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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外出了。到郝薇香小姐家里去还太早,便到镇外闲逛― ―向郝薇香小姐住的那一头走,而不是向乔住的那一头走,乔那里明天去也不迟。 一路上想着我的女恩主,脑海里描摹着她为我安排的种种灿烂的前景。 艾丝黛拉是她的养女,如今我也等于成了她的养子,她一定是有意要成全我们 两个的好事。她要让我重修荒芜的宅邸,把阳光引进黑暗的房间,重新开动钟表, 烧旺壁炉,扫尽蛛网,灭绝虫鼠――总而言之,要我学那传奇故事里的青年骑士, 做出一番光辉的事业,最后和公主成亲。走过那幢宅子跟前,我停步张望了一番。 但见红砖墙显出一派萧索的气象,窗户一一封闭,刚健苍郁的藤蔓一直爬上了烟囱 管,大枝粗筋,一如老人筋肉结实的胳膊;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引人入胜、令人神 往的神秘王国,而我就是闯进王国的英雄。艾丝黛拉是这个王国的光明,不消说也 是这个王国的中心。不过话说回来,尽管她迷得我好似着了魔,叫我把幻想和希望 都寄托在她身上,尽管她对我幼年的生活和性格影响之大,可谓无所不至,可是我 对于她却从不过誉,哪怕在这个想入非非的早晨也不例外。这一点我特地要在这里 说一说,因为这是一根线索,顺着这根线索摸去,方可明白我是怎样走进我那个迷 魂阵的。照我的亲身经历来看,人们对所谓恋人的那一套传统的看法,未必一定切 合实际。 说句出自肺腑的真心话,我之所以会对艾丝黛拉产生爱恋,只是因为我见了她 就不容我不爱。一旦爱上就撂不开了。晨昏朝暮我也常常感到悲哀,因为我明知爱 上她是违背理性,是水中捞月,是自寻烦恼,是痴心妄想,是拿幸福孤注一掷,是 硬着头皮准备碰尽钉子。可是一旦爱上就撂不开了。我并不因为心里明白而就不爱 她,也并不因此而就知所克制,我照样把她奉为尽善尽美的人间天仙,完全拜倒在 她的脚下。 我算准了时间,散步结束,来到门前,正好是往常到此的时刻。瑟瑟缩缩地伸 出手去打过了铃,立即背转身去,透一口气,定一定心。听得里边有人开了边门, 一步一步从院子里走过来,继而大门上生锈的合页咿哑一响,大门也开了,可是我 都装做没听见。 一直到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才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这时我又吃了一惊, 不过这一惊倒是难怪的,因为我看见一个穿深灰色衣服的男人站在我面前。万万想 不到郝薇香小姐家里看门的竟会是这个人。“奥立克!”“啊,少爷,不光你变啦, 大家都变啦。快进来,快进来。大门老开着是违犯主人命令的。”我一走进去,他 就关门上锁,抽出钥匙,一个劲儿领我往里走,走了没几步,又掉过头来对我说: “你看!我现在到这儿来了!”“你怎么来的?”他没好气地说:“两条腿走来的 呗。行李用推车一块儿推来的呗。”“你就在这儿一直待下去啦?”“不是直的, 难道还是斜(邪)的?总不见得我来干邪门儿吧,少爷。”他这句话我是不大相信。 我细细地琢磨着他这句带刺的话,他却慢慢地从铺道上抬起那死沉沉的目光,由脚 尖而两腿,由两腿而胳膊,一直打量到我的脸上。 我说:“那么你已经不在铁匠铺干活喽?”奥立克气鼓鼓地向四下扫视了一眼, 答道:“你看这儿像个铁匠铺吗?”你说呢,这儿像个铁匠铺吗?”我问他,离开 葛吉瑞的铁匠铺有多久了? 他答道:“在这儿天天都是一个样,我也没有计算过时日,说不上来。反正你 走了以后过些时我就来了。”