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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我出了围堤,来到沼地上的时候,虽然已经升起一轮满月,夜色却是黑沉沉的。 一望无际的沼地,到天边形成一条黑线,黑线外是一道清澈的蓝天,狭得简直容不 下那一轮发红的大月亮。月儿向上攀啊攀啊,没几分钟工夫,就越出那皎洁的夜空, 隐没在云山云海之中。 夜风幽怨,沼地上十分凄清。别说陌生人到此会受不了,连我也觉得吃不住, 竟然犹豫起来,有点想掉头往回走了。不过我毕竟熟悉这一带沼地,哪怕夜色再黑 些,也断断迷不了路,到了这儿,就没有再往回走的理由。因此,既是拗着自己的 性子来了,就索性拗着自己的性子走下去。 我并不是朝着我老家的那一头走,也不是朝着当年追赶逃犯的那个方向走。我 正好背对着远处的水牢船;沙岬上古老的灯塔依然在望,可是要回过头去才看得见。 我熟悉古炮台旧址,也熟悉石灰窑的所在,不过两处地方隔着好几里路;那天晚上 这两处地方要是都点着灯的话,就可以看见两处荧荧孤灯之间是一条长长的漆黑的 地平线。 开头,我走过一处,就得随手关好栅门,有时还得站上一会,等躺在防护堤上 的牛群爬将起来,往坡上的芦苇野草丛中窜去。可是没走上多久,连牛也没有了, 这一大片沼地似乎就是我一人的天下了。 又过了半小时,来到石灰窑附近。正在燃烧的石灰发出一股滞重而窒闷的气息, 火烧在那里却没有人看管,看不见一个烧窑的工人。石灰窑旁边是一个小石坑。石 坑恰好挡着我的去路,坑边横七竖八地丢着好些工具和手推车,可见当天还采掘过。 我走出石坑――因为那条崎岖的小径是从石坑中通过的――重新来到了地面上, 看见那所古老的水闸小屋里有一点亮光。我连忙加快脚步,过去敲了敲门。趁等开 门的时候,我四面打量了一下,只见水闸荒废残破,那所瓦顶木屋再也挡不了多少 天的风雨――恐怕眼前就已经难挡风雨,泥地上积着一层石灰,窑里有一股呛人的 白烟像幽灵似的向我悄悄扑来。还是没有人应声,于是我又敲了下门。还是没有人 回答,于是我就去拨门闩鼻。 门闩鼻拨动了,门开了。朝里面一看,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屋里还有一条长凳, 一张装有脚轮的矮脚床,床上铺着一个草垫。抬头看时,还有个阁楼,我便喊道: “有人吗?”没有人应声。看看表,已经九点多了,便又叫了一声:“有人吗?” 依旧没有人回答。我只好退到门外,决不定如何是好。 忽然下起大雨来。在门外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我便又转身进屋,站在门洞子 里避雨,一面望着门外的夜色。我心里思忖,这屋子里一定刚才还有人,大概是出 去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否则这蜡烛就不会不吹灭――想到这里,就想去看看烛芯长 不长。我刚一背转身去拿起蜡烛,突然间有个什么东西猛烈地一撞,把蜡烛扑灭了, 等到我清醒过来,身子早已让背后甩过来的一个粗大的活结给套住了。 只听得一个人抑低了嗓音骂了一声,说道:“好啊,这一回可让我逮住啦!” 我一边挣扎,一边嚷道:“怎么回事?你是什么人?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我的两条胳膊给紧扣在身子两旁,尤其是伤重的一条,给勒得疼痛难挨。我大声叫 喊,可是总有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一会儿用手捂住我的嘴,一会儿用胸膛顶住我的 嘴,不让我喊出声来。