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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这个故事是在我与格里厄骑士邂逅那天开场的,大约是我动身去西班牙的半年 前。我虽然深居简出,但有时不得不顺从我的女儿,作几次短途旅行,出门的时间 也力求短些。 有一次,我女儿要我去鲁昂城,请求诺曼底最高法院处理几块土地继承权的问 题。那些土地是我外祖父遗留下来的,我把继承权让给她了。返回的路上,第一天 晚上我在埃夫勒过夜。第二天从那里上路,走了五六法里[注]路,赶到帕西镇用午 餐。我进镇子的时候,看到的景象令我惊奇。整个镇子骚动起来,所有的居民都冲 出家门,成群结伙地向一家下等旅店的大门跑去。那里停着两辆带篷的马车。马还 没有卸套,累得浑身大汗,看光景是刚刚到达。我停了片刻,想打听一下为什么如 此混乱。但是,从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口里,我没有问出个究竟来。他们根本不理睬 我,只顾乱哄哄地拥向旅店。后来,一名身系武装带,肩扛一杆火枪的解差走到门 口。我招招手让他过来,请他告诉我那样骚乱的原由。 “没什么,先生,”他对我说,“有十二名妓女,我同我的伙伴们要把她们押 解到哈佛尔・德格拉斯港,让她们从那里上船到美洲去。其中有几个长得很漂亮, 大概那些老乡好奇,都跑来看热闹了。” 听他这么一说,如果不是一位老太婆的唉声叹气把我吸引住,我也就离开了。 那位老太婆从旅店里走出来,合拢手掌,大声叫嚷着:“真是野蛮透顶啦,这种事 太可怕,看了真让人可怜。” “是怎么一回事啊?”我问道。 “唉!先生,您进去,”她答道,“看看那场面吧,多让人心疼哪!” 我也生了好奇心,于是下了马,将马交给我的马夫照看。我拨开人群,好不容 易才挤了进去,眼前的情景,果然叫人心里难受。十二个女子,腰间都捆着绳索, 六个人连成一串。其中有一个女子,论其神态和姿容,都同她的处境极不相称。若 是在另外的场合遇见她,我准会把她当成一位贵妇人。她虽然一副伤心的模样儿, 里外的衣服又肮脏不堪,但她那美丽的容貌却并没怎么减色,因此,我对她的敬意 和怜悯油然而生。然而,她扯紧系身的绳索,尽量把脸扭向一旁,躲避看热闹人的 眼睛。她力图躲避的姿势极其自然,好像出自羞涩的心理。押送这些不幸女子的六 名解差全在房间里。我把领头的拉到一旁,向他打听那位美丽姑娘的身世。他所能 告诉我的只是一些非常一般的情况。 “我们是根据警察总监先生的命令,把她从妇女教养院里提出来的。”他对我 说,“事情很明显,她如果品行端正,绝不会被关进那种地方。一路上我多次问过 她,她一句也不肯回答。虽然没有命令要我特别优待她,但对她我还是多少照顾一 些,因为我看她比她那些女伴的身份要高点儿。”领头的还说:“您瞧,那儿有个 年轻人,他若能把她遭难的原因告诉您,会比我讲得清楚。从巴黎一上路,他就在 她身边随行,眼泪总是不断。他不是她的兄弟,就准是她的情人。” 我转身看去,见一个年轻人坐在角落里。他沉浸在冥思苦想之中,我从来还没 见过像他那样凄楚的表情。他的衣着很简单,但是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一个非常有 教养的世家子弟。我走到他面前,他站起身来。从他的眼神、仪表和举止中,我看 出一种非常文雅高贵的气质,便不由得想助他一臂之力。 “但愿我不会打扰您,”我坐到他身边,对他说道,“我想打听打听那位漂亮 姑娘的情况,您愿意满足我的好奇心吗?我看像她那样的人,绝不应该落到现在这 种可悲的境地。” 他诚恳地回答我说,如若告诉我她是什么人,就得先介绍一下他本人的情况。 但是,碍于某些重要的原因,他不便透露身份。 “不过,我可以告诉您一点儿,这是连那帮混账家伙都知道的事情。”他指了 指那些解差,接着说道,“我爱她简直爱得发了狂,害得自己成了天下最不幸的人。 在巴黎,我竭尽全力想把她救出牢笼,然而求告无门,计谋不成,用武力也落了空。 即使她走到天涯海角,我也绝不离开她。我要同她一道乘船去美洲。”他提到那些 解差时还说:“可是,这些卑鄙的骗子丧尽大良,竟然不让我靠近她。我原来倒有 个计划,就是等他们到离开巴黎几里远的地方,公开地袭击他们。我曾经找了四个 人,他们见钱眼开,答应帮忙。可是,到了交手的时候,那帮家伙背信弃义,丢下 我,把钱拐跑了。使用武力已经无法成功,我只好放下武器,向几个差人提出,我 给他们报酬,他们起码得允许我跟他们一路同行。他们见有利可图,也就答应了。 他们给我方便,让我和我的情人说话,每次都索取酬金。我的钱很快就被他们勒索 光了,如今已囊空如洗。我只要靠近她一步,他们就蛮横粗暴地把我推开。刚才, 我还不顾他们的威胁,硬是靠近她,他们竟然放肆地举起枪,将枪口对准我。无可 奈何,为了满足他们的贪欲,我只好把自己一直骑乘的一匹骛马在这里卖掉,拿钱 打点他们,下一段路程好让我跟着走。” mpanel(1); 他说这番话时,虽然比较平静,讲罢眼泪却籁籁地落了下来。我觉得他的遭遇 非常离奇感人。 “您的身世秘密不便相告,”我对他说,“我也就不勉强了。但是,有用得着 我的地方,我倒乐意为您效劳。” “唉!”他又说道,“希望实在渺茫得很,只好听天由命了。我要到美洲去。 到了那里,我起码能同我所爱的人自由自在地一起生活。我已经给一个朋友写了信, 请他汇款到哈佛尔・德格拉斯港资助我。我只愁去哈佛尔这段路无法应付。”他伤 心地看着他的情侣,又说道,“路上想什么办法,才能给这个可怜的人儿一点安慰 呢?” “那好,”我对他说,“我来给您排遣吧。这点小意思,请您务必收下。实在 抱歉,我帮不上您别的什么忙。” 我送给他四枚金路易[注],没有让解差们瞧见。我断定他们一旦知道他身上有 这笔钱,在出售给他方便时,准会要价更高。我甚至灵机一动,想同他们做做交易, 好让年轻的恋人在去哈佛尔・德格拉斯这一路上能够随时谈心。我招了招手,让那 位领头的过来,向他提出了建议。他尽管厚颜无耻,但还是面有愧色。 “先生,不是我们不准许他同那个姑娘讲话,”他尴尬地答道。“而是他总想 呆在她的身边,这对我们不便。他给我们添了麻烦,破费点钱也是应该的。” “说说看,”我对他说,“需要多少钱,你们就感觉不到麻烦了?” 他竟斗胆向我讨两枚金路易,我当场付给了他。 “不过,你们得当心,”我对他说,“别再向他敲诈了。我把我的地址留给了 那个年轻人,再有那种事儿,他会告诉我的。记住,我是有能力惩办你们的。” 为了这件事儿,我用掉了六枚金路易。那位陌生的年轻人举止很文雅,再三向 我道谢,这使我确信他绝不会生在一般人家,是值得我解囊相助的。告辞之前,我 还同他的情人寒暄了几句。她答话羞怯怯的,又温柔又妩媚。我走出店门时不由得 想道,女人的性情真是令人难以琢磨。 此后,我返回家园,又过起孤寂的生活,再也没有听说这件事后来如何。事过 将近两年,当我已完全忘却了的时候,又一次天缘巧遇,我才了解到事情的全部始 末。 我和我的门生某侯爵由伦敦来到加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是在金狮旅 馆下榻的。因为有些事情要办,我们不得不在那里逗留了一天一夜。午后在街上闲 逛,我瞧见一个人,好像是我在帕西遇到过的那个年轻人。他衣衫槛搂,脸色也比 前次惨白得多。他拖着一个皮包,看样子刚刚进城。然而,他的外貌非常俊秀,很 容易辨认,我一眼就看出他来。 “我们应该去见见那个年轻人。”我对侯爵说。 当他认出我时,显得格外高兴。 “啊!先生,”他吻了吻我的手说道,“借这个机会,我再次向您表示,您的 恩情我终身不忘!” 我问他是从哪儿来的。他回答我说,他是取海道由哈佛尔・德格拉斯来的。前 不久,他从美洲回到那里。 “看您手头不怎么宽裕,到我住的金狮旅馆去吧。我随后就去看您。” 我返回旅馆,急不可耐地想了解他不幸遭遇的详情,以及他在美洲的经历。我 百般地安抚他,吩咐仆人要对他照顾周到。他不待我催问,就向我讲述了他一生的 经历。 “先生,”他对我说,“您待我这样慷慨仗义,如果我对您还有所保留,那可 真是问心有愧,成了不知恩义的小人。我要讲给您听的,不仅仅是我的不幸和痛苦, 还有我的放荡生活和可耻的弱点。您听了之后,我相信您在谴责我的同时,不能不 对我表示同情。” 我要提请读者注意,我听了他的叙述之后,当即就把他的经历记了下来。因此, 读者尽可相信,本书做到了完全准确和忠实。我所说的忠实,甚至包括不幸的年轻 人发自内心的感慨和叹喟,我都照录不爽。下面是他的自述,从头至尾,我没有掺 杂任何东西。 我出生于P城的名门显族。父母送我到亚眠城研修哲学,我十七岁那年结束学 业。我在那里生活规规矩矩,被师长们立为全校的表率。博得这种赞扬,倒不是我 花费多大气力去争取的,而是因为我生性温和恬静;我潜心学习是出自爱好。我天 生嫉恶如仇的一些行为,他们也誉为美德。由于我门庭高贵,学业优异,举止斯文, 城里所有有教养的人都熟识我,敬重我。我通过了考试答辩,受到一致好评。主教 先生光临了答辩考场,他甚至劝我投身宗教界。他说,我进宗教界准会出人头地, 胜过人马耳他会[注]。我人马耳他会,是父母的安排,他们已经让我佩戴十字章, 赐号为格里厄骑士。 假期来临,我准备回家省视父亲。他曾答应我,过不久送我进习武院[注]。我 离开亚眠城只有一点遗憾,就是我的一位朋友还留在那里。我们俩一直情同手足。 他比我年长几岁,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但是,他由于家境贫寒,不得不进宗教界。 我离开之后,他还要修些专业课程,好适应他今后的教职。他的长处很多。在我后 面的叙述中,通过他的卓越品格,尤其通过他对朋友的热诚,你们将会了解他的为 人。他对待友情的态度就连古人也会叹服。我当时若是听从了他的规劝,就会一直 过着纯洁幸福的生活。当情欲把我拖向深渊的时候,他责备我的话,我哪怕能听进 一丝半点,也不至于身败名裂到这种地步。他怎么能不痛心呢!他苦口婆心规劝我 的话,全被我当耳旁风。我有时还觉得他的话伤了我的面子,甚至以怨报德,认为 他太不知趣。 我定下从亚眠城动身的日期。唉!怎么没有确定在头一大走呢!