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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达拉 [法]夏多布里昂 著 序曲 法兰西从前在北美洲拥有一大片领地,从拉布拉多延展到佛罗里达,从大西洋 沿岸一直到上加拿大的内湖区。 四条大河发源于同一条山脉,分割了这片辽阔的土地:圣洛朗河滚滚东流,注 人同名的海湾;滔滔的西河水流入无名的海洋;波旁河由南向北冲来;倾人赫德森 湾;而密西西比河则由北向南流去,直泻墨西哥湾。 一千多法里[注]长的密西西比河,浇灌着一片片美好的土地,美国称之为新伊 甸园,而法国人则给它留下个路易斯安那的芳名。密西西比河的千百条支流,诸如 密苏里河、伊利诺伊河、阿肯色河。俄亥俄河、沃巴什河、田纳西河等,以其淤泥 肥沃,以其水流滋润这片土地。每逢冬季河水上涨,每当风暴刮倒森林的一片片树 木,那些连根拔起的树木便汇集到源头;不久,树身结住污泥,缠满藤葛,杂草丛 生,残骸终于板结起来,又被激流冲走,漂入密西西比河。这些残骸一旦落入大河 的掌握之中,便被浪涛推涌,直至墨西哥湾,搁浅在沙滩上,从而分隔出更多的入 海口。密西西比河奔流咆哮,穿越崇山峻岭,漫溢的河水围住森林的高树和印第安 人的坟墓,赛似流经荒漠的尼罗河。然而,大自然的景象,优美和壮丽往往相辅相 成:只见大河中流携带松树橡木的残骸奔向大海,而两侧的缓流,则漂着开满玲楼 绣阁似黄花的绿萍睡莲岛,仿佛沿河岸溯流而上。还有那一条条绿蛇、幼鳄、一只 只青鹭、红鹳,如同游客登上花船,迎风扬起金帆,在睡眠中驶向某处偏僻的河湾。 密西西比河两岸的风光特别雄奇。西岸大草原一望无际,绿色波浪滚滚远逝, 仿佛飞升并隐没在蓝天之中,但见茫茫草原上,游荡着三四千头野水牛,偶尔还能 见到一只老野牛劈浪游向河中的荒岛,要在那高高的蒿草中宿眠。望着它那装饰两 个弯月的额头、沾了污泥的苍须,您准以为那是河神,正满意地眺望浩浩河水和富 饶的野岸。 西岸景色如此,对岸则是另一番景象,两岸相映成趣。东岸形形色色、芳香各 异的树木,有的一簇簇从山岩垂悬在水流之上,有的散布在峡谷之中,交错混杂, 一起生长,向高空攀援,看上去令人目眩。树脚下野葡萄、紫葳、药西瓜纷披盘绕, 爬上枝头,由械树梢攀到郁金香,由郁金香攀到药蜀葵顶,构成千百个洞窟、拱顶 和拱门。这些藤葛在树木间乱窜,往往越过河汉,架起一座座花桥。蕃茂的草木中, 木兰树亭亭玉立,枝头开满大白花,高出整片森林,惟有邻近的那株轻摇碧扇的棕 润可与之媲美。 造物主将大批鸟兽安置在这蛮荒之地,使之充满生机和魅力。只见在路径的尽 头,黑熊饱餐了葡萄,醉醺醺的,倚在榆树的枝权上摇晃;野鹿在湖中洗浴;黑松 鼠在繁枝茂叶中嬉戏;嘲鸫鸟、个头儿跟乌鸫一样大小的弗吉尼亚野鸽,飞落到由 草莓染红的草地上;黄头绿鹦鹉、紫色啄木鸟、红雀,在柏树冠顶跳来跳去;蜂鸟 在佛罗里达的茉莉花上闪亮,而捕鸟蛇咝咝叫着,倒挂在树梢儿摇曳,好似一条条 藤蔓。 对岸的大草原一片宁静,这边则不然,无不在活动,无不在絮语:鸟喙啄橡木 于的声响、动物在走动,吃草和咀嚼果核的声音、哗哗的波浪声、草虫的微吟、野 牛的低吼、鹧鸪的轻啼,使荒野充满温良和犷野的和谐。