我在黑暗里苦苦挣扎,觉得有个人呼出的热气老是在我的身 边。挣扎并不顶事,结果我还是被紧紧地绑在墙上。只听得那人又抑低了声音骂了 一句,说道:“你再叫,我马上就要了你的命!”受伤的胳膊痛得我发晕想呕,这 飞来横祸又弄得我莫名其妙,可是我心里却明白他这句话不是光吓吓我的,也许真 做得出来。于是我停止了呼喊,竭力想使我那条胳膊松动些,哪怕能松动一分一毫 也好。可是绑得太紧,哪里松得开。只觉得这条本来是烧伤的胳膊,如今简直像放 在沸水里煎煮一样。 屋子里的夜色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墨黑,于是我知道那人已经关上 了窗。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找到了燧石和火刀,就打起火来。火星落在火绒上, 他手里拿着根火柴,对着火花直吹气,我睁大眼睛仔细瞧着,可是只看得见他的嘴 唇和蓝色的火柴头――这嘴唇和火柴头也只是时隐时显。火绒受了潮了――在这种 地方哪有不受潮的道理――落在上面的火花一个接着一个熄灭了。 那人却不慌不忙,用燧石和火刀重新打火。一大片明亮的火花散落在他的四周, 我这才瞥见了他的一双手和他面部的轮廓,看见他坐在那里,上半截身子伏在桌子 上;除此以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一会儿又看见了他发青的嘴唇,正吹着火绒, 接着便倏然亮起一道火光,照见这人原来是奥立克。 mpanel(1); 我不知道我要找的是谁,可决不会是他。一看见他,我心知自己已落入了虎口, 便直愣愣地瞅着他。 他小心翼翼地用光焰摇曳的火柴点着了蜡烛,随手把火柴丢在地上,一脚踩灭。 他把蜡烛搁在一边,好把我瞅个清楚,然后就叉起双手伏在桌上,端详着我。我一 看,原来自己是被绑在一架和墙壁隔开几寸的结实的竖梯上――梯子上通阁楼,是 固定在墙上的。 相互打量了一阵之后,他说:“好啊,你这一回可让我逮住啦!”“快给我松 绑!让我走!”他回答道:“啊!我一定让你走!让你到天上去,让你到神仙世界 去。很快就打发你走。”“你把我骗到这儿来,要干什么?”他狠狠盯了我一眼, 说:“你还不知道?”“你在黑地里暗算我,是什么道理?”“因为我要一个人悄 悄儿干,不要一个帮手。两个人的嘴巴再紧,也紧不过一个人。哼,你这个死对头, 瘟对头呀!”他坐在那儿,叉起胳膊搁在桌上,自得其乐地看着我这般光景,又是 点头播脑,又是暗自得意,那副狠毒的样子使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我默默地打量着他,只见他伸手到身边墙角落里取出一支包铜枪托的枪来。他 做出似乎要瞄准我的姿势,说道:“这玩意儿你认得吗?记得在哪儿见过吗?快说, 你这狼崽子!”我回答道:“记得。”“我在那个地方的差使,是你给断送的。就 是你。你承认不承认?”“这我有什么办法?”“你干的好事!光是这一件就够你 的罪名了!这还不算,你竟还胆敢来破坏我和我心爱的姑娘的好事!”“我什么时 候坏过你的事?”“你什么时候没有坏过我的事?你天天在她面前搬嘴,说我奥立 克老头的坏话!”“是你自己在说自己的坏话,是你自己自作自受。要不是你自己 先败坏自己的名声,我怎么坏得了你的名声!”“你胡扯蛋!”接着就把我和毕蒂 上次见面时说的那几句话搬了出来,说道:“你不是说过,你这一辈子不论费多大 气力,花多少钱,不把我撵出本乡就决不罢休吗?那么我倒要告诉你一个消息。你 要把我撵出本乡,今儿晚上再不下手就要后悔莫及了!哎呀呀,不要说把你的家当 全部赔上,你就是再花上整整二十倍的钱,也大大值得!”看他,张着猛虎似的血 盆大口,冲着我晃了晃那只厉害的大手,我觉得他这话倒是不假。