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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洛林红衣主教主宰了王太后的思想。德・沙特尔主教代理完全丧失了她的恩宠, 他应当感到这种损失有多大,却没有什么感觉,只因他有了自由和对德・马尔蒂格 夫人的爱。 在国王伤势危殆的十天中,洛林红衣主教从容计谋,促使王后采取符合他的意 图的决定。因此,国王一驾崩,王后就命令大总管为先王守灵,在图尔奈勒城堡主 持丧葬仪式。这种差遣使他远离一切国事,剥夺了他的行动自由。大总管派个亲差 去见纳瓦尔王,请他火速到京,以便共同遏制吉兹兄弟眼看要升到的高位。军权落 到了德・吉兹公爵手中,财权则由洛林红衣主教掌管。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被 逐出宫廷;应召人朝办事的两个人,一个是大总管的公开敌人德・图尔农红衣主教, 一个是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的公开敌人,掌玺大臣奥利维埃。总而言之,朝廷 面目全非了。德・吉兹公爵跟嫡系亲王并驾齐驱,在先王的丧礼仪式中,也能给国 王提袍了。他们兄弟三人完全成了主子,究其原因,红衣主教固然影响着王太后的 思想,但王太后也自有打算,只要觉得他们不安分了,就可以将他们打发走,反之, 大总管得到嫡系亲王的支持,轻易是搬不动的。 等到国葬一结束,大总管来到卢浮宫,受到国王十分冷淡的接待。他本想同国 王单独谈一谈,可是国王却把两位吉兹先生召来,当着他们的面劝他去休息,说是 财政和军务都已委派给人了,需要向他垂询时,自然会召他人宫。王太后接见他时, 态度比国王还冷淡,甚至责备他曾对先王说,几位王子长相一点也不像父亲。纳瓦 尔王人朝,也没有受到好一点的接待。孔代亲王不像他兄长那样能容事,竟然大发 怨言,可是抱怨也无济于事,给个差使就打发他远离朝廷,派他去佛兰德签订和约 了。对付纳瓦尔王也有办法,给他看一封伪造的西班牙国王的信,信中指责他在西 班牙领土上制造事端,这就引起他对自己领地的担心;最后,有人暗示他最好去贝 阿尔纳[注]。还是王太后给他一条出路,让他陪送伊丽莎白公主,甚至迫使他为公 主打前站。这样一来,朝廷里就再也没有人能同吉兹家族的权势抗衡了。 陪送伊丽莎白公主的差使换了人,这虽然对德・克莱芙先生是件扫兴的事,但 他无法抱怨替代他的人的高贵身份,他遗憾的主要不是这份差使的荣誉,而是携夫 人远离朝廷、又不显出有意为之的时机。 国王驾崩过后数日,朝廷就决定去兰斯[注]给新国王加冕。刚一有人谈论这次 远行,一直装病而足不出户的德・克莱芙夫人,就请丈夫同意随宫廷的人前往,而 让她去库洛米埃呼吸新鲜空气,将养身体。丈夫回答说,他同意,也绝不深究是不 是健康的原因,她才不能随同前往。这事儿他已拿定主意,也就不难同意了。不管 他对妻子的品德有多高的评价,他还是清楚地看到,为慎重起见,最好不让她和她 所爱的男人长时间相处。 德・内穆尔先生很快就得知,德・克莱芙夫人不会跟宫廷的人同行,但是他走 之前无论如何也要见她一面。于是在启程的前一天,他去登门拜访,为能单独同她 晤面,他就在礼节容许的限度内尽量晚点去。也是天从人愿,他走进庭院时,迎面 碰见从里面出来的德・奈维尔夫人和德・马尔蒂格夫人,听她们说只有女主人一人 在家。他登上台阶时心情激动和慌乱的程度,只有德・克莱芙夫人听仆人说德・内 穆尔先生求见时的心情可与之比拟。的确,她当即心慌意乱,既怕他向她表白爱情, 又怕自己的回答流露过多的心许,既担心这次拜访给丈夫造成忧虑,又担心自己不 好处理:对丈夫讲又不是,隐瞒又不是,一时头脑乱纷纷的,无所适从,她万般无 奈,只好作出决定:回避一件也许是她最渴望的事情。她派一名贴身女仆,到前厅 向德・内穆尔传话,说她刚刚身体不适,抱歉不能领受他来看望的美意。