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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我又在那小房间里坐下,就是那个警察所接待室模样的房间。那警察弯着腰给 我一杯水喝;谁的手搭在我的胳臂上。那是弗兰克的手。我坐着一动也不动,地板、 四周的墙壁以及弗兰克和警察的形象,渐渐在我眼前显出明确的轮廓。 “真抱歉,”我说。“真是大出洋相。那屋里太闷,闷极了。” “那屋里是不大通风,”警察说。“经常有人为此抱怨,可又从不去改装房间。 以前也有太太小姐在那儿晕倒过。” “您觉得好过些吗,德温特夫人?”弗兰克说。 “是的,好过多了,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的。你不用在这儿陪着我。” “我这就送您口曼陀丽。” “不。” “您得走。迈克西姆要我送您。” “不。你应该呆在他身边。” “迈克西姆要我把您送回曼陀丽。” 他挽起我的手臂,扶我站起。“您能走到停车处吗?还是我把车开过来?” “我能走。可我情愿留在这儿。我要等迈克西姆。” “迈克西姆可能还得呆上好大一会儿。” 他干吗说这话?什么意思?他干吗不敢看我?他拉着我的手臂,扶我穿过市道, 走向门口,跨下台阶,来到街上。迈克西姆可能还得呆上好大一会儿…… 我们两人都不说话,径直走到弗兰克那辆莫里斯牌小车旁。他打开车门,搀我 上车。接着钻进车来,发动了引擎。我们驶离铺着鹅卵石的集市广场,穿过空旷的 市镇,来到通往克里斯的大路。 “他们干吗还要好大一会儿?接下去还有什么?” “他们可能要把全部证词从头再听取一遍。”弗兰克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白色 的大路。 “证词不是已全部听取完毕?”我说。“谁也没什么新鲜东西可说了。” “谁知道?”弗兰克说。“验尸官可能换一个法子提问。泰勃改变了整个局面。 验尸官这下子一定会从另一个角度进行查问。” mpanel(1); “什么角度?你究竟指什么?” “刚才的证词您都听到了,对不?泰勃对那条船说些什么来着?他们再不会相 信这是一场意外事故。” “真荒唐,弗兰克,这太可笑了。他们不该听泰勃胡说八道。多少个月过去了, 他怎么知道船上的洞是如何出现的?他们企图证实什么?” “我不知道。” “那验尸官会盯着迈克西姆不放,弄得他发火,逼着他信口乱说。验尸官一定 接二连三地问个没完,弗兰克,迈克西姆肯定受不了。我知道他肯定受不了。” 弗兰克没答话。他把车开得飞快。我认识此人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找不着 一句现成的客套话说。这说明他在担心,非常担心。在平时,他把车开得很慢,相 当小心,每到十字路口非把车煞住,左右看一眼才行;而每次转弯之前,则必然揿 喇叭为号。 “那人也在场,”我说。“就是有次到曼陀丽来看望丹弗斯太太的家伙。” “您是说费弗尔?”弗兰克说:“不错,我看见这人在场。” “他坐在那里,同丹弗斯太太在一起。” “是的,我知道。” “这人干吗出场?他有什么权利出席传讯?” “他是她的表亲。” “他同丹弗斯太太两人一起出席听取证词,这事不对头啊。我看这两人靠不住, 弗兰克。” “是的。” “这两人可能想干什么,他们可能要捣鬼。” 弗兰克还是没答话。我明白他对迈克西姆一腔忠心,决不让自己被扯着会议论 他的事,即使跟我一起议论,他也不干。他不知道我对事情的底细了解到何种程度, 而我也说不准他知道多少情况。我和他两人是盟友,走在一条路上,但却不能互看 一眼,谁也不敢冒险把实情说出来。这时,车正驶进庄园大门,接着驶上漫长、曲 折的狭窄车道,往宅子驰去。我第一次注意到绣球花正在开放,蓝色的花球从背后 的绿叶丛中探出头来。尽管花姿秀美,可是总有点阴森森的,悲哀而肃穆;绣球花 就像外国教堂墓地上放在玻璃棺材底下的花圈,显得刻板,带着人工雕琢的痕迹。 车道两边一路上全是绣球花,就像青面獠牙的巨大鬼怪在街上列队看我们通过。 我们终于拐过那个大转弯,驶抵台阶前,回到了宅子。“现在您不会有什么了?” 弗兰克说。“您不能躺一会儿?” “对,”我说。“说得对,也许得去躺一会儿。” “我这就赶回兰国去,”他说。“迈克西姆可能需要我。” 他没再说什么,匆匆赶回汽车,开着车走了。迈克西姆可能需要他。他干吗说 迈克西姆可能需要他?也许验尸官还要盘问弗兰克,向他打听十二个月之前那个夜 晚的情况。那天晚上,迈克西姆不是在弗兰克家吃的饭吗?验尸官肯定要问迈克西 姆离开他家的确切时间。他还会查问,迈克西姆回家时可曾有人见到过他,仆人是 不是知道他已回家,有谁能够证明迈克西姆回家后直接上床脱衣就寝。可能会问到 丹弗斯太太,要她提供证词。而迈克西姆则开始大发脾气,脸色煞白…… 我走进大厅,上楼来到自己房里,按弗兰克刚才的劝告,在床上躺下。我用双 手掩着面,眼前老是出现传讯大厅和那些人的脸。