“你打算拿我怎 么样?”他在桌子上重重地击了一拳,拳头一落到桌上,身子呼地站了起来,这就 使他的话格外显得气势汹汹,他说:“我打算要你的命!”他探出了身子,睁大眼 睛瞧着我,慢慢放松了拳头,用手抹一抹嘴唇,好像为了想吃我的肉馋得都流了口 水似的,一会儿才重新坐下。“你从小就一直碍着我奥立克老头的事。从今天晚上 起你可碍不着我的事了。我再也不会看见你了。你上西天去了。”我觉得自己已经 走到坟墓的边缘,便急得什么似的四下打量,想看看可有办法逃出这个罗网,可是 哪里逃得出去。 他重又叉起胳膊搁在桌上,说道:“要了你的命还不算,连你身上的一块布角, 一根骨头,我也不会让它留在世上。我要把你的尸体背进石灰窑去,烧得连骨头渣 也没有――像你这样的货色,我一次可以背上两个――让人们去猜上一百年吧,谁 也别想知道你的下落。”于是我的脑子便以难以想象的敏捷,一件一件想象着我这 样一死之后势将引起的后果。那时候艾丝黛拉的父亲准会认为我是有意丢弃他,他 准会被逮捕,临死还要怨我;赫伯尔特看到了我留给他的信,一打听我总共只在郝 薇香小姐家的大门口站了片刻,连他也难免要对我怀疑;乔和毕蒂一辈子也不会知 道我那天夜里对他们怀着多大的内疚,谁也不会知道我遭受了多大的变故,我的一 片心意是多么真诚,我经历了多么痛苦的煎熬。迫在眉睫的死亡固然可怕,但远比 死亡可怕的是唯恐身后蒙受不白之冤。 一连串的念头飞快闪过,一下子我又想到了自己将来还要遭到后人的唾弃―― 譬如遭到艾丝黛拉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的唾弃――可是那坏蛋的话还没说完呢。 他说:“喂,狼崽子,我宰了你,等于是宰了一头畜生。今儿我非宰了你不可, 捆住你就是为了要宰了你――不过不忙,我倒先要好好瞧一瞧你,好好气一气你。 唉,你这个死对头呀!”我又想大声呼救了;可是我比谁都明白,在这个荒无人烟 的地方,能指望谁来搭救我呢。眼看他坐在那里瞅着我冷笑,我对他又是鄙夷,又 是咬牙,于是便拿定主意,紧闭着嘴唇不吭一声。我下定决心,千万千万不能向他 哀求,便是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跟他拚。在这危急万分的当口,虽然我想到了其 他的人,就都软下了心肠;虽然我低首下心地向上帝乞求宽恕;虽然我想起了自己 没有向我至亲至爱的人们告别,而且再也无法向他们告别,无法向他们表明自己的 心迹,也无法恳求他们体谅我不幸的错误,为此心里不胜伤感;可是对于他,即使 我已是奄奄一息,只要能有办法宰得了他,我也决不手软。 看来他是在喝酒,眼睛通红,布满血丝。他脖子里挂着一个锡酒瓶――他一向 就是这个脾气,老是把酒啊,肉啊挂在脖子里。如今他把酒瓶送到口边,狠命喝了 一口;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烧酒味儿,他脸上也马上泛起了一阵红光。 他又叉起了胳膊,说道:“狼崽子!奥立克老头来说件事情给你听听。你那个 泼妇姐姐,完全是你害了的。”没等他拖拖沓沓、结结巴巴地说完这两句话,我的 脑子早又以难以想象的敏捷,把我姐姐当年突遭袭击、得病致死的经过,从头至尾 回想了一遍。 我说:“都是你害的,你这个流氓。”他一把抓起了枪,冲着我的方向,朝半 空中猛砸了一枪托,反而喝道:“我说是你害的就是你害的,一切都是因为你。那 一天我悄悄摸到她背后,就像今天晚上悄悄摸到你背后一样,我狠狠给了她一家伙, 只当已经把她打死,就丢下她走了;要是那会子她附近也有个石灰窑的话,她还会 有命吗。可是这都不能怪奥立克老头,她是你害的。你得宠,我受人欺负,挨揍。 奥立克老头是吃这一套的吗?这笔债现在要你来还。 你自己做事自己当。”