这位王子 不能见德・克莱芙夫人,而且不能见是因为她不愿意让他见,这对他来说有多痛苦 啊!次日他就走了,心中再也不抱一丝侥幸的希望。自从在太子妃宫里那次谈话之 后,他没有对她说上半句话,现在他有理由相信,他向主教代理透露秘密是个过错, 一错便毁了他的全部希望。总而言之,他上路时,种种念头只能加剧一种惨苦的痛 悔。 mpanel(1); 再说德・克莱芙夫人,刚才一想到这位王子来访,就不禁心慌意乱,可是,刚 刚略微平静下来,她拒绝见面的理由便烟消云散了;她甚至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 如果她有胆量,或者事情还来得及的话,她很可能派人请他回来。 德・奈维尔夫人和德・马尔蒂格夫人离开她的府邸,又去看望太子妃。德・克 莱芙先生正巧也在那里。太子妃问她们从何而来,她们回答说刚从德・克莱芙夫人 那儿来,下午有一段时间,她们同许多人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她们走时只留下德・ 内穆尔先生。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德・克莱芙先生立刻警觉了,尽管他想像得出 来,德・内穆尔先生常有机会同他妻子说话,但是此刻,这人就在他妻子那里,而 且单独在一起,很可能正对他妻子谈情说爱,他一想到这些,就觉得是一种新情况, 简直无法容忍,心中顿时燃起空前猛烈的妒火。他在太子妃宫里坐不住了,便起身 回府,却不知道回府做什么,是否存心打断德・内穆尔先生的拜访。快到府门前时, 他就注意察看,有没有什么迹象表明这位王子还在,看样子人已经走了,他这才松 了一口气,想到他可能没有呆多久,心里还有点美滋滋的感觉。他甚至想,自己应 当嫉妒的人,也许不是德・内穆尔先生;他虽然确信无疑,现在却想找出些疑点, 然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不能不确信,因此,他渴望的这种无法确定的态度不会 持续多久。 他首先走进妻子的房间,谈了一会儿无关紧要的事情之后,就禁不住问她干了 些什么,见了什么人;妻子都一一对他讲了。他注意到她根本没提德・内穆尔先生, 就声音有点颤抖地问她,是否只见到这些人,好给她机会讲出这位王子的姓名,免 除她耍心眼儿给他造成的痛苦。可是她没有见到人,也就没有向他提起人家;德・ 克莱芙先生声调颇伤感地又问道: “那么德・内穆尔先生呢,您没有见到他,还是把他遗忘了呢?” “我确实没有见到他,”他妻子回答,“当时我身体不舒服,就派一名贴身女 仆去向他道歉。” “只有他来拜访,您的身体才不舒服,”德・克莱芙先生接口说道。“既然您 见了所有人,对待德・内穆尔先生为什么要特殊呢?为什么在您看来,他不同于一 般人呢?为什么您非得害怕见他呢?为什么您要让他看出您怕见他呢?为什么您要 让他了解,您在运用他的爱赋予您的权力呢?您若是不知道他能区分无礼和您的严 厉态度,还敢于拒绝见他吗?然而,您何必对他采取严厉态度呢?像您这样一个人, 夫人,除了淡然处之,其他任何态度都等于送秋波。” “不管您怎样怀疑德・内穆尔先生,”德・克莱芙夫人又说道,“我认为您总 不能怪我不见他吧?” “我还是责备您,夫人,”丈夫反驳道,“这些责备是有根有据的。如果他什 么也没有对您说过,您为什么不见他呢?是的,夫人,他对您谈了。如果他仅仅以 沉默来向您表达痴情,这种感情就不可能给您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您未能把全部真 相告诉我,大部分向我隐瞒了;您向我承认那么一点甚至后悔了,没有勇气讲下去。 我比原来估计的还要不幸,我成为世间最不幸的男子。您是我的妻子,而我就像对 待情人那样爱您,可是我却看见您爱上另一个男人。他天天能同您见面,还知道您 爱他。唉!”他提高声音说,“我原以为您能战胜对他的感情。