验尸官那皱巴巴的苦脸看着真叫 人受不了,还有那副金丝边的夹鼻眼镜。 “我负责本案可不是因为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开玩笑。”这人的头脑虽不算敏 捷,可细致周密,而且动辄上火。这会儿那些人都在说些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 要是过一会儿弗兰克口到曼陀丽来,独自一个人回来,怎么办? 我不懂在这种场合人们会采取何种措施。我记得在报上见过一些照片,照片上 的人被押着走出类似传讯大厅的场所。要是迈克西姆也被他们押走呢?他们会不许 我走近他,不让我去看他。那我就得像此刻一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等着,等 着。朱利安上校和别的朋友都会跑来表示慰问,说什么“您可不能独居深宅,到我 们这儿来吧”。电话,报纸,又是电话。“不,德温特夫人不能见人。德温特夫人 对《本郡纪事报》无可奉告。”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一个又一个星期就这么逝 去,在记忆中留下模糊的印象,甚至根本没有印象。最后还是弗兰克带我去看迈克 西姆。他瘦了,模样很古怪,就像医院里的病人…… 别的女人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在报上读到过这类女人的事。她们上书内务大 臣,一点没用。内务大臣总是说什么要执法如山。朋友们也递上呼吁书,大家都签 了名,可是内务大臣爱莫能助。而在报上读到案情的普通人却在一旁说风凉话:干 吗要把这家伙放了?毕竟是杀妻的凶手,对不对?放了他,那被谋杀的可怜的妻子 怎么说?废除死刑乃是一味讲究仁慈宽大的人在那儿胡来,只会纵容罪犯。这家伙 在动手杀死妻子以前应该考虑到后果。现在可晚了。他得像别的杀人犯一样,为此 偿命,并以此儆戒后人。 我记得有一次曾在报纸背面看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聚集在监狱门外的一小群 人。九点刚过,一名警察走来,在门上贴出一张告示,晓喻众人。告示宣布已经行 刑:“死刑已于今晨九时执行。典狱长、狱医和本郡行政官行刑时在场。”绞刑只 消一会儿工夫,而且不让人感到什么痛苦,一下子勒断你的脖子。不,不是这样。 听人说,有时也绞不死人。那是曾跟某一位典狱长相熟的人说出来的。他们用一只 袋子套住你的头,你站上小小的刑台,接着猛一个脚不着地……从走出地牢到被绞 死,不多不少需要三分钟时间。不,五十秒就够了,有人说过的。不,这说法荒诞 不经,五十秒不可能。从那棚子边到下面坑里还得走一小段阶梯呢。狱医总要下坑 查验。那些犯人都是转眼就死的。不,不是转眼就死,躯体还会蠕动好一阵子,因 为脖子并不总是一下子就被勒断。不过,即使这样,受刑的人也不会感觉到什么。 可是也有人说,受刑的人照样有感觉。那人有个兄弟当狱医。据那人说,犯人并不 都即刻死去,只是因为怕事情传出引得舆论哗然,才不让外界知道罢了。犯人的眼 睛瞪得滚圆,好长一段时间就这么回瞪着。 老天,别让我继续想这些可怕的事情吧。想点儿别的,想想其他事情,譬如说 在美国的范・霍珀夫人。她一定跟女儿在一起,这一家子在长岛有所房子。我想她 们一定成天成夜打桥牌,还去看赛马。范・霍珀夫人不是爱赛马吗?我不知道这位 夫人如今是不是仍戴着那顶小黄帽;那帽子太小,覆在她肥大的脸上极不相称。我 想象着范・霍珀失人如何在长岛那寓所的花园里坐着憩息,膝上搁着各种小说、杂 志和报纸;我又想象着这位夫人如何举起长柄眼镜,对着女儿在叫:“快来看,海 伦。报上说,迈克斯・德温特杀了他的前妻。我一直觉得此人有点古怪,所以曾警 告那蠢姑娘,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可是她不听我的劝告。这不?现在这姑娘的希 望全落了空。我估计他们会出大钱,只要她肯让他们拍照登报。” 有谁碰了碰我的手。原来是杰斯珀。长耳狗正把它那湿漉漉的冰冷鼻子塞到我 手掌心来。从一进门开始,它就一直跟随着我。一个人见了狗为什么会鼻子发酸想 落泪?狗对人的慰藉是无声的,带有某种伤感的味道。杰斯珀意识到出了什么事。 别的狗也总有这点灵性。要是主人把行李装箱,把车开到门口,狗会耷拉着尾巴, 无精打采地在一旁观望,而当汽车渐渐远去,它们就乖乖跑回大厅,爬回自己的窝…… 我一定睡着过一会,直到空中响起第一声焦雷,才基地惊醒。我连忙坐起,一 看钟已是五点。我从床上起身,走到窗口。一丝儿风也没有,树叶都垂着头,像在 等待着什么。铅灰色的天空被锯齿状的闪电所撕裂。远处又传来滚滚的雷声,可是 仍不见下雨。我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侧耳谛听。