“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奥立克。”他冷冷地说: “那当然!有学问了嘛。”这时我们已走进室内;一进边门有间屋子,有一扇小窗 临着院子,他就住在那里。屋子很小,颇像巴黎的看门人住的那种小屋。墙上挂着 一些钥匙,他把大门钥匙在那里挂好;靠里边另有小半间,像是个壁凹,放着一张 床铺,被褥都是七拼八补的。整个房间显得又邋遢,又局促,又沉闷,像一头人形 睡鼠栖身的笼子;他在窗边一角的阴影里,看去是那么黝黑、笨重,倒也真像是住 在这个笼子里的人形睡鼠――其实他也确是一头人形睡鼠。 我说:“我倒从来没见过这个房间,不过这儿以前一向没有看门人。”他说: “本来是没有,后来有人说啦,这么大一座宅子没个人守卫,来往经过的囚犯和不 三不四的杂人又多,说是太危险,于是有人荐我到这里来,认为我对付个把人是不 在话下,我也就干上了。这可比拉风箱和打铁省力。”我忽然看见壁炉架的顶上挂 着一支枪,包铜的枪托,奥立克跟着我的目光望去,说:“那玩意儿装了子弹呢, 一点不假。”我不想跟他多谈,便说:“好吧,你看我现在可以上楼去见郝薇香小 姐了吗?”他伸了伸懒腰,又抖了抖身子,没好气地说:“我要是知道,就不得好 死!这可没有关照过我,少爷。我在这儿给你用锤子敲一下钟,你沿着过道一直走 过去,自会有人来招呼你的。”“她大概知道我要来吧?”他说:“我要是知道, 两辈子不得好死!”于是,我便走进当初穿着笨重的皮鞋走过的那条长长的过道, 他随即就敲起钟来。钟声余音未绝,我就在过道的尽头看到了莎拉・朴凯特。 mpanel(1); 大概是由于我的缘故吧,如今她的脸色已变成黄中泛青了。 她说:“哦哟哟!原来是你!匹普先生!”“是呀,朴凯特小姐。我很高兴告 诉你,朴凯特先生一家大小身体都很健康。”莎拉扫兴地摇着头说:“他们懂事些 了吗?身体健康还在其次,要懂事些才是正经。唉,马修呀马修!先生,你认得路 吧?”路总算认得,因为在这儿摸黑上楼也不知走过多少次了。这一次上楼,脚上 穿的皮鞋比从前轻巧多了,到得郝薇香小姐房间门口,照例敲敲门。立即听到她在 里面说:“这是匹普敲门呢。进来,匹普!”郝薇香小姐依旧坐在梳妆台旁的那张 椅子里,穿的还是那套衣服,双手交叠扶着拐杖,下巴搁在手上,眼睛望着壁炉。 坐在她身旁的是一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仪态优雅的女郎,手里拿着那只从没穿过的 白鞋,低着头正在端详。 郝薇香小姐既没抬起头来,也没掉过头来,却喃喃地继续说道:“进来,匹普! 进来,匹普!你过得好不好,匹普?要不要把我当个女王似的吻吻我的手,呃?― ―怎么样?”她突然抬起眼来对我看看,头也没抬,只是抬了一下眼皮。她揶揄中 透着冷酷,又重新问了一遍: “怎么样?”我一时有点张皇失措,便说:“我接到了口信,郝薇香小姐,承 您好意,要我来看看您,所以我一得到信息就赶来了。”“怎么样?”我从来没有 见过的那位女郎这时也抬起眼来,狡黠地望着我,这时我才看出,原来这正是艾丝 黛拉的眼睛。她的变化太大了,比从前越发妩媚了,越发富于少女的风姿了,总之 她一切都有了出色的长进,具备了种种令人艳羡的品格,相形之下,我就一无长进 可言。我望着她,禁不住心往神驰,只觉得自己身不由主的又变成了那个粗俗下贱 的小子。 啊,我只觉得和她天悬地隔,我只觉得她是个高不可攀的天仙! 她向我伸出手来。我结结巴巴讲了几句,意思无非是说和她久别重逢,好不高 兴,又说这一天我已经盼望很久很久了。 郝薇香小姐又露出了那副贪婪的神气,问我说:“匹普,你觉得她变化大吗?” 又用拐杖敲敲她俩当中的一张椅子,示意让我坐下。