每当刮起一阵风,这荒僻 之地便活跃起来,摇动这些浮荡的物体,将这些雪白、碧蓝、翠绿、粉红的花团锦 簇交混杂陈,揉合各种颜色,汇集各种声响,于是,这种和声便从密林深处传出, 而眼前又展现这样奇妙的景物,我真想描绘出来,但是力不从心,不能让没有游历 过的人领略这大自然的处女地。 自从马盖特神父[注]和不幸的拉萨勒[注]发现密西西比 河之后,第一批移居到 比洛克西和新奥尔良的法国人,就同当地强大的印第安部族纳切斯结成联盟。后来, 纷争和嫉妒血染了这片好客的土地。在这些土著人里,有一位名叫夏克塔斯的老人, 因其年长,明智而有阅历,当上了族长,受到荒原族人的爱戴。他同所有人一样, 是用不幸的遭遇买来了德行。他不仅在新大陆的密林中屡遭磨难,而且磨难还一直 追随他到了法兰西的岸边。他蒙受奇冤,在马赛身陷囹圄,被押上战舰服苦役,释 放之后,他觐见了路易十四,还会见了当世的名人,出席过凡尔赛宫的庆典盛会, 观赏过拉辛[注]的悲剧,聆听过博须埃[注]所做的悼词,总 之,这个野蛮人见过大 世面。 mpanel(1); 夏克塔斯返回本上多年,一直享受宁静的生活,不过老天也让他为这种恩惠付 出高昂的代价:老人双目失明了。一位年轻姑娘陪伴他在密西西比河畔的山丘上游 荡,犹如安提戈涅搀着俄狄浦斯[注]在锡得龙山流浪,又像玛尔维娜领着渥西恩[注] 在莫尔旺的山岩上跋涉。 夏克塔斯在法国虽有种种不公正的遭遇,但他还是很喜爱法国人,总记得曾接 待过他的费纳龙[注],想为那位德高望重者的同胞尽点儿力。终于有了这种机会。 1725年,一个名叫勒内的法国人,在激情和不幸的驱使下,来到路易斯安那,他沿 着密西西比河边溯流而上,一直走到纳切斯人的住地,恳求接纳他为这个部族的武 士。经过盘问,夏克塔斯认为他的决心不可动摇,便收他为义子,将一位名叫赛吕 塔的印第安姑娘许配给他。婚后不久,部族人就准备开投去猎海狸。 夏克塔斯深受族人的敬重,虽然双目失明,仍被萨尚[注]会议指定出面指挥这 次远征。于是,开始祈祷和音戒:算卦者圆梦;大家求马尼杜神[注]显灵;献祭烟 草;焚烧麋鹿的舌带,观其是否在火中发出声响,据此来判断神灵的意愿;最后, 他们吃了圣狗肉,终于启程了。勒内也排在队列中。他们借潮水的推动,乘坐独木 舟,沿密西西比河逆流而上,再拐进俄亥俄河。时值金秋,辽阔壮美的肯塔基荒原 展现在这个法国青年的眼前,令他惊叹不已。一天夜晚,月光清亮,所有纳切斯人 都在独木舟中安睡,这支印第安船队扬起皮帆,在微风中行驶。勒内单独和夏克塔 斯在一起,请他讲一讲一生的险历。老人答应满足年轻人,同他坐在船尾,讲述了 如下的故事。 故事 一 猎人 我亲爱的孩子,我们俩聚在一起,是一种奇特命运的安排。我看你是变成野蛮 人的文明人,而你看我则是天意要变为文明人的野蛮人(是何意图,我也不得而知)。 我们二人从两个极端进入人生,你到我的位置上来安歇,而我也曾坐过你的位置: 因此,我们俩看待事物的观点,也势必截然相反。可是,对你我来说,这种地位的 变动,究竟谁是最大的赢家,谁是最大的输家呢?只有神灵知道,因为最无知的神 灵,也比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聪明。 