我若是早走一 天,就会清清白白地回到父母身边。动身的前一天傍晚,我和我的朋友去散步,他 姓梯伯日。我们看见从阿腊斯城来的驿车到了,就信步跟到停车的旅店。我们毫无 目的,只是出于好奇。几位妇女从车上下来,随即走开了。但是,一位少女却独自 停在院中,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看样子是她的老仆人,正忙着从篮子里往外掏东 西。我从来没想过男女之别,也从来没有稍稍留意看过一位姑娘,大家都称赞我老 实稳重。可是那个姑娘太迷人了,我一见她便顿时燃起情火。我有个毛病,就是非 常胆怯,动辄不知所措。但是,我不仅没有退缩,而且居然朝我的意中人走过去。 她虽然比我年轻,接受我施礼时却落落大方。我问她到亚眠城来做什么,这里是否 有亲友。她天真地答道,是她父母送她来当修女的。我心中一旦注入了爱情,人也 就聪敏起来。我立刻明白,让她当修女的意图,是对我的美愿的致命打击。我在言 谈话语中让她体会出我的这种心情,因为她比我老练得多。她父母强行送她进修道 院,无疑是想扼制她贪图享乐的天性。她这种天性当时已经显露,并且到后来造成 了她和我两人的全部不幸。萌生的爱情启迪了我的心智,经院学习使我善于雄辩, 我找出种种理由,极力驳斥她双亲的尤情决定。她既没有故意冷淡漠然,也没佯装 轻慢不经。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对我说,她也清楚地预料到,今后的命运不会太好。 但是,她既然逃脱不掉这种命数,看来这就是天意了。 她说话时明眸含情,忧郁的神态十分迷人,尤其是要把我推向毁灭的厄运的威 力,使得我未假思索,就脱口回答她说,我对她十分敬慕,一片深情。如果她信得 过,我将不惜生命,坚决把她从她父母的专制中解救出来,并将使她幸福。后来, 我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就感到诧异,是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胆量,我竟如此流畅地表 白了我的心迹。但是,如果爱情不常常产生奇迹,人们就不会把它神化了。我还百 般地催促她快拿定主意。那位与我素昧平生的姑娘深知,像我这样年龄的人是不会 欺骗的。她坦率地对我说,如果我有办法能使她自由,那对她就是恩重如山。我一 再对她说,只要能救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辞。不过,我毕竟涉世不 深,还不能当机立策,只好作了泛泛的许诺。这对她和我都无济于事。 她的仆人老阿尔居斯走过来,我一时语塞,若不是她见机行事,我的希望恐怕 就化为泡影了。见仆人到了跟前,她竟称我表兄,这着实令我吃惊。她还泰然自若 地对我说,在亚眠与我邂逅非常高兴。难得一会,她要尽兴地和我共进晚餐,次日 再进修道院。我对她的巧计心领神会,并向她推荐一所旅馆,那家老板从前给我父 亲当过多年车夫,后来到亚眠城落了户,他对我惟命是从。我亲自带她去旅馆。她 的老仆人好像有点滴滴咕咕,我的朋友梯伯日则莫名其妙,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 后边。我们的谈话,梯伯日一句也没听见。我和我那漂亮的情人谈情说爱的时候, 他一直在院子里散步。他办事谨慎,我担心他会劝阻我,就借口求他办一件事,把 他支走了。这样一来,到了旅馆之后无人打搅,我就能和我的心上人畅述心曲了。 我很快就发现,我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幼稚。无穷的乐趣涌入我的心田,我以前 从未体验过这种快感。一种惬意的暖流传遍我的周身,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仅能 用眼神传情递意。玛侬・列斯戈小姐(她对我说,别人这样称呼她)对自己的魅力 显得十分满意。看得出来,她的感情冲动并不亚于我。她向我承认,她觉得我很可 爱,若是能由我来搭救她,她可太高兴啦。她想了解我是什么人。一听说我的家世, 她对我的爱慕之情便猛然增长。因为,她出身平民家庭,能够赢得一个像我这样出 身的情人,她感到非常得意。我们一同商量结合的办法。经过反复考虑,别无良策, 只有私奔了。我们必须避开那个老仆人的眼睛,他虽然是奴仆,但对他也不能掉以 轻心。我们商定,由我连夜雇好一辆驿车,翌晨趁着她的仆人还没睡醒,就来旅馆 接她。我们悄悄地逃走,直奔巴黎,到那儿后就结婚。我大约有五十埃居[注],是 平时一点一滴积存下来的。她的钱差不多比我的多一倍。我们就像毫无见识的孩子 一样异想天开,认为那些钱够我们用一辈子的了。对其他的盘算,我们也深信不疑。 我踌躇满志,用罢晚餐,便去照计行事。准备工作很便当,因为我原来打算次 日启程探视父亲,简单的行装已经收拾妥贴。雇人搬运行李,备好一辆马车,清晨 五点钟开城门时守候在那里,这些全不在话下。然而,我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障 碍,几乎打乱我的全盘计划。 梯伯日虽然仅比我年长三岁,却是一个思想成熟、品行端正的青年。他对我有 一种特殊的情谊。见到玛侬那样妹丽的姑娘,又见我殷勤地给她引路,还特意把他 支开,免不了会觉察到我对她产生了爱情。他没敢回到同我分手的那家旅馆去,怕 惹我不快,但去我的宿舍等我了。我回去时,虽然已是夜里十点了,他仍旧守候在 那里。我一见是他,脸色就阴沉下来。他不难看出我心里不大自在。 他开门见山地对我说:“肯定你在打什么主意,想瞒着我,从你的表情上看得 出来。” 我粗声粗气地回答说,我有什么想法,没有必要全告诉他。 “当然不必,”他接着说,“但是,你一直把我当成朋友看待。作为朋友,起 码该相互信任,开诚相见吧。” 以前,我同他无话不谈,没有半点保留。这次他催了我好久,逼着我把心事和 盘托出,我终于向他推心置腹地讲了我对玛侬的爱情。他一边听,脸上一边露出不 快的神色,着实令我担心。我不慎把逃跑计划也告诉他了,心中特别后悔。他对我 说,他是我的挚友,不能不全力反对我私奔的打算。他先是希望我能回心转意,把 该劝的话全都讲到了,继而声言如果我听完之后,还不放弃那个荒唐的决定,他就 要去通知肯定能断绝我这个念头的人。他给我讲了一刻钟的大道理,临了还威胁说, 我若是不向他保证今后行事要更明智、更检点,他就将告发我。我被纠缠得没了主 张,想到泄露我的秘密真是大错特错。然而,两三个小时以后,爱情打开了我的思 路。我发现,我没有向他透露私奔的时间就定在第二天。因此,我打定主意,准备 和他含糊其辞,蒙混过去。 我对他说:“梯伯日,直到现在,我还把你当成朋友。我向你说了知心话,是 想考验你。我没有骗你,我的确爱上她了。至于私奔的事,也不是草率作出的决定。 明天上午九点钟来找我吧,如果可能的话,我把我的意中人引见给你,看看我是否 值得为她采取这样的行动。” 他还喋喋不休,让我信赖他的友谊,然后才肯离去。我连夜收拾好东西,于破 晓时分赶到了玛侬小姐下榻的旅馆,见她正等着我。她站在临街的窗口,一望见我, 就亲自来给我开门。我们悄悄出了旅馆。她除了衣物,没有别的行李,我一个人就 拿得了。驿车已在等候启程。我们登上车,一会儿工夫就离开了亚眠城。 梯伯日发现我欺骗了他之后,又做了些什么,我以后再讲。他对我的热情并没 因此减退分毫。我想起从前对待他的错误态度,又惭愧得流了不少眼泪。 我们兼程赶路,天黑前就到了圣・戴尼斯。我骑马与驿车并行,因此,只有更 换马匹的时候,我们才得空说说话。巴黎近在眼前,几乎可以说平安无事了,于是 我们便停下来歇歇脚,用点饭。从亚眠城至此,我们还滴水未进呢。无论我对玛侬 的爱情多么强烈,她总能说服我,她爱我的程度不亚于我爱她。我们急不可待,旁 边还有人,就毫无顾忌地亲昵起来。车夫和店里人都瞧着我们,喷喷不已。我注意 到,他们见我们这一对年轻人,小小的年龄,竟爱得发狂,感到非常惊奇。在圣・ 戴尼斯,我们把结婚的计划置于脑后,违反了宗教法规,未加考虑就结成鸾凤之好。 我生来性情温柔,忠心不渝。假使玛侬一直忠于我,毫无疑问我终生都会幸福。 我越了解她,在她身上发现的长处就越多。她的才智、心肠、柔媚和妍美,连成一 条迷人心性且难以挣脱的绳索。我本来可以把全部幸福锁在里边,永不脱离。多么 触目惊心的变幻啊!本来能成就我幸福的东西,反而把我推上了绝路。我那种始终 不渝的爱情,本期望能交上红运,得到最完美的爱情的报偿,但它却使我成为人间 最不幸的人。 我们在巴黎租了一套配备家具的房间,位于V街。算我不走运,我们恰好与有名 的包税商B先生毗邻。三周倏忽而过,我一直沉浸在燕尔新欢之中。对于我的家庭, 对于我父亲因我杳无音信而产生的悲痛,我都无暇顾及。然而,由于我的行为绝没 有放荡的意思,玛侬也很守本分,我渐渐想起了做子女的职责。只要可能,我就决 心同父亲和解。我的情人那样可爱,如果我能让他了解玛侬的贤惠和才智,我保证 他也会喜欢她的。总之,我巴不得争取他同意我娶玛侬,因为我完全明白,没有他 的许可,结婚便是一句空话。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玛侬,并且向她说明,除了爱情和子女责任的原因,生活 用度也不能忽视。我们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我开始放弃我们的钱用之不竭的想法。 玛侬对我的建议很冷淡。但是,她提出的反对理由,无非是她爱我,害怕失去我, 因为我父亲得知我们躲避的地点之后,万一不同意我们的打算,就会把我夺走。其 实,他们正准备暗算我,我还蒙在鼓里,毫无党察。至于生活费用问题,她回答说, 余下的钱还可以维持几周。她将给住在外省的几位亲戚写信,他们都喜欢她,会给 她资助的,这样也就接续上了。她以无限温柔和热烈的抚爱来婉言拒绝,我又完全 在她的爱中生活,毫不戒虑她的用心,对她自然也就言听计从。 我一直让她掌管钱,开发我们日常的花销。不久我发现,餐桌上的饭菜更加丰 盛,她还添了几样贵重的首饰。我很清楚,我们大约只剩下十多枚皮斯托尔[注], 可生活反而显著地阔绰起来,我不能不向她表示惊奇。她笑着让我不必多虑。 “我不是曾答应过你,”她对我说,“要找路子搞点钱来吗?” 我过分单纯地爱她,因此,这类事情很难引起我的警觉。 一天下午我出门前,告诉她要比平日晚些时候回去。等我回去时,拖了两三分 钟里面才开门,我有些诧异。我们只有一个小姑娘当佣人,年岁同我们相仿。她给 我开门时,我问她为什么迟迟不来。她支支吾吾地答道,她没听见敲门声。我只敲 过一次门,于是问她: “你若是没听见敲门,为什么又来开门呢?” 我这么一诘问,她慌了神儿,一时膛目结舌,急得哭起来。她向我下保证,说 这不是她的过错,是太太有话在先,要等B先生出去后才能开门,他是从与起坐间相 通的另一条楼梯下去的。听了这话,我顿时心乱如麻,连进屋的气力都没有了。我 只好借口有事,又下楼去。我吩咐那个女孩子告诉大大,说我过一会儿回去,但是, 不要让太太知道她向我提到过B先生。 这件事使我极为惊诧,我一边下楼,一边泪珠滚滚,但品味不出究竟是什么情 感使我流下了眼泪。走到最近的一家咖啡馆,我一头扎进去,挨着一张餐桌坐下来, 双手托腮,想着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我不敢回想刚才听到的话,倒希望那是一种幻 觉。我有两三次想站起身,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去。我觉得玛侬绝不可能欺骗我, 反而担心这种怀疑是对她的侮辱。我崇拜她,这一点毫无疑问。我对她的情分,同 她对我的情分比较,很难分出高下。我为什么指责她不如我真挚,不如我忠贞呢? 她有什么理由欺骗我呢?就在三个小时之前,她还情意缠绵,同我亲昵不够,并激 动地接受我的抚爱呢。我了解她的心,并不亚于了解我自己的心。 “不,不可能,”我又思忖道,“玛侬不会背弃我。她不是不知道,我仅仅是 为她而活着。我崇拜她,这点她比谁都清楚。这不可能成为她怨恨我的理由啊!” 然而,B先生去瞧她,又偷偷摸摸地溜走,这使我难于自圆其说。我又想起玛侬 最近添置的几件小首饰,价值显然超过了我们仅有的那点儿钱财,很有一种新情夫 馈赠的味道。她在我面前谈起钱财来路时,总显得那样胸有成竹,我却摸不着头脑! 这种种谜团,我很难像心中祈愿的那样,给予圆满的解释。可是,话又说回来,自 从来到巴黎后,我同她几乎朝夕相伴。办事、散步、嬉戏,我们总是形影不离。天 哪!即使离开片刻,我们都难过得不得了。我们必须不住嘴地说我们相亲相爱,若 不如此,就担心得要命。我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玛侬会有一点儿余暇去眷恋另外 一个人。最后,我认为发现了谜底。我自言自语地说:“B先生是一位巨商,交际很 广,玛侬的亲戚可能托他带钱给她。她也许已经从他手里收到过一笔钱,他今天又 是给她送钱来的。她一定是故意背着我,好让我意外地高兴高兴。我今天若是照常 进门,她也许已经告诉我了,又何必跑到这儿来自寻烦恼呢。如果问起来,她起码 不会瞒我。” 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它居然产生了效力,我的心情轻松多了。我立刻返回 寓所,像往常那样,亲热地吻了玛侬。她待我也是亲亲热热。我起初见此情景,愈 发觉得自己猜中了,忍不住想把自己的推测告诉她。但是,话到嘴边儿又停住了, 指望她也许不待我问起,就把事情的原委主动告诉我。 晚餐准备好了,我高兴地在桌前坐下。香烛放在我们中间,在亮光中,我仿佛 看到,我心爱的人脸上、眼睛里流露出忧戚的神色。我的情绪也跟着冷落下来。我 发现她凝视着我,表情不同寻常。尽管我觉得这是出于温柔缠绵的情感,却无法猎 透究竟发自爱情还是出自怜悯。我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从我的眼神里,她也许不 难判断我的心境。我们既不想开口,也不想用餐。最后,我看到她的明眸潸然泪下: 负心的眼泪啊! “啊!天哪!”我高声说道,“你哭啦,亲爱的玛侬!你这样伤心,却一个字 也不对我讲。” 她只是叹息几声,没作回答,这愈加使我不安。我颤抖地站起身,以发自爱情 的急切心情,恳求她告诉我为什么流泪。我给她擦眼泪,自己的泪珠却止不住往下 滚,心如死灰一般。我那种痛苦和担忧的样子,即使一个野蛮人见了也会心软。我 正在照料她的当儿,传来几个人上楼梯的脚步声。有人轻轻地敲门。玛侬吻了我一 下,挣脱我的双臂,急忙跑到里间去,随手把门关上。我以为她由于泪痕未干,装 束已乱,不便见外来的生客。我刚把门打开,就有三个人扭住了我,我认出他们是 我父亲的仆人。这三人对我并不粗暴无礼,但是,两个人揪住我的胳膊,另一个搜 查我的衣兜,从里边掏出一把短刀,那是我身上仅有的一件铁器。他们说迫不得已, 对我失敬了,请求我原谅。他们自然对我说,是遵照我父亲的吩咐做的,而且,我 哥哥就在楼下的马车里等我呢。我一时心慌意乱,没有挣扎,也没有开口,任凭他 们把我带下楼去。我哥哥果然在车里等着我。他们让我坐在哥哥的身旁。车夫得到 他的吩咐,见我上了车,立即扬鞭策马,驱车直奔圣・戴尼斯。我哥哥亲热地和我 拥抱,但没有开口讲话,我正需要从容地思考一下我的不幸遭遇。 开头,我眼前一片漆黑,闹不清是怎么回事。有人残忍地出卖了我。然而,是 谁呢?我首先怀疑的是梯伯日。“出卖朋友的家伙!”我想道,“我的怀疑如果得 到证实,你休想活命!”可是,转念一想,他不清楚我的住址,我家里人从他那儿 打听不到我的下落啊。归罪玛侬吧,又生怕冤枉了她。她在我面前凄然欲颓的样子, 她流的眼泪,她走开时给我温柔的一吻,对我完全是一个谜团。不过,我总想为她 开脱,把她的种种表现,解释成她预感到我们要大祸临头。这场变故把我们拆散了, 我在痛不欲生的时候,还盲目地想像她比我更值得怜悯。考虑的结果,我认定是熟 人在巴黎大街上瞧见了我,于是告诉了我父亲。这个想法安慰了我。心想事到如今, 只好接受父亲的严训乃至惩处才能了事。我决意耐着性子忍受,答应家里对我提出 的一切要求,好得便迅速返回巴黎,把生活与快乐重新带给我亲爱的玛侬。 我们没用多少时间就到了圣・戴尼斯。路上我一声不响,我哥哥感到意外,以 为是我害怕的缘故。他极力安慰我,说对父亲采取的严厉态度,我无需担心,只要 我顺从,重新负起做儿子的职责,不辜负父亲对我的慈爱就好。他让我在圣・戴尼 斯过夜。为谨慎起见,还吩咐三名仆人睡在我的房间里。我同玛侬从亚眠城到巴黎, 途中就是在那家旅馆下榻的。旧地重游,令我触景生悲。旅馆老板和伙计都认出我 来,同时也猜到了事情的原委。我听见老板说: “咦!”一个半月前,不正是这俊秀的先生,带着一位妙龄小姐打这儿经过吗? 他真迷上她啦!那位小姐长得也真爱煞个人儿。D欧!一对可怜的孩子,他们当时搂 抱得多亲热啊!说真的,硬拆散他们,太可惜了。” 我佯装没听见,并且尽量少露面。 我哥哥在圣・戴尼斯雇了一辆双人马车,我们凌晨上路,次日傍晚就到家了。 他先去见父亲,替我说了情,告诉父亲我很温驯,服服帖帖地跟他们回来了。这样 一讲,我父亲对我的态度缓和多了,不像我在路上想像的那样严厉。他只是泛泛地 责备了我几句,说我没经过他的允许,不应该在外面流连忘返。谈到我的情妇时, 他说我同一个女人素昧平生,就胡乱结交,结果落到如此下场,是咎由自取。他早 先例很赞赏我处事谨慎,经过这段小小的波折,他希望我能学得处事稳健些。他那 番话我听归听,但心中却自有主张。我感谢父亲宽恕了我,并保证以后更加守本分、 守规矩。我心里矜矜自得,因为事情照这样了结,毫无疑问,等不到黎明,我就能 有机会逃出家门。 我们人座用晚餐。他们拿我在亚眠城猎艳,拿我同那位忠心的情妇私奔之事打 趣。我付之一笑,并不嗔怪。有机会聊聊一直索绕我心怀的事情,我甚至感到很高 兴。可是,我父亲随口说的几句话,倒令我侧耳谛听。他提到B先生,说他口蜜腹剑, 明说帮忙,实则为己。听他说出这个姓名,我不禁一怔,恭敬地请他进一步解释解 释。他回头问我哥哥,有没有把全部经过告诉我。我哥哥答道,他见我一路上情绪 很安定,认为不用那剂药,也能治愈我的痴情了。我发现父亲还在斟酌要不要把事 情全兜出来,便再三哀求他,结果他满足了我的要求,或者不如说,他通过讲一件 最可怕的事情,残酷地戕害了我。 他首先问我,是不是始终天真地认为,我的情妇爱我。我理直气壮地说,这完 全有把握,什么也不能让我产生半点儿怀疑。 “哈!哈!哈!”我父亲大笑起来,高声说道:“真是妙极啦!你见钩就上啊, 我倒喜爱你这种性情。可怜的骑士,没看出你是个做好性子丈夫的料,让你进马耳 他会,岂不大材小用了。” 他以这种兴致,不断嘲笑我的所谓糊涂和轻信。见我一直默默无言,他接着对 我说,根据我离开亚眠城的日期,他能算出玛侬大约爱了我十二天。他解释说: “因为,我知道你是上月二十八日离开亚眠城的,今天是二十九日。B先生给我写信 有十一天了,我估计他需要八天工夫才能和你的情妇混熟。这样算来,上月二十八 日到本月二十九日,总共三十一天,去掉十一天和八天,还剩下十二天,差不了一 两天。” 说到这里,他们又哄堂大笑。听了他这番话,我心如刀绞,真担心自己支撑不 住,不能听完这出可悲的喜剧。 “既然你不清楚,”我父亲又说,“就告诉你个明白,B先生已经赢得了你那位 公主的心。他还企图让我相信,他夺走你的情妇,是为我效劳,出自慷慨仗义之心。 简直是开玩笑。再说,像他那样一个人,与我素昧平生,我怎么能期待那种高尚的 情感!他从你情妇的口中了解到你是我的儿子,为了摆脱你的纠缠,他写信把你的 住址告诉我,还说你过着荒唐的生活。言下之意让我明白,必须多派几个帮手才能 使你就范。他还主动给我提供方便,设法逮住你。正是靠他的指引,甚至还有你情 妇的指引,你哥哥才得机会出其不意地捉住了你。现在为你能同玛侬待了那么一段 时间庆贺庆贺吧!骑士,你能比较迅速地取胜,却不善于守卫你的战利品。” 我没有力量再听下去,他的话字字刺痛我的心。我从餐桌旁站起身,想离开餐 厅,但是没迈出几步,就跌倒在地板上,完全失去了知觉。他们立刻抢救,使我苏 醒过来。我睁开双眼,泪如泉涌,张开口,发出最凄惨最感人的悲咽。我父亲一向 喜爱我,他用全部的父爱来安慰我。但是,他的话我充耳不闻。我跪在他的脚下, 合拢手掌,恳求他放我回巴黎去刺死那个B。 “不,不,”我说道,“他并没有赢得玛侬的心,而是逼迫她,用魔法或者迷 药迷惑她,也许是粗暴地胁迫她干的。玛侬爱我,我心里还没数吗?他肯定手持匕 首恫吓她,逼着她抛弃我。为了从我手中夺走天仙一样的情人,他什么还干不出来 呢?唉!天哪!天哪!玛侬背弃了我,断绝了恩爱,这可能吗?” 由于我口口声声嚷着要马上回巴黎,甚至随时想起来就走,我父亲明白,在我 盛怒之下,什么也拦不住我。他把我带到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派两名仆人看守我。 我丝毫控制不住自己。只要能在巴黎呆上一刻钟,我万死不辞。我懂得,这样直言 不讳,我父亲不会轻易放我走出房门。我目测了一下窗户的高度,看到越窗逃走也 根本不可能。于是,我和和气气地同两个仆人攀谈。我发下一大堆誓言,说是倘若 同意我逃走,我保证他们有发财的一天。我逼他们答应我,好言相求,厉声威胁, 全都枉费心机。到那时我万念俱灰,扑在床上,只求一死,打算除非死后被人抬走, 否则不再起床。 那天夜里和第二天,我就是在这种状态中度过的。次日给我送来饭食,我水米 不沾。午后,我父亲上楼来看我。他体谅我的痛苦,用最温存最亲切的话语安慰我。 他嘱咐我一定要吃点儿东西,我只是出于尊重他的话才进了点食物。几天过去了, 我仅仅当着父亲的面,为了表示顺从他的意志才吃东西。他不断地向我阐明道理, 引导我恢复良知,蔑视水性杨花的玛侬。我当然不再敬重她了,我怎么能敬重一个 最轻薄、最无情义的女人呢?但是,她的形象、她的动人的姿容,仍旧留在我内心 的深处,这一点我很清楚。 “我可以一死了之,”我思忖道,“遭受了这种种耻辱和痛苦之后,我甚至不 应该再活在世上。可是,我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却忘不了那薄情负义的玛侬。” 见我一直悲痛欲绝,我父亲着实吃惊。他知道我恪守荣誉的信条,也相信我会 鄙夷薄情的玛侬。因此,他想像我的痴情,不是缘于对一个特定女子的爱慕,而是 对一般女性的眷恋。他觉得自己的想法非常合乎情理,仅凭他的爱子之心,有一天 特来向我讲明了心事。 “骑士,”他对我说,“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打算让你佩戴马耳他十字章。可 是,我看你对此毫无兴趣。你喜欢漂亮的姑娘,我同意找一个你看得上眼的。你有 什么想法,自然要向我谈喽。” 我回答他说,遭遇这次不幸之后,对于女人,我并不加以区别,而是一概厌恶。 “我给你找一位姑娘,”我父亲微笑着又说,“容貌像玛侬,但比她忠诚。” “啊!您如果多少还可怜我的话,”我对他说,“就应该把她还给我。您要相 信,亲爱的爸爸,她并没有背弃我,她做不出那样阴险毒辣的事来。是老奸巨猾的 B欺骗了我们,欺骗了您,欺骗了她和我。假若您了解她是多么温柔和真诚,假若您 见过她一面,就准会喜欢她的。” “你真是个孩子,”我父亲接着说,“怎么糊涂到了这种地步,我不是跟你讲 过她的品行吗?是她亲手把你交给你长兄的。你如果是个聪明人,最好连她的姓名 都忘掉,不要错过我宽恕你的机会。” 我完全承认,他说的话是有道理的。我为那个不忠的女人辩护,纯粹是一种不 自觉的举动。 “唉!”我沉默了片刻,又说道,“那种背信弃义的行径真卑劣到了极点,我 的确不幸被人愚弄了。”我一边恼恨,一边流着泪接着说:“是的,我十分清楚我 还是个孩子。我对人这样轻信,何须他们如此费尽心机。但是,我懂得如何报仇。” 我父亲想了解我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巴黎,”我对他说,“放火烧掉B的房子。把他和薄情负义的玛侬全活 活烧死。” 我那样怒不可遏,只能令我父亲发笑,也只能使他把我囚禁得更严。 我国居了整整六个月。头一个月,我的状况没有多大起色。我的感情变化莫测, 时而怨恨,时而缱绻,时而期望,时而绝望,随着我对玛侬的看法变幻而定。我忽 而把她视为最妩媚的姑娘,情意殷殷地渴望与她重逢;忽而又把她看成一个卑劣薄 幸的情妇,咬牙切齿一再发誓要找到她,惩罚她。我父亲给我送了些书来。看看书, 我的心情平静了一点。我把从前喜欢的作品全部重读一遍,还了解了一些别的作家, 对学习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下面您会看到,读书对我有多大稗益。贺拉斯[注]和 维吉尔[注]的不少诗句,我从前觉得晦涩难懂。但是,爱情令我茅塞顿开,他们的 许多章节我都吃透了。读罢《埃内依德》[注]的第四章,我作了一篇有关爱情的评 论,准备日后发表。我希望这篇评论会得到读者的好评。“唉!”我边写边说, “像我这样的一颗心,才配得上忠贞的迪姐。” 一天,梯伯日到我的囚室来瞧我。他那样热情地拥抱我,实令我吃惊。他对我 的友谊有多深,还没有经过考验,我也没有特别珍视,认为只是同窗之谊,同这种 年龄的其他青年人之间的友谊没什么两样。相别五六个月,我觉得他变化长进很大, 连他的仪表和说话的语调都令我肃然起敬。他对我侃侃而谈,简直不像我的同学, 倒像一位高参。他痛惜我失足,祝贺我能够及早回头。最后,他要我以青年时的谬 误为前车之鉴,睁开眼睛看一看情欲声色的虚幻。 我惊奇地盯着他,他觉出来了。 “我亲爱的骑士,”他对我说,“我同你讲的话,全是千真万确的,经过认真 的观察我才深信不疑。我从前和你一样,沉迷声色。但是,我同时也有爱好美德的 天赋。我以理性比较两者的果实,不久就发现它们迥然不同。我的思考得到天主的 启示。我对尘世产生了无可比拟的轻蔑。”他还说:“我留在人世还没有适隐的原 因,你能猜得到吗?惟一的原因就是我对你的情谊。我深知你心地善良,聪明睿智, 无善而不行。享乐这支毒剂害你背离正道。美德蒙受了多大的污损啊!你从亚眠城 逃走,给我造成了从未有过的痛苦。从那以后,我一刻也没有过安宁。这点从我采 取的行动上,你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向我叙述说,他发现我骗了他。我带着情妇离去后,他便骑马追赶。但是, 我早动身四五个小时,他无法赶上我。不过,我们离开圣・戴尼斯半个时辰,他就 到达了那里。他断定我们必然在巴黎落脚,就到那儿寻觅了六个星期,仍不见我的 踪影。凡是想到我可能住的地方,他都找遍了。有一天,他终于在喜剧院里认出了 我的情妇,见她满身珠光宝气,猜想她穿戴那样华丽,准是有了新的情夫。他跟踪 玛侬的马车,一直跟到她的寓所,并从一个仆人口里打听到,是B先生供养她那样挥 霍。 “我绝不就此罢休,”他接着说,“次日,我又去登门拜访,想从她那儿了解 你的下落。她听到我提起你,一转身就走开了,结果我一无所获,只得返回外省。 我到外省才听说你这场遭遇,她把你搞得狼狈不堪。可是,在我没有肯定你冷静下 来之前,不想来瞧你。” “你见到玛侬啦!”我边叹气边说,“唉!你比我幸福啊,我是注定再也见不 到她了。” 他责备我不该叹气,这表明我对她仍是藕断丝连。他还巧妙地称道我的性情和 善,志趣高雅。他第一次来访就使我产生了强烈的愿望,我要像他那样,鄙弃尘世 的一切享乐,献身宗教。 他走之后,我专心品味这个念头,也就不存杂念了。我又想起亚眠城主教先生 的话,他也曾劝我投身宗教,并且预言说,我若循此道而行,必将前途似锦。在我 的思考中,也掺有虔诚的感情。我自言自语地说:“我将过一种贤明的基督徒的生 活,钻研学问和宗教,这样,就不容我考虑爱情这种危险的乐趣了。我将藐视世俗 所好。我相当清楚,我的心只渴求它所敬重的东西,因此,我能过上清心寡欲的生 活。”我憧憬着一种恬淡隐居的生活:计划有一所僻静的住宅,翠林环绕;有一座 园圃,尽头是屡瀑小溪;有一间书斋,藏有精选的书册,时常接待一些高尚贤明的 朋友;餐食可口,但是素淡而节俭。在计划中,我还要同住在巴黎的一位友人书信 往来,向他了解社会新闻,主要不是满足我的好奇心,而是要观赏世人的狗苟蝇营。 想到这里,我心里说:“这样我不就幸福了吗?我的所有愿望不就全满足了吗?” 不消说,这个计划非常合我的心意。但是,经过这样一番精心的安排之后,我觉得 内心还期待着什么,若想在最诱人的隐居中无念无欲地生活,就必须有玛侬朝夕相 伴。 梯伯日三天两头来看我。在他的启发下,我有了一项计划,找个机会向我父亲 谈了。他郑重地回答我说,他的意图是让他的孩子自选生涯,不管我怎样安排自己 的将来,他只保留帮我拿主意的权利。他当即给我出了一些好主意,目的不是要我 摈弃我的念头,而是要我力行时有足够的认识。新学年即将开始。我同梯伯日商量 好,一起进圣・修尔比斯神学院,他准备修完神学科,我则从头学习这门功课。教 区主教了解他的品德,在我们入学之前,就为他申请了可观的圣俸[注]。 我父亲以为我幡然悔悟,摆脱了痴情,所以很痛快地放我走了。我们到了巴黎。 教袍取代了我的马耳他十字章,格里厄长老的称呼取代了骑士的名号。我潜心学习, 不到数月,就成绩优异。我有时读书到深夜,白天更是分秒必争。我的名声大噪, 有人已经向我道贺,认为我的教职已稳操胜券。没有等我申请,我就被列入了领取 圣俸者的名单。我不再忽视虔诚的感情,积极参加各种礼拜。梯伯日把我的转变视 为他的杰作,在他庆幸我的所谓皈依时,我多次看见他流下了眼泪。 人的决心是反复无常的,这种情况我已经屡见不鲜。一种冲动产生的决心,另 一种冲动又可以摧毁它。但是,每忆起到圣・修尔比斯学习,决心是多么圣洁,每 忆起到了那里将决心付之实践,上天赐给了我内心多大的快乐,我就不寒而栗,我 竟何等轻率地抛弃了那些决心啊!如果在任何时候,天主的保佑都能与感情的力量 相匹敌,那么,请向我指迷,一个人是中了什么邪魔,竟会倏地逃脱伦理的职责, 既无力抗拒,又毫不愧疚呢?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改悟前情,觉得读一页圣・奥古 斯丁[注]的作品,或者参禅一刻钟,胜过肉欲的全部乐趣,包括玛侬可能会给我的 乐趣。然而,一时糊涂,我又列入深渊。由于再次失足,重新放荡,沉沦得更深, 我也就愈加不可救药了。 我在巴黎度过将近一年的光景,始终没有打听玛侬的情况。开头,我克制感情, 忍受极大的精神折磨。后来梯伯日的循循善诱和自己的深思熟虑,终于使我战胜了 痛苦。