看来,我完全丧失 了理智,竟然相信您能做得到。” “我不知道您是否错了,”德・克莱芙夫人又伤心地说道,“该不该肯定我这 样非同寻常的方式;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错了,该不该相信您会正确对待我。” “不必怀疑了,”德・克莱芙先生立刻接口道,“您就是想错了:您期待我的 事情不可能,我期待您的事情也不可能。您怎么还能希望我会保持理智呢?我发狂 地爱您,我还是您的丈夫,难道您忘了吗?这两者以哪一种身份,都可能干出极端 的事儿来,两者合起来,还有干不出来的事情吗?哼!”他继续说道,“什么事情 都能干出来;我只有强烈的、自己也把握不住的感情。我再也配不上您了,但是也 觉得您同样配不上我了。我爱您,我恨您;我还冒犯您,在此请求您原谅;我钦佩 您,又因钦佩您而感到羞愧。总而言之,我身上再也没有平静和理智了。自从您在 库洛米埃对我谈过之后,自从那天您在太子妃宫中得知您的事传出去之后,我不知 道自己还怎么能活着。我弄不清这事从哪儿传出去的,也弄不清在这事上,您和德 ・内穆尔先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您永远也不会向我解释明白,我也绝不要求您 向我解释。我仅仅请您不要忘记,是您把我变成世上最不幸的男人。” 这番话说罢,德・克莱芙先生就离开妻子的房间,次日没有来见她就启程了。 不过,他还是给她写来一封充满伤感、诚信和温情的信。她也回了一封信,回信极 其动人,信誓旦旦,保证她过去的和将来的行为,而且,她的保证全是以事实为依 据,确实表达了她的感情,因此,这封信对德・克莱芙先生起了作用,给他的心情 带来几分平静;再加上德・内穆尔先生和他一同陪伴国王,没有和德,克莱芙夫人 在同一地方,他确知这一点,也就安心多了。 这位王妃每次同丈夫谈话时,丈夫对她表明的那种痴情,行为那样光明磊落, 以及她对丈夫的友谊和歉疚,这些都在她心中起了作用,冲淡了德・内穆尔先生的 影像;然而,这种情况仅能持续一小段时间,他的影像很快又重现,而且比以往更 加鲜明,更加贴近了。 这位王子走后最初几天,德・克莱芙夫人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后来才觉出别离 之苦。自从爱上他之后,哪一天她都怕见到他,或者希望见到他;现在想到连偶然 遇见他的机会都没有了,心里就难受极了。 她动身去库洛米埃,临行时还特别嘱咐,将那些复制的大幅油画带去。原画是 德・瓦朗蒂努瓦夫人请人画的,为装饰她在阿奈的漂亮别墅;画中表现了先王在位 时的历次著名事件,其中有麦茨之围[注],战功卓著者均画在上面,而且维妙维肖, 德・内穆尔先生也在其中。也许是这个缘故,德・克莱芙夫人才要把画带上。 德・马尔蒂格夫人也未能随朝廷去兰斯,她答应德・克莱芙夫人去库洛米埃小 住几日。她们都是王后的红人,但彼此毫无嫉妒之心,更没有疏远之意。二人虽是 朋友,但彼此并没有倾吐各自的私情。德・克莱芙夫人知道德‘马尔蒂格夫人爱着 主教代理;反过来,德・马尔蒂格夫人却不知道,德・克莱芙夫人爱上了德・内穆 尔先生,也不知道对方也爱这位夫人。德・克莱芙夫人是主教代理的侄女,在德・ 马尔蒂格夫人看来就显亲近;而德・克莱芙夫人也喜欢她,因为她们都怀着同样炽 烈的爱,她们的情人又是两个知心朋友。 德・马尔蒂格夫人按照许诺,到库洛米埃来会德・克莱芙夫人,发现这位王妃 生活十分孤寂,她甚至想方设法处于完全孤独的状态,晚上呆在花园里也不让仆人 陪伴。她来到德・内穆尔先生曾经偷听她谈话的小楼,走进朝向花园的房间,让侍 女和仆人待在另一间屋里,或者待在楼前,听她招呼才能进去。德・马尔蒂格夫人 从未来过库洛米埃,到这里一看十分惊讶,觉得处处美不胜收,尤其小楼特别秀美 宜人。每天晚上,德・克莱芙夫人都和她在小楼里度过。两个年轻女子都怀着炽烈 的爱情,她们在这世间最美的地方,悠闲自在,有说不完的话题,尽管没有真正交 心,但是在一起闲聊也十分快活。 德・马尔蒂格夫人若不是去主教代理所在的地方,她还真舍不得离开库洛米埃。 