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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在耶稣受难日那天夜里,几个娘儿们凑在科尔舒诺夫家的邻居佩拉格娅家里闲 坐。佩拉格娅的丈夫加夫里尔・迈丹尼科夫从罗兹写信来,说要回来度假,过复活 节。佩位格娅家里墙刷得雪白,星期一就把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从星期四起就 在盼着,不时探头向大门外张望,要不就头巾也不蒙,满脸妊斑,瘦骨磷峡地在篱 笆边伫立良久;用手掌遮在眼睛上眺望――也许正好就到了呢?她正怀孕。去年夏 天加夫里尔从团里回来,给妻子带回来一块波兰花布,在家里小住几天:跟妻子亲 亲热热地过了四天,可是到第五天,他喝得烂醉,一会儿用波兰话和德国话叫骂, 一会儿又哭着唱一支古老的,一八三一年就在唱的一支关于波兰的哥萨克歌曲。他 和来给他送行的朋友和弟兄们饭前坐在桌边喝伏特加,唱歌: 都说波兰是个富庶地方, 我们见到的却是一片荒凉。 波兰境内有家私酒店, 私酒店的东家就是国王。 三个青年到酒店里把酒来喝, 一个是普鲁士人,一个是波兰小伙子, 还有一个是顿河的哥萨克。 普鲁士人喝酒付银元, 波兰人喝酒付金币, 喝酒不给钱的就是哥萨克。 哥萨克在酒店里跌跌晃晃, 靴子上的马刺哗啦哗啦响, 刺马针哗啦哗啦响,他在调戏着老板娘: “老板娘,小心肝,跟我一同回家乡, 回到静静的顿河,我的家乡, 我们的日子不像你们这样: 不用种,不用收,不用织,也不用纺, 不用种,不用收,只管逍遥浪荡。” 饭后,加夫里尔和家人告别而去。从这一天起佩拉格娅就开始特别注意自己的 衣襟。 佩拉格娅是这样对娜塔莉亚解释自己怀孕的原委的:“在加夫里尔到来以前, 我,亲爱的,做了一个梦。我仿佛是在牧场上走,我家的那头老母牛,就是去年救 主节卖掉的那头,走在前面。它走着,乳汁直从奶子里往外淌,流得满道都是…… ‘我的天呀,’我心里想,‘我怎么把它挤成这样了呀?’后来,巫婆德萝兹季哈 到我家来要酒花,我就把梦讲给她听,她说:‘你啊,拿一块蜡放到牛棚里去,从 蜡烛上折下一块就行,把它揉成一个球,埋到鲜牛粪里,否则你就要大祸临头啦。 ’我马上就去找蜡烛,可是没有蜡烛,我记得原来有一支,可能是叫孩子们点着玩 了,准是拿它去从洞里往外引毒蜘蛛啦。正在这当儿,加夫留沙回来了――灾难就 来啦。在这以前,我的衣服三年穿着都合适,可是现在,你再看……”佩拉格姬用 手指头戳着自己鼓起的肚子伤心地说。 佩拉格娅在等候丈夫的时候,心里很烦,独自一人寂寞得很,所以在星期五夜 里就邀请几个邻居娘儿们来消磨时间。娜塔莉娅带着没有织完的袜子来了(春天到 了――格里沙卡爷爷更怕冷得厉害了),她异常活泼;常常过分地对别人逗趣的话 大笑不止,她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让女伴们看出,思念丈夫的痛苦正折磨着她。佩拉 格娅把露着紫筋的光脚从炉炕上耷拉下来,逗弄着那个年轻而又泼辣的女人弗萝夏。 “弗萝西卡,你是怎样打你的哥萨克的呀?” mpanel(1); “你不知道怎么打吗?往背上,脑袋上,碰上哪儿就打哪儿。”‘“我不是说 的这个:我是说事情怎么发生的?” “就是这么的,”她不情愿地回答说。 “难道你抓住你的汉子正跟别的娘儿们胡搞,就什么话也没说?”