我母亲在密西西比河畔生下我,到下一个花月[注],距今就有七十三次降雪[注] 了。那时,西班牙人刚在彭萨科拉湾落脚,还没有一个白人到路易斯安那定居。我 刚刚数到十七次落叶[注],就和父亲,乌塔利西武士一道出战,对抗佛罗里达强大 的部落摩斯科格。我们和西班牙人结为同盟,在莫比尔河的一条支流上激战。然而, 阿里斯古依[注]和马尼杜神不助我们。结果敌人获胜;我父亲战死,我在保卫他时 两处负伤。唉!当时我怎么没有下到灵魂国[注]呢,也免得后来在世上屡遭不幸! 可是神灵却另有安排:我被溃逃者带到圣奥古斯丁[注]。 来到西班牙人新建的这座城镇,我很有可能被抓走,送到墨西哥矿山。幸而, 一位西班牙老人被我的年轻和淳朴所打动,收留了我,把我介绍给他胞姐。他名叫 洛佩斯,是卡斯蒂利亚地区人,没有妻室,同胞姐一起生活。 两位老人待我十分亲热,精心培育我,给我请来各科的家庭教师。我在圣奥古 斯丁住了三十个月,厌倦了城镇的生活,眼看着越来越委靡不振:我时而直愣愣的, 一连几小时凝望远处的密林冠顶,时而坐在河边,凄苦地注视着流水。我想像着这 波浪所流经的一片片树林,心灵便充满孤独之感。 我渴望重返荒原,再也忍不住了,一天早晨,便换上土著服装,一手拿着我的 弓箭,一手托着欧洲人的衣裳,去见洛佩斯。我把那套衣服还给我的慷慨的保护人, 扑倒在他脚下,不禁泪下如雨。我咒骂自己,谴责自己忘恩负义,我对他说: “我的父亲啊,到头来,你本人也看明白了,我若是不重过印第安人的生活, 就非死掉不可。” 洛佩斯非常诧异,他想打消我的念头,向我指出我会碰到的危险,可能会重又 落入摩斯科格人的手中。然而,他见我义无反顾,便失声痛哭,紧紧搂住我,高声 说道: “走吧,自然之子!恢复你作为人的独立性吧,洛佩斯绝不想剥夺你的自由。 我若是还年轻,就肯定陪同你去荒原(那里也有我的甜美回忆!),把你送回母亲 的怀抱。回到森林之后,你有时也要念起收留过你的这个西班牙老人,而你要去爱 人类的时候,记住你对人心的第一次体验,就完全有利于这种爱。” 最后,洛佩斯祈祷上帝保佑,尽管我拒绝信奉基督徒的上帝。接着,我们就挥 泪而别。 我这样忘恩负义,不久便受到了惩罚。我缺乏经验,在树林中迷了路,正如洛 佩斯所预言的那样,被一伙摩斯科格和西米诺尔人捉住。他们一看我的服装、头上 插的羽毛,就认出我是纳切斯人。他们见我年轻,捆绑我时绳索勒得不太紧。那伙 人的头领叫西马干,他问我的姓名,我回答道: “我叫夏克塔斯,是乌塔利西的儿子,是削了一百多摩斯科格英雄头皮的密斯 库的后裔!” 西马干对我说道: “好啊,夏克塔斯,你这乌塔利西的儿子,你这密斯库的后裔,这回痛快了; 一到大村子,就把你烧死。” 我接口说道:“那好极了。”随即就哼唱起我的挽歌。 我尽管被俘,头几天就禁不住赞赏起我的敌人。这些摩斯科格人,尤其他们的 盟友西米诺尔人,都那么欢欢喜喜,洋溢着爱和满足。他们的步履轻捷,待人平和 而胸怀坦荡。他们爱讲话,讲起来口若悬河,语言和谐优美而又明白易懂。那些尊 长虽然上了年纪,也不减淳朴快乐的性情,好似林中的老鸟儿,一听见子孙唱起新 歌,就要随声附和。 随队同行的妇女见我年纪轻轻,都表露出一种温存和悦的怜悯、一种善气迎人 的好奇。