他又喝起酒来,越发凶相毕露。我看见他侧过酒瓶来往 嘴里灌,便知道瓶里剩下的酒不多了。我完全明白他是借酒壮胆,喝完了这瓶酒就 要结果我的性命。我知道那瓶里一点一滴的酒,就是我一点一滴的生命。 我知道,我马上就要化作一堆白烟,同刚才犹如报信幽灵一般向我悄悄扑来的 那股白烟混而为一,等我化作白烟以后,他马上又会像上次打倒了我姐姐以后一样, 连忙赶到镇上去磨磨蹭蹭东逛西荡,家家酒馆都要串到,故意让人家看见。我转得 飞快的脑子,一下子又跟着他到了镇上,我仿佛看见他在大街上走,街上灯烛辉煌, 熙熙攘攘,而沼地上则还是一派凄寂,白烟弥漫,我自己也早已溶化在这一片白烟 里了。 他说这几句话的工夫,我一下子就回想起了多多少少年的往事,而且,我觉得 他说出来的不光是话,我还看到了一幅又一幅的画面。我的大脑处在这样高度亢奋 的状态下,想起一个地方,就好似身历其境;想起一些人,便顿时如见其面。这些 形象之清晰,真是怎么说也不会夸大。 可是另一方面我却又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哪怕他手指轻轻一动,我都有 数――身边蹲着一头随时会一跃而起的猛虎,谁能不全神贯注盯着看呢? 这第二次酒喝过,他便从长凳上站起来,把桌子一把推开,然后拿起蜡烛,用 他那只血腥的手护着烛焰,好让烛光照在我脸上,他自己就站在我面前,津津有味 地瞧着我。 “狼崽子,我索性再说件事情给你听听。那天晚上你在楼梯上给一个人绊倒了, 那个人就是我奥立克老头。”于是我眼前又出现了灯火齐灭的楼梯。出现了那笨重 的楼梯栏杆在看门人的灯笼光下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出现了我此生再也看不到的那 套住房:有的门半开着,有的门关着,屋子里一切的家具摆设全都历历在目。 “奥立克老头干吗要到你那儿去呢?我索性告诉了你吧,狼崽子。 你和她既然把我从本乡撵了出去,不让我在家乡弄碗安逸饭吃,把事情都干绝 了,我这才去结交了新朋友,找到了新东家。我要写信的时候,他们就有人替我写 信――你又不乐意啦?――有人替我写信哪,狼崽子!他会写各种各样字体,可不 像你这个小贼,只能写一种字体!从你赶来给你姐姐送葬的那一天起,我就下定了 决心,拿定了主意,非要你的命不可。我一时没有办法下手,便仔细留意你的行踪, 摸清你的日常动静。奥立克老头心里想:‘我好歹得要了他的命!’多巧啊!没想 到为了找你,却找到了你的蒲骆威斯伯伯。怎么样?”于是磨池浜,缺凹湾,青铜 老胡同,一切都历历如在目前!那守在屋里的蒲骆威斯,那已经用不到的信号,那 可爱的克拉辣,那个慈母般的善良妇人,那整天躺着的比尔・巴雷老头――这一切, 都从我眼前飘忽而过,仿佛要随着我生命的急流,飞速流入大海! “你也有伯父咧!哼,我在葛吉瑞的铁匠铺子里认识你的时候,你才是一头小 狼崽子,我只消用大拇指和食指把你脖子一挟,就能掐死你(有时候逢到星期天, 看见你在秃树林子里闲逛,我真想掐死你呢),可那时候你并没有什么伯父叔父。 呸!你有个屁!可后来,说来也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奥立克老头在沼地上捡到了 一副锉开的脚镣,就把它收藏起来,后来就用这个玩意儿,轻而易举的收拾了你的 姐姐――现在轮到要收拾你啦,懂吗?――这副脚镣,听说八成儿就是你那个蒲骆 威斯伯伯戴的――嗯?――当初我一听说是这么回事――嗯?――”他一面恣意嘲 弄我,一面拿蜡烛逼到我鼻子底下晃了又晃,我只得侧过脸去,免得被火烫着。 他烫了我两回以后,乐得哈哈大笑,大声嚷道:“哎哟!烧伤一遭,见火就逃! 奥立克老头知道你被火烧伤了,奥立克老头知道你打算让你那个蒲骆威斯伯伯偷渡 出境,奥立克老头可是你的对手,料定了你今天晚上不会不来!