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走到楼梯口,不见楼下有人走动。因为天空阴云密布,雷声阵阵,大厅里黑黝黝 的。我走下楼梯,来到平台。又是一阵雷声。有一滴雨水落在我手上。只有一滴, 再也没有更多的雨滴落下。天色暗极了。从平台往外眺望,山拗那边的大海就像一 池黑色湖水。又一滴雨水落在我手上,接着是另一声焦雷。一个使女开始在楼上关 窗。罗伯特露面了,他把我身后客厅的窗子―一关上。 “几位先生都还没回来吗,罗伯特?”我问。 “没有,太太,还没回来。我还以为您跟他们在一起呢,太太。” “不,不。我回来已有好一会儿了。” “您用茶吗,太太?”“不,不,我想等一等。”“看上去,天终于要变啦, 太太。” “是的。” 可是并没有下雨,除了滴在手上的那两小点雨星,再也没见有雨。我回到屋里, 在藏书室坐定。五点半的时候,罗伯特走进屋来。 “太太,汽车刚刚驶到门口,”他通报说。 “哪辆汽车?”我问。 “德温特先生的汽车,太太,”他说。 “是德温特先生亲自开车吗?” “是的,太太。” 我费力地站起身来,两条腿软得像稻草,无法承受全身的重量。我只好斜靠沙 发站着,只觉得嗓子干涩得难过。一分钟之后,迈克西姆走进屋来,在门口站定。 他看上去又疲乏又苍老,嘴角出现了我先前从未注意到的皱纹。 “总算结束了,”他说。 我等他往下讲,自己却仍然说不出话,也无法朝他身边挪动脚步。 “自杀,”他说。“无足够证据说明死者当时的心情。自然,大家都被弄得稀 里糊涂,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在沙发上坐下。“自杀,”我说。“什么动机呢?动机是什么?” “天知道,”他说。“他们好像并不觉得有必要找到一个动机。霍里奇老头还 凝视着我问,吕蓓卡在金钱方面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手头拮据,老天爷!” 他走到窗前站定,望着外面绿色的草坪。“快下雨了,”他说。“感谢上帝, 总算要下雨了。” “经过情形怎么样?”我问。“验尸官怎么说?你为什么在那儿呆了这么久?” “验尸官一遍又一遍老调重弹,”迈克西姆说。“查问关于那艘船的一些细枝 末节,其实谁都不以为那些细节有什么要紧。诸如船底阀门是不是一族就能打开? 第一个洞和第二个洞的精确位置如何?压舱物是怎么回事?移动这东西对船的平衡 有何影响?一个女人有力气独自移动压舱物吗?舱门是不是紧闭着?要把舱门冲开 需要多大的水压?我觉得自己真要发疯了,可还是强行按捺。见到你出现在门口, 我才想起自己应该怎么行事。要不是你当场晕倒,我怎么也没法顺利通过这一关。 见你晕倒我才一下子振作起来,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对答。后来我就一直面对霍里奇, 眼睛始终盯着他瘦削、干瘪的脸庞和那脸上百般挑剔的表情,以及那副金丝边夹鼻 眼镜。此人那副尊容,我这一辈子到死也忘不了。我累坏了,亲爱的,累得丧失了 视觉和听觉,感觉全没啦。” 他在临窗的座位上坐下,弓着身子,双手蒙着头。我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不 大一会儿,弗里思走进来,罗伯特跟在后面,扛着茶点桌。接下来又是日复一日千 篇一律的庄严仪式:拉开桌子的折叠桌面,支好桌腿,铺上雪白的台布,摆出炖于 文火之上的银质茶饮,还端来薄脆的煎饼、夹肉面包和三种质地不同的蛋糕。杰斯 珀坐在桌子近旁,不时挥动尾巴敲打地板,带着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不禁想到生 活的常规倒也委实有趣,不管出了什么意外,我们总是因袭老规矩,以一成不变的 形式吃喝、睡觉、漱洗;什么样的危机都无法改变积习。我替迈克西姆斟了茶,端 到临窗的座位上,并给他送去薄脆煎饼,另外,又给自己拿了一块,涂上黄油。 “弗兰克在哪里?”我问。 “他去见教区牧师了。本来我也得去,但是我一心想直接回到你身边来。我一 直惦着你,独自在家里苦苦等待,对那边的情况又蒙在鼓里。” “干吗找教区牧师?”我问。 “今晚得举行一次仪式,”他说。“在教堂里。” 我瞪大眼睛木然望着他,过后才弄明白,原来吕蓓卡要落葬了,他们要把吕蓓 卡的遗骸从殡仪馆领回落葬。 “仪式在六点半举行,”他说。“只有弗兰克、朱利安上校、教区牧师和我国 人知道。届时不让任何闲人在一旁看热闹。这事昨天就定下了,当然不受陪审团裁 决的影响。” “你得什么时候出发?” “六点二十五分我要在教堂与他们碰头。” 我不再说什么,只顾喝茶。迈克西姆把他那块原封未动的夹肉面包放下,一面 说:“天还是闷热得够呛,是不?” “是暴风雨在作怪,”我说。“除了零星的几小滴,雨硬是落不下来。雷雨在 空中郁积酝酿,可就是不肯爆发。” “我离开兰因时,正在打雷,”他说。“头顶的天空一片灰暗。老天爷怎么就 是不肯下场雨?” 树林里的鸦雀都不再聒噪,天色仍然晦冥昏暗。 “依我的心思,你今晚不再离家外出多好,”我说。 他没答话,那一脸的倦容说明他实在精疲力竭了。 “今夜等我回来之后再详细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俩在一起还有许多 事情要做,是不是?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对你说来,我怕是天字第一号的坏丈夫。” “不!”我说。“不!” “这次事情过后,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只要你我两人在一起,就能办到。这 跟一个人孤军奋战不一样。只要我俩在一起,往事就损害不了我们一根毫毛。你还 会有孩子呢。” 过了一会儿,他看看手表说:“六点十分了,我马上就得出发。好在时间不长, 至多半小时。我们要送殡到墓地之后才能离开。” 我握着他的手说:“我跟你一起去。我不会介意的。让我跟你去吧。” “不,”他说。“不,我不让你去。” 然后,他走出屋去。我听到车道上汽车发动的声音,接着车声远去,他走了。 罗伯特接往日的老规矩进屋来收抬茶具,就好像这天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我 暗自揣度:要是迈克西姆未从兰国回来,是不是还会按日常规矩办事?罗伯特是不 是还会在他那年轻的山羊脸上挂着无动于衷的表情,把糕点残屑从雪白的台布上揩 走,折叠起桌子,把它扛出房间? 仆人走后,藏书室里静极了。我开始想象他们在教堂举行仪式的情景,想象这 些人如何穿过旁门,走下一段石级,来到墓地。我从未到过墓地,只见过那扇旁门。 不知道墓地是什么模样,是不是棺材成排?迈克西姆的父母在墓地长眠。不知道他 们会怎么处理那个李代桃僵的无名女子的棺材。这无名女子会是谁呢?可怜的人, 曝尸海滩,任风浪冲刷,又没人认领。如今,墓地上将增加一具棺材,吕蓓卡也将 躺在那儿长眠。这会儿,牧师大概正念念有词地为死者举行落葬祈祷,迈克西姆和 弗兰克,还有朱利安上校,也许都站在他身旁。人本尘灰,死后复成尘灰。我觉得 这下子吕蓓卡再也不是一个血肉俱备的真人;当她的尸骸在船舱被人发现,吕蓓卡 就化作了灰尘。所以说在墓地那具棺材里盛放的并不是吕蓓卡其人,而是全灰。尘 灰一撮,如此而已。 七点刚过,开始下雨了。初时,雨势徐缓,只听得树叶淅沥作声,但仍看不见 那缕缕的雨丝。接着雨势渐猛。密集的雨点劈劈啪啪落下,终于成了从铅灰色天空 倾斜着向大地奔泻的滂沱暴雨,其势有如闸开水涌。我让窗子大开着,站在窗边呼 吸清凉的空气。雨水浅在我的脸上和手上。雨点子既密又猛,隔断了我的视线,草 坪往外的景物全蒙在一片影绰之中。我听见大雨拍打窗子上方屋檐水管和平台石地 的声响。雷声已止,雨水中夹杂着苔藓、泥块和黑色树皮的气味。 我站在窗前出神地观看雨景,所以没听见弗里思走进屋来。直到他在我身边站 定,我才发现他。 “请原谅,太太,”他说。“我想问一下,德温特先生是不是要过好久才回来。” “不,”我说。“不会很久。” “有位先生要见他,太太,”弗里思踌躇了一会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那 位先生的话。他坚持非见一见德温特先生不可。” “哪一位?”我问。“你认识这人吗?” 弗里思看上去浑身上下不自在。“是的,太太,”他说。“这位先生一度是这 儿的常客,那时德温特夫人还在世。此人名叫费弗尔。” 我跪在临窗座位上,把窗子关上,因为雨水开始飘进屋来,打在靠垫上。接着, 我转过身,看看弗里思说:“要不还是由我出面见见费弗尔先生吧。” “好的,太太。” 我走到没生火的壁炉旁,站在一方地毯上。也许我能赶在迈克西姆回来前把费 弗尔这家伙摆脱掉。我不知道自己该对他说些什么,不过我也并不害怕。 过了一会,弗里思领着费弗尔来了。此人还是以前那副模样,要说有什么变化, 只能说变得更粗鲁,穿着也更潦倒一些。他那样的人出门是从不戴帽子的,所以这 几天经太阳一晒,头发褪了颜色,皮肤黑黝黝的。他两眼充血,我怀疑他喝过不少 酒。 “我得对你说明白,迈克西姆不在家,”我说。“我不知道他多久才回来。你 要是跟他约定明天早上到办事处找他,岂不更好?” “我倒宁愿等他一等,”费弗尔说。“另外,实话对你说吧,我知道不必等多 久他就会回来的。我来这儿时,顺便往餐厅瞧了一眼。我看见迈克斯的刀叉餐具已 经放好。” “我们改变了主意,”我说。“今晚迈克西姆很可能根本不回家了。” “溜之大吉啦?”费弗尔说着露出一个让我厌恶的假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 要告诉我说他溜了。当然,鉴于目前的情况,对他来说,这倒是上策。有些人一听 到流言蜚语就苦恼。逃之夭夭,耳边可以清静一些,对不对?” “我不憧你的意思,”我说。 “不懂?”他说。“啊,算啦,你总不至于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吧?