她们问我有关我母亲和我幼年的情况,想知道我的苔藓摇篮是否吊在枫树 的花枝上,是否由风儿推着在小鸟儿窝边摇摆;继而,又问我的心态,提出一大串 问题,问我是否梦见过白鹿,秘谷中的树木是否教会我恋爱。我天真地回答这些母 亲、妻子和女儿的问题,对她们说: “你们是白天盛开的鲜花;黑夜就像清露一样爱你们。男人一离开母腹,就是 要吮吸你们的乳头和嘴唇。你们的话有魔力,能抚慰所有痛苦。这就是生下我的人 对我讲的,可是她再也见不到我啦!她还对我说,处女是神秘的鲜花,到僻静的地 方才能找到。” 这些赞美深得这些女人的欢心,她们塞给我各种各样的小礼物,给我送来核桃 酱、枫糖、玉米糊、熊腿肉、海狸皮,以及用来装饰我的贝壳、为我垫着睡觉的苔 藓。她们同我一起唱歌,欢笑,继而想到我要被烧死,又纷纷流下眼泪。 一天夜晚,摩斯科格人在一片森林边缘宿营。我坐在“战火”旁边,由一名猎 人看守,忽然听见草上悉索的衣衫声音,只见一位半遮面纱的女子来到我身边坐下。 她的睫毛下滚动着泪珠,而胸前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她美得 出奇,脸上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贞洁和激情的光彩,特别引人注目,具有无法抵御 的魅力。她不但非常美,而且极其秀雅温柔,眼神里流露出锐感多情和极痛深悲; 那粲然一笑,更是美妙绝伦。 我以为她是“临刑之爱的贞女”,即派到战俘身边给他坟墓施魔法的贞女。我 一确信这一点,虽不惧火刑,心里也一阵慌乱,结结巴巴地对她说: “贞女啊,您配得上初恋的爱情,生来不是为了临刑之爱的。一颗很快就要停 止跳动的心,很难回应您的心声。怎么能将死和生结合起来。您会引得我苦苦留恋 人生。但愿另一个人比我更幸运,但愿长长的拥抱将青藤和橡树结合起来!” 于是,少女对我说: “我根本不是‘临刑之爱的贞女’。你是基督教徒吗?” 我回答说,我从未背叛过自己部落的神明。印第安姑娘听了我的答话,浑身不 禁一抖,她对我说: “真可怜,原来你是个地道的邪教徒。我母亲让我入了基督教。我叫阿达拉, 父亲就是戴金手镯的西马干、这一部落武士的首领。我们正前往阿帕拉契克拉,到 了那里你将被烧死。” 阿达拉说罢,便起身走开了。 (夏克塔斯讲到此处,不得不中断叙述。往事像潮水一般,冲入他的脑海,失 明的眼睛涌出泪水,流到饱经风霜的面颊上,好似深藏地下的两股泉水,从乱石堆 中渗透出来。) (老人终于又讲道:) 我的儿子啊,你瞧,夏克塔斯以明智著称,其实很不明智。唉!我亲爱的孩子, 人眼睛瞎了,还能流泪!一连好几天,首领的女儿每晚都来和我说话。睡眠从我眼 中逃逝,阿达拉占据我的心,犹如祖居的记忆。 走了十七天,在蜉蝣将出水的时分,我们踏上了阿拉丘亚大草原。草原四周丘 峦连绵不断,林海叠浪连天,有柠檬树林、玉兰树林和绿橡木林。首领高喊一声到 达,队伍就在山脚下扎了营。我被看押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靠近在佛罗里达十分 有名的“自然井”,绑在一棵树脚下,由一名颇不耐烦的武士守着。