满朝文武官员都在香堡,她就是动身去那里。 洛林红衣主教主持了在兰斯举行的加冕典礼,然后,夏季余下的日子,国王和 满朝文武就要在新建成的香堡度过。王后又见到德・马尔蒂格夫人,显得非常高兴, 关切地询问一阵之后,又打听德・克莱芙夫人的情况,问她在乡间做什么。德・内 穆尔先生和德・克莱芙先生都在座。德・马尔蒂格夫人赞不绝口,觉得库洛米埃美 极了,她还详尽地描述了树林边上的那座小楼,以及德・克莱芙夫人夜晚独自散步 的乐趣。德・内穆尔先生相当熟悉那个地方,自然明白德・马尔蒂格夫人介绍的情 况,他暗自打主意,到那里去会德・克莱芙夫人,倒是可行的,不会被人发现。于 是,他又向德・马尔蒂格夫人提了几个问题,以便再弄清楚一些。德・克莱芙先生 在德・马尔蒂格夫人讲述的时候,就一直注视他,此刻认为看出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听他提出的问题,就更证实了这种想法,毫不怀疑这位王子在打算去见他妻子。他 的猜测没有错。德・内穆尔先生打定了主意,连夜考虑了实施的办法,次日一早找 了个借口,向国王请假去巴黎了。 德・内穆尔先生此行的真正意图,德・克莱芙先生已毫不怀疑了;不过,他也 决定弄清妻子的行为,免得自己总受狐疑不定的折磨。他很想与德・内穆尔先生同 时出发,暗暗跟踪,亲自察看对方此行能获得多大成功,可又担心他突然离去会显 得异乎寻常,而德・内穆尔先生接到警报,可能会采取别的措施,于是他决定把此 事托付给一个心腹。他完全了解这个世家子弟的忠诚和智慧,向他讲述了自己的为 难处境,介绍了迄今为止德・克莱芙夫人的品德如何,嘱咐他紧紧跟踪德・内穆尔 先生,仔细观察,看看他是不是前往库洛米埃,是不是乘黑夜潜入花园。 此人执行这样一种差使胜任有余,果然出色地完成了任务,那种一丝不苟的态 度超出了想像。他尾随德・内穆尔先生,到了距库洛米埃有半法里的一个村庄,这 位王子便停下了。跟踪者不难猜出他是要在村子里等待天黑,认为自己不宜也在此 等待,便走过村子,进入树林,停到他认为德・内穆尔先生必经之地。他的判断一 点没错。夜幕刚刚降临,他就听见脚步声,虽然周围一片黑暗,他还是一眼就看出 那正是德・内穆尔先生,只见他围着花园转了转,仿佛听听是否有人,并且选择最 容易潜入的地方。绿篱非常高,里面还有一道栅栏,就是要防止外人闯入,因此很 难钻进去。然而,德・内穆尔先生最终还是进去了,他一进入花园,就不难辨清德 ・克莱芙夫人所在的地方。他望见那间屋灯火通明,所有窗户都敞着,他溜着栅栏 接近小楼,那种慌乱和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他躲到一扇当作门用的落地富后面, 要瞧瞧德・克莱芙夫人在做什么,只见她独自一人,那绝色的容貌能把人的魂儿钩 走,他勉强控制住感情的冲动。天气炎热,她的头上胸前毫无遮饰;只有挽得松松 的秀发。她坐在一张躺椅上,面前有一张桌子,摆了好几只花篮。德・内穆尔先生 发现,她选择并装满花篮的绸带,与他在比武场上旗号的颜色相同。他还看见她往 一根印度手杖上扎花结,而那根手杖很奇特,他曾用过一段时间,后来给了他姐姐, 德・克莱芙夫人从他姐姐那里拿了手杖,又佯装没有认出当初是德・内穆尔先生的。 她脸上洋溢着优雅和温存的神色,这自然是她内心感情的流露;她做完这件事,便 拿起一支烛台,走到一张大桌子前,面对大幅油画《麦茨之围》坐下,开始凝视画 面上德・内穆尔先生的形象,看得那样专注和忘情,惟有出于深情才能有这种神态。 此刻德・内穆尔先生的感觉,真是难以描摹。寂静的夜晚,在世间最美的地方, 看见自己心爱的女子,看见她,而她却毫无党察,看见她做的事都与他有关,与她 向他掩饰的情爱有关,这是任何别的情人从未领略过,也绝难想像出来的。 因此,这位王子简直呆着木雕,一动不动地看着德・克莱芙夫人,也不想想这 时刻对他有多么宝贵。等到略微回过神儿来,他才想到自己应当等她到花园来,才 有同她说话的机会,认为这样更保险些,因为贴身侍女会离她更远。