以后几个月,我过得非常平静,真以为忘记了那个迷人而负情的女人。学年 快要结束时,规定我参加一次考试答辩。我邀请几位德高望重的人光临考场,以至 我的名字传遍了巴黎各区,一直传到我那不忠的情妇耳中。我的姓名冠以长老的称 号,她不敢肯定是我。但是,或许她对我尚余点儿好奇心,或许因背弃我而稍感悔 意(我一直没有搞清是哪种感情的作用),反正她对与我同姓的人发生了兴趣,邀 几位太太来到巴黎大学考场。她旁听了我的答辩,当然不难认出是我。 她来的事,我毫无所知。你们知道,那些地方为贵妇人设有专门的听室,隔着 百叶窗,外面看不见她们。考试完毕,我满载荣誉和赞扬回到圣・修尔比斯。 我回去不久,晚上六点钟的时候,有人来通知我,说一位太太求见。我立刻到 会客室。天哪!万万没有料到,原来是玛侬等在那里。正是她,但比以前更妩媚, 更艳丽了。她那时正当十八妙龄,娉婷袅娜神笔也难描难绘,神态那样灵慧,那样 温柔,那样迷人,真是恍若爱神仙子!她的整个身躯都令我销魂荡魄。 一见是她,我呆若木鸡,猜不透她来访的意图。我双目低垂,浑身颤抖,等待 她开口说明来意。开头一段时间,她和我一样窘迫。继而见我一直沉默不语,她便 用手捂住眼睛,想遮掩她的泪水。她怯生生地对我说,她承认对我不忠,理应受到 我的怨责。然而,我如果以前确曾对她有点儿情意,那么蹉跎两年,却未曾想到探 询她的下落,我的心真如木石一般了。再说,她在我的面前那样窘迫,我只是瞧着, 还不同她说句话,心肠也未免太狠了。听了她的话,我心乱如麻,难以名状。 她坐下来。我依旧站着,侧过身子,眼睛不敢与她对视。我几次想回答,但都 缺乏勇气开口。最后,我振作了一下,痛苦地高声说: “无情无义的玛侬!啊!无情之人!无义之女!” 她热泪滚滚,回答我说,她根本不想为她的负情辩解。 “那你想干什么呢?”我又大声问道。 “如果你不把心还给我,”她答道,“我就想死。没有你的心,我就活不下去。” “要我的命吧,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我忍不住失声痛哭,又说道:“你 要我的命吧,我只有这条命还可以为你牺牲,因为,我的心一直是属于你的。” 我的话音一落,她就激动得站起身,过来又是拥抱,又是亲吻,不知道怎样亲 昵才好,并造出各种各样的爱称叫我,以表达她火一样的情感。我却没精打采地应 付着。我如死水般的心,骤起狂澜,这是多么难以想像的变化啊!我惶恐,浑身发 抖,就像黑夜行路,走在荒山僻野里,落到一处陌生之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笼罩在心头,只有久久地观察周围之后,这种感觉才会消失。 我们偎依着坐下,我握住了她的双手。 “玛侬啊!”我忧伤地看着她说,“我万万没有料到,我那样爱你,你却狠心 以背弃来回报。我的心专为讨你喜欢而存在,惟你是从,除此别无幸福。欺骗这样 一颗被你完全主宰的心,岂不易如反掌。现在你告诉我,你找到没找到像我这样温 柔顺从的心。不可能,不可能,像我这样质地的人,大自然造出来的寥寥无几。你 起码得告诉我,你有没有过惋惜的时候。如今你重发慈悲,又来安慰我的心,这能 靠得住吗?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比从前更迷人了。不过,看在我为你受苦的分上, 玛侬,告诉我,你今后能不能更钟情于我?” 她向我表示痛悔,话语感人肺腑;她立下一大堆誓言和保证,说以后一定忠诚, 我听了感动得无法形容。 我不愿亵渎宗教,便把爱情和神学语言混杂起来,对她说道:“亲爱的玛侬啊! 你实在令人倾倒,真像一位天仙。我感到,有一种难以抗拒的乐趣,又把我的心攫 取走了。别人说,在圣・修尔比斯如何如何自由,我看这不过是海市蜃楼。我心中 十分清楚,为了你,我的前程和声名全要葬送了。在你的明眸中,我看到了这种命 运。然而,我蒙受那么大的损失,怎么就不能从你的情爱中得到报偿呢?富贵丝毫 打动不了我的心,荣华无异于过眼烟云。我的神职生活的计划,也全是异想天开。 总之,世间一切荣华富贵,只要与你我所期望的相抵晤,就全都不值一提,既然我 心中的一切,统统抵不住你的一瞥。” 我答应完全不计较她的过错。不过,我想了解,B是通过什么手段把她勾引过去 的。她告诉我说,他见她站在窗口,就狂热地爱上了她,并以包税商的身份向她求 爱,即在一封情书中对她说,他能得到多少青睐,就掏多少钱。起初她所以应允, 并无外心,只想从他身上捞几笔钱,我们好舒舒服服地生活。但是,他许下的美愿 弄得她眼花缭乱,使她渐渐地心猿意马。不过,我们分离的那天晚上,从她表现的 痛苦来看,我可以判断出她感到了内疚。她说,尽管B供养她,生活优裕,但同他在 一起却从未尝到过幸福。B不仅丝毫没有我那种细腻的感情、文雅的举止,而且,就 在他不断提供的玩乐当中,她内心依然思念着我的情意,愧疚她的不忠。她向我提 到梯伯日,说他去见她,使她无地自容。 “就是在我心上刺一剑,”她接着说,“也不会使我那样惶恐。我转身走掉, 在他面前,我片刻也受不住。” 她又告诉我说她是通过什么办法才打听到我住在巴黎、我处境的变化,以及我 在巴黎大学的考试答辩。她说听我答辩的时候,她激动万分,简直难以控制自己的 眼泪,甚至几次差点发出呻吟和喊叫。最后,她对我说,怕人看见她那种心烦意乱 的样子,她是最末一个离开考场的,并且依照内心的旨意和强烈的愿望,径直来到 神学院。如果我不打算原谅她,她就决心死在这里。 世间能找到一个野蛮人,对如此痛切缠绵的悔恨无动于衷吗?当时我感到,为 了玛侬,我会抛弃基督世界所有的主教宝座。我问她有什么打算,如何安排我们的 生活较为妥当。她要我马上离开神学院,找一个可靠的地方安顿下来。我毫无异议, 全盘同意她的主张。她回到马车上,在街口等我。过了一会儿,我乘门房没留神, 溜了出去,登上马车。经过旧货商店,我又换上镶有饰带的世俗服装,挎上佩剑。 这些全是玛侬付的款,因为我身上一文不名。她怕我出圣・修尔比斯碰到麻烦,不 让我回房取钱。再说,我的钱也屈指可数,她有B的馈赠,相当阔绰,对我那点儿钱 根本看不上眼,让我干脆放弃掉。在旧货商店里,我们合计怎么办。为了进一步向 我表明和B一刀两断,她决心对他毫不留情。 “我把家具留给他,”她对我说,“那是属于他的。我有权带走金银首饰。带 走我从他手里捞到的近六万法郎,这是合法的。”她补充说:“我没有给予他任何 支配我的权力,这样,我们住在巴黎就无须担心。我们要找一所舒适的住宅,在一 起幸福地生活。” 我提醒她说,这即便对她毫无危险,我却要冒很大风险,因为迟早会被熟人瞧 见。我被囚在家里的那种横祸,随时会再次降临。她向我表示舍不得离开巴黎。我 特别怕惹她伤心,为了投合她的趣味,什么风险我也不在乎。然而,我们想出了一 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即在巴黎近郊的村子里租一所房子。想娱乐或办事的时候,从 那里进城很便当。我们选择了夏月村,离城很近。玛侬立刻返回原来的寓所。我在 土伊勒利公园的角门外等她。一个小时之后,玛侬带着一个使女乘租车回来,随身 还有几件行李,里边装着她的衣物和全部钱财。 我们很快到了夏月村,夜里在旅馆下榻,以便从容地找一所住宅,或者起码找 一套舒适的房间。次日,我们就看中了一套。 开头,我以为我的幸福坚如磐石。玛侬是温存体贴的化身,对我关怀备至,我 觉得这对我受过的全部苦痛酬报有余。两个人已长了些见识,便在一起算计,钱够 多长时间的用度。我们总共有六万法郎,不可能维持长期的生活费用。而且,我们 也不想把花销卡得太紧。玛侬同我一样,最大的长处不是节俭。我们作了如下的安 排: “六万法郎,”我对她说,“可以维持十年生活。假使我们一直住在夏月村, 每年两千埃居开支也就够了。我们在这儿过一种体面而俭朴的生活。惟一的大宗开 销,就是添置一套马车和看戏,这我们应付得了。你喜欢歌剧,我们每周去两次。 至于赌博,要严格限制自己,每次输钱无论如何不得超过两个皮斯托尔。十年当中, 我的家庭不可能毫无变化。我父亲年迈了,可能会去世。他一离世,我就能继承一 笔遗产。到了那时,我们什么也不用愁了。” 假若我们比较明智,是能够始终遵循这种安排的,这本来算不上是我头脑狂热 的产物。但是,我们的决定仅仅执行了一个来月。玛侬一味追求玩乐,我又百依百 顺,无时无刻不翻新花样,增加开销。她几次大手大脚地挥霍,我非但不痛惜,反 而千方百计地讨她欢心,主动地为她承办。我们在夏月村的住宅,逐渐成了她的负 担。冬季临近了,家家户户都搬回城内,村子空荡起来。她向我提议,在巴黎再找 所房子,我没有答应。但是,为了多少迁就她一点儿,我说可以租一套配备家具的 房间。我们每周都进城参加几次聚会。时间晚了就在城里过夜。夜深回夏月村不方 便,这正是她提出搬进城里住的借口。这样一来,我们有了两个住处,一处在城里, 一处在乡下。这一变动不要紧,不久便引出两件意外,彻底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把 我们的财产弄得荡然无存。 玛侬有个哥哥,是王宫里的卫士。一天上午,玛侬站在窗口,给他瞧见了,认 出来是他妹妹。他马上跑到我们寓所。这个粗暴无礼、毫无廉耻的家伙走进我们的 住宅时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对他妹妹与我私奔的事,他早有所闻,见面就对她 破口大骂。我当时刚好有事出去,这对他和我当然都是幸事,因为按照我的禀性, 我绝不能容忍别人的侮辱。他走之后,我才回去。看见玛侬忧伤的神情,知道出了 不寻常的事情。她告诉我说,刚刚挨了她哥哥一顿臭骂,他还粗暴地威胁她。我听 了顿时无比气愤,如果不是她哭着拦住我,我会立刻跑去报仇的。我同她正谈这件 事的时候,那个卫士没有通报一声,径直返回我们呆的房间。我倘若知道是他,对 他绝不会那样客气。我们笑容可掬地施礼作答之后,他便对玛侬说,刚才错怪了她, 是来给她道歉的。他原以为她过着淫荡的生活,因此很恼火。可是,他向我的一个 仆人打听,听说我是个超凡脱俗的人物,倒令他渴慕同我们一起和睦相处。找我的 仆人探听我的情况,这种行为虽然有些怪谲,令人反感,但我依然客客气气地聆听 了他的恭维。我认为这样做,可以讨玛侬的喜欢。她见哥哥来同我们和解,显得很 高兴。