一个瘦长的 女人――马特维・卡舒林的儿媳妇――慢条斯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追问道。 “讲讲吧,弗萝申尼娅。” “没有什么可说的!……为什么要说这种事……” “别装相啦,这儿都是自己姐儿们,” 弗萝夏往手里吐着葵花子皮,微微一笑,说道:“我早就留心他啦,这回有人 来告诉我说:你男人正在磨坊和顿河对岸的一个丈夫当兵去的女人磨面呢……我跑 到那儿去.他们俩正在碾子旁边。”‘“怎么样,娜塔莉亚,没有听到你当家的什 么信儿吗?”卡舒林的儿媳妇打断了话头,向娜塔莉亚问道。 “他在亚戈德诺耶呢……”‘她小声回答说。 “你还想不想和他一块儿过日子?” “也许,她是很想的,可是人家不体谅她的心意,”女主人插嘴说。 娜塔莉亚觉得热血直往脸上涌,眼泪立刻就要流下来了。她把脑袋垂到袜子上, 快快不乐地朝女伴儿们看了一眼,发现大家都在看她,娜塔莉亚知道羞惭的红晕瞒 不过她们,就故意.但是却很笨拙地把毛线团从膝盖上弄到地上,于是弯下腰去, 用手指头在冰冷的地上摸索起来,这一切其实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由他去吧,我的好邻居,只要你有脖子,还愁没有套拉,”一个女人毫不掩 饰地可怜她说。 娜塔莉亚那股假装的活泼劲儿,就像被风吹灭的火星一样消失了、伙伴儿们谈 论起村里最近的一些流言蜚语。娜塔莉亚一声不响地织袜子。好不容易熬到散伙的 时候,怀着还没有形成的决心走了出来。自己这种不确定的耻辱地位(她始终不相 信葛利高里会就这么一去不回头了,所以原谅他,等待着他),逼得她做出了这样 的决定:瞒着家里人去亚戈德诺耶给葛利高里送封信,问问他是否永远离去了,有 没有回心转意。她从佩拉格娅家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格里沙卡爷爷正坐在自己 屋里,看一本沾满蜡烛油、皮封面的破《圣经》。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厨房里 往鱼网上拴着浮梁,听米海讲一件很久以前的凶杀案。母亲照料孩子们睡下以后, 已经躺在炉炕上,两只黑鞋掌朝着门睡着了。娜塔莉亚脱了外衣,无目的地在各个 房间里转了一圈。在堂屋里,用木板隔开的墙角里,有一些留作种籽用的大麻子和 吱吱的老鼠叫声。 她在爷爷的小房间里停了下来。在屋角的桌子旁边站了一会儿,呆呆地望着放 在圣像下面的一小堆福音书。 “爷爷,你有纸吗?” “什么纸?”爷爷的眼镜上方聚了一堆密密的皱纹。 “能写字的。” 爷爷在圣诗里翻了翻,抽出了一张散发着霉蜜糕和檀香气味的皱巴巴的纸。 “有铅笔吗?” “找你爸爸要去。去吧,乖孩子,别在这儿捣乱啦。” 娜塔莉亚在父亲那里要了个铅笔头,坐在桌边,痛苦地反复斟酌着那早已想好 的、刺心的词句。 第二天早晨,她答应给格季科一瓶伏特加,求他到亚戈德诺耶去送这样的一封 信: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 请你写封信告诉我,我该怎样活下去,我这一辈子是全完了呢,或者还有救呢? 你从家里出走,连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在等待着 你给我行动的自由,告诉我,你是不是永远离开我了,可是你自从离开村子,一直 像死人似的,一声也不响。 