我被看押在那 儿不大工夫,阿达拉就从泉边的枫树林出来,她对那摩斯科格英雄说: “猎人啊,你若想去打狍子,那就让我来看管俘虏吧。” 武士一听首领的女儿讲这话,高兴得跳起来,他从山丘顶直冲下去,在草原上 撒腿飞跑。 人心的矛盾多么奇特啊!我已经像爱太阳一样爱这位姑娘,那么渴望向她倾吐 内心的秘密,不料事到临头,我却心慌意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觉得这样单独面 对阿达拉,还不如投进泉里喂鳄鱼。荒原的女儿也和她的俘虏一样六神无主,我们 俩都默不作声,我们的话语让爱神给夺去了。阿达拉终于鼓起勇气,这样说道: “武士啊,捆绑得并不紧,您很容易就能逃走。” 我一听这话,舌头又大胆起来,回答说: “捆绑得并不紧,姑娘啊!……”我却不知该如何把自己的话讲完。 阿达拉犹豫片刻,又说道:“逃走吧。”她随即给我解开捆在树上的绳索。我 抓住绳索,又塞到这敌对部落的姑娘手中,强迫她美丽的手指握住,高声对她说: “绳索拿过去,再捆绑上!” “您真是丧失理智了,”阿达拉声调激动地说道,“不幸的人啊!你还不知道 自己要被烧死吗?你想怎么样呢?你没有想一想,我可是一个令人畏惧的首领的女 儿啊!” “从前,”我热泪滚滚,回答说,“母亲也用海狸皮包着我背在背上,父亲也 有一个漂亮的茅屋,他的狍群饮遍了千百条湍急的溪水。可是如今,我没了家园, 到处流浪,一旦死了,也没有个朋友用草盖住我的遗体,以免招来苍蝇。谁也不会 理睬一个不幸的陌生人的遗体。” 这番话深深打动了阿达拉。她的泪珠滚落到水泉里。我激动地又说道: “啊!你的心声,如果跟我的心声一样该有多好!荒原不是自由的天地吗?森 林不是有我们的藏身之所吗?生在草房木屋的儿女要想幸福,还需要那么多东西吗? 比新郎的初梦还美丽的姑娘啊!我最亲爱的人啊!要敢于跟我一道走。” 这就是我所讲的话。阿达拉则柔声回答我: “我的年轻朋友,您学会了白人的花言巧语,不难欺骗一个印第安姑娘。” “什么!”我高声说道,“您称呼我为您的年轻朋友!唉!如果一个可怜的奴 隶……” “那好吧!”她说着,就伏到我身上,“一个可怜的奴隶……” 我又热切地说道:“用一个吻来保证你的诚意!” 阿达拉听从了我的恳求,犹如一只小鹿用娇嫩的舌头勾住吊在陡峭山崖的藤萝 粉花上,我也久久悬挂在我心爱姑娘的嘴唇上。 唉!我亲爱的孩子,痛苦和欢乐仅有飓尺之隔!阿达拉给我爱的第一个信物, 又恰恰要毁掉我的希望,这谁能相信呢?老夏克塔斯的白发啊,听见首领的女儿讲 出下面这样的话,你该有多么惊诧: “英俊的战俘啊,我简直疯了,顺从了你的欲望。然而,这种炽烈的恋情会把 我们引向哪里?我信奉的宗教要把我同你永远拆散 ……我的母亲哟,你干的是什么事儿啊?……” 阿达拉戛然止声,不知什么致命的秘密,刚要说出口又咽了回去。她的话把我 投入绝望的境地。我高声说道: “那好吧!我也会像您一样残忍:我绝不逃走。您会看到我在熊熊的火焰里, 您会听见我的皮肉被火烧得吱吱的响声,让您兴高采烈吧。” 阿达拉抓住我的双手,高声说道: “可怜的年轻异教徒,你实在叫我怜悯!你是想让我哭碎了心吗?真可惜,我 不能跟你一起逃走!阿达拉哟,你母亲把你生下来多么不幸啊!