然而,看看她 一直呆在房间里,他便决定干脆进去,但是要行动的时候,心情又多么慌乱啊!多 怕惹她不快啊!多怕看到这张无限温柔的脸突然变色,变得满面严峻和恼怒了。 他觉得自己前来,暗中看看德・克莱芙夫人倒还罢了,若想同她相见,那就未 免太荒唐了。现在,他正视了还没有细察的种种方面,觉得半夜三更,突然闯进去, 看一位从未听他表白过爱的女子,就实在太唐突了。他还想到,他不能期望人家肯 听他讲,人家要恼怒也是正常的,他此举给人家带来多大风险,可能连带发生种种 意外。这样一想,他就完全泄气了,几次打定主意不见面就返回。然而,他还总不 死心,渴望谈一谈,而且看到的情景又给了他希望,他就不由得朝前走几步,可是 心慌极了,他扎的一条领巾挂在窗户上,弄出了响动。德・克莱芙夫人扭过头来, 也许她脑海里充满他的影像,也许他处于有光亮的地方,能让她看清楚,总之,她 觉得认出是他,就毫不犹豫,也没有转向他那边,急忙起身走进侍女们呆的房间, 神色那么慌张,只好极力掩饰,说她身体不适,这样讲也是为了让仆人都忙着照顾 她,好容德・内穆尔先生有抽身的时间。她稍微考虑一下之后,倒觉得弄错了,她 以为见到了德・内穆尔先生,恐怕是她的想像引起的幻视。她知道德・内穆尔先生 在香堡;他根本不可能如此胆大妄为。她几次都想回到原来房间,去花园看看是否 有人。也许她既怕见到,又渴望在花园见到德・内穆尔先生;想来想去,理智和谨 慎终于战胜所有其他感情,她认为还是存疑为好,不必冒险去弄个水落石出。她久 久不决,不敢离开原地,心想这位王子也许就在附近,等她回到别墅时,天快要亮 了。 只要望见灯光,德・内穆尔先生就守在花园里,他虽然确信德・克莱芙夫人认 出他了,并且只为躲避他才出屋,但还是希望能再见到她;直到仆人将门都关上了, 他才看明白毫无指望了,回去又骑上马,殊不知德・克莱芙先生派去的人就守候在 附近,又跟踪到他昨晚离开的那个村子。 德・内穆尔先生决定白天就呆在村子里,夜晚再去库洛米埃,看看德・克莱芙 夫人是否还那么狠心逃避他,或者根本不让他见到。尽管他心里着实欢喜,发现她 一直在思慕他,但他还是很伤心,毕竟她逃避之举极其自然。 这位王子此刻的爱,从未达到如此缠绵而炽烈的程度。他藏身的房舍后边有条 小溪,他就沿溪边的柳树走去,走得远远的,免得别人瞧见或听见;他这才让在心 间冲荡翻腾、难以控制的爱情发泄出来,不禁潸然泪下;这洒落的眼泪不仅仅包含 痛苦,还搀杂着柔情蜜意,以及惟独爱情才有的甜美。 他开始回顾自从爱上德・克莱芙夫人之后,她的种种表现:她虽然爱他,但是 对他又一贯那么冷峻,同时又显得庄重而谦和。 “不管怎么说,”他自言自语,“她还是爱我的,这一点我不能怀疑,就是海 誓山盟,就是最深情的秋波,也没有她所表示的那么真实可信。然而,我总是受到 同样的冷遇,就好像她憎恨我一样;我曾把希望寄托在时间上,可是现在什么也期 待不上了,在我看来,她始终一贯,既提防我,也提防她自己。假如她根本不爱我, 我还可以想法儿讨她欢心,可是我得到她的欢心,她爱我,却又向我掩饰。我还能 有什么指望呢?我能等待命运出现什么转机呢?什么!我得到了世间最可爱的女子 的爱,一旦确认这种爱就堕入了情网,而我列入情网,却只为更深地体味受冷遇的 痛苦!” 他开始高声感叹: “美丽的王妃啊,向我表露您爱我吧,向我表露您的感情吧。您的这种感情, 在我一生中哪怕向我表露一次,那么您再永远用冷峻严厉的态度折磨我,我也心甘 情愿啊!昨晚我窥见您注视我的画像,您至少以同样的目光看看我呀!您那么温柔 地注视我的画像,怎么可能如此残忍地躲避我呢?您怕什么呢?为什么我的爱令您 如此恐惧呢?您爱我,您再掩饰这种爱也是徒劳的;您本人就不由自主地向我表露 出来了。我知道自己的幸福,让我享受这种幸福,别再让我感到不幸了。” 他又继续说道: “我得到了德・克莱芙夫人的爱,怎么可能还感到不幸呢?昨天夜晚她多美啊! 我怎么能克制住自己,没有投在她的脚下呢?我倘若真那么做了,也许就能阻止她 逃避我了,我完全尊重她,会让她放心的;不过,也许她并没有认出是我,我不该 这么伤心,在那么晚的夜间,猛然瞧见一个男人,当然把她吓坏了。” 