我们留他共进晚餐。他一会工夫就和我们混熟了,听说我们要回夏月村,他 说什么也要陪我们去,我们只好在车里给他让出一个座位。这是他喧宾夺主的开端。 因为自从那以后,他表现极其亲热,三天两头地来看我们,不久就习以为常,如同 出入他自己的房间一样。在一定程度上,他把我们的一切财产视同己物。他叫我弟 弟,借口兄弟之间不分彼此,把他的所有朋友都引到我们夏月村的住宅,用我们的 钱款待他们。他还制做考究的服装,用我们的钱支付。更有甚者,他让我们偿还他 的全部债务。我怕引起玛侬的不快,便对他那种蛮横无理的行径置若罔闻。他有时 向她大笔大笔索款,我也佯装视而不见。他赌博成性,手气好的时候,也确实还给 她一部分钱。但是,我们的钱为数有限,无法长期供他那种毫无节制的挥霍。我正 想要找他把事情摊开谈谈,却飞来一桩横祸,把这件事岔开了。常言道:祸不单行。 这桩灾祸又引起另一桩灾祸,连续打击,使我们陷入了绝境。 有一天,我们在巴黎过夜,这是常有的事,凡遇这种情况,女佣人就独自留在 夏月村照看。第二天早上,她跑来向我报告,说我们的房子夜里失火了,人们花了 很大力气才算把火扑灭。我问她家具损坏没有。她回答说,很多人跑去救火,场面 一片混乱,损失了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我们的钱锁在一个小匣里,我担心得要命, 急忙赶回夏月村。可是,再快也无济于事,钱匣早已不翼而飞了。我当时体会到, 爱钱不尽然是守财奴。损失这笔钱,我心里痛苦异常,几乎丧失了理智。我心里明 白,大祸又要临头了,贫困只是其中最不足道的一种。我了解玛侬,对她早有深刻 体验。不管她怎样忠心地依恋我,她可以与我同享欢乐,却不能同我患难与共。她 嗜好奢靡,享乐成癖,绝不会为我牺牲这些。 “我要失掉她啦!”我高喊道,“不幸的骑士,你又要失去你所爱的一切啦!” 想到此我心烦意乱,思忖是不是一死了之,好解脱我的万般苦恼,可是迟疑半 晌下不了决心。不过,我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在寻短见之前,我要思考思考,是 不是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托天主的福,我闪出一个念头,马上燃起了生望。 我认为损失这笔钱的事,可以瞒得过玛侬。通过投机钻营,或者碰碰运气,我也许 能比较宽裕地供她用度,不让她感到匮乏。 “按我原来的盘算,”我自我安慰地说,“两万埃居够我们生活十年。假定十 年过去了,我所期望家里的变化终未发生,又该怎么办呢?怎么办,我还不大清楚。 但是,到那时要做的事情,谁能阻止我今天就做呢?在巴黎,有多少资质钝鲁的人, 远远比不上我。然而,他们不管才能高下,总能维持生计!”我思索着人的生活处 境千差万别,又自言自语地说:“天主不是极其合理地安排了万物吗?有钱有势的 人,大多是糊涂虫,稍诸世事的人都懂得这一点。因而,这里边有绝妙的公平:如 果那些人既有钱,又有才智;他们的幸福岂不过了头,其余的人也未免悲惨得过分。 穷苦的人身心健康,这正是上天赋予他们摆脱贫困的手段。有些人为那些大人先生 们取乐,就和他们共享富贵,这是愚弄他们。还有的人,充当那些大人先生们的教 师,企图把他们培养成为正人君子。事实证明,这种意图绝少成功,因为不合天意。 但是,他们为那些大人先生们效劳,总可以得到报酬,靠受教育者为生。不管采取 什么方式,阔老和要员生来糊涂,这正是小人物生活的极好来源。” 我这样一琢磨,勇气就上来了一点,头脑也清醒了一些。我决定先去找玛侬的 哥哥列斯戈先生,同他商量商量。他是个巴黎通,我不止一次地发现,他的主要生 活来源既不是他自己的财产,也不是他银。幸亏身上还有二十皮斯托尔,这是我仅 有的钱财了。我把钱包拿出来给他瞧,告诉他发生了倒霉的事,我正为此焦虑,问 他除了饿死和绝望自杀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他回答我说,自杀是蠢人之见。 有许多聪明人走投无路,却不肯施展才智,结果落个炊断人亡。他让我自己想想能 干点什么,不管我选择什么行当,他保险帮助我,给我出谋划策。 “列斯戈先生,这都是些空话,”我对他说道,“我需要解决燃眉之急。就说 玛侬吧,我怎么向她交代呢?” “玛侬有什么难办的呢?”他接着说,“只要你愿意,在她的身上,不是总能 找到排遣忧虑的办法吗?像她那样一个姑娘,就应该供养我们,供养你我,供养她 自己。” 我本应斥责他那无礼的态度,但是,他不待我开口,抢着继续说,我若是愿意 按照他的主意办,他保证在天黑之前,我们就能坐分一千埃居。他说什么认识一位 老爷,那人在寻花问柳方面,很不计较金钱,只要能得到像玛侬那样姑娘的青睐, 一千埃居对他不在话下。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看错了人,”我回答说,“你对我的友谊,我原来以为是出自感情,现在 看来绝非如此。” 他厚着脸皮向我承认,他向来持这种观点。他妹妹一旦失掉了贞操,虽说是委 身给一个她最喜爱的男子,他也不能原谅她。他来同玛侬和解,无非想从她的淫荡 生活中捞取好处。现在我才看明白我们一直是受了他的骗。他那番话尽管令我气愤, 可我眼下需要他帮忙,不得不强作笑脸回答他说,他的主意是最后一招,不到万不 得已绝不采用。我求他给我找找别的出路。他说我年少,天生一副好面孔,建议我 拿容貌作手段,去勾搭一位不吝钱财的年老贵妇人。这个办法也令人作呕,我不能 不忠于玛侬。我向他提到了赌博,认为改变我的困境用这种办法最简便,也最适当。 他说赌博确实是一条出路,但也要看如何赌法。抱着通常的愿望去赌钱,我非彻底 输个精光不可。企图单枪匹马,不用帮手,不施展点儿小手段改变命运,即使聪明 伶俐,风险也实在太大。但是,还有第三条路,就是拉帮结伙地干。不过,我年纪 太轻,要想人伙,怕赌会的那些先生们嫌我不够资格。话虽如此,他还是答应在他 们面前替我通融通融。出我意料的是,他表示,我如果感到手头拮据,他倒愿意解 囊相助。我只祈求他一件事,那些有关我的损失和我们的谈话,什么也不要告诉玛 侬。 我从他那儿出来,心里更为失望,甚至悔不该把我的秘密告诉他。我不告诉他 实情,他也同样会答应帮我那点忙的。我担心得要死,生怕他不信守诺言,把我的 事透露给玛侬。从他公开表露的情绪来看,我担心他要捣鬼是满有理由的。按他的 说法,就是从玛侬身上捞取好处,把她从我手中夺走,或者起码劝她离开我,去投 靠一个更为阔绰、更有福气的情夫。我一直冥思苦想,越想越烦恼,同上午一样, 又绝望起来。我几次想给我父亲写信,再佯装痛改前非,好从他那里弄点儿资助。 但是,我随即回想起来,尽管他对我很慈爱,但我初犯过错,就被他幽禁了达半年 之久。这次我从圣・修尔比斯潜逃,闹得满城风雨,他决不会轻饶我。我想来想去, 茫无头绪。最后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心情顿时平静了下来。我自己也奇怪,向我的 朋友梯伯日求助,这个办法怎么早没想到呢!在他身上,我确能找到始终不渝的热 忱和友情。 给予贤德的人最大赞扬和最高称誉,莫过于我们不但深知他们廉正,而且对他 们信赖无疑。向他们求助,我们毫无危险之感。他们有时即使无力帮忙,你也尽可 放心,他们起码会表示友善与同情。在一般人面前,我们的心扉谨慎地封闭着,在 他们面前却自然地洞开了,宛如鲜花只待阳光的轻抚就会开放一样。 我正当走投无路时,忽然想到梯伯日,觉得这是苍天保佑我。我决定设法在天 黑之前见到他。我立即返回寓所,给他写了封便函,把适合我们谈话的地点告诉他。 我嘱咐他要保密和谨慎从事,我的处境不妙,他能守住秘密,就算他给我最大的帮 助了。因为马上就能见到梯伯日的面,我心里轻松下来,脸上的愁容也为之一扫, 否则,玛侬肯定会看出我的心事。我对她说,夏月村的住房失火无足挂齿,不必惊 慌。损坏虽然轻微,但修复之前,我们住在巴黎市内比较适宜。她听了这番话,对 损失也就毫不痛惜了,因为巴黎是她最喜欢呆的地方。一小时之后,我收到了梯伯 日的复信,他答应到指定的地点去。我急忙赶到那里。去见这样一位友人,我真有 些惭愧。他只要在我的面前一站,不用开口,我就感到他在谴责我的放荡。好在我 深知他心地善良,而且是为玛侬着想,我才鼓起了勇气去同他会面。 我在信上请他到故宫花园去。他比我先到一步。他一瞧见我,就迎过来拥抱我, 紧紧地拥抱了半晌,我的脸感到被他的泪水润湿了。我说同他见面实在惶愧,内心 深感辜负了他的情意。我首先请他告诉我,在我理应完全失掉他的尊敬和友情之后, 我对他是否还能以朋友相待。他极其温和地回答说,什么也不能使他放弃这种资格。 我的不幸遭遇,如果我允许他直说的话,我的过错和放荡,更加深了他对我的感情。 这种感情夹杂着剧烈的痛苦,如同眼瞅着一个亲人濒于深渊,又无法救助他一样。 我们坐到一条长椅上。 “唉!”我长叹一声,对他说道,“亲爱的梯伯日,如果真像你说的,你对我 的同情与我的痛苦一样深,那你的同情心也确实非寻常可比。让你看到我的痛苦, 我感到惭愧。因为说句心里话,造成这种痛苦的根由并不怎么光彩,可是后果却很 惨重,即使爱我不如你深的人,听了也会感动的。” 他说既然是朋友,就要有所表示,他让我痛痛快快地告诉他,我自从离开圣・ 修尔比斯后都有哪些遭遇。我满足了他,如实地向他讲了真情,并没有轻描淡写, 掩丑饰非,以期给人造成值得谅解的印象。我以爱情激发我的全部力量,大谈我的 痴情。我对他说,这种痴情就像命运的一次特殊打击,非毁掉一个可怜的人不可。 德操不能防范它,智慧也无法预见它。我绘声绘色地对他刻画我的苦恼、忧虑和绝 望。见面两个小时之前,我就已经走投无路。如果我的友人也和我的命运一样,无 情地抛弃我,我就又要陷入这种绝境了。最后,我说得善良的梯伯日感动极了。他 同我一样难过,但他是出自同情,我是因为痛苦。他一再拥抱我,要我鼓起勇气, 但放宽心。可是,他总把抛弃玛侬当做前提。我明确地告诉他,我认为同她分离是 我最大的不幸,我宁可穷困潦倒,甚至悲惨地死去,也不会接受这剂药方,它比我 的全部病痛加在一起还要难以忍受。 “你说个明白,”他对我说,“所有的建议既然一概不中你的意,我到底能给 你什么帮助?” 我需要的是他的钱,但又不好意思明说。