我原以为你是在大头上出走的,所以还在盼着你回来,但是我并不想拆散你们, 让我一个人被踩进地里去吧,总比两个人都受苦好。请你最后一次可怜可怜我,写 信给我。叫我知道你的打算――那我就可以拿定主意,不然我老是站在路当中,不 知道该往哪里去。 葛利沙,看在基督的面上,不要生我的气。 娜塔莉亚愁眉苦脸的格季科预感到要有酒喝了。他把一匹马牵到场院上,瞒着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套上不带嚼环的笼头,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跑了出去。他 骑马的样子跟哥萨克不同,很笨。他放开马快跑起来,胳膊肘上的两块补丁乱晃着, 一群在胡同里玩耍的孩子在他身后拼命叫喊。 “霍霍尔一油泥鬼! “你要摔下来啦! “爬在篱笆上的公狗!……”小孩子们在他身后叫喊。 傍晚他带着回信返来,信是用一小片包糖用的蓝纸写的;他从怀里往外掏着纸 片,对娜塔莉亚挤了挤眼睛说:“简直不叫路,我的姑娘!颠得厉害,把格季科的 五脏六腑都颠出来啦!” 娜塔莉亚看过信,脸立刻变成了灰色。好像是带齿的尖刀往她心里刺了几下… … 纸上写着几个潦草的大字:一个人活下去吧。 麦列霍夫・葛利高里她似乎担心自己支持不住,便急忙离开院子,回屋子躺到 床上去。卢吉妮奇娜为了早点做早饭,能够及时把复活节吃的奶渣糕烤出来,所以 头天晚上就在生火。 “娜塔什卡,来帮帮我的忙!”她呼唤女儿。 “我头疼,妈妈。我先躺一会儿。” 卢吉妮奇娜把脑袋探进门去,说道:“你最好喝点儿盐水,啊?立刻就会好。” 娜塔莉亚用于渴的舌头舔了舔冰凉的嘴唇,没有做声。 天黑以前她一直在躺着,头上蒙着暖和的羊毛头巾。缩成一团的身子不停地轻 轻哆嗦着。等到她爬起来,走进厨房的时候,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和格里沙卡爷 爷已经准备上教堂去了。她的两鬓梳得平整的黑头发边上,闪着晶莹的汗珠,眼睛 上蒙了一层病态的油光。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扣着肥大裤子前裆上防寒厚布的一长串钮扣,斜了女儿 一眼。 “我的好女儿,你真挑了个好时候生病。走,跟我们一块儿去做早祷吧。” “你们先走吧.我随后就去。” “等快完的时候才去吗?” “不,我现在就穿衣服去……穿好衣服我就去。” 哥萨克们都走了。家里只剩下卢吉妮奇娜和娜塔莉亚。娜塔莉亚无精打采地从 箱子那里走到床边,用两只视而不见的眼睛打量着堆在箱子里的一堆翻得乱七八糟 的衣服,在冥思苦想着什么,嘴里还直嘟嚷。卢吉妮奇娜还以为娜塔莉亚是在犹豫 穿哪件衣服呢,出于一片慈母心,亲切地建议道:“好女儿,穿我那条蓝裙子吧。 那条裙子你现在穿正合适。” 没有给娜塔莉亚做复活节穿的新衣服,这时卢吉妮奇娜想起了女儿做姑娘的时 候,每逢过节总喜欢穿卢吉妮奇娜那件窄襟的蓝裙子,她以为娜塔莉亚是为了不知 道穿哪件衣服而苦恼,于是就好心地强要娜塔莉亚穿她的衣服。 “穿吧,啊?我去给你拿来,” “不用。我就穿这件去。”娜塔莉亚小心地抽出一条绿裙子,忽然想起,葛利 高里婚前来看望她时,在板棚檐下的阴凉里头一次很快地亲了她一下,使她很害羞, 那时她正是穿的这条裙子,于是突然哭起来,浑身颤抖着,趴在掀开的箱子盖上。 “娜塔莉亚!你怎么啦?