整整一天,这些想法就在德・内穆尔先生头脑里索绕。他焦急地等待夜晚来临。 一到天黑,他就又踏上去库洛米埃的路。德・克莱芙先生的心腹已化了装,以免引 起注意,他一路跟踪,又到了头天晚上跟到的地点,望见他又溜进那座花园。这位 王子很快就明白,德・克莱芙夫人不愿意疏忽,谨防他再试图来窥视她:所有门都 关上了。他绕来绕去,想发现有没有灯光,结果一无所获。 德・克莱芙夫人早就料到,德・内穆尔先生还会去而复来,于是就呆在自己的 房间里,惟恐自己到时候没有勇气逃避他,不愿意抱侥幸心理,认为在这种地方同 他见面说话,不大符合她一贯的举止行为。 德・内穆尔先生虽然毫无希望一见,也不甘心这么早就离开她常逗留的地方。 他就在花园里过了一整夜,至少看见她每天所见的景物,也算多少找到点安慰。太 阳升起来了,他还不想离去,但是怕被人发现,最终不得不走了。 他觉得不同德・克莱芙夫人见一面,就这么走了,简直不可思议,于是,他便 去德・梅尔克尔夫人的家。德・梅尔克尔夫人的乡间别墅离库洛米埃很近,她见弟 弟到来,感到十分意外。德・内穆尔先生煞有介事,为此行编造一个理由,倒也不 难骗过她,而且,他的意图贯彻得十分巧妙,最后引导姐姐主动提议去拜访德・克 莱芙夫人。这个建议当天就实施了,德・内穆尔先生对他姐姐说,他要在库洛米埃 同她分手,乘坐驿车回去见国王。他这种打算就是让姐姐先走,他则自以为找到了 同德・克莱芙夫人一谈的万无一失的办法。 姐弟二人到达时,德・克莱芙夫人在正花坛边的宽径上散步。她一见德・内穆 尔先生,顿时心慌起来,不再怀疑前天夜晚所见的人正是他,一旦确信这一点,便 面露温色,怪他的举动太大胆,太鲁莽了。这位王子注意到她脸上冷淡的表情,不 禁一阵心痛。他们谈些无足轻重的事情,然而,他还是巧鼓舌簧,表现出十足的智 慧,对德・克莱芙夫人无比殷勤和敬慕,使得她开头的冷淡态度不由自主地减少了 几分。 德・内穆尔先生开头战战兢兢,感到稍微镇定一点之后,他就表现出极大的好 奇,要去欣赏树林边上的小楼,说那是世间最赏心悦目的地方,甚至描绘得维妙维 肖;德・梅尔克尔夫人听了不禁说道,他必定是来了好几回,才如此熟悉所有美妙 之处。 “我看不然,”德・克莱芙夫人接口道,“德・内穆尔先生没有进去过,那小 楼建造好了没多久。” “我也是不久前才去过,”德・内穆尔先生目光注视她,应声说道,“您在那 里见过我,还居然忘了,真不知道我该不该生气。” 德・梅尔克尔夫人在观赏花园的美景,没有注意听她弟弟说什么。德・克莱芙 夫人脸红了,垂下眼睛,不再看德・内穆尔先生。 “我可不记得在那里见过您,”她对德・内穆尔先生说,“您即使去过,也没 有让我知道。” “不错,夫人,”德・内穆尔先生答道,“我没有您的命令就去了,在那里度 过了我一生最甜美又最惨痛的时刻。” 德・克莱芙夫人完全明白这位王子的话,但是她一声也不回答,只是想如何阻 止德・梅尔克尔夫人进那房间,不愿意让这位夫人看见摆在那儿的德・内穆尔先生 的画像。她十分巧妙地周旋,不知不觉中将时间消磨过去,德・梅尔克尔夫人提出 要回去了。可是,德・克莱芙夫人一看德・内穆尔先生不同他姐姐一起走,心下就 明白自己要面临什么危险,又要陷入在巴黎有过的难堪处境,于是就采取了同样的 对策。她下这样的决心,还有一层重要原因,就是德・内穆尔先生这次来访,又会 加深她丈夫的怀疑;为了避免德・内穆尔先生单独留下,她就对德・梅尔克尔夫人 说,要把她一直送到树林边上,随即吩咐下人套车送行。这位王子见德・克莱芙夫 人对他一直采取冷峻的态度,不禁心如刀绞,面失血色。德・梅尔克尔夫人问他是 不是不舒服,他却瞥了德・克莱芙夫人一眼,但没让任何人看见,他用眼神向她表 明,他无非是痛苦绝望。他无可奈何,眼看她们出发,自己却不敢跟随,他有话在 先,就不能和姐姐一道回去了,只好返回巴黎,次日又从巴黎上路。 德・克莱芙先生的心腹一直监视他的行动,他也回到巴黎,又见德・内穆尔先 生启程去香堡;他就乘驿车,要赶在前头到达,好去汇报这趟旅行的情况。