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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艾丝黛拉身穿镶毛皮的旅行装,出落得从来没有过的娴雅秀丽,连我都觉得如 此。她还处处留神自己的仪态举止,着意要引我倾倒,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看 她这番变化明明是郝薇香小姐授意的。我们一走进旅馆的院子,她就把随身带来的 行李指给我看;等到行李都收拾在一起,我才想起我还不知道她这次究竟要上哪儿 去呢,因为这时我整个的心都在她身上,早已把什么都忘了。 她告诉我:“我要到雷溪芒去。要知道,有两个雷溪芒,一个在苏瑞区,还有 一个在约克郡,我要去的是苏瑞区的雷溪芒,离这里十英里路。我得雇一辆马车, 让你送我去。我的钱袋交给你,车费就让你从这里面拿。喂,这钱袋你非得拿着不 可!你我两个都不能自作主张,只能遵命办事。无论是你是我,都不能由着自己别 出心裁。”她把钱袋交到我手里时,望了我一眼,我巴不得能从她这番话里听出些 深意来。她说这番话时虽然含着鄙薄的意味,可并没有生气。“艾丝黛拉,马车还 得去叫起来。你不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再走吗?”“对,我得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喝 点茶,你得在这儿陪陪我。”她挽着我的胳膊,意志之间仿佛也是出于不得已。一 个茶房正睁大了眼睛看着那辆刚刚开到的大驿车,好像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东西似 的。我叫他给我们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他听得吩咐,便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条餐巾, 领着我们上楼,仿佛那是神话中的引路魔绳,没有它就上不了楼似的;我们被带到 楼上一间黑洞洞的小屋里。屋里装着一面截头去尾的小镜子(可是装在这样大小的 一个房间里还是一件大累赘),还放着一个作料瓶,一双不知是谁穿的木屐。我不 满意这个地方,他便领我们走进另一间屋子,里面放着一张可容三十个人吃饭的饭 桌,壁炉里足足有一蒲式耳的煤灰,煤灰下面是一张烧焦了的抄本纸。茶房望了一 下这一堆烧剩的余烬,摇摇头,便来听我点菜叫饭,一听不过是“给小姐弄点茶来”, 不由得十分扫兴,走了出去。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马厩气味,夹杂着一股原汤老汁的气味,我到今天还 相信,谁闻到这股味道都会疑心:这家旅馆莫不是因为驿车部门的生意不好,于是 老板就陆续把马匹宰掉,熬成马肉汤,拿到饮食部来卖。话虽如此,只要有艾丝黛 拉在这里,这间屋子对于我也就是一切的一切了。我觉得,只要有她相伴,叫我在 这里过一辈子也是幸福的。 (其实,当时我在那里却一点也不幸福,而且我自己也明明知道。)我问艾丝 黛拉:“你到雷溪芒去找谁?”她说:“去找一位贵妇人,跟着她去过豪华的生活。 她有办法――她说她有办法――带我去经经世面,介绍我进社交界,让我多见识几 个人,也让人见识见识我。”“我看你大概也很乐意换换环境,多博得几个人的倾 倒吧?”“对,很可能。”我听她回答得漫不经心,便又说:“你听你,讲自己的 事像讲别人的事一样。”艾丝黛拉笑吟吟、喜孜孜地说:“你在什么地方听见我讲 起过别人? 