……”母亲拍手惊问道。 娜塔莉亚把就要发作出来的哭号压了回去,克制住自己,呆呆地。刺耳地笑道 :“我今天这是怎么啦……” “唉,娜塔什卡,我看得出来……” “你看出什么来啦,妈妈?”娜塔莉亚用手指头揉着绿裙子,突然恶狠狠地喊 道。 “我看你这样下去不行……应该改嫁才是。” “够啦!已经嫁过一回啦!……” 娜塔莉亚走进自己的屋子去换衣服,很快就又回到厨房里来,她已经换好衣裳, 像姑娘一样苗条,脸色青白,透明的青色上罩着一层忧伤的红晕。 “你一个人去吧,我还没有收拾停当哩,”母亲说。 娜塔莉亚把手绢塞进折起的袖口里,走到台阶上。风从顿河上带来沙沙的流冰 声和淡淡的清新的融雪的潮湿气味。娜塔莉亚左手提着裙子边,绕过街上那些闪着 珍珠般蓝光的小水洼,到了教堂。一路上她竭力使自己恢复从前那种平静的心情, 想着节日,不连贯地模糊地想着各种事情,但是思路总是固执地转到那张藏在怀里 的、蓝色的包糖纸上,转到葛利高里和那个幸福的女人身上,现在那个女人正在宽 容地嘲笑着她,也许甚至在可怜她…… 她走进了教堂的院子。一伙青年挡住了她的路。娜塔莉亚绕过他们,听见他们 在说:“哪家的?你猜到了吗?” “娜塔什卡・科尔舒诺娃呀。” “听说,她有脱肠病,所以丈夫才把她扔了。” “瞎说,她和她公公――瘸子潘苔莱勾搭上啦。” “原来如此!那么葛利什卡当然是为了这个才从家里跑走的啦?” “不然为什么呢?她现在还……” 娜塔莉亚在坎坷不平的石板上跌跌撞撞地走去,走到教堂大门前的台阶。喊喊 喳喳、肮脏无耻的话语像石头一样从她身后投来。娜塔莉亚在门口站着的姑娘们吃 吃的笑声中,向另一个板墙门走去,像醉汉似地摇摇晃晃跑回家。在自家院子的大 门口喘了喘气,脚乱踏着裙子襟,紧紧咬着已经咬得血红的肿嘴唇,走进了院子。 院子笼罩在一片飘忽的紫色黑暗中,板棚的门黑乎乎地大敞着。娜塔莉亚拼命鼓起 最后一点劲儿,跑到板棚门口,匆忙迈过了门限。板棚里是一片于冷,还有一股皮 缰绳和陈腐的干草气味。娜塔莉亚这时候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感觉,全心沉没在忧 郁的思念中,这种思念撕裂着她那充满了屈辱和绝望的心灵。她摸索着走到墙角, 握住镰刀柄,卸下镰刀(她的动作缓慢、果断而又准确),愉快的决心鼓舞了她, 于是她把头向后一仰,使劲用镰刀割进了喉咙管。她好像被打了一下,一阵猛烈的 刺心的疼痛使她倒了下去,同时又感觉到――模糊地意识到――她并没有完成已经 开始的工作,――她爬起来,然后跪着,急忙(流到胸前的鲜血使她感到害怕)用 颤抖的手指撕开扣子,不知道为什么解开了上衣。一只手拨开富于弹性的、不听话 的乳房,另一只手拿着镰刀,使刀刃对准胸膛,跪着爬到墙边,把镰刀安柄的那头 顶在墙上,两只手放到向后仰着的头顶上,坚定地把胸膛向前压去,向前……她清 晰地听见和感觉到刺破身体的扑味声;越来越厉害的一阵阵刺心的疼痛,像火焰似 的顺着胸部一直烧到喉咙,像铮铮响着的长针一样刺进了耳朵…… 上房的门吱扭响了一声。卢吉妮奇娜用脚探着路,走下台阶。钟楼上响起了有 规律的钟声。顿河上,几沙绳长的大冰块,不停地咯吱咯吱响着,汹涌奔流而去。 解冻了的,满潮的顿河欢腾地把身上坚冰的枷锁送往亚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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