“郝薇香小姐,我刚进来,乍 一见这副容貌和身材,觉得一点也不像艾丝黛拉;现在再一看,觉得怪像的,毕竟 还是原来的那个――”郝薇香小姐连忙打断我的话,说道:“怎么?还是原来的那 个艾丝黛拉?可她原来又骄傲,又爱欺负人,你要躲开她,要逃走。你还记得吗?” 我慌忙说,那已经是陈年旧事了,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呢;还说了几句诸如此类的话。 艾丝黛拉安然自若,面露微笑,说是论当年的事儿,当然道理都在我这一边, 只怪她性子不好。 郝薇香小姐问她:“他变了吗?”艾丝黛拉望着我说:“变得很多。”郝薇香 小姐又抚弄着艾丝黛拉的头发,问道:“不那么粗俗下贱了吗?”艾丝黛拉哈哈大 笑,望望手里的鞋子,又笑了起来,接着又望了望我,把鞋子放下。她至今还把我 当小孩子看待,却又一味的撩拨我。我们坐在这个依稀若梦的房间里,当年使我心 惑神迷的那种种奇怪的气氛,依然笼罩在周围。我得悉她刚从法国回来,马上就要 去伦敦。虽然她的骄傲和任性仍旧不减当年,可是,如今她的骄傲和任性已只是为 了要衬托自己的美貌,因此,离开她的美貌而要谈她的骄傲与任性是办不到的,也 是谈不上的――至少我看是如此。老实说,见了她,我怎能不想起我童年时代平地 起了波澜、一味痴心妄想、巴不得发财、巴不得做上等人?――见了她,我怎能不 想起我作过种种非份之想,从此而看不起家,看不起乔?――见了她,我怎能不想 起我时常由情生幻,在熊熊的炉火里会看见她的脸蛋儿,在铁砧上打铁会打出她的 脸蛋儿,在沉沉的夜幕上也会出现她的脸蛋儿,仿佛在铁匠铺的木窗外往里一张, 转眼即逝?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她始终留在我灵魂最深的深处,甩不开撇不开,以 往如此,至今还是如此。 后来我们说定,我在她们那里盘桓一天,晚上回旅馆,明天回伦敦。 说了半晌话儿,郝薇香小姐打发我们两个到荒芜的花园里去散步,还吩咐我等 散步回来再像往日一样,用车子推着她活动活动。 于是艾丝黛拉和我两个人过了一扇门走进花园,当年我正是信步走进这扇门去, 撞见了那个白面少年绅士,也就是今日的赫伯尔特。我兴奋得连内心也在哆嗦,恨 不得拜倒在艾丝黛拉的脚下,艾丝黛拉却矜然自若,决不想拜倒在我的脚下。快到 当年我和赫伯尔特打架的地方时,她歇下来说: “小时候我真是个古怪的东西,那天你们两个打架,我就躲在一旁看着;不但 看了,而且看得高兴极了。”“那一次你还给了我重赏呢。”她显出一副早已淡忘 的神态,漫不经心地答道:“真有这回事吗? 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非常讨厌你那位对手,因为他们把他带到这里来和我 纠缠不休,我很生气。”“他现在和我是好朋友了。”“是吗?我好像记得你拜了 他父亲做老师,是不是?”“是的。”我这一声“是的”,回答得很勉强,因为这 完全像一个小孩子的口吻――她把我当小孩子看待,难道还不够我受么? 艾丝黛拉说:“你既然交了好运,有了大好前程,你结交的朋友当然也两样喽。” 我答道:“这是人之常情。”她一副傲然的口气,接口说:“也是势所必然。从前 配和你做朋友的,现在你不能再去和他们做朋友啦。”凭良心说,我到得这里以后, 是否还有一丝半点兴致去看乔,实在很成问题;即使还剩得有一丝半点兴致,听了 她这句话,也都一阵风吹得不见影儿了。 艾丝黛拉说:“那时候你还不知道马上就要交好运吧?”说着,轻轻一挥手, 表示她说的是我们打架的那时候。 “半点儿也不知道。”她走在我身边,完全是一副圆熟老练、高我一等的神气 ;我走在她身边,却是稚气十足,维恭维谨;相形之下,我怎能没有天悬地隔之感! 好在我能自我解嘲,认为这也怪不得别人――谁叫我被郝薇香小姐挑中了,要 我做她的佳侣呢!