狼崽子,我再告诉 你一件事,我的话就完了。奥立克老头是你的对手,还有人是你蒲骆威斯伯伯的对 手哩。丢了侄子,叫他多多当心那个人吧。亲侄子的衣衫找不到一角,骨头捡不到 一根,叫他多多当心那个人吧。那个人就是容不得马格韦契住在国内――对,我知 道他叫马格韦契!――马格韦契还在海外的时候,那个人对他的一动一静都打听得 明明白白,所以他就别想瞒过那个人的耳目私自回国,来找那个人的麻烦。不是有 个人能写各种各样字体吗,不定就是那个人呢,他可不像你这个小贼只会写一种字 体。马格韦契呀马格韦契,小心康佩生送你上绞刑架!”他又把烛火朝我眼前一晃, 烟熏着了我的脸和头发,弄得我一时睁不开眼来,然后他就转过身去,把蜡烛放回 桌上,那结实的后背正对着我。趁他还没转过身来的当儿,我默默作了一个祷告, 一颗心已经到了乔、毕蒂和赫伯尔特那里。 桌子和对面那堵墙壁之间有几尺见方的一块空地。他就在这个地方垂头弯腰地 来回走动。双手懒懒地沉重地垂在两旁,两眼怒视着我,看去显得格外壮健有力。 我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了。尽管内心惶急万状,脑子里闪过的不是念头,而是一幅又 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不过我还是十分明白:他要不是早已打定主意马上就要把我 干掉,不落半点痕迹在人间,那他是决不会跟我说那些话的。 他突然站住,拔下了酒瓶塞子,随手一扔。尽管声音很轻,我却觉得落下来像 个铅锤。他慢吞吞喝着,酒瓶底渐渐的愈翘愈高了,这时他便再也不望着我了。瓶 底里的最后几滴酒,他是倒在手掌心里舔干净的。 舔完突然猛一发狠,大骂一声,使劲扔掉了酒瓶,弯下身去,我一看,他拿在 手里的是一把石槌,槌柄又长又重。 我的决心还是非常坚定,我半句告饶的空话也不说,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大声 呼喊,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拚命挣扎。虽然我只有脑袋和两腿能够动弹,可是我拚命 挣扎的那股气力,连我自己也觉得非常希奇。顷刻之间,忽然听得外边有人应声而 呼,看见几个人影和一线亮光破门而入,旋即人声鼎沸,一片骚乱,只见奥立克钻 出了好似潮涌一般的混乱的人群,一脚蹬翻了桌子,飞一般的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了! 晕晕糊糊过了一阵,我发现自己就躺在那小屋子的地下,不知是谁给我松了绑, 也不知是谁让我的头枕在他膝盖上。原来我一苏醒过来,两只眼睛就盯住了靠墙的 扶梯――其实我心里还迷迷糊糊的时候,眼睛就对着扶梯睁开了――因此我的神志 一恢复,马上就明白我还在我晕过去的地方。 开头我的感觉完全麻木了,我甚至都懒得转过头去看看是谁扶着我,只是躺在 那里一个劲儿的望着扶梯,后来我和扶梯之间忽然出现了一张脸蛋。一看,原来是 特拉白裁缝铺里的那个小厮! 只听得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看他没问题,就是脸色苍白点罢了!”听到他这 句话,扶着我的那个人俯下身来和我打了个照面,我一看,这扶着我的不是别人, 原来是――“赫伯尔特!老天爷啊!”赫伯尔特说:“轻点儿!慢点说,汉德尔。 不要心急。”史塔舵也凑过来看我,我嚷了起来:“我们的老朋友史塔舵也来啦!” 赫伯尔特说:“你不记得啦,他要帮我们办一件事呢,安静点儿吧。”经他这么一 提,我马上一跃而起,可是手臂上一阵疼痛,身子又不由得往下一沉。