请问,这 会儿你好过些了吗?今儿个下午在传讯厅当众晕倒,可真是糟糕。我本想走过来, 扶你离开大厅,可我看到你身旁已有一位侠义骑士。我敢打赌,弗兰克・克劳利一 定觉得这是一份美差。你让他开车送你回家,对吗?那天我请你兜风,你连和我一 起坐车走王码路都不肯。” “你为着什么事要见迈克西姆?”我问。 费弗尔俯身向着桌子,不请自用,取了一支香烟。“我想,抽支烟你不会反对 吧?”他说。“烟味儿不会熏得你头晕吧?对于新娘子的好恶,谁都说不出个准谱 儿。” 他点燃打火机,眼光越过火苗打量着我。“上次见面以来,你像是老练了一些, 对吗?”他说。“不知道这一向你都在干些什么。领弗兰克・克劳利逛花园来着?” 他向空中吐出一团烟雾。“我说,你是不是肯让弗里思老头给我端一杯威士忌苏打 来?” 我没吭声,走去拉了一下铃。他在沙发沿上坐下,晃着腿,唇边依然挂着假笑。 罗伯特应铃声而来。“给费弗尔先生端一杯威士忌苏打,”我吩咐说。 “啊,这不是罗伯特吗?”费弗尔说。“好久没见到你了。还在惹得克里斯的 姑娘们伤心吗?” 罗伯特的脸涨得火红。他朝我瞥一眼,窘得无地自容。 “没事儿,老弟,我不会把你的风流事抖出来的。去吧,给我来一杯双料威士 忌,快点!” 罗伯特走后,。费弗尔纵声大笑,一边往地板上乱弹烟灰。 “有一次罗伯特得半天休假,我带他去见世面,”他说。“吕蓓卡曾拿出张五 镑钞票跟我打赌,说是我不敢这么做。我自然赢了这五镑钱。那可真是一生中最好 玩的消魂之夜。我刚才笑了,对吗?哈,我的天!跟你说,喝得烂醉的罗伯特真该 挨一顿臭打。不过,凭良心说,这小子看姑娘倒挺有眼光。在那天夜里陪我们玩乐 的小妞中间他一下子选中了最俊的。” 罗伯特端着盛了威士忌苏打的托盘走回藏书室来。他仍然飞红了脸,犹如芒刺 在背。费弗尔脸上挂着奸笑,看他给自己斟酒,过后倚着沙发的扶手又大笑起来。 他用口哨吹出一段曲子,同时仍然一个劲儿盯着罗伯特看。 “是这首吧?”他问。“是这曲子,对不对?你仍然喜欢姜黄头发,是吗,罗 伯特?” 罗伯特报以无奈的一笑,那模样委实可怜。费弗尔则更放肆地纵声大笑。罗伯 特只好转过身,走出屋子。 “可怜的雏儿,”费弗尔说。“我看,打那次以后,这小子再也没能有机会寻 欢作乐。弗里思那糟老头总是用绳子牵着他。” 他开始喝酒泪下环顾着房间,还不时朝我膘一眼,脸上挂着奸笑。 “要是迈克西姆不回来吃晚饭,我也不太在乎哩,”他说。“你说呢?” 我没作声,自顾自站在壁炉旁,双手放在背后。“你不会让餐厅桌上那座儿虚 设吧?”他说着侧头看看我,脸上仍挂着奸笑。 “弗费尔先生,”我说,“我并不愿意怠慢客人,可是我实在很累了。今天这 一天真是够我受的。倘若你不能对我说明你要见迈克西姆的缘由,你再坐在这儿就 没有多大的意义。你最好还是按照我的建议,明天早上到庄园办事处去。” 他蹭地从沙发扶手滑下,手拿酒杯朝我走来。“哦,不,”他说。“不,不, 别那么狠心。今天一天我也不好受。别走开把我撇下。我不加害于别人,说真个的, 不害人。看来,迈克斯对你说了不少关于我的怪话,是不是?” 我没答理他。“你以为我是个大坏蛋,是吗?”他说。“可是你知道,我不是 坏蛋。我跟其他平常人完全没有什么两样,决不害人。依我说,在这次事件中,你 的表现相当出色,十分出色。我得脱帽向你致敬,说真个的。”这最后一句话已经 说得含糊不清,舌头也不灵便了。我真后悔让弗里思把这个人领进屋来。 “你来到曼陀丽,”他说,一边胡乱地挥舞着手臂。“把这儿的一切管起来, 跟数以百计你以前从未见过的生人交际周旋,还得耐着性子跟迈克西姆一起过日子, 看他的脸色;你对别人一概不理会,埋头走自己的路。依我说,这得花多大的努力 啊!对谁我都可以这么说:这得花多大的努力!”他身子微微有些摇晃,于是赶快 站稳,把空酒杯放在桌上。“这次的事情对我是个打击,你知道,”他说。“惨重 的打击。吕蓓卡是我表妹,我非常喜欢她。” “哦,”我说。“我为你感到难过。” “我和她一起长大成人,”他接着说。“一直是好朋友。我们喜欢同样的人和 同样的事,听着同样的笑话一起乐得打哈哈。我觉得我喜欢吕蓓卡甚于世界上的任 何人。而她也喜欢我。这次的事情实在是个可怕的打击。” “哦,”我说。“是的,那当然。” “可迈克斯准备怎么办?我要打听的就是这一点。他难道以为这出传讯的假戏 一收场,他就可以安安稳稳松一口气了?你不会这么想吧?”此人这时已收敛了笑 容,俯着身子对我说话。 “我要为吕蓓卡申冤,”他的嗓门越来越小。“自杀……老天,那风烛残年的 验尸官老头居然说服陪审团作出自杀的裁决。你我两人心里都明白,不是自杀,对 不对?”他朝我身边凑得更近。“对不对?”他一字一顿地再问一遍。 正在这时,门开了,迈克西姆走进屋来,弗兰克紧跟在后面。迈克西姆没有随 手关上门,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瞪眼望着费弗尔。“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他说。 