得啦,得啦,你可休想教训我,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倒要问问你: 你和朴凯特先生相处得怎么样?”“我住在那边很愉快;反正――”话到嘴边 又咽了下去,看来我又要错过这次机会了。 艾丝黛拉问道:“反正什么?”“反正没有你在一起,再愉快也愉快不到哪里 去。”艾丝黛拉完全无动于衷,说道:“你这个傻孩子,说这些废话干什么?我看, 你那位朋友马修先生,比他们那一家子人都要好些吧?”“的确要好得多。他从不 和人作对――”艾丝黛拉连忙打断我的话,说道:“但愿也不要和自己作对才好。 专和自己作对的人我讨厌。不过听说他倒真是不打自己小算盘的,从来不为一 些小事去嫉妒人,抱怨人,是不是?”“千真万确,就是这样。”艾丝黛拉对我点 点头,神情庄重,却又带着挖苦的意味。她说:“可是他们那一家子人除了他以外, 就未必都是这样了,他们老是和郝薇香小姐纠缠不清,搬嘴弄舌,讨好巴结,尽说 你的坏话。一个个都在监视你,造你的谣,写信来告你的状(有时候写的还是匿名 信),他们这一辈子被你气苦了,全副心思都用在你身上。那些人恨你恨到什么地 步,你是想也想不到的。”“他们总不见得就能陷害我吧?”艾丝黛拉忽然笑了起 来,却并没有回答。我十分纳罕,只得大惑不解地望着她。等她笑完了(她这一笑 可并不是干巴巴无精打采的笑,而是真正快意的笑),我才腼腼腆腆地对她说: “他们真要陷害了我,你总不见得会幸灾乐祸吧?”艾丝黛拉说:“那还用说, 你尽管放心。老实告诉你吧:我正是笑他们陷害不了你。唉,那些人和郝薇香小姐 纠缠不休,结果只落得自讨苦吃!”说罢,又大笑起来;虽然她向我说明了笑的原 因,我心里还是非常纳闷――固然相信这笑声是出自由衷,可是总觉得这件事情也 不至于就这样好笑。看来此中一定大有深意,可惜我一下子还摸不透底蕴;她看出 了我的心思,马上为我作了解答。 mpanel(1); 艾丝黛拉说:“连你也不见得一下子就能明白,我看到那些人碰了钉子,我是 多么得意;我看到那些人闹得笑话百出,我心里觉得多么好笑。因为你不是从小在 那座古怪的宅子里长大的,我却是。他们看准了你无依无靠,看准了你不得不忍着 点儿,因此他们存心陷害你,表面上却装着可怜你,同情你,说尽了甜言蜜语,而 你呢,本来就不精明,又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把脑子磨炼得精明些,我却是受了磨炼 过来的。你也并没有把你那双幼稚的眼睛睁得大些,看清楚那个女骗子明明是心里 无牵无挂,偏要说什么半夜里也会急得睡不着;我却看得清清楚楚。”艾丝黛拉说 到这儿,再也不当作笑谈;她提起这些旧事,也并非无关痛痒,却是有感而发。我 宁可抛却哪怕是金山银山似的未来遗产,也不愿意做出坏事来,看她这副脸色。 艾丝黛拉说:“有两点我可以告诉你:第一,尽管俗语说得好,滴水可以穿石, 但是你大可放心,这些人哪怕花上一百年工夫,不论大事小事,任何方面都破坏不 了你和郝薇香小姐的关系。第二,就是因为有了你,他们奔忙钻营的卑鄙勾当都成 了白费,我为此感激你。这话我可以向你发誓。”说完就笑嘻嘻地把手伸到我面前 (因为她满脸的愁思一转瞬便消失了),我握住那只手,拿到唇边吻了一下。 艾丝黛拉说:“你这个可笑的孩子,我提醒过你的话,你当做耳边风吗?难道 你现在吻我的手,和当年我让你吻我的脸蛋也是一个意思?”我说:“请问是什么 意思?”“让我想一想。大概是表示你看不起那些马屁精和阴谋家吧。”“如果我 承认是这样,你能让我再吻吻你的脸蛋吗?”“你在吻我的手以前,早就该问这话 啦。不过,既是你喜欢,我可以允许。”我俯下身去,她那脸蛋却像雕像一样无动 于衷。我的嘴唇刚一碰着,她就把脸蛋闪开了,说道:“劳驾你叫他们拿茶来让我 喝了,你好送我到雷溪芒去。”