您怎么不跳进水泉 里喂鳄鱼呢!” 这时,太阳西沉,鳄鱼开始吼叫起来。阿达拉又对我说:“我们离开这儿吧。” 于是,我拉着西马干的女儿来到山脚下。这里,群山犹如岬角插入草原,形成一个 绿色海湾。这里荒野十分壮美,一片静谧。仙鹤在巢中鸣唱,树林回荡着鹌鹑单调 的歌声、虎皮鹦鹉的鸣叫、野牛的低吼和西米诺尔牝马的嘶鸣。 我们几乎是默默无言地漫步,我走在阿达拉的身边,而她还拿着我强塞回去的 那段绳索。我们有时潸然泪下,有时又强颜欢笑,时而举目望天,时而垂头看地, 侧耳聆听鸟儿的歌声,抬手遥指西沉的落日,两个人亲热地手拉着手,胸口忽而急 促起伏,忽而和缓宁贴,还不时地重复夏克塔斯和阿达拉的名字……啊!恋爱的第 一次漫步,这种记忆无疑十分强烈,哪怕经历了数十年的磨难,还依然搅动着老夏 克塔斯的心! 心中激荡着炽热爱情的人,多么不可理解啊!不久前,我丢下慷慨的洛佩斯, 还要不顾一切危险去争取自由,可是女人的一瞥,刹那间就改变了我的志趣、决心 和思想!我的故土、家园和母亲,甚至等待我的惨死,我都统统置于脑后,凡是与 阿达拉无关的事情,我都转而漠不关心了。我无力达到成年人的理性,就突然又跌 回孩童的状态,非但不能丝毫规避等待我的种种不幸,而且连吃饭睡觉也得让人照 顾了! 我们在草原上游荡之后,阿达拉再次跪下求我离开她,可是无济于事。我却和 她针锋相对,说她若是不肯把我重新捆在树上,我就自己回到营地。她被迫无奈, 只好满足我的请求,指望下一次来说服我。 次日就决定我的命运了。大队人马快到西米诺尔人首府科斯考维拉了,便停在 一座山谷里。这些印第安人,联合了摩斯科格人,组成了克里克联邦。到了深夜, 那位棕榈之国的女儿又来看我,把我带进一大片松树林,再次恳求我逃走。我先不 回答,只是拉起她的手,迫使这只惊慌的小鹿和我一起在林中游荡。夜色极美,天 神抖动着浸透松树清香的蓝色长发,我们还嗅到淡淡的龙涎香,那是伏在河边柽柳 丛中的鳄鱼身上散发出来的。皓月当空,没有一丝云彩,清辉洒在密林朦胧的树冠 上。周围寂静无声,惟闻远处响彻幽林的难以名状的和鸣,好似孤魂在空廓的荒原 上哀叹。 我们从树木之间的缝隙望见一个手执火炬的青年,酷似踏遍林海唤醒大自然的 春神。那是个恋人,要到心爱姑娘的茅屋去探询自己的命运。 假如姑娘弄熄了火炬,她就是接受了对方的心意;假如她不弄灭火炬而蒙上面 纱,那她就是拒绝求婚。 那武士隐身在暗地儿里,轻声歌唱: 我要抢在太阳脚步之前, 登上高高的山顶, 要寻找我那单飞的鸽子, 来到这片橡木林。 我给她戴上贝壳项链: 三只赤贝象征我的爱, 三只紫贝表示我的不安, 三只蓝贝意味我的期待。 米拉的眼睛, 银貂一样亮; 米拉的头发, 稻田的轻浪; 米拉的嘴唇, 镶珍珠的红贝壳; 米拉的乳房, 孪生一对白羊羔。 但愿米拉吹熄, 我的这支火炬! 但愿她的嘴唇, 给它撒下快乐的阴影! 而我要让她受胎怀孕。 她那丰满的乳房, 将维系着祖国的希望; 而我抽着和睦的烟斗, 俯身摇篮瞧我的儿郎! 啊!我要抢在太阳脚步之前, 登上高高的山顶, 要寻找我那单飞的鸽子, 来到这片橡木林! 那青年就这么唱着,他的声音深深地搅动了我的心灵,而阿达拉的脸也陡然变 色了。