费弗尔双手插在口袋里,半转身子。他沉吟片刻,然后脸上开始荡出笑意。 “迈克斯,老兄,我是专程向你道喜来的,下午的传讯结果不坏啊!” “你是不是准备自己走出屋子去?”迈克西姆说。“还是要让克劳利和我把你 扔出去?” “别急,安静一下,”费弗尔说。他又点了一支烟,再次在沙发扶手上坐下。 “你总不愿意让弗里思听到我要说的话吧?”他说。“可要是你不把门关上, 他会听见的。” 迈克西姆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我看见弗兰克把门轻轻带上。 “好,现在听我说吧,迈克斯,”费弗尔说。“这次的事情便宜了你,对不对? 结果比你原先的预料更好。哦,对了,下午的传讯我也在场。我可以肯定,你看到 我了。我从头到尾一直在场。我看到尊夫人晕到,那可是个相当关键的时刻。我看 这不能怪她。当时的情势确实危急,传讯中下一步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实在可以 说是千钧一发,对不对,迈克斯?可是算你走运,传讯弄到后来竟得出这样的结果。 你没私下塞钱给那些充当陪审员的笨蛋角色吧?在我看来,那些家伙准是他妈的受 了贿赂。” 迈克西姆朝费弗尔跨出一步,可是费弗尔立即举起一只手。 “等一会儿,行不行?”他说。“我还没说完。迈克斯老兄,你是不是认识到,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使你感到事情十分的棘手?岂但棘手,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危 险呢!” 我在壁炉旁的椅子里坐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弗兰克走过来,在我椅子后 站定。迈克西姆还是没有动弹,始终逼视着费弗尔。 “哦,是吗?”迈克西姆说。“你怎样才能使我感到事情危险呢?” “听着,迈克斯,”费弗尔说。“我猜想,我和尊夫人之间没有什么相互隐瞒 的秘密,而从各种各样的迹象看,这位克劳利也是如此,你们倒是挺不错的三位一 体呢!因此,我完全可以有话直说,我也准备跟你们开诚布公。你们都知道吕蓓卡 同我的关系。我和她相爱,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从未否认这一事实,今后也决 不否认。好吧,这一点清楚了。到今天为止,我一直同别的傻瓜蛋一样,认为吕蓓 卡是在海湾航行时淹死的,几个星期之后在埃奇库姆比找到了她的尸体。当时,这 消息不啻是个晴天霹雳,不过我对自己说:‘这倒是吕蓓卡意中的死法,她要搏斗 着去死,就像她在世时一样,’”他顿了一顿,坐在沙发扶手上把我们挨个儿打量 了一番。“可是几天前我在晚报上读到一则消息,说是本地的潜水员偶然发现了吕 蓓卡的船,还说舱里有一具尸骸。我弄糊涂了。吕蓓卡到底会同谁一起驾船出航呢? 这事情说不通。于是我就赶到这儿,在克里斯城外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我同丹弗斯 太太取得了联系。她告诉我说船舱里的尸该就是昌蓓卡。即便这样,我还是同大家 一样,认为第一具女尸被错认了,吕蓓卡一定是在下舱取件外衣时不期然给关在舱 里的。可是,你们都知道,我出席了今天的传讯。开始时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是 不是?直到泰勃站出来作证。泰勃作证以后怎么样呢?迈克斯,我的老兄,对于地 板上那几个洞和被人旋开的船底阀门,你有什么可说的?” “你以为,”迈克西姆一字一顿地说,“经过下午好几小时的盘问之后,我还 会愿意谈这事吗?特别是跟你!证词和裁决你都听到了。验尸官并没表示异议,想 来你也该满意。” “你指自杀,是吗?”费弗尔说。“吕蓓卡自杀身死。这像她平时的所作所为 吗?听着,你大概不知道我手里有这张便条吧?我把它保存下来了,因为这是她给 我的最后一封信。我念出来让你们听一听,也许你会很感兴趣呢。”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手纤细的尖头斜体字。 “我从公寓打电话找你,可是没人接听,”费弗尔读着便条。“我马上动身回 曼陀丽去。今晚我在海滩小屋等你,如果你能及时读到此信,是否请你立即开车赶 来一聚。我准备在小屋过夜,并为你留着门。我有事相告,要及早见你一面。吕蓓 卡上” 读完后。他一边把便条塞回口袋,一边说:“一个人在自杀之前是不会写这么 封信的,是不是?那天我直到早晨四点左右才回家,读到这封信。我没料到吕蓓卡 这天会到伦敦来,要不然我肯定要同她联系的。真倒霉,那天晚上我去参加宴会了。 清晨四点钟读到这封信时,我想即使十万火急地动身到曼陀丽来,开车要六个小时, 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约会。