不过,他终于明白了我的意图,对我 说好像听懂了。但是,他沉默了半晌,脸上显出迟疑的神情。 “我虽这么思索了一下,”他说,“你不要错以为我的热情和友谊冷却了下来。 你真是叫我左右为难,你惟一能接受的帮助,我是应该拒绝呢,还是违背我的职责 答应你呢?因为答应你,你就能继续放荡下去,这不就等于我助你作恶吗?”他考 虑了片刻,又对我说道:“不过我想,你也许被穷困所迫,处境恶劣,身不由己, 才作不出最好的抉择。只有心情平静时,才能感受到智慧与真理。我想办法给你搞 点儿钱,亲爱的骑士。”他拥抱我一下,接着说道:“请允许我只附加一个条件: 把你的住址告诉我,起码让我力争把你引回到贤德的路上来。我知道你是讲究德行 的,只是强烈的欲念害得你走上了歧途。” 他提出的条件我全应了下来,并请他曲谅我的苦衷,是厄运作祟,我才轻慢了 一位贤友的规劝。他立刻去找他相识的一位银行家,在他的账户上给我支出一百个 皮斯托尔,因为他根本没有现款。我在前面说过,他并不富裕。他的年俸是一千埃 居,不过他是头一年领俸,从前毫无进项,因此,他为我支取的钱,是他将来的收 益。 我体会到了他慷慨之中的全部心意。我深受触动,甚而怨恨起宿世孽债,悔不 该为情丝所缚,忤逆了全部职责。其实在我心中,道德还有相当的力量,能够起而 与我的情欲抗争。在这种头脑清醒的时刻,我起码还能意识到,像我这样列入情网, 实在有些可耻和荒唐。但是,这种斗争并不激烈,时间也很短暂。一见到玛侬,我 就会从天上跌下来。我回到她的身边时,心里暗暗惊奇,这样可爱的人,我爱上是 完全正当的,怎么竟一时会感到羞耻呢! 玛侬是有个性的女人。她不爱钱,在这点上,哪个姑娘也比不上她。不过,她 若是担心缺钱的时候,就没有片刻的安宁。她需要玩乐和消遣。如果不用花费就能 办得到,她永远不会要一文钱。我们有多少钱财,她连问都不问,只要每天过得快 活就行。她既不对赌博狂热嗜好,也不会被奢侈淫靡弄得晕头转向。她很容易满足, 只要按照她的口味,每天变换花样行乐即可。但是,她离不开玩乐,终日沉湎于其 中,否则她的脾气和情趣就会变化无常。她虽然深情地爱我,而且她也承认,只有 我才能使她享尽爱的甜情蜜意。然而,我几乎可以肯定,一朝享乐不成,她的爱情 就会化为乌有。只要我有一点薄财,她爱我就会胜过爱世间的一切。但是,我也毫 不怀疑,当我身无分文,仅剩下一颗不渝的忠心奉献给她时,她就会弃我而去,投 靠一个新的B。我决心紧缩自己的开支,好能一直应付她的花销。我自己的必需品, 宁可一样不买,也不愿意对她的无用开销加以丝毫限制。马车最令我发愁,事情明 摆着,我没有钱养马和雇用车夫。我把难处告诉了列斯戈先生,向一个朋友借到一 百皮斯托尔的事,我也没有瞒他。他一再对我说,如果我想碰碰赌运,情愿掏出一 百法郎款待他的会友,那么在他一力保举之下,我准能加入他们的“技巧会”。尽 管我厌恶骗人的勾当,为救燃眉之急,我也不得不走这条路了。 当天晚上,列斯戈先生就把我介绍给他们,说我是他的一位亲戚。他说我准能 在赌场上大显身手,因为我需要命运的照拂。我虽然清贫,却不是一个卑微的人, 为了向他们证明这一点,他说我有意请他们吃饭,他们接受了。我让他们美餐了一 顿。他们以我为话题,谈了许久,说我温文尔雅,气度不凡,都认为我大有希望, 因为我的外貌有正人君子气概,谁也不会怀疑我能弄虚作假。最后,他们称赞列斯 戈先生立了一功,为赌会添了一位有我这样才干的新手。他们指定一名骑士,在几 天内给我必要的指教。我大显身手的主要场所,是特朗西瓦尼旅馆,那里开了一个 房间,摆有法老纸牌桌,长廊里多处设有各种纸牌和骰子。这家赌场是R王子开设的, 他本人住在克拉尼,手下的军官大部分属于我们赌帮。说起这种事来,我能不惭愧 吗?不久,我用上了师傅传给我的本领。我在换牌、发牌作弊方面特别熟练。凭着 一对长袖筒,我可以骗过最机灵的眼睛,轻而易举地把牌藏起来。我不动声色,便 把许多规矩的赌客弄得倾家荡产。依仗这种特别的技巧,我很快发了横财,没过几 周,几笔巨款就弄到手了,还不包括我好心分给同伙的数目。于是,我消除了担心, 把我们在夏月村的损失告诉了玛侬。在告诉她的同时,为了安慰她,我又租了一所 家具齐全的住宅。我们搬到那里,感到又阔绰,又安全。 这期间,梯伯日不断来看我。他的道德说教无休无止。他唠唠叨叨地对我说, 我对不住良心、声誉和前途。我以友好的态度洗耳恭听,虽然没有丝毫打算听从他 的劝告,却也感激他的热诚,因为我了解他的动机。有时,当着玛侬的面儿,我开 心地拿他打趣,劝他不要恪守清规戒律,要学学大多数主教和教士,他们善于把一 个情妇和一笔俸禄协调一致。 “你瞧瞧,”我指着情人的眼睛,对他说,“为了这样的美人儿,你说犯什么 过错不值得呢!” 他耐着性子,甚至显得相当大度。但是,他看到我的财富与日俱增,不仅还给 他那一百皮斯托尔,还租了新住宅,增加了花费,愈加耽于饮撰声色之中,他的口 气和态度就完全改变了。他谴责我执迷不悟,威胁说上天将惩罚我。他向我预言的 灾祸,有些不久果真降到了我的头上。 “你这样骄奢淫逸,”他对我说,“肯定花的是不义之财。你的钱财来路不正, 同样会让别人骗走。上帝最可怕的惩罚,就是先让你心安理得地享乐。”他还说: “我所有的规劝,对你都不过是耳旁风。我已料到了,你不久就会讨厌我的规劝。 永别了,忘恩负义。毫无骨气的朋友。但愿你的罪恶享乐像影子一样消逝!但愿你 的金银财宝损失殆尽,让你了然一身,一贫如洗,好使你感受到醉心于富贵,不过 是一场黄粱美梦!到那时候,你才能指望我来爱你,帮助你。现在,我要同你断绝 一切来往,我鄙视你过的生活。” 他就是在我的房间里,当着玛侬的面,给我这通说教的。他站起身要走,我想 挽留他。但是,玛侬拉住我,对我说他是个疯子,要走就随他的便吧。 他的话不免触动了我。我发现有不少这样的机缘,我的心想要择善而从。后来, 在生活最不幸的时刻,我有勇气支持下来,多少是由于想起了他的话。刚才的场面 在我心中引起的忧虑,很快被玛侬的抚爱驱散了。我们一如既往,过着充满乐趣和 情意的生活。财富愈增,我们的爱情愈浓,在爱神和命运女神的奴仆中,没有比我 们更幸福、更多情的了。天啊!既然在人间能尝到这样令人魂荡的乐趣,怎么能将 其说成是悲惨世界呢?享乐的不足之处是它倏忽而过。如果凡尘的欢乐可以永继, 人还会追求别的什么幸福吗?我们的快乐生活也没有摆脱一般的命运,即好景不长, 接着而来的便是辛酸的悔恨。我在赌博中赢的钱,款额很大,打算存起一部分来。 我们的仆人,尤其是我的随仆和玛侬的使女,都知道我在赌场上走了红运。在他们 面前,我们说话常常不加戒备。那个使女长得很漂亮,我的随仆爱上了她。他们是 同年轻的、好说话的主人打交道,觉得容易欺骗。他们定下了拐骗的计谋,而且也 真的干了。我们遭受了这次打击,从此一蹶不振。 有一天,列斯戈先生请我们用晚餐,我们回去时已近午夜。我叫我的随仆,她 叫她的使女,但没见一个人露面。别的仆人告诉我们说,从八点钟起,他们就不见 了,说是根据我的指示,搬走了几个箱子,然后就离开了寓所。我有点预感出事了。 但是,等我到卧室一看,才真正大吃一惊,我的猜测远远不够。内室的锁头被撬开, 我的钱财和衣服被洗劫一空。我正独自思索这次变故,玛侬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 她的房间也被搜刮精光。这次打击太惨重了,我仅仅凭着理智,强打着精神,才没 有大哭大叫起来。我害怕把绝望的情绪传染给玛侬,就故作镇静,开玩笑地对她说, 我到特朗西瓦尼旅馆去,找个傻瓜要耍,就能捞回来。然而,我们经受这次灾祸, 看样子她非常痛苦,我装出来的愉快情绪非但没能使她免于过度沮丧,她的凄然神 情反倒勾起了我的悲伤。 她含着眼泪对我说:“我们完啦!”我千方百计地安抚她,可是不起作用,结 果弄得我也哭起来,内心的绝望和惶恐暴露无遗。事实上,我们彻底破产了,连一 件衬衣都没有剩下。 我立即差人把列斯戈先生请来。他建议我马上去找巴黎警察总监和王宫监察使。 我照办了。但是,我这一去,又促成了更大的不幸。我亲自去交涉也好,托人去见 那两位司法官也好,不但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让列斯戈有充裕的时间,趁我出 门儿的时机,撺掇他的妹妹作出一个骇人的决定。他向玛侬提起老色鬼G.M.先生, 说他为了寻欢作乐,挥金如土。他让玛侬明白,委身于那人,定然大有好处。玛侬 因为我们遭劫,正一筹莫展,对她哥哥也就言听计从。在我回去之前,这项不光彩 的交易就敲定了。列斯戈通知了G.M.先生,第二天就行动。我回去时,列斯戈在 房间里等我。玛侬已经在她的卧室里躺下,她吩咐仆人转告我,她需要休息一阵儿, 请我让她那天夜里单独安歇。列斯戈给了我几个皮斯托尔,我接受了下来,然后他 就走了。 我上床时已近凌晨四点钟,心中一直惦念如何重振产业,很久才入梦乡。一觉 醒来已经快十一、二点了。我急忙起床,过去询问玛侬的身体如何。仆人对我说, 她出去有一个小时了,是她哥哥租车接走的。列斯戈的这种举动,我虽然觉得有点 儿诡秘,但还是竭力不去猜疑。于是拿起书来,消磨了几个钟头。最后,再也按捺 不住心中的烦躁,开始在室内大步走来走去。我走进玛侬的房间,发现桌上有一封 未拆开的信。信是写给我的,上面是她的笔迹。我浑身颤抖着拆开了信。信中这样 写道: “我亲爱的骑士,我向你发誓,你是我心中的偶像。在世间,只有你才配得上 我这样爱。可是,我既可爱又可怜的人儿啊,我们落到这种地步,你没发现钟情是 一种愚蠢的德操吗?在缺少面包的情况下,你认为还有温情可言吗?饥肠辘辘,我 难免要犯错误。终有一天,当我叹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坚信这是在为爱情而叹息。 我崇拜你,请相信这一点。但是,容我一点儿时间,让我来运筹谋划我们的幸福。 谁钻进我的圈套,谁就要大倒其霉!我将为我骑士的富有和幸福而努力。你的玛侬 的消息,哥哥会告诉你。你也将知道,她因为不得不离开你,曾痛哭过一场。” 看完这封信,我的心情实在难以描摹,因为直到今天,我还分辨不清是什么情 绪扰乱着我的心。我那种心境是独一无二的,不能和寻常的感觉同日而语。它是无 法言传的,因为别人没有那种感受。