上意识到:他看到这些外国人时的心情和他在演习时看到“敌人” 时的心情迥然不同。 中尉用铅笔在战地日志上记了些什么。司务长把哥萨克都赶下山岗,命令他们 下马后,又回到中尉那里。中尉用手指头招呼了一下葛利高里。 “麦列霍夫!” “有!” 葛利高里迈着两条麻木的腿走上去。中尉递给他一张折成四折的纸条。 “你的马比别人的好。你到团长那里去一趟,用大跑速度。” 葛利高里把文书藏在胸前的口袋里,下岗来到马跟前,把制帽的皮带扣在下巴 上。 中尉看着他的后影,等葛利高里骑上马,便把目光移到手表的字盘上。 当葛利高里把报告送到的时候,团队已经开到科罗列夫卡村了。 卡列金上校给副官下了个命令,副官就赶快跑到第一连去了。 第四连开过科罗列夫卡村,就像演习一样,迅速在村外展开。谢苗诺夫中尉已 经带着第三排的哥萨克从山岗那里跑回来了。 连队排齐了队形。因为马蝇叮咬,马直摇晃脑袋,马嚼子哗啦哗啦直响。一连 的马蹄声在中午的寂静中轰鸣,他们已经通过了村头最后的几家院落。 波尔科夫尼科夫上尉骑在一匹身材匀称、跳跃不止的马上,跑到队伍前面;他 紧握着缰绳,一只手上缠着马刀穗子。葛利高里屏息等待着命令。一连已经在左翼 不出声地展开队形,准备战斗。 上尉从刀鞘里抽出马刀,刀身闪着黯淡的蓝光。 “连――队!‘”他用马刀向右一指,又向左一指,然后向前一指,在耸起的 马耳朵上方停住。“成散兵线,前进!”葛利高里脑子里翻译出这个无声的口令。 “拿起长矛,收起马刀,冲锋!”上尉猛喝一声,纵马冲去。 大地在无数马蹄践踏下,沉闷地呻吟着。葛利高里刚刚把长矛放平(他跑在第 一排),他的马被大队马匹的洪流一冲,也卷了进去,全速飞奔起来。前面波尔科 夫尼科夫上尉的身影在田野的灰色背景上波浪似的起伏着。一道黑乎乎的田垅不可 阻挡地迎面飞来。一连发出了震动天地的喊声,这喊声也传染了四连。战马先将四 腿蜷起,然后伸开,一跃就是几沙绳远。在一片震耳的尖叫声里葛利高里听到了还 离得很远的、僻僻啦啦的枪声。第一颗子弹响着从高空飞过,拖着长声的子弹飞鸣 声划破晴空。葛利高里把烫手的长矛柄紧夹在腋下,夹得膀子都痛了,手掌在冒汗, 像涂了一层粘液似的。子弹在他头顶飞呜,他把脑袋伏在汗淋淋的马脖子上,刺鼻 的马汗臭味直往鼻子里钻。他像是从蒙着一层哈气的望远镜镜片里,看到了战壕的 褐色的土坡和向城市溃逃的灰色人群。机关枪不停地扫射,喷出的子弹尖声呼啸着, 像扇面似的在哥萨克们的头顶四散开去。他们已经冲到前面去了,马蹄扬起棉絮似 的烟尘。 葛利高里的胸中,冲锋前觉得血液汹涌奔腾的那块地方,这会儿好像麻木了, 除了耳朵里的响声和左脚趾头上的疼痛以外,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被恐怖割掉了内容的思想,像个沉重的缠得紧紧的线团,在脑子里乱滚。 第一个落马的是利亚霍夫斯基少尉。普罗霍尔的马从他身上飞驰而过。 葛利高里回头看了一眼,记忆上留下了看到的片断印象:普罗霍尔的马从直挺 挺地躺在地上的少尉身上跳过去以后,呲了呲牙,脖子一弯也跌倒了。普罗霍尔也 被弹离马鞍,飞落在地上。普罗霍尔那匹马的粉红色牙床和呲着的两排牙齿,以及 仰面跌下、被从后面驰来的一个哥萨克的马蹄踏过的普罗霍尔,就像金刚钻划玻璃 一样,刻在葛利高里的记忆上,久久不能忘却。葛利高里没有听见喊声,但是从普 罗霍尔那紧贴到地面上、歪着嘴、眼睛努出眼眶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一定惨叫过。 继续有人倒下去。几个哥萨克连人带马一齐倒下去。葛利高里透过被风吹得满眼的 泪水,直盯着眼前从战壕里跑出来的奥地利人的灰色人潮。 排成整齐的散兵队形从村子里冲出来的连队,现在已经零乱不堪。跑在前面的 队伍,包括葛利高里,已经冲到战壕边,其余的人都还在后面的什么地方奔驰。 一个身材高大、白眉毛的奥地利人,军帽扣在前额上,皱着眉,跪在地上,几 乎是对准葛利高里放了一枪。射来的火热弹头烤痛了他的脸颊。