她说这话时,又是用的原先那种语调,就是说,我 们的交往好像不过是出于别人的强迫,我们自己好像只是做了别人的傀儡――我因 此很伤心;可是要说伤心,我和她历来交往,就没有一件事不叫我伤心的。 不论她用什么样的语调和我说话,我都不能信以为真,也不能寄以希望;可是, 尽管如此,我还是始终没有泄气。这话我何必一次一次地唠叨呢? 反正我一贯都是如此。 我打铃叫茶,茶房再次出现,手里依旧拿着那条魔绳似的餐巾,先后搬来不下 五六十件茶具餐具,偏偏就是不见茶的影子。他端来一大盘茶杯、茶托、盆子、刀 叉(包括大切刀)、汤匙(各样花色齐备)、盐瓶,还有一块用坚固的铁盖小心盖 严的小松饼;还有一小块融软的奶油,垫着好多香菜,活像躺在蒲草箱里的摩西; 除了一只顶上撒了粉的白生生的大面包以外,另外又有两块三角形的面包片,上面 还留着烤箱铁架子的烙印;最后,那茶房好容易才拿来一把大肚子的家常茶壶,一 摇一晃走进来,满脸神色显得疲累不堪。他把款待我们的这份差事张罗到这个阶段, 又出去了好大半天,总算拿来一只式样考究的小盒子,盒子里的茶叶足足有小树枝 那么大。我连忙用开水泡茶,又从这些五花八门的器皿之中,随手拿了一只不知做 什么用的杯子,倒了杯茶递到艾丝黛拉面前。 喝过茶,付过帐,既赏了小费给茶房,也没有亏待马夫,又犒赏了女招待―― 总之,这一笔厚赏弄得旅馆上下人人都觉得下了面子,忿忿不平,同时艾丝黛拉的 钱袋也顿时减轻了好多重量――我们这才上了马车,驱驰而去。马车拐入齐普赛, 叮叮当当地经过新门街,不久就来到那高高的围墙下面,见了这道围墙我就害臊。 艾丝黛拉问道:“这儿是什么地方?”我自欺欺人,只装没有一下子认出来, 过了一会才如实告诉了她。 她望望那个地方,把头又缩了进来,咕哝了一声:“都是些坏蛋!”一听这话, 我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肯把刚才到这儿来过的事告诉她了。 我巧妙地把话题转到别人身上,顺口说道:“可是人家都说,贾格斯先生知道 这个阴惨惨的地方的许多秘密,比伦敦任何人都要知道得多。”艾丝黛拉低声说: “我看他对于任何地方的秘密都要比别人熟悉。”“这样说,你是和他打交道打惯 了,常常见到他的喽?”“我自从懂事起,就一直见到他,至于隔多少日子见一次, 却没有一定。不过我到现在还是一点也不了解他,简直还同小时候刚会说话那会儿 一个样。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和他相处得好吗?”我说:“习惯了他那种对什 么人都信不过的作风,倒是和他相处得满不错。”“和他交情深吗?”“到他家里 去吃过一顿饭。”艾丝黛拉打了个寒颤,说道:“我相信他家里一定是个希奇古怪 的地方。”“确实是个希奇古怪的地方。”本来,即使和艾丝黛拉谈论我的监护人, 也应当出言谨慎才是,可是我只顾一个劲儿说下去,险些儿把那一次在吉拉德街吃 饭的详细情形都说出来了,幸亏突然遇见一片眩目刺眼的煤气灯光,我的话头才算 煞住。顿时之间,似乎到处都是一片雪亮,我只觉得心头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只觉得这种感觉以前也经历过;走出这块地方好半晌,我还觉得眼花缭乱,好似遇 见了闪电一般。 于是我们又换了话题,谈的大都是我们眼前走的这条驿道,谈谈驿道这一边是 伦敦的什么地方,驿道那一边又是伦敦的什么地方。只听得她说,她对于伦敦这座 大城市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她从小没有离开过郝薇香小姐的身边,后来到法国去, 也只是来回两次从这儿匆匆经过而已。 我问她,她现在住在伦敦,是否也要受我的监护人监督?她二话没有,只是很 不客气地回答了一声“对不起,受不了!”我不是看不出她存心想挑逗我;有意要 引我倾倒;只要打动得了我的心,哪怕要她多费些心血,她也是乐意的。