――要不是这样想,可不把我气苦了?花园里荆蔓丛生,行走不 便,只得兜了两三个圈子便往外头走,来到酒坊院子里。我一本正经地指给她看, 头一天我来到这里,看见她在什么地方踩着酒桶走;她漫不经心地冷眼望了一下, 说道:“是吗?”我又提醒她,当时她是从什么地方出来递酒肉给我的,她说: “不记得了。”我说,“你可记得你还叫我哭了一场呢?”她还是说“不记得”, 摇了摇头,只顾四下闲望。说实在话,她那一声声不记得,她那种种漫不经心的样 子,又气得我在心里暗暗哭了――而且哭得比哪一次都伤心。 绝色佳人有时也会稍示亲昵,艾丝黛拉这时候便摆出这种姿态对我说:“你应 当知道,记性记性,离不了心,我却没有心。”我勉强胡诌了几句,反正我的意思 是说,对不起,我不是傻瓜,我不信有这种事,这般的美人儿哪能没有心呢。 艾丝黛拉说:“哦,肉做的心是有的,刀刺得进,子弹打得穿,这没有问题; 如果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当然也活不了了。不过你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说,我心里没有柔情,没有同情――没有感情――没有这些无聊的东西。”她站着 一动不动,只顾睁着眼睛细细瞧我,我从这副姿态里究竟看到了什么,竟使我印象 这样深刻呢?是不是因为有哪点儿像郝薇香小姐呢?不是。她的某些神情举止固然 和郝薇香小姐有一点相似的味道――凡是和成人朝夕相处而不与外界接触的孩子, 往往与成人有这种相似之处;到了成年,尽管和成人面貌迥异,表情上还是会偶尔 流露出这种相似。但是要说艾丝黛拉就像郝薇香小姐,那还谈不上。我重又望了她 一眼,她虽然依旧望着我,可是我的联想却都消失了。 我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艾丝黛拉虽然没有皱眉蹙额(因为她额上并没有皱纹),却沉下了脸,说道: “我说的可是正经话。如果我们今后要经常相处下去,我劝你还是先相信我这句话。” 我正要开口,她立即气势凌人地喝住我:“听我说完!我对什么人都没有用过感情。 我心里压根儿没有什么感情不感情的。”转眼来到了荒废已久的酒坊,她指着我初 来那天看见她登上过的高处的长廊,对我说,她还记得有一次上去,看见我在底下 吓得发呆。 我的眼睛随着她洁白的手望去,脑子里不由得又闪过了那个捉摸不住的、隐隐 约约的联想。我不禁吃了一惊;谁想这一下竟引得她把手搭到我肩膀上来了。于是 那幽灵似的联想一下子又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我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艾丝黛拉问道:“怎么啦?你又吓起来啦?”我故意岔开话题,答道:“我要 是相信了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我哪儿能不吓呢。”“那么说,你并不相信我的话喽? 很好。我好歹总算说明在先了。郝薇香小姐等着你马上去干那份老差使呢,不过我 看这份老差使,还有那些陈年古董,也真可以搁起来了。我们在花园里再兜个圈子 吧,兜一圈再回去。过来!今天我要待你狠心一些,可不许哭啊;我让你做我的跟 班,过来让我扶着。”她那身漂亮衣服下沿拖在地上,现在她一手撩起衣角,一手 轻轻搭在我肩上,和我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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