葛利高里挺起长矛, 全力勒紧马缰,他扎下去的力量是那么猛,以至矛尖刺进那个跳起来的奥地利人身 上之后,矛杆竟也扎进去一半。葛利高里扎下去之后,还没来得及把长矛拔出来, 却不得不在倒下去的身体重压下,松开了矛杆,只觉得矛杆在哆嗦,抽搐,看见奥 地利人倾身向后倒去(只看到那没有刮过的尖下巴),用弯曲的手指头乱拔、乱抓 矛柄。葛利高里的一只麻木的手抓住了马刀柄。 奥地利人往城郊的街道逃去。哥萨克跃马直立在他们那密集的灰军服的上空。 葛利高里在丢下了长矛以后最初的一刻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拨转了马头。 眼看着司务长呲着牙,从他身边飞驰而过。葛利高里用马刀平着在马身上拍了一下 子,马弓起脖颈,驮着他沿街飞奔前去。 一个奥地利人,连步枪都扔了,把军便帽攥在手里,吓得昏头昏脑,摇摇晃晃 地顺着花园的铁栅栏跑着。葛利高里看见了奥地利人那翘得高高的后脑勺,看见了 他脖子上大汗湿透的衣领线缝。葛利高里追上了他。受到周围的疯狂情绪的感染, 他举起了马刀。奥地利人靠着铁栅栏跑,葛利高里砍起来很不方便,于是他从马鞍 子上把身子往下一探,斜握着马刀,在奥地利人的太阳穴上划了一下。奥地利人一 声也没有喊叫,用两只手巴掌按住伤口,一转身,脊背靠在栅栏上。葛利高里勒不 住马,跑了过去;他拨转马头,又飞快地跑回来。奥地利人的四方脸吓得变成了长 脸,变得像生铁一样黑。他把两只手贴在裤缝上,灰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从他 的太阳穴上斜着划过的马刀削下一片肉皮;肉皮像块红色的破布似的挂在腮颊上。 血流如注,淌到军服上葛利高里的目光和奥地利人的目光相遇了。两只充满了死亡 恐怖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奥地利人慢慢地弯下膝盖,他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 葛利高里皱起眉头,挥刀劈去。这一刀是抡圆了劈下去的,一下子就把头盖骨劈成 了两半。奥地利人扎煞着手,像滑倒了似的,倒在地上,那半个头盖骨闷声落在马 路的石头上。马长嘶一声,跳起来,把葛利高里驮到街当中去。 街上响着稀疏的枪声。一匹流着汗沫的马拖着一个哥萨克的尸体从葛利高里身 旁跑过去。哥萨克死尸的一只脚挂在马镫里,马拖着这个浑身血肉模糊赤裸的尸体 在石头道上翻滚。 葛利高里只看见了红色的裤综和卷成一团。扯到头顶上去的、撕破了的草绿色 衬衫。 葛利高里脑袋昏昏沉沉,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下了马,摇了摇头。随后赶来 的三连的几个哥萨克从他身旁驰过。有人用军大衣抬着一个伤号,一群奥地利俘虏 被赶着快步跑过去。他们挤成灰色的一群向前跑着,钉着铁掌的皮靴刺耳地哒哒响 着。葛利高里看到他们的脸像些土黄色的凝冻的圆饼。他扔了马缰绳,自己也不知 道为什么,走到那个被他砍死的奥地利士兵跟前。奥地利兵就躺在那道制作精巧的 铁栅栏围墙旁边,一只棕色的脏手巴掌伸了出去,像在向人乞讨似的。葛利高里看 了看他的脸。他觉得这张脸很小,虽然留着下垂的小胡子,还有那受尽折磨的(不 知是由于疼痛,还是由于过去不幸的生活)歪扭、严峻的嘴,然而看起来几乎是一 张小孩子的脸庞。 “喂,你怎么啦?”一个不认识的哥萨克军官从街心驰过喊了他一声。 葛利高里看了看军官的落满尘土的白帽徽,一溜歪斜地往马跟前走去。他的脚 步又乱又重,就像肩上压着不能胜任的重负似的;憎恶。惶惑在折磨他的心灵。他 把马镫抓在手里,半天也抬不起那只沉重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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