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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冬天并没有一下子就到来。圣母节后,积雪融化了,又把畜群赶到牧场上去, 刮了一个星期的南风,天气又转暖了,大地复苏,草原上又是一片绿油油的晚秋的 青苔。 一直暖和到圣米哈伊洛夫节,后来严寒袭来,下了一场大雪;一天比一天冷得 厉害,接着又下了两俄寸半厚的雪,顿河边上的菜园子里,野兔越过顶上被大雪覆 盖着的篱笆,留下一圈圈梅花形的趾印,宛如姑娘衣服上的花边。烧牛粪的烟雾笼 罩在村庄的上空,飞集到有人烟的地方来的乌鸦,在路旁的灰堆里徘徊觅食。爬犁 压出来的冬季道路,像一条褪了色的灰带子,婉蜒在村中。 有一天,在广场上开村民大会;到了分配砍伐树枝地段的时候了。一群穿着长 皮袄和短皮袄的人,毡靴子咯吱咯吱响着,聚集在村公所外面的台阶旁边。严寒又 把人们赶到村公所里来。那些蓄着银灰胡子的、可敬的老头子们,都在桌子旁边, 靠着村长和文书坐下来,年轻些的――生着各色胡子或者没有长胡子的――哥萨克 挤成了一堆,从暖和的羊皮领于里发出了嗡嗡的喧噪。文书在纸上写满了一行行密 密麻麻的字,村长不时隔着肩膀看看他,村公所的冷屋子里一片暗哑的嗡嗡声: “今年的草啊……” “哦,哦……牧场上的还可以喂牲日,可是大草原上的全是些野木檐。” “从前,在古时候,到圣诞节还可以在草地上放牧牲口。” “这对加尔梅克人可再好也没有啦。” “唉嘿――嗯。” “村长生的是狼脖子,你看他连脑袋都不会转。” “脖子吃得那么肥,简直是他妈的阉猪!” “我说,亲家,你是想把冬天给吓跑啊?穿这么厚的皮袄……” “今天有个茨冈人把皮袄卖掉啦。” “在圣诞节的时候,茨冈人露宿在草原上,什么盖的都没有,只好披上鱼网, 连小肠都冻坏啦,――一个茨冈人醒过来,把手指头从鱼网眼里伸出来,就骂起娘 来:‘嘿,我的妈呀,院子里可真冷啊! “恐怕道路就要滑起来啦!” “连公牛都得钉上铁掌,非这样不行!” “前几天我在鬼塘口砍过绢柳枝,很好。” “扎哈尔,你把裤子扣上吧……要是把那玩意儿冻坏啦,娘儿们就把你赶出家 门啦。” “听说,阿夫杰伊奇,你负责喂祭牛啦?” mpanel(1); “我没有答应。帕兰卡・姆雷欣娜干啦……她说,我是个寡妇,多干点活儿, 心里还痛快点儿。我说,你就牵走吧,要是下了小牛……” “哎――哈――哈!” “哩――哩哩!……” “诸位老人家!砍树枝的事儿怎么办哪?……静一点! “‘我说,要是下了小牛……当然就要找个教父啦……” “静一点!求求你们啦!” 会议开始了。村长抚摸着凝满哈气的权杖,喊着分配到树枝的人的姓名,喷出 一日口的哈气,不断地用小手指头拨下胡子上的冰琉璃。后面,靠乒乓乱响的门边, 是一片雾腾腾的哈气、拥挤的人群和响亮的捋鼻涕声。 “不能定在星期四砍树枝!”伊万・托米林不断歪扭戴着蓝色炮兵制帽的脑袋, 揉着通红的耳朵,竭力提高嗓门,压下村长的声音。 “为什么?” “你要把耳朵揪下来啦,炮手!” “咱们给他缝上两只牛耳朵。” “星期四有半村的人都要去往家运干草。嗨,真会办事儿!……” “可以改到星期天去砍嘛。” “诸位老人家!……” “什么事?” “祝你成功!……” “呼――呜――呜――呜――呜!……” “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 马特维・卡舒林老头子从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探过身来,用光滑的杨木拐杖向托 米林这方面戳着,气哼哼地尖叫道:“你先等等去运于草吧!……丢不了嘛!…… 这也是为了全村好嘛……你总是跟大家顶着干。我的老弟呀!你是既年轻又胡涂! ……就是这样!……看你!……就是这样……” “你自己才是老胡涂啦……”独臂的阿列克谢从后排探出头来插嘴说,眨着一 只眼睛,伤残的那边脸颊在痉挛地抽动着。 为了多占一犁地,他跟卡舒林老头子已经结仇六年了。每年春天他都要打马特 维・卡舒林一顿,而老头子从他手里霸占去的那点儿土地却只有手巴掌那么大―― 只要皱起眉,一日唾沫就能啐过那块地去。 “住口,痉挛鬼!” “可惜离得太远啦――我从这儿够不到你,不然的话我要好好接你一顿,准叫 你流红鼻涕!” “瞧你,一只胳膊的眨眼鬼!……” “你们俩都住嘴吧,吵起来没完啦!……” “到院子里去,你们上那儿去咬吧。真是的。” “算了吧,阿列克谢,你看老头子浑身在打战战,脑袋上的皮帽子直摇晃。” “把这些吵架的人送到拘留所去! 村长用拳头在吱咯直响的桌子上捶了一下。 “我立刻就叫警察来!住口! 渐渐安静下来,喧哗声传到了后排,也归于沉寂。 “星期四天一亮就去砍树枝。” “你们以为怎样,诸位老人家?” “诸事如意!” “上帝保佑!” “如今的老人的话没有人听啦……” “放心吧,会听的。难道咱们就没有惩治他们的法子吗?我家的亚历萨什卡, 我把他分出去的时候,他扑上来要和我打架,还要抓住我的胸膛呢。我立刻用鞭子 抽了他一顿。并且对他说:‘我立刻去报告村长和老前辈们,我们要好好抽你一顿 ……’老实啦,就像春潮冲倒的草一样,服服帖帖的了。” “诸位老人家,收到了镇长的一项命令,”村长改变了声调,扭了扭脑袋:因 为制服的硬领子直蹴他的下巴,蹴进大粗脖子里去了。“本星期六,青年哥萨克去 镇上宣誓。傍晚在镇公所集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紧靠门口的窗户旁,像仙鹤一样,翘着瘸腿站在亲 家身旁。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敞怀穿着皮袄,坐在窗台上,棕色的大胡子里透出 笑容。淡白的短睫毛上挂了一层霜,大片的褐色雀斑由于严寒充血,变成了灰色。 他们前面,挤了一群年轻的哥萨克,在互相挤眼调笑;在屋子中间踮着脚尖晃来晃 去的,是绰号叫“牛皮大王”的阿夫杰伊奇;他和潘苔莱・普罗珂非耶维奇是同庆 人――可是他总不见老,而且脸上永远罩着一层安敦偌夫卡苹果似的红晕;他把那 阿塔曼斯基因钉着银十字的蓝顶皮帽扣在扁平的秃后脑勺上。 阿夫杰伊奇曾经在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里当过兵。去服役的时候姓西尼林,回 来后就变成“牛皮大王”了。 他是本村头一个被分配到阿塔曼斯基团去服役的人,那里的兵营生活把这个哥 萨克变成了个怪人:和所有的人一样,他也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从小他就有点儿 傻头傻脑,而退役回来以后,简直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从返来的第一天,就信口开 河地大讲起他在皇宫中服役时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和在彼得堡的奇遇。起初,听得出 神的人们信以为真,大张着嘴,全都诚心诚意地听他讲,可是后来发现,阿夫杰伊 奇撒的弥天大谎是本村有史以来闻所未闻的;于是大家就公开地嘲笑他,但是他胡 编的那些怪诞不经的奇遇被揭穿了以后,他的脸却连红也不红(也许红了,不过因 为他总是红光满面,所以看不出来),仍旧继续撒谎。老年简直就成了个无赖。当 被人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就会火冒三丈,跟人打架,如果大家默不作声, 只是嘲笑他――他就会讲得津津有味,丝毫也不理会人家的嘲笑。 但是当家过日子,他却是个能于而又勤奋的哥萨克,什么事都于得头头是道, 虽然也不免搞点儿歪门邪道儿,可是只要他一聊起在阿塔曼斯基因服役的事……谁 也只能把两手一摊,笑得肚子疼,腰也直不起来。 阿夫杰伊奇站在屋子中间,脚上穿着破毡靴于,在来回晃着;他打量着拥挤在 一堆的哥萨克们,很有分量地低声说道:“如今的哥萨克全是废物。尽是些身材矮 小、什么用处也没有的家伙。随便哪一个,你只要捋一下鼻涕,就能把他打成两截。 是的,”他蔑视地笑着,用毡靴子擦着地板上的一口痰,“我曾经在维申斯克镇上 看见过一堆死人骨头,那是哥萨克的――是这样的……” “这些骨头是从什么地方掘出来的,阿夫杰伊奇?”脸刮得光光的阿尼库什卡 用胳膊肘子碰碰旁边的人,问道。 “老兄,咱们一起服过役,看在即将到来的节日面上,别胡扯了吧。” 