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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中尉在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服役。在军官赛马时跌伤 了.折断了左手腕,出院后,就请了一个半月的假,回到亚戈德诺耶父亲的庄园小 住。 很早就鳏居的老将军一个人孤独地住在亚戈德诺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的 夫人就在华沙郊外遇刺身死。有人企图暗杀这位哥萨克将军,却打中了夫人和车夫, 在四轮马车上打了许多窟窿,但是将军保全了性命。夫人留下一个当时仅两岁的儿 子叶甫盖尼。这一事件发生后不久,他就呈请退役,移居亚戈德诺耶(他的四千俄 亩土地,还是祖父因参加了一八一二年的卫国战争有功赏赐的,都在萨拉托夫省) 开始过起俭朴。严酷的生活c 他把年轻的叶甫盖尼送进武备中学,自己则专心经营 起家业来:繁殖良种牲畜,从皇家牧场买来几匹好种马,然后使它们和从英国以及 顿河的普罗瓦利斯基牧场买来的良种骡马文配,培育出自己的良种马。他在自己的 哥萨克的份地和买来的土地上放牧畜群,雇工种植小麦,秋天和冬天就带上猎狗去 打猎,有时候一个人关在粉刷得洁白的客厅里,一连大喝上几个星期。严重的胃病 折磨着他,医生绝对禁止他把嚼过的食物咽下去;所以只能嚼一嚼,把液汁咽下去, 渣滓吐到一个银盘子里,这个盘子经常是由一个农民出身的年轻男仆韦尼阿明在旁 边两手托着。 韦尼阿明是一个有点傻气、肤色黝黑的人,圆圆的脑袋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 一片黑绒毛。他在利斯特尼茨基老爷家已经干了六年。起初端着银盘子站在将军身 旁,一看见老头子吐出那些嚼过的灰色渣滓,就恶心得很,后来就习惯了。 庄园里的佣人,除了韦尼阿明之外,还有厨娘卢克里娅、衰老的马夫萨什卡、 吉洪和新上工的车夫葛利高里与阿克西妮亚。衰弱、满脸麻子、像一块没有发起的 黄面团的卢克里娅,从第一天起就不让阿克西妮亚接近炉台。 “夏天老爷雇短工的时候你再来做饭,眼下当然由我自己来做。” 阿克西妮亚的工作是每星期把屋子里的地板擦三次,喂养一群家禽,保持禽舍 的清洁。她拼命干活,竭力讨好每个人,连卢克里娅也不例外。葛利高里大部分时 间都是在宽敞的原木建成的马棚里和马夫萨什卡一同度过的。老头子已经活得头发 都白了,但是人们还是叫他萨什卡。从来没有人尊称过他的父名,至于他的姓,大 概连老利斯特尼茨基本人也不知道。萨什卡曾经伺候了他二十多年。年轻的时候萨 什卡当车夫,可是到了晚年,力气不济,眼力也差了,就当了马夫。他身材短小, 满身生着发绿的白毛(就连手上也都长了白毛),鼻子小时候就被木槌打扁了;他 那发绿的脸上总是挂着淡蓝色的、稚气的笑容,红眼圈里的天真的眼睛不住地在眨 巴,欣赏着周围的一切。引人发笑的扁鼻子和被一道直贯下去的疤痕弄得很难看的 下嘴唇,把他那天使般美好的面容全毁了。还是在他当兵(萨什卡是博古恰尔地方 出生的俄罗斯人)的时候,有一回喝醉了,他抓起半瓶王水当作了普通的伏特加喝, 像火一样的药水使他的下嘴唇和下巴溶化到一起了。药水流过的地方就留下了一斜 道不长胡于的粉红色的可笑的伤痕,好像是一只神秘的小野兽把萨什卡的大胡子给 舔了一下似的。萨什卡嗜酒成瘾,经常喝,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在庄园的院子里 晃来晃去――好像是主人似的,――在老爷的卧室的窗前站住,手指头在自己那滑 稽可笑的鼻子前头巧妙地比划着,“米吉拉・列克塞伊奇!啊,米古拉・列克塞伊 奇,听见了吗?”他大声地、严厉地叫道。 如果老爷这时候正在卧室里,就会走到窗前来。 “又喝醉啦,你这个没有用的东西,”老爷就会从窗户里大声斥骂。 萨什卡往上提提快要掉下去的裤子,挤挤眼睛,狡猾地微笑着。笑容斜着穿过 他的整个脸盘:从眯着的左眼睛一直到从右嘴角直贯下去的粉红色疤痕。这微笑是 横着的,然而却是令人愉快的微笑。 “米古拉・列克塞伊奇,大人,我知――道你的底细!……”于是萨什卡跳着, 伸起又细又脏的手指头威吓着说。 “去睡觉吧!”主人站在窗户里用五个烟熏黄了的手指头拧着下垂的胡子,和 解地笑着说。 mpanel(1); “就是魔鬼也骗不了萨什卡!”萨什卡笑着,朝小花园走来。“米古拉・列克 塞伊奇,你……跟我一样。咱们俩,就像鱼和水一样。可是鱼在水底,咱们俩哪… …却在场院上。咱们俩,富得很,看哪!……”萨什卡兴高采烈地两手一摊叫道。 “大家都知道咱们,整个顿河地面上都知道咱们。咱们……”萨什卡的声音变得有 点儿伤感和献媚了,“大人,咱们什么都好,只是咱们的鼻子太臭!” “为什么臭?”地主笑得脸色灰白,上下的胡子直颤抖,好奇地问道。 “喝酒喝的呗!”萨什卡眨着眼睛,用舌头舔顺着粉红伤疤淌下的鼻涕,一字 一板地说道、“米古拉・列克塞伊奇,你别喝酒啦。不然的话,咱们俩就都要完蛋 啦!咱们会把所有的财产全都喝光!……” “去,拿这去醒醒酒吧!” 老爷从窗户里扔出一个二十戈比的硬币,萨什卡在半空中接住,藏到帽子的衬 布里。 “好.再见吧,将军,”他向外走着,叹息道。 “马铁了吗?”老爷还没开口就先笑着问道。 “可恶的东西!这个狗崽子!”萨什卡涨红了脸,用破锣似的嗓子大喊大叫起 来,气得像发了疟疾一样。“萨什卡会忘记饮马吗?啊?就是我快要死的时候―― 也要爬着去弄桶井水来饮马,可是他竟这么想……真是!……” 萨什卡觉得受了侮辱,受了不应有的委屈,他骂着娘,举起拳头威吓着,走开 了。他怎么胡闹都能得到宽恕:酗酒、跟地主称兄道弟;萨什卡之所以能受到宽容, 就在于他是一个很难得的马夫。不论冬天和夏天,他总是睡在马棚里,睡在空马架 子里;没有人能比他管马管得更好了,他既是马夫,又是兽医:每年春天,野花盛 开的五月时节,他就去采集各种药草,在草原上、在干涸的山洞里和潮湿的山洞里 挖掘药用的草根。马棚的墙上,高挂着一捆捆不同叶状的干草:治烫伤的春草芽, 治蛇咬的蛇眼药,治腿伤的黑叶草,长在树林里柳树根旁边的一种很不显眼的白草, 可以治内伤,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可以医治马匹的各种疾病和时令病的药草。 马棚里和马架子里,凡是萨什卡冬天或夏天住的地方,都飘着珠丝似的、腻嗓 子的淡淡的香气。木板床上铺着马衣,下面垫的是已经压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干草, 上面放着萨什卡散发着马汗臭味的老羊皮袄。除了老羊皮袄和一件熟皮短皮袄以外, 萨什卡别无他物。 吉洪是个厚嘴唇、身体健壮、有点傻气的哥萨克,和卢克里娅同居,却时常暗 中毫无理由地嫉妒她对萨什卡的态度。每月总有一回,他抓住萨什卡的油污衬衫的 扣子,把他拉到偏僻地方去恳求说:“老爷子,请你别再缠我的老婆啦!” “这怎么说呢……”萨什卡意味深长地眨着眼睛说道。 “请你不要再跟她胡缠啦!老爷子!”吉洪请求说。 “老弟,我就喜欢麻子。你不必请我喝酒,只要给我领个麻娘儿们来就行。麻 子越多――她就越爱咱们穷哥们儿。” “老爷子,像你这把年纪,还胡搞,可太不要脸,太造孽啦……唉.亏你还是 个大夫呢,又会治马,又会念‘圣谕’……” “我这个大夫什么事儿都能于,”萨什卡态度强硬地说。 “请你别跟她胡缠啦吧,老爷子!这样可不行。” “老弟,我一定要把这个卢克里哑弄到手。你跟她分手吧,我要把这个骚娘儿 们抢过来!她就像一块有葡萄干的蛋糕。只是葡萄干被挖去了,所以就有点儿麻子 啦,我就爱这样的女人!” “要是这样……要是叫我碰上了,我就把你宰啦,”吉洪一面说着,一面叹气, 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币来。 月月如此。 亚戈德诺耶的生活就这样在昏睡中发霉、腐烂。这座偏僻的庄园坐落在一条干 涸的河谷中,离大道很远,从秋天起就跟车站和村庄隔绝了。冬天那条一直伸进树 林里去的土岗上,在黑松林里过冬的狼群,经常在夜间出没,它们的嗥叫声把马都 吓惊了。吉洪就拿着老爷的双管猎枪到树林里去打狼,而卢克里娅则用粗布衣裙紧 裹着像炉台似的大胖屁股,屏住气,等待着枪声,油晃晃的麻脸上闪动的眼睛在黑 暗里探索着。