我说:“赫 伯尔特,咱们没误时吧?今天是星期几了? 我在这儿有多久了?”因为我心里怎么也放心不下,只怕自己已经在这儿待上 好久了――有一天一夜了吧――有两天两夜了吧――或许还不止呢。 “没有误时。今天还是星期一。”“谢谢上帝。”赫伯尔特说:“明天星期二, 你可以好好休息一整天。可是亲爱的汉德尔,你一直哼个不停,哪儿痛呀?你能站 起来吗?”我说:“能,能。走路也走得动。我别的地方倒不痛,就是这条胳膊跳 动得厉害。”大家替我解开绷带,尽量替我想办法。胳膊肿得怪粗的,而且发炎了, 连碰一下都受不了。大家都拿出手帕来撕开了当作绷带,重新替我绑好,小心翼翼 地吊在悬带上,打算到了镇上,去弄点清凉药水涂涂。 过不多久,我们就把那黑洞洞空无一人的水闸小屋关上了门,穿过石坑,步上 归程。特拉白的小厮――现在早已是个高大过人的青年了――拿着个灯笼,走在头 里领路,我刚才看见破门而入的一线亮光正就是他手里的灯笼。月亮已升到高空, 看来我来到这儿已经足足有了两个钟头;天虽然还在下雨,夜色却清朗多了。走过 石灰窑,一阵白烟从我们身边飘过;我又默默地作了一次祷告,不过此刻作的则是 感恩祷告。 我请赫伯尔特给我说说,他是怎么会来搭救我的,开头他一口拒绝,只是一个 劲儿地要我别说话,后来我才获悉是这么一回事:原来我临走仓忙,把那封拆开的 信丢在屋里了;我走了不久,他在路上正好遇见史塔舵来看我,便带了史塔舵一同 回家,拾起这封信来一看,立刻大为不安,尤其使他不安的是,把那封信和我仓猝 之间留给他的便条一对照,根本对不起榫来。他考虑了刻把钟光景,不安的心情有 增无减,便赶到驿站上,打听下一班驿车什么时候开;史塔舵自告奋勇陪他一块儿 去。 一问,下午一班驿车已经开出,他碰了这个壁,越发中心惶惶,便决定雇辆马 车跟踪而来。于是,他和史塔舵便赶到蓝野猪饭店,满以为一到那里就可以找到我 或打听到我的下落;可是既没找到人,也没打听到信息,便又赶到郝薇香小姐家里, 也没遇上我。于是他们又赶回蓝野猪饭店(估计那大概就是我在小饭店里听老头儿 讲当地流传的所谓我的身世的时候),他们在那里吃了晚饭,找了个人带领他们到 沼地上去。当时蓝野猪饭店的门廊里麇集着一群闲人,其中偏巧就有特拉白的那个 小厮――这小厮不改旧习,依旧到处乱钻无事忙。特拉白的小厮说,他亲眼看见我 离了郝薇香小姐家门口,向我吃饭的那家饭店而去。于是他们就请特拉白的小厮做 向导,来到这座水闸小屋,不过我是撇开镇上的大街抄小路到沼地上的,他们却是 走的大街。一路上,赫伯尔特心想,有人请我到那里去,说不定当真有什么重大的 缘故,或许蒲骆威斯就能因此而得以安全脱险呢;如果确实如此,那么,外人夹杂 其间也许就会坏事;因而他便让向导和史塔舵两个人守在石坑边上,他一个人继续 向前走,在小屋周围转了两三个圈子,想先弄弄明白屋子里边是否一切顺当。他听 了一阵,什么也听不清楚,只听得有一条低沉而粗糙的嗓子不知在说些什么(其时 当是我思潮起伏、感慨万千之际),最后他甚至疑心我会不会不在屋子里,恰巧这 时我扯直了嗓子大叫起来,于是他立即应了一声,冲了进来,史塔舵他们也紧跟着 冲了进来。 我把屋子里的一切经过情形也告诉了赫伯尔特,赫伯尔特听了,主张不管夜有 多深,应当立即到镇公所去告状,要求他们出拘票逮捕奥立克。可是我早就考虑过, 这样一来,我们就得被绊住在那里,要不也得在明后天赶回那里,那岂不就断送了 蒲骆威斯的性命。赫伯尔特也不能不承认我说得有理,于是我们只好权且作罢,暂 时不去找奥立克算帐。 处于眼前这种情况之下,我们认为对特拉白的小厮也以尽可能不声张为宜。因 为我深信,要是让他知道了由于他爱管闲事,无意中救了我的命,没有烧死在石灰 窑里,那他一定懊恼得要死。倒不是因为特拉白的小厮心地不善,而是因为他实在 活跃得过了份,天生喜欢新鲜花样,喜欢追求刺激,不惜拿别人开心。