他的主 人正等他返回,就好像等待决定他终生不幸的事情。 德・克莱芙先生一看见他,便从他的脸色和沉默上断定,他要告诉自己的只是 些坏消息。这位王子悲痛万分,垂下头半晌未说话,最后才摆摆手,示意他离去: “好啦,”他对心腹说道,“我看出您要对我说什么,可是,我没有勇气听您 讲了。” “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禀报的,”世家子弟回答,“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不错, 接连两个夜晚,德・内穆尔先生进入树林边的花园,第三天,他还同德・梅尔克尔 夫人去了库洛米埃。” “这就够了,够了,”德・克莱芙先生截口说道,“用不着进一步说明了。” 这位世家子弟见主人悲痛欲绝,爱莫能助,只好离去。也许世间从未有过更为 惨苦的绝望,而像德・克莱芙先生这样英勇无畏而又多情的男子,同时感到情妇的 不忠和妻子的背叛的双重痛苦者,恐怕寥寥无几。 德・克莱芙先生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当天夜里就发烧了,而且病势来得凶猛, 一开始就危及生命。德・克莱芙夫人得到信,就火速赶来。她到达的时候,他的病 情又恶化了,她觉得丈夫对她的态度冷冰冰的,感到极其惊讶和伤心。她甚至看出, 丈夫接受她的服侍也十分勉强,不过她想到,也许这是他患病的缘故。 当时朝廷的人都在布鲁瓦,德・克莱芙夫人刚到那里,德・内穆尔先生就知道 了,知道她和自己同在一地,不禁喜出望外。他总想见她,便借口探病,每天往德 ・克莱芙先生那里跑,可是枉费心机。德・克莱芙夫人根本不出丈夫的房间,她看 到丈夫病成这样,真是心如刀绞。德・内穆尔先生见她如此伤心,又大失所望:不 难判断,这种伤心会大大唤起她对德・克莱芙先生的友谊,而这种友谊又多么危险, 会大大钳制她心中强烈的爱。这种想法,在一段时间使他黯然销魂;不过,德・克 莱芙先生命在旦夕,又为他展现新的希望。在他看来,德・克莱芙夫人也许会自由 地顺随内心的倾慕,而他在将来可能得到一连串幸福和欢乐。他不能照这样想下去 了,一想就极度慌乱,又极度冲动;他要把这种想法从头脑里赶走,只怕一旦希望 破灭,他就太不幸了。 这期间,医生差不多都认为,德・克莱芙先生无法医治了。在病危期间,他熬 过了一个病痛之夜,到了清晨,说是想休息一下。德・克莱芙夫人独自留在身边, 她看出丈夫焦躁不安,并没有休息,于是上前跪到病榻边,已是泪流满面了。德・ 克莱芙先生决意不向她表露内心的悲愤;然而,妻子对他精心护理,她的哀痛有时 显得是真挚的,有时又似矫饰和伪诈的表象,这引起他极为痛苦、极其矛盾的心理, 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了。 “为了您造成的死亡,夫人,”他对妻子说道,“您流了多少眼泪,其实,要 命之人并不能引起您所表现的痛苦。我已经无力责备您了,”他继续说道,因病痛 和哀痛而声音异常微弱,“不过要知道,我的死因,正是您给我造成的惨苦。您在 库洛米埃向我做的表白,是一种非凡之举,但是怎么不能贯彻始终呢?如果您的品 德抵御不住的话,您又何必向我披露您对德・内穆尔先生的倾慕呢?我爱您到了不 惜受骗的程度,我承认这点实在感到羞愧。我真遗憾,您不该把我从虚假的安宁中 拉出来,您怎么不让我呆在许多丈夫都享受的盲目的安宁中呢?那样的话,也许我 终生都不知晓您爱上了德・内穆尔先生。” 他接着又说道: “我就要死了,不过要知道,由于您的缘故,死对我才是一种解脱,正是您打 消了我对您的尊重和深情之后,生活对我才是可怕的。我怎么打发生活呢?”他继 续说道:“难道就同我深深爱着的。又被她残忍欺骗的人生活吗?难道要违背我的 性情和我对您的深情,大吵大闹,最后分居吗?夫人,我对您的爱,远远超过您所 见到的,我向您掩饰了大部分,怕自己的行为不像个做丈夫的,惹您发烦,或者多 少丧失一点您的尊重。