于是我就上床睡觉,打算过一会打个电话给她。我十二点 钟左右打了个电话,结果听说吕蓓卡淹死了!” 他坐着目不转睛地打量迈克西姆。我们三人谁也不说话。 “要是让今天下午的验尸官读到这张便条,迈克斯老兄,难道不会给你惹出些 麻烦来吗?”费弗尔问。 “那么,”迈克西姆说,“你干吗不当场站出来把这张纸交给验尸官?” “别着急,老兄,安静一下。干吗发火?我可不想弄得你家破人亡,迈克斯。 苍天在上,你对我从未表示过友好,我可并不因此怀恨在心。跟漂亮女子结婚的男 人都爱吃醋,我难道没说对?其中有些人会情不自禁地扮演奥赛罗的角色。这些人 生性就爱妒嫉,所以倒也不能怪他们。我只是为这些人感到遗憾。你们知道,我这 人信奉自己独特的社会主义。我弄不懂做丈夫的为什么不肯把妻子拿出来与人共享, 却非把她们杀了不可。有什么两样呢?作为男人,你还不是一样作乐?面目姣好的 娘儿们可不比一个汽车轮胎,俏娘儿们不会一使用就成了旧货。你越是跟她相好, 她就变得越加妩媚动人。行啦。迈克斯,我可是把一手牌全亮在桌上了。咱俩为什 么不能达成某种协议?我不是个富翁,都怪我嗜赌如命。不过我最担心的还是赌本 不足。所以,倘若能有两三千镑一年的进款,了我此生,我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了。 我也保证不再给你添麻烦。这点我可以当着上帝的面发誓。” “刚才我曾要求你离开这所屋子,”迈克西姆说。“我不再第二次提出要求了。 门在我身后,你自己开门滚吧!” “等一等,迈克西姆,”弗兰克说。“事情不那么简单!”接着,他转身对着 费弗尔说:“我明白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真是倒霉,看来你的确可以把事情翻个个 儿,给迈克西姆带来些麻烦。我看他是当局者迷。看问题不像我这个旁观者那么清 楚。说个数,你要迈克西姆给你多少钱?” 我看到迈克西姆的脸色唰地变白,额头上青筋暴突。“别来插手,弗兰克,” 他说。“这完全是我的私事。我决不向讹诈让步。” “想来你总不愿尊夫人被人指着鼻子骂吧?让别人去说那就是德温特夫人,杀 人犯的寡妻,绞决犯的遗孀?”费弗尔说着笑出声来,一面还朝我瞟了一眼。 “你以为我怕你恐吓,费弗尔?”迈克西姆说。“哼,你错啦!不管你怎么工 于心计,我都不怕。隔壁房间有架电话,要不要我给朱利安上校打个电话,请他来 一次?他是行政官,对你刚才说的一番话定会很感兴趣。”费弗尔瞪眼看着他,然 后又笑着说: “你倒挺会唬人。可谁也不会上当。你不敢给朱利安上校打电话的。我手头有 足够的证据把你送上绞刑架,迈克斯老兄。”迈克西姆不慌不忙穿过藏书室,朝隔 壁的小房间走去。我听他卡嗒拿起电话听筒。 “去阻止他!”我对弗兰克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让他打电话。” 弗兰克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接着就快步朝门口走去。 我听见迈克西姆在打电话,声音既沉着又平静:“给我接克里斯十七号。”费 弗尔直瞪瞪地盯着门口望,脸色好奇而又紧张。 “不管你的事,”我听见迈克西姆对弗兰克这样说。两分钟以后电话接通了。 “是朱利安上校吗?我是德温特。对,对,我知道。我想问一下,你能不能立刻到 这儿来一次。不错,到曼陀丽来。事情相当紧急。电话上不能细说,反正一到这儿 你就会明白的。我真抱歉,非把你请出来不可。是的,太感谢了。回头见。” 他走回房间说:“朱利安马上就到。”接着,他穿过房间,推开窗子。外面仍 然大雨倾盆。他背对我们,站在窗前,呼吸清凉的空气。 “迈克西姆”弗兰克轻声呼唤。“迈克西姆。” 迈克西姆没吱声,费弗尔却乐了,又伸手去取了一支烟。“如果你执意要上绞 刑架,对我可没什么两样。”他说着随手从桌上捡起一份报纸,一屁股坐进沙发, 翘着二郎腿,开始翻阅。弗兰克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始而看看我,接着又望望迈 克西姆,然后走到我身边。 “你难道也束手无策了?”我低声说。“能不能请你出去等着朱利安上校,把 他拦回去,就说这是一场误会?” 迈克西姆站在窗前头也不回地说:“弗兰克不准离开这个房间。这事情得由我 独自处置。过十分钟朱利安上校准到。” 谁也没再开口说话。费弗尔只管埋头读报。周围没一点儿声响,只有持续不停 的雨声滴答人耳,显得那么单调。我深感走投无路,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我 无能为力;弗兰克也无能为力。要是写小说或演戏,我就可以在这时找到一把手枪, 打死费弗尔,把他的尸体藏进一口大厨。可是现实生活里没有手枪,也没有大橱, 我们都是些普通的常人,不会有这类惊险的经历。