我们握在一起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然而,另一个对我们俩同样危险的场面, 转移了我们对这一情景的注意。 我们经过一座婴儿的坟丘。这座坟丘在两个部落的边界,照习惯垒在路边,好 让去水泉的青年妇女将无辜孩子的亡灵招入腹中,将其带回家园。这时,我们看见 一些新婚女子渴望做母亲的温馨,来到这里,她们以为瞧见孩子的灵魂在花朵上飘 荡,便微微张开嘴唇,要把它迎入体内。继而,那真正的母亲来了,她将一束玉米、 几朵白色百合花放在坟头,又往泥土上洒些自己的乳汁,然后坐到湿润的草地上, 声调哀婉地向她的孩子诉说: “我的新生儿啊,你躺进大地的摇篮,为什么我还要为你流泪呢?小鸟儿长大 了,就应当自己去觅食,可是它在荒野里找到的,尽是苦涩的籽粒。至少你还不懂 得伤心流泪;至少你的心没有受到世人贪婪的威胁。花蕾在花苞里就枯萎,带着全 部芳香逝去,如同你呀,我的儿子!带着全部童真逝去。死在摇篮里的人多么幸福 啊,他们只了解母亲的微笑和亲吻!” 我们的心情已经非常沉重,更哪堪这种恋情和母爱的场景;这些场景仿佛在追 逐我们,一直追到这迷人心性的荒野里。我将阿达拉抱进密林深处,对她讲的那些 话,如今我在自己的嘴唇上却寻觅不到了。我亲爱的孩子,南风吹过冰山,便失去 热气。老人心中对爱情的追忆,也像日落后寂静笼罩村野时,那沉静的月轮所反射 的太阳的火光。 谁能拯救阿达拉?谁能阻止她沉迷于本性?无疑只有期待奇迹,而这奇迹果然 发生啦!西马干的女儿向基督徒的上帝求救,她匍匐在地,热切地向她母亲和圣母 祈祷。勒内啊,正是从那时起,我才更好地认识了这种宗教:在莽林之中,在这生 活物品极度匾乏的境地,这种宗教却能恩赐给不幸者千百种东西;而且,藏身这密 林里,形影相伴,远离人世,这一切都会给感情的激流推波助澜,惟有这种宗教能 遏制感情的激流,战而胜之。啊!淳朴的野姑娘,无知的阿达拉,她跪在一棵倒下 的古松前,如同跪拜祭坛那样,正为她那信奉邪教的心上人向上帝祈祷,在我看来, 她是多么神圣啊!她那双仰望明月的眼睛、她那副闪着虔诚和爱的泪花的面颊,此 刻像天仙一样美丽。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她要飞起来上天了;还有好几次,我似乎 看见神灵踏着月光降临,似乎听见他们停歇在树木的枝叶间:须知基督徒的上帝要 召回在岩洞里的隐修士,就是派遣这些神灵。我伤心不已,惟恐阿达拉很快要飞离 大地。 这工夫,她泪如泉涌,简直痛苦万分,我看着不忍,可能就要同意逃走,不料 密林中吼声骤起,只见四个武装的汉子朝我扑来:我们已被发现,首领发令追捕我 们。 阿达拉像位王后,举止神态十分高傲,她不屑于对几个武士说话,只是骄矜地 瞥了他们一眼,便跑去见西马干。 她什么也没有得到。看守我的人数倍增,捆绑我的绳索也加了几条,还把我和 情人拆开了。五个夜晚过去,我们望见坐落在查塔尤齐河畔的阿巴拉丘克拉。他们 立刻给我戴上花冠,给我的脸抹成红一块蓝一块,还在我的鼻子和耳朵上系了珍珠, 并把一只切切古埃[注]塞到我手里。 我就这样被装饰成祭品,在人群一阵阵喊叫声中,走进了阿巴拉丘克拉。我的 命算完了。这时响起贝螺声,米可王,或部族首领下令集会。 