总而言之,我配得上您这颗心,再说一次,我死而无憾,既 然我未能得到这颗心,就不可能再有什么期望了。永别了,夫人,终有一天,您会 痛惜丧失一个既真心又合法爱您的男人;您会感到理智的人在恋爱方面所产生的忧 伤,也会认识到我对您的爱和别人对您的爱的差异,须知别人向您表示爱情,仅仅 为了追求令您迷恋的虚荣。” 他补充说道: “不过,我一死,您就自由了,可以让德・内穆尔先生幸福,还不算是罪过。 等到我人都不在了,还管他发生什么事情!难道我就那么脆弱,非得顾念吗?” 德・克莱芙夫人万万没有想到,丈夫对她怀疑到这种程度,她都不明白他在说 什么,只能想到丈夫是指责她对德・内穆尔先生的倾慕;她终于从茫然中醒悟过来: “我,罪过!”她高声说道,“我连个念头都没有。最烙守妇道的人,也不过 跟我的行为一样。我从来没有做您不希望看到的事。” “难道您希望我看到,您同德・内穆尔先生一起过夜吗?”德・克莱芙先生轻 蔑地注视她,反驳道。“噢!夫人,我说一个女人同一个男人过夜,指的是您吗?” “不是,先生,”她也反驳道,“您指的当然不是我。我和德・内穆尔先生从 未一起过夜,也从未在一起呆过。他从来没有单独会见我;我也绝不容许单独见面, 听他谈话,对什么我都敢起誓。” “不要说下去了,”德・克莱芙先生截口说道,“假誓言和真承认,也许同样 令我难过。” 德・克莱芙夫人痛苦极了,泣不成声,一时答不上话来,她终于振作一下,又 说道: “您至少看我一眼,听我说两句。假如只牵涉我本人,我可以容忍这种责备; 然而,这关系到您的性命啊。您就为了自爱吧,也要听我说一说:有这么多事实证 明我是清白的,我就不可能说服不了您。” “但愿您能说服我相信您是清白的!”德・克莱芙先生高声说道。“然而,您 能对我说什么呢?德・内穆尔先生没有同他姐姐去库洛米埃吗?在那之前两个夜晚, 他不是同您在树林边上的花园里度过的吗?” “如果说这就是我的罪过,”她回答说,“我倒不难为自己辩白了。我绝不要 求您相信我的话,但是,您总得相信您的所有仆人,问问他们就知道了,在德・内 穆尔先生到库洛米埃拜访的前一天晚上,我是否去了树林边上的花园,我是不是比 平常早离开两小时。” 接着,她向丈夫讲述她如何觉得花园里有人。她向他承认,她认为那人就是德 ・内穆尔先生。她讲得十分坦然肯定,而且,事实,哪怕有些不可思议,也极容易 令人信服,因此,德・克莱芙先生基本上相信她是清白的了。 “我不知道是否就此应当相信您,”德・克莱芙先生对她说道,“我觉得命不 保夕了,不愿意再看到任何令我留恋人生的事。您向我澄清,可又太迟了;不过, 带着您无愧于我对您敬重的念头走了,这对我总还是一种欣慰。我请求您再给我一 种安慰,让我相信您会怀念我的,让我相信如果取决于您的话,您会对我怀有您对 另外一个人那样的感情。” 他还想说下去,可是一阵虚脱打断了他的话。德・克莱芙夫人赶紧派人请来医 生,他们来诊断时患者几乎断气了。然而,他还弥留了几天,临终时非常从容自若。 德・克莱芙夫人悲痛欲绝,几乎失去理智了。王后关切地来看她,把她带进一 所修道院,她都不晓得到了什么地方。她的姑嫂把她带回巴黎,她还是处于麻木状 态,不能清晰地感到痛苦。等到渐渐有了气力面对痛苦,看到自己失去了多好的丈 夫,而自己就是他的死因,自己对另一个人产生的倾慕导致他死亡。她一意识到这 些,便痛恨起自己,痛恨起德・内穆尔先生来,激烈的程度简直难以描摹。 开始阶段,这位王子除了必要的礼节,不敢多表示几分关怀。他相当了解德・ 克莱芙夫人,知道态度过分殷勤,反而惹她讨厌;而且,从他随后了解的情况来看, 他这种态度要持续很长时间。 他的一名侍从是德・克莱芙先生的那个心腹的密友,这名侍从对德・内穆尔先 生说,那个心腹痛失主人后曾告诉他,德・内穆尔先生的库洛米埃之行,是德・克 莱芙先生的死因。德・内穆尔先生听了这种话,感到万分诧异;不过,这情况他考 虑一下之后,倒觉得一部分属实。他能判断出来,刚一出事德・克莱芙夫人的情绪 如何,假如她认为丈夫的病是由妒恨引起的,她会多么远远避开他。他甚