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皱起钩鼻子,拉了拉耳朵上的耳环。 他最讨厌胡说八道的人。 “老弟,我出娘胎以来就从不胡扯。”阿夫杰伊奇郑重地说道,他惊异地回头 看了看像发疟疾一样哆嗦着的阿尼库什卡。“是给我的小舅子盖房子的时候,看见 死人骨头的。我们一开始打地基,就挖开了一座坟。这就是说,古时候,在顿河边 教堂附近,有一座公墓。” “死人骨头有什么希罕的,啊?”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正准备走开,不高 兴地问道。 “胳膊呀――这么粗,”阿夫杰伊奇把两条长胳膊一摊,“脑袋呀――真的, 我不说谎――跟军用锅一样大。” “阿夫杰伊奇,顶好还是给青年人讲讲你在圣彼得堡智擒大盗的事儿吧,”米 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从坐着的窗台上下来,掩着皮袄大襟,提议道。 “有什么可讲的啊,”阿夫杰伊奇倒谦虚起来了。 “讲讲吧!” “我们求求您老啦!” “赏个脸吧,阿夫杰伊奇!” “你知道吧,事情是这样的,”阿夫杰伊奇咳嗽了一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 荷包。他向弯着的手巴掌上倒了一撮叶于烟,然后又把两个从荷包里滚出来的铜币 装回去,用幸福的眼神环顾了一下听众。“一个在押的强盗从监狱里逃走了。这儿 找那儿找都找遍啦――连影儿也没有。整个衙门都闹得天翻地覆。算是跑定了―― 完蛋啦!夜里,侍卫的军官喊我去,我就去啦……是的……他说:‘你到皇上的寝 宫里去吧……皇帝陛下亲自召你进宫去。’我当然有点心慌,走了进去,立正站住, 圣上,我们的仁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伊万・阿夫杰伊奇,是这么回事, 帝国天字第一号的大强盗逃走啦。他就是钻到地里去,你也得找到他,否则你就别 来见我对我说:’是,陛下。‘是啊……我的乡亲们,这差事可真叫我伤透了脑筋 ……我从御马厩里挑了三匹千里马,就上路啦。”阿夫杰伊奇点上烟,环顾了一下 听众的低垂下去的脑袋,飘渺的烟雾笼罩着他的脸,他兴奋地又继续讲下去:“于 是我就追啊,追啊!白天追,晚上追。追到第三天,都快到莫斯科了,终于追上啦。 我把这个宝贝装进了马车,又从原路赶回。半夜,赶到宫中,我就这样全身污泥, 直奔皇上那里。可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公爵呀、伯爵呀不放我进去,可是我一定要进 去。是的……我敲敲宫门。’陛下,请恩准小的晋见。‘――’谁呀?‘里面有人 问。我说:’是伊万・阿夫杰伊奇・西尼林。‘里面慌乱起来,我听见皇上在喊: ’玛丽亚・费多罗夫娜,玛丽亚・费多罗夫娜!快起来,烧上火壶,伊万・阿夫杰 伊奇回来啦!” 后排爆发出像打雷似的哄堂大笑。文书正在念一张“寻找走失牲口和离群牲口” 的通告,念到“左脚踝骨上裹着破袜子”时,念不下去了。村长像鹅一样伸长脖子, 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人群。阿夫杰伊奇揪了揪皮帽子,皱起眉头,不知所措,打量 打量这个,又看看那个。 “等一等!” “哦,哈,哈,哈……” “唉呀,笑死人啦! “嘿,嘿,嘿,嘿,嘿! “阿夫杰伊奇,你这只秃狗,嗅哈,哈! “快烧上火壶,阿夫杰伊奇来啦!真有你的!” 人们开始散去,冻透了的木台阶不停地拉着长声哼哼叫着。司捷潘・阿司塔霍 夫和高个长退的哥萨克――荷兰式风磨的掌柜的在村公所外边踏烂了的雪地k 较量 起来,他们在用摔跤来暖和一下身子。 “从磨坊掌柜的脑袋上蹿过去,”围观的哥萨克们七嘴八舌地在出主意。“把 肚子里的鼓子都给他抖出来,司乔普卡!” “你光靠使劲蛮干不行啊!这小子太机灵!”卡舒林老头子激动得像麻雀似的 跳着,因为看得出神,所以完全没有理会那颗难为情地挂在灰鼻子尖上亮晶晶的鼻 涕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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