我的孩子,你了解野人对战俘所施的酷刑。基督教的一些传教士冒着生命危险, 怀着不懈的慈悲之心,深入许多部族,说服他们用比较温和的奴隶制替代了残酷的 火刑。当时,摩斯科格人还没有采用这种惯例,但是许多人都表明赞同。这次米可 王召集各部头领,就是议决这个重大事件。我被押到审议地点。 联席会议亭,就坐落在离阿巴拉丘克拉不远的孤丘上。这座圆顶的建筑很美观, 有三圈亭柱,全是经过雕刻的光滑的柏木干。圆柱从外往里越来越高,越来越粗, 而数量逐圈减少,正中央只有一根主柱。主柱顶端拉出皮带,连接其他的柱顶,望 上去就像展开的圆扇。 联席会议开始。五十位穿着海狸皮长袍的老人面对门口,坐在亭中的几排台阶 上,大头领坐在中间,手上拿着半截涂成战争颜色的和睦长烟斗。老人的右侧还有 五十位穿着天鹅羽毛裙的妇女。武士头领们则站在左侧,他们手执大斧,头插羽翎, 手臂和胸膛涂了血。 中心柱下点燃了会议之火。首席巫师身披长袍,头上顶着一只制成标本的猫头 鹰,由八名执事簇拥着,往火上浇洒树脂,向太阳献祭品。这三排老人、妇女和武 士,以及这些祭司、这种祭品、这种缭绕的烟云,所有这一切给会议增添了庄严的 气氛。 我全身捆绑着,立在会场中间。祭祀一结束,米可王便发言,简单说明这次聚 会的议题,然后将一串蓝项链掷到场地,以表示他本人的意见[注]。 接着,鹰部落的头领站起来,这样说道: “我父米可王、鹰部落、海狸部落、蛇部落和龟部落的头领、姥姥和武士,我 们丝毫也不要改变祖先的习俗,烧死我们的俘虏,绝不要削弱我们的勇气。人家向 你们建议的是白人的习惯,只能是有害无益。你们要掷出红项链,这就代表了我的 意思。我讲完了。” 说罢,他将红项链掷进场地。 一位老妪站起来,说道: “我的鹰部落之父啊,您像狐狸一样精明,却像乌龟一般缓慢慎重。我要同您 一起磨亮友谊之链,一起栽种和平之树。真的,我们祖传习俗的有害部分,还是改 变为好。我们要保留为我们种地的奴隶,不要听俘虏的惨叫,那会惊扰母亲的身孕 的。我讲完了。” 一时间会场乱纷纷的,那场面好似暴风雨中大海的汹涌波涛,好似狂风席卷秋 天的枯叶,好似密西西比河大洪水冲起的芦苇,又好似密林中一大群乱吼乱叫的麋 鹿,那些头领、老妪和武士忽而慷慨激昂,忽而窃窃私议,有时轮流发言,有时又 七嘴八舌,利害相冲突,看法不一致,眼看会议要不欢而散。然而,老习惯最后还 是占了上风,我被判处火刑。 不过,有一种情况推迟了我的刑期:“鬼节”或者“万灵节”临近了。照习俗, 过“鬼节”期间不能处死任何俘虏。我被严加看押,再也见不到阿达拉,毫无疑问, 头领们将西马干的女儿打发走了。 这期间,方圆三百法里的各部落,都成群结队赶来欢庆“万灵节”。在一片开 阔地搭起了长棚。到了正日子,家家户户都从各自的坟穴挖出父辈的骸骨,按家族 依次挂到“祖先公祠”的墙壁上。外面风声怒吼(已刮起风暴),林涛呼啸,瀑布 轰鸣,而各部落的元老就在父辈的骸骨上,签订和平与联盟的协定。 庆祝活动有丧葬游戏,赛跑,玩球,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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