这时候,傻里傻气、秃头秃脑的吉洪,在她心里就变成一个勇敢、漂 亮的好汉了,等到下房的门一响,雾腾腾的冷气和吉洪一起涌进来的时候,她就挤 在床上,唠叨着,甜蜜地拥抱着冻得直哆嗦的姘头。 夏天,亚戈德诺耶雇工的吵闹声会一直持续到很晚。老爷种了四十多俄亩各种 庄稼,雇许多短工来收割庄稼。叶甫盖尼夏天偶尔回到庄园来,独自在花园里和树 林里散步,日子过得很无聊。早晨则拿着钓竿,坐在池边钓钓鱼。他个子不高,胸 部却长得很丰满,留着哥萨克式的额发,向右梳着。一身军官制服,使他显得非常 英俊。 葛利高里带着阿克西妮亚刚到庄园来的头几天,常被叫到小主人那里去。韦尼 阿明来到下房,低着毛茸茸的脑袋,笑嘻嘻地说道:“葛利高里,到少爷那里去, 叫我来唤你。” 葛利高里走进去,在门边站住。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露出稀疏的大牙,手 指着一张椅子,说道:“请坐。” 葛利高里在椅子边上坐下。 “我们家的这些马怎么样,喜欢吗?” “都是好马。尤其是那匹灰马。” “你要常常骑它。小心,不要跑得太快。” “萨什卡爷爷告诉过我啦。” “克列佩什怎样?” “您是说那匹枣红马吗?简直是无价的宝马。蹄子有点儿裂了,应该换马掌啦。” 少爷眯缝着炯炯有神的灰色眼睛,问道:“五月你好像就要去人营了吧?” “是。 “我去和村长说说,你就不要去了。” “那太感谢啦。” 两人都沉默了。中尉解开制服的领子,抚摸着女人似的白胸脯。 “难道你就不怕阿克西妮亚的丈夫从你手里把她抢回去吗?” “他不要她啦,不会来抢的。” “谁告诉你的?” “我到镇上去买马掌钉子,遇见了一个同村的人。他说司捷潘在没命地喝酒。 司捷潘说:‘阿克秀特卡连一个小钱也不值啦。随她去吧,我给自个儿另找一个更 好的。”’“阿克西妮亚是个漂亮娘儿们,”中尉若有所思地瞅着葛利高里的眼睛 上方,微笑说。 “是个不错的娘儿们。”葛利高里皱着眉头,同意说。 叶甫盖尼的假期满了,胳膊已经不用再绑扎,可以随便举起来了,只是胳膊肘 还不能打弯。 假期的最后几天,他常来葛利高里住的那间下房里闲坐。阿克西妮亚把脏得长 满了青苔的小屋子粉刷得雪白,洗刷了窗框,用碎砖铺了地面。这间空荡荡的、愉 快的小屋里,散发着一种有女人照料的舒适气息。地炉子散发着热气。中尉披着一 件罗曼诺夫式的蓝呢子皮袄,来到下房,单挑葛利高里忙着照管马匹的时候来。他 先到厨房里去,和卢克里娅开开玩笑,然后就转身来到这间下房,坐到地炉于旁边 的凳子上,脊背弓得高高的,用一种放荡的、含笑的目光看着阿克西妮亚。他一来, 阿克西妮亚就慌张起来,手里编织袜筒的织针直哆嗦。 “日子过得好吗,阿克辛尤什卡?”中尉一面把蓝色的香烟烟雾喷得满屋子都 是,一面问道。 “托福啦。” 阿克西妮亚一抬起眼睛,和中尉那透明的、默默表示着他的心愿的视线相遇, 脸立刻就涨得鲜红。看着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那毫不掩饰、喜盈盈的眼睛,使 她苦恼、不舒服。她驴唇不对马嘴地答复着各种无聊的问话,想着赶快走开的借口。 “我得走了。该去喂鸭子啦。” “再坐一会儿。来得及的,”中尉抖动着那紧裹在马裤里的腿,含笑说道。 他长时间地盘问阿克西妮亚过去的生活,玩弄着他父亲说话时的那种低沉的调 子,猥亵地闪动着像泉水一样亮晶晶的眼睛。 葛利高里做完事情,回到下房,这时中尉熄灭了不久前眼睛里燃起的火焰,请 他抽支烟,走了出去。 “他坐在这儿想干什么?”葛利高里没有看阿克西妮亚,哑着嗓子问道。 “我怎么知道呢?”阿克西妮亚想起中尉的眼神,不自然地笑了。“他进来, 就往这儿一坐,你看哪:葛利申卡,就这个样子,”她表演着中尉弯腰坐着的样子, “他坐啊,坐啊,坐得我简直烦透啦,他的膝盖儿是那么尖。” “是你叫他来的吧?”葛利高里恨恨地皱起眉问道。 “我才不要他呢!” “说的是,小心,不然的话,我会一下子把他从台阶k 踢下去。” 阿克西妮亚微笑地看着葛利高里,猜不透他说的是真话,还是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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