就是我,当时也琢磨不透究竟是什么滋味,因 为它是独特的,与记忆中的感受毫无联系,甚至与任何已知的感觉都不能比拟。然 而,不管我的感觉属于哪种类型,其中肯定包含有痛苦、怨愤、妒忌和羞愧。如果 其中没有更多的爱情成分,那就算幸运了! “她爱我,这话我愿意相信,”我高声说道,“除非是魔鬼,她才会憎恨我呢! 别人占有一颗心的权利,我哪点不具备,不配占有她的心呢?我为她牺牲了一切, 还有什么没做到呢?然而,她却抛弃了我!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以为对我搪塞一 句,说她一直爱我,就能免遭我的责备吗!她害怕挨饿。爱神啊!这是多么庸俗的 感情!和我的眷眷深情多么不相称啊!为了她,我不怕挨饿,情愿过饥寒交迫的生 活,放弃了我的前程和家庭温暖;为了满足她随心所欲的要求,我自己的必要花费 一减再减。她说什么崇拜我。无情无义的,你这样说,我知道是谁出的主意。你若 是真的崇拜我,起码不会不辞而别。同自己崇拜的人生离死别的滋味,谁能比我更 清楚,只有丧失理智的人才会自找这种痛苦。” 一个人走进屋来,打断了我的哀怨。出乎我的意料,来人正是列斯戈。 “刽子手!”我一只手按着佩剑说道,“玛侬在哪儿?你在她身上打的是什么 鬼主意?” 见此情景,他慌了手脚,回答我说,他来找我是想帮我大忙的,我若这样对待, 他便告辞,从此不再登门了。我跑到门口,把房门紧紧锁上。 “别以为我是傻瓜,”我转过身来对他说道,“休想再拿鬼话来骗我。把玛侬 给我找回来,不然就小心你的脑袋。” “看!你也太性急啦!”他说,“我正是为这件事来的。我要告诉你,你可想 不到,喜事临门啦。你听了之后也许会对我感谢不迭呢。” 我要他当场说清楚。他说玛侬受不了战战兢兢的穷日子,尤其怕骤然改变先前 的一套生活方式,因此求他介绍,认识了慷慨大度的G.M.先生。其实,主意是他 出的,把玛侬带去之前,一切也全是他一手安排的,这些他都讳莫如深。 “今天上午我把玛侬带去了,”列斯戈接着说道,“那位大老实人在她的容貌 面前倾倒了,当即邀她陪伴,到乡间别墅去小住几天。”他又补充道:“我看出你 可以从中渔利,心中顿生一计。于是我巧妙地向他透露,玛侬遭到了巨大损失,用 几句话狠狠地激了他一下,让他发发善心,因此初次见面,他就赠给玛侬二百皮斯 托尔。我对他说,这些钱眼下还勉强应付得了,不过我妹妹日后还要有几大笔开销。 再说,她还要抚养一个小弟弟,父母双亡之后,这个担子就落到我和妹妹的肩上。 他如果觉得玛侬值得他敬重,就不该坐视不管,让她为这个可怜的孩子操心。她最 喜爱这个小弟弟了。我所说的那孤苦伶仃的小弟弟就是指你。我这么一讲,果真打 动了他。他答应给你和玛侬租一所舒适的住宅,还给你们添置像样的家具,每月给 你们四百里弗[注]。如果我算得不差的话,一年就是四千八。他动身下乡之前,吩 咐他的管家找一所房子,等他返回时就要收拾妥当。他们一回来,你就又能见到玛 侬了。她让我代她多多地拥抱你,并且向你保证,她更爱你了。” 我坐了下来,思索着命运为我所作的奇特安排。我爱不是,恨也不是,左右为 难,因此沉闷了半晌,列斯戈再三地催问我,我也没作理会。此时此刻,名誉和道 德观念还能使我感到愧疚。我长叹了一声,眼睛又转向亚眠城,转向我父亲的宅第、 圣・修尔比斯神学院,涉及我度过清白生活的所有地方。我和那种幸福的境界相隔 已经不止十万八千里了!我只能遥念那种境界。它像幻影一样,虽然还能引发我的 憾意和渴望,却无法激起我的奋发之心了。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我说道,“今世的罪恶才如此深重?爱情是一种贞洁 无瑕的情感,为什么到了我身上,就变成了罪孽与堕落的渊薮?我同玛侬一起过安 谧清白的日子,谁又会阻拦呢?在享受她的爱情之前,我为什么不同她结婚呢?我 父亲非常喜爱我,假使我提出正当的请求,百般央告,他有不应允的道理吗?啊! 我父亲会喜欢她的,她是个招人喜爱的姑娘,完全配作他的儿媳。有玛侬的爱情、 父亲的慈爱、正派人的敬重,坐享家财,保持情操和内心的恬静,这样我有多么幸 福。如今算交上厄运啦!他们让我充当的角色是何等猥亵!怎么,我要去分享…… 但是,如果是玛侬安排的,如果我不遵从就会失去她,我还能犹豫不决吗?” “列斯戈先生,”我大声说道,同时闭上眼睛,好像要排除心头的烦恼。“你 果真是想帮忙,我就感谢你。你本来可以采用一种体面的方法。但是,既然木已成 舟,现在想别的都没用,只好借重你的照应,实现你的计划了。”我开头大发雷霆, 接着又沉默了许久,列斯戈进退维谷,心里很怕我饶不过他,结果见我的态度陡然 变化,简直是喜出望外。他那个人根本谈不上勇敢。后来我算把他看透了。 “是啊,是啊,”他急忙回答我说,“我是帮了你大忙。以后你就看吧,我们 能捞到许多许多油水,你想都想不到。” 于是我们商量对策,如何迷惑G.M.先生,不让他对我们的手足关系产生怀疑, 我的个头挺高,年龄也许显得大点,同他的想像显然会有出入。无计可施,我只有 在他面前装成单纯土气的样子,并且使他相信,我打算献身宗教,为此我每天还得 去神学院。我们还商定,把我引见给他时候,我要穿戴得很不得体。 三四天过后,G.M.先生回到了城里。玛侬立刻派人告诉列斯戈说她回来了。 列斯戈又来告诉我,于是我们又一同去见她。老情夫已经出去了。 我虽然忍气吞声,屈从她的意志,可是重新见到她时,却压抑不住满腹牢骚。 在她面前,我显得凄凄楚楚,无精打采。见面是高兴的事,但无论如何也盖不住我 对她不忠的痛心。相反,她见到我却欣喜若狂。她埋怨我不该冷淡她。我禁不住连 声叹息,随口用无情无义一类字眼儿来数落她。她开头还嘲笑我的脑袋不开窍,可 是看到我的眼睛一直忧郁地凝视着她,发现我对这个违背禀性和愿望的变化始终耿 耿于怀,就独自回到内室去了。过了一会儿,我也走进去,见她正在那里饮泣,便 问她哭什么。 “这还看不出来吗?”她对我说,“你见到我就黯然神伤,可让我怎么活呢? 你来了有一个钟头了,对我一点儿亲热的表示都没有。你可倒好,就像在深宫里的 土耳其皇帝一样,对我的亲昵理都不理。” “听我说,玛侬,”我一边拥抱她,一边答道,“我不能瞒你,我伤心得要死。 你突然就跑掉了,抛下我一个人为你担忧。你单独睡了一夜,一句安慰的话也没说 就狠心地弃我而去,这些我都暂且不说。在你的魅力面前,这种事情再多我也会忘 却的。”我流着眼泪继续说,“但是你想想看,你让我住进这所房子,过这种凄凉 不幸的日子,想到这一点,我能不叹息、能不流泪吗?抛开我的身世名誉不谈;现 在同我的爱情发生了冲突的事由,不能再说是无足轻重的了;就以爱情本身而论, 难道你就想像不出来,一个人一片情意没有得到好报,说得更确切些,被一个薄幸 冷酷的情人无情地践踏了,他能不发出痛苦的呻吟吗?” “……别说了,我的骑士,”她打断了我的话,“别再折磨我了,你的话总是 使我心如刀绞。我明白是什么挫伤了你。我原来指望你能赞同我的计划,让我重新 置点儿财产。我开始时没让你参与,也是想照顾你的面子。既然你不同意,那就放 弃好了。” 她还补充说,只求我在那天再迁就她一下。那位老情夫已经给了她二百皮斯托 尔,并说晚上回来,再送给她一串华丽的珍珠项链和别的首饰,此外,还要把他许 下的年金的一半款数点给她。 “只容我一点儿时间接受下这些礼物就行啦,”她对我说,“我向你起誓,他 事后绝无法夸口说从我身上捞到了什么便宜,因为我一直推延,让他忍到回城再说。 他是吻过我的手,也确实不下百万次,为了这种乐趣他破点财也是应该的。同他的 财产和年纪相比,他拿出五六千法郎一点不算过分。” 能弄到五千里弗的前景倒也罢了,主要是她的决定令我高兴。我有权利认为, 我心中没有完全丧失荣誉感,只要能逃脱这种龌龊的勾当,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但 是,快乐如白驹过隙,痛苦却无边无际,这就是我生来的命数。命运把我从一个深 渊中解救出来,又把我推入另一个深渊。我对玛侬又亲又吻,向她表示她改变主意 我有多兴奋。接着我对她说,必须通知列斯戈先生,往下我们好默契配合。列斯戈 听说计划有变,开始满腹牢骚,但得知能稳拿四五千里弗,他也就欣然同意了。我 们决定同G.M.先生共进晚餐。这样做出于两种考虑:一是我扮演一名学生、玛侬 的弟弟,演出一场好戏,让我们开开心;另一个考虑是,谨防那个老色鬼向我的情 人动手动脚,他会以为如此大方地预先付款,就有权放肆了。等他去卧室准备睡觉 的时候,我和列斯戈就退出来。至于玛侬,她要设法不随他进卧室,然后也按计划 离开,和我一起过夜。列斯戈去张罗一辆马车,准时在门前等候。 该吃晚饭了,G.M.先生准时来到。列斯戈和他的妹妹在客厅里。老头子一进 门儿,就向他的美人儿殷勤地献上了一串珍珠项链、几副手镯、几只宝珠耳坠,这 几样东西起码值一千埃居。然后,他数给她半年的补贴,总共四千四百里弗,全是 黄澄澄的金路易。他按照旧朝廷的方式,送礼仪时说了许多亲昵的话。玛侬不好拒 绝,免不了让他吻了几下,这样,她接受他的财物也就名正言顺了。我站在门口谛 听,等候列斯戈叫我进去。隔一会了,列斯戈出来了,他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G. M.先生面前,让我给他施礼,我深深地鞠了两三躬。趁这工夫,玛侬把钱和首饰全 收了起来。 “先生,请您原谅,”列斯戈对他说,“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您也看得 出来,他没有一点儿巴黎人的派头。但是让他熏陶熏陶就能出息的。”他又回过头 来对我说道:“在这里你能经常荣幸地见到先生,这样好的师表你可切莫错过呀。” 老情夫见到我显得很高兴。他用手指头在我的脸上戳了几下,说我是个俊俏的 后生,说在巴黎可要当心,年轻人很容易堕落。列斯戈向他保证说,我天生就很规 矩,一心想当教士,我的全部兴趣就是造小教堂玩。 老头子用手托起我的下额儿,说道:“我看他长得很像玛侬。” 我故作傻气的样子答道:“先生,这是因为我们是一家子。我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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