此刻,我无法走到迈克西姆跟前, 跪在地上求他把这笔钱交给费弗尔算了,我只能双手揣在怀里,坐着果望屋外的雨 景和站在窗口的迈克西姆的背影。 因为雨大,雨声盖过了一切其他声响,所以谁也没听见汽车驶近的声音。直到 弗里思推开门,把朱利安上校让进屋里,我们才知道他已经到了。 迈克西姆从窗口转过身来。“晚安,”他说。“又见面啦。你来得真快。” “是的,”朱利安上校说。“你说有急事,所以我搁下电话就动身,幸好司机 把车准备着随时可用。今晚的天气真够呛!” 他用狐疑的目光扫了费弗尔一眼,接着走过来同我握手,并向弗兰克颔首致意。 “总算下雨了,这倒是好事,”他说。“这场雨酝酿得太久啦。但愿您此刻已觉得 好过些了。” 我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句,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朱利安上校挨个儿看了 我们一眼,一边搓着双手。 “你大概明白,”迈克西姆说,“这样的雨夜请你到此,当然不是为了在晚饭 前花半小时聊聊天。这位是杰克・费弗尔,我亡妻的嫡亲表兄。不知道你们二位是 否曾经幸会。” 朱利安上校点点头说:“你的脸好熟呵。也许早先我曾在这儿见过你。” “一点不错,”迈克西姆说。“讲吧,费弗尔。” 费弗尔从沙发上站起身,把报纸扔回桌上。十分钟一过,他像是清醒了些,走 路时步子挺稳,脸上也不再挂着奸笑。我觉得事情闹到这一步并不完全合他的心意, 他也没有跟朱利安上校打照面的思想准备。这时,费弗尔大声讲话,那腔调颇有点 旁若无人:“听着,朱利安上校,我想没必要转弯抹角。本人到这儿来是因为对于 今天下午传讯会上作出的裁决不敢苟同。” “是吗?”朱利安上校说。“这话与其出自你的口,想来更该由德温特说吧?” “不,我不以为这样,”费弗尔说。“我有权提出异议,不但以吕蓓卡表兄的 身分。要是她活下去,我还是她未来的丈夫呢!” 朱利安上校露出惊愕的表情。“啊,”他说。“原来如此。那自然又当别论。 德温特,这是真的?” 迈克西姆一耸肩说:“这是头一回听说。” 朱利安上校以疑问的目光,看看这个,接着又看看那个。“听着,费弗尔,” 他说,“你到底对什么不满意?” 费弗尔以呆滞的目光看着上校,有好一会。我看出他是在心底盘算,只是此刻 他还不十分清醒,无法把自己心里的打算―一付诸实现。他慢腾腾地把手伸进背心 的口袋,取出吕蓓卡写的便条。“在吕蓓卡作那次所谓的自杀出航之前几小时,她 写了这张便条。你拿去看吧。我要求你读一读便条,然后请你告诉我,一个写这种 便条的女人是不是可能打定主意要自杀。” 朱利安上校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从中取出眼镜,读了便条。过后他把纸条 还给费弗尔,回答说二“不,从表象看,不会。但是便条内指的是什么,我不明白。 也许你知道。要不,德温特知道?” 迈克西姆没有回答。费弗尔用手指搓着那纸条,一面不住地打量朱利安上校的 脸色。“我表妹在这封信里安排了一个时间、地点都非常确定的约会,是不是?” 费弗尔说。“她特地吩咐,让我当夜开车来曼陀丽,因为她有事相告。究竟是什么 事,我看谁也没法知道真相了。可这与本题无关。要紧的是她安排了约会,而为了 见我特地在海滩小屋过夜。至于她开船出去这个事实本身,我也不觉得奇怪。她常 常这样,在伦敦忙了一天之后,松散个把小时。可是在船上砸洞,有意寻死溺毙, 这可是那种神经质的女人一时冲动的蠢举。哦,不,朱利安上校,老天爷有眼,她 才不这么干呢!”血涌上这家伙的脸,说到最后他已大声叫喊起来。这种腔调对他 其实并无好处,我看见朱利安上校嘴角隐隐撅起,这说明他对费弗尔印象不佳。 “亲爱的朋友,”上校说,“跟我发脾气一点儿也没用。我不是主持今天下午 传讯会的验尸官,也不是作出裁决的陪审团一员。我只不过是本地的行政官。当然, 我愿意尽力效劳,为你,也为德温特。另一方面,你跟别人一样,也听取了船舶建 筑师的证明,说是阀门大开,船底有洞。好吧,让咱们直入本题。你以为事情的实 在经过怎么样?” 费弗尔转过头去,眼光慢慢移到迈克西姆身上,一边还在用手指搓那便条。 “吕蓓卡从来没旋开海底阀门,也没在船板上开那些洞;吕蓓卡决不是自杀的。你 问我的看法,那好,苍天在上,我这就说。吕蓓卡被人谋杀了。要是你想知道凶手 是谁,这不,就是站在窗口这家伙,脸上挂着高人一等的该死的微笑。这家伙没等 得及给死者过周年,就把他遇到的第一个女孩子匆匆娶来做了妻子。就是这家伙, 你要抓的凶手就是他――迈克西米伦・德温特先生。仔细看看这家伙,把他吊在绞 刑架上,仪表倒挺不错,对吧?” 费弗尔说完纵声大笑,这是醉汉的刺耳尖笑,笑得做作,笑得莫名其妙。他一 边笑,一边还是不住地用手指搓着吕蓓卡写的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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