我们和他分 手的时候,我送给他两个几尼(看来他很满意),还向他道歉说,从前实在不应该 把他看得那么坏(他听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星期三已迫在眉睫,我们决定三个人合乘那辆雇来的马车,当夜赶回伦敦;这 样也可以在夜来的那一幕险遇尚未引起流言蜚语之前,早早离开这儿。赫伯尔特买 了一大瓶药水替我搽胳膊――搽了一夜的药水,我一路上才算勉强忍住了疼痛。到 得寺区,天已大亮,我立即上床睡觉,整天躺在床上。 人躺在床上,心里只忧自己会病倒,明天不能照计行事,思来想去苦恼极了; 我没有因此而忧出一场大病来,这才真叫希罕。其实,要不是想到明天事关重大而 强自挣扎,我这样忧思如焚,再加上连日来心劳神疲,肯定早就把我拖倒了。这一 天盼得我好不心焦啊!这一天的影响是多么举足轻重啊!这一天如今虽已近在眼前, 可是结果如何,却是多么神秘莫测啊! 为安全计,我们当天不能再和他联系,这是不言而喻的,可是这一来却又增加 了我的不安。只要一听到有脚步声,一听到有什么响动,我就会胆战心惊,只当他 已经被查获,被逮捕,有人给我送信来了。我相信他已经被捕,决不会有错;相信 这不是我的过虑或预感,我脑子里的这个知觉要可靠得多;相信他被捕以后,不知 怎么鬼使神差的,就让我知道了。可是白天过去了,始终没有传来什么坏消息;夜 幕降下以后,我又转而担心自己等不到明天天亮就会一病不起,这份压倒一切的恐 怖主宰了我整个的心灵。我的胳膊火烧火烫,搏动不已;脑袋也火烧火烫,搏动不 已;恍恍惚惚觉得神志已经开始错乱。于是我就数数,数到成百上千,好证明自己 并未精神错乱,还背诵了几段从前读过的诗文。有时候脑子疲倦了,实在管不住了, 也会打一会儿盹,或是忘了数下去,等会儿惊醒过来就会对自己说:“可不是,果 然神志错乱了!”他们俩成天让我安安静静地休息,不断给我换绷带,给我喝清凉 的饮料。我每次睡醒过来,在水闸小屋里一度有过的那种感觉总又会重现,总觉得 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搭救蒲骆威斯的机会已经错过。到了午夜光景,我爬下床来, 去找赫伯尔特,只当自己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星期三已经过了。这是那天夜里我在 焦躁不安中最后一次徒自消耗精力,以后我就睡熟了。 醒来时从窗口向外一望,已是星期三的破晓时分。桥上眨巴着眼睛的灯火已经 暗淡了,朝阳像一片熊熊的烈焰出现在天边。泰晤士河依旧显得那么阴暗而神秘, 横跨河上的一座座桥梁渐渐泛出了青灰色,透着几分寒意,天空里火烧一般的红霞, 也偶或给桥顶抹上一点温暖的色彩。 沿着鳞次栉比的屋顶望去,只见教堂的钟楼和塔尖耸入清澈异常的晴空;太阳 升起了,河上宛若揭去了一层幕幔,水面顿时冒出万千金星,闪耀成一片。我也宛 若揭去了蒙着我的一层幕幔,只觉得体魄壮健,精神饱满。 赫伯尔特睡在自己床上,我们的那位老同学则睡在沙发上,两人都还熟睡未醒 ;没有他们帮忙,要我自己穿衣服是不行的,不过我还是添了点煤,把尚未熄灭的 炉火重新烧旺,替他们煮了些咖啡。过了一会他们起来了,看去也都显得体魄壮健, 精神饱满;于是我们打开窗户,让清晨的凛冽的空气流进来,望望河上,只见河水 的流向还朝着我们这一边。 赫伯尔特快活地说:“磨池浜那边的朋友呀,到九点钟河水改变流向的时候, 你就做好准备,等着我们吧!”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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