可惜我并 没有因此而觉得宽慰,因为即使她出言吐语之间没有流露出她和我交往是出于别人 的安排,我也感觉得到她之所以要把我的一颗心紧紧地捏在手里,完全是出于她一 己的任性,并不是因为她动了真情,不忍把我这颗心掐碎扔了。 马车经过汉麦尔斯密士,我把马修・朴凯特先生的住宅指给她看,并且告诉她, 那儿离雷溪芒不远,希望今后我能到雷溪芒去看她。“那还用说!你应当来看我, 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来;我会把你的名姓告诉那家人家,其实先前早已提起过 你了。”我问,她要去寄住的那家人家,人多不多? “人不多,只有母女两个。娘是个很有社会地位的贵妇人;不过,有机会增加 一点收入,她也并不反对。”“我很纳罕,你刚从国外回来,郝薇香小姐居然舍得 马上又和你分手。”艾丝黛拉似乎很疲累似的叹息了一声,说道:“匹普,这是郝 薇香小姐栽培我的计划之一。我离开了她以后,自然得常常写信给她,还要定期去 看她,向她报告,我――还有我那些珠宝,过得好不好,因为那些珠宝现在几乎全 部归我所有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对我直呼其名。她当然是因为知道我看重这一声 亲昵的称呼,才有意这样叫我的。 转瞬就到了雷溪芒,看见大草地上有一幢庄严静穆的古老宅第,那就是我们的 目的地。想当年此处乃是皇宫所在,每当朝觐之期,宫女如云,彩裙缤纷,粉白黛 绿,俏斑争妍;男士们身披锦绣,长袜过膝,衣光剑影,交相辉映。屋前的几棵古 树至今依然修剪得端端正正、装腔作势,令人觉得昔日的箍托肥裙、朝臣假发,遗 风依稀犹在。可是这几棵树和它们死去的伙伴也只是咫尺之隔,眼见得就要加入那 个巨大的行列,寂然而终。 月光下响起一阵庄严而苍老的铃声(我想这门铃在它当年志得意满的日子里, 一定不时在向宅内通报:绿裙飘飘的王妃到,身佩钻石柄宝剑的官人到,穿红后跟 蓝宝鞋的夫人到),两个穿鲜红色服装的侍女随着铃声飘然而出,来迎接艾丝黛拉。 顷刻之间,那个门洞子就吞噬了她的箱笼行李,她向我一笑,和我握了手,道过晚 安,也就被那个门洞子吞噬了。我依旧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那座宅第,心里明明知 道和她在一起从来没有幸福,只有苦恼,却还是一心想着,假如能和她一起住在这 里,该有多么幸福啊! 我上了马车,赶回汉麦尔斯密士去。上车时很伤心,下车时更伤心。 一到我们的家门口就看见小洁茵・朴凯特参加小型跳舞会回来,由她的小情人 护送着;那位小情人尽管要受芙洛普琛的节制,却使我十分羡慕。 朴凯特先生出外讲学去了,因为他讲的家政学甚得人心,他撰写的关于管理孩 子和仆佣的论文,大家一致认为是这门学科中最优秀的教科书。朴凯特夫人倒是在 家里,正遇上了一件小小的麻烦事:原来密莱斯不告而外出(她有一个亲戚在近卫 步兵团里),朴凯特夫人为了免得娃娃哭闹,把一个针盒子给娃娃玩,结果针盒子 里的针短少了好多;这么一个娇嫩的小宝贝,就算给他打针治病吧,打这么多针也 要受不住,若是当内服药吃下去,那就更不用说了。 朴凯特先生会替人出主意是有名的,主意出得不仅极为高明,且又切实可行, 他还能洞察事理人情,妥加判断,这些确实都是名不虚传,因此我很想把我的伤心 事向他倾诉一番,听听他的高见。可是抬头看时,朴凯特夫人已经把娃娃送上了床, 让床铺作为医治病痛的神方灵药,她自己却坐在那里阅读那本缙绅录,于是我转念 一想:算了吧,不讲了,我不讲了。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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