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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第六个月上,怀孕的事已经再也瞒不住了,阿克西妮亚就告诉了葛利高里。起 初她隐瞒着,是因为害怕葛利高里不相信她肚子里怀的孩子是他的,由于分娩的时 间日益迫近,她感到忧虑和恐惧,脸色焦黄,在等待着什么。 最初几个月她一闻到油腥味儿就恶心,但是葛利高里没有理会,即使他注意到 了,他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不会特别放在心上。 这次谈话是在黄昏时候进行的。阿克西妮亚很激动,急切地注视着葛利高里脸 上的表情变化,但是他把脸扭过去朝着窗户,不断懊丧地咳嗽着。 “你干吗不早说!” “我害怕,葛利沙……我以为你会抛弃我……” 葛利高里用手指头弹着床背,问道:“快生了吗?” “在救主节左右,我想……” “是司捷潘的孩子吧?” “是你的。” “真的吗?” “你自己算算呀……从砍树枝子那天……” “别胡说啦,克秀什卡!就是司捷潘的孩子,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诚心 诚意问你的。” 阿克西妮亚坐在板凳上,眼泪汪汪,急切的低语使她简直透不过气来。 “我和他过了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有!……你自个儿想想吧!……我又不是 有病的娘儿们……所以当然是你的孩子啦。可是你……” 葛利高里再没有提起这件事。他对待阿克西妮亚的感情中又掺上了一种警惕的 疏远和轻微的嘲弄与怜悯的新成分。阿克西妮亚缄默不语,也不要求爱抚。一个夏 天的工夫,她变得憔悴了,但是怀孕几乎一点也没有损坏她的苗条身段:丰满的体 态使她的圆肚子不太显眼,而消瘦的面庞却使那对清秀的眼睛变得更加温柔、好看。 这一年雇的短工少,所以做饭的活儿也不累。 萨什卡爷爷以一种老年人的撒娇的依恋神情缠着阿克西妮亚。这可能是因为她 像女儿一样关心他:给他洗内衣,补衬衫,吃饭的时候,把软的、香的东西挑给他 吃,而萨什卡爷爷在服侍完马匹以后,就到厨房挑水、搅烂煮了喂猪的土豆,什么 事都帮着她做,他蹦跳着,摊开双手,露出光秃秃的牙床,说道:“你疼爱我,可 是我也不愿意欠你的情!阿克辛尤什卡,就是把心挖出来给你我都情愿。要知道, 我要是没有女人的照顾就完蛋啦!你要什么,只管说。” 由于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从中说项,葛利高里没有人营集训。他去割草, 偶然送老爷到镇上去一次,其余的时间就是跟他去打野鸭子,或者骑马去追野雁。 轻松的温饱生活把他惯坏了。他变懒了,发胖了,看上去要比本来的年龄大一些。 只有一件事使他不能安心――马上就要到来的人伍服役。既没有马,又没有装备, 靠父亲置办,指望不大。葛利高里把自己的和阿克西妮亚的工钱领到手就积攒起来, 一个也舍不得花,甚至连烟也戒掉了,希望能不向父亲低头,用自己攒的钱买一匹 马。老爷也答应帮助他。葛利高里预料父亲什么都不会给他的想法,不久就证实了。 六月底彼得罗来看望弟弟,言谈中提到父亲对他仍旧十分气恼,曾经说过不给他置 备战马,说叫他去参加地方部队吧。 mpanel(1); “好吧,叫他先别高兴。我要骑自己的马去人伍。”(葛利高里把“自己的” 三个字说得特别重。) “你打哪儿去弄呢?你能变出匹马来吗?”彼得罗咬着胡子,笑问道。 “我变不出,就去讨一匹,再不就去偷一匹。” “好样的!” “我拿工钱去买一匹马,”葛利高里正经地解释说。 彼得罗坐在矮台阶上,询问了工作、饭食和工钱等方面的情况;他嚼着已经咬 得很短的胡子梢,对什么问题都点头称赞,问完话,在分别的时候,对葛利高里说 :“你还是回家去住吧,不要翘尾巴啦。你想发大财吗?” “我不想发大财。” “你打算跟自己的婆娘过下去!”彼得罗换了个话题。 “跟哪个自己的婆娘?” “跟这个过下去吗?” “我想,暂时是这样,怎么啦?” “我只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葛利高里出去送他,最后问道:“家里过得怎么样?” 彼得罗从台阶的栏杆上解着马,笑了一声,回答说:“你有好几个家,就像兔 子有好几个窝。很好,凑合着过嘛。妈妈很想你。现在干草已经收集完啦,堆了三 大垛。” 葛利高里很激动,打量着彼得罗骑来的那匹剪短耳朵的老骡马,问道:“没有 生驹儿吗?” “没有,兄弟,原来是匹不会生驹儿的骤马。不过跟赫里斯托尼亚换来的那匹 枣红马生了一个小驹子。” “生的什么驹子?” “一匹小儿马,兄弟。这匹小儿马真是无价之宝!长腿,蹄关节很正,前胸也 很漂亮。会长成一匹好马的。” 葛利高里叹了一口气。 “我很想念咱们的村子,彼得罗。想念顿河。这儿连流水都看不见。真是个讨 厌的地方。” “来看望我们吧,”彼得罗哼哼着,把肚子贴在马的尖削的背上,右腿跨了过 去。 “好吧。” “好,再见!” “一路平安!” 彼得罗已经走出了院子;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向站在台阶上的葛利高里喊道: “娜塔莉亚……我忘啦……出事啦……” 风像鹰一样在院子上空旋转,没有把最后几个字送到葛利高里的耳边;彼得罗 和马都笼罩在卷起的像一层丝绸般的尘埃里,葛利高里也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挥了挥手,向马棚走去。 这年夏天来得很旱。雨稀水少,庄稼熟得早。刚刚割完黑麦,又该割大麦了, 遍地一片金黄,麦穗像刘海一样低垂着。四个临时雇来的短工和葛利高里一同去割 麦子。 阿克西妮亚很早就把饭做好了,她央求葛利高里带她一同去。 “还是家里呆着吧,为什么非去不可呢?”葛利高里劝她说,但是阿克西妮亚 坚持要去,匆忙披上头巾,跑出大门,去追拉着短工的大车。 阿克西妮亚怀着忧虑和欣喜的焦急心情盼望着的,葛利高里模糊地有点害怕的 事情,终于在割麦子的时候发生了。阿克西妮亚正在搂麦子,感到一点预兆,就扔 下耙子,躺到一个麦堆旁边。产前的阵痛不久就开始了。阿克西妮亚咬着发黑的舌 头,仰面躺在地上。短工在割麦机上吆喝着马匹,绕着圈子,从她旁边过去。一个 塌鼻子的青年短工,像木头刨出来的黄脸上生满了密密层层的皱纹,在走过去的时 候,朝阿克西妮亚喊道:“嗨,你怎么躺在这地方挨晒呀?起来,不然会把你晒化 的!” 葛利高里叫别人替换他,从割麦机上下来,走到她跟前。 “你怎么啦……” 阿克西妮亚歪扭着那不听使唤的嘴唇,沙哑地说道:“一阵一阵地疼。” “说不叫你来……臭娘儿们,现在可怎么办啊!” “你别骂啦,葛利沙!……哎呀!……哎呀!……葛利沙,套上车,顶好是回 家……唉,在这儿我怎么办?……这儿都是些男子汉……”被像铁箍箍住一样的疼 痛折磨着的阿克西妮亚哼哼道。 葛利高里跑过去牵那匹在荒地上吃草的马。等套上马,把车赶过来的时候―― 阿克西妮亚已经爬到一边去,趴在地上,头扎在一堆落满尘土的大麦里,嘴里不断 往外吐着由于疼痛嚼烂了的带芒的麦穗。她用两只陌生的鼓出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盯 住了跑来的葛利高里,哼哼了一阵,就用牙齿咬住揉成一团的围裙,好不叫短工们 听见她那像牲口一样可怕的号叫。 葛利高里把她抱到车上,赶着马向庄园跑去。 “廖咦,慢点!……廖咦,要死啦!……颠一颠一颠一颠一死一啦!……”阿 克西妮亚披头散发的脑袋在车底板上翻滚着,用变得粗鲁的嗓子喊道。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用鞭子抽打着马,僵绳在脑袋顶上盘旋,背后传来阵阵沙 哑的哀号,但是他也顾不得回头看。 阿克西妮亚用手紧捧着两腮、大睁着疯狂的眼睛,在车上颠簸,大车在高高低 低、还没有压平的道路上左冲右闯。马在飞驰;马轭在葛利高里眼前晃动,马轭顶 端遮了一片高悬在空中、像琢磨好的宝石一样耀眼的白云。有一会儿,阿克西妮亚 停止了连续不断的、刺耳的哀号。车轮滚滚,阿克西妮亚的不能自主的脑袋在车厢 板上咚咚地撞着。葛利高里并没有立刻理会到突然降临的寂静,等他醒悟过来,回 头一看:阿克西妮亚躺在那里,脸变得非常难看,一边脸颊紧贴在车厢板上。汗流 如注,从额上流进深陷下去的眼眶里。葛利高里抬起她的脑袋,把揉皱的制帽垫在 下面。阿克西妮亚斜着眼睛看了看,口气肯定地说道:“葛利沙,我要死啦。好啦 ……一切都完啦!” 葛利高里哆嗦了一下。一阵突然袭来的冷气窜到了他的手指尖,窜到了汗漉漉 的脚上。他惊慌失措,想要说几句鼓励和亲热的话,可是没有想出来;从直哆嗦的 嘴唇里却冲出这样的一句话来:“胡说,蠢娘儿们!……”他晃了一下脑袋,弯腰 把身子弯成两截,攥住阿克西妮亚的一条蜷得很不舒服的腿。“阿克秀特卡,我的 小斑鸠!……” 阵痛暂时饶了阿克西妮亚一会儿,可是再疼起来则十倍于前。阿克西妮亚觉得 向下坠的肚子里有个什么东西正在往外撞,她把身子弯得像张弓,吓死人的哀号撕 裂着葛利高里的心,他疯狂地赶着马。 在车轮的轰隆声中,他隐约地听到一声尖细的呼叫:“葛――利――沙!” 他勒住缰绳,回头一看:阿克西妮亚摊开两手,躺在血泊里。发狂的葛利高里 跳下车来,跌跌绊绊向车后走去。瞅着阿克西妮亚喷着热气的嘴,不是听出来的, 而是猜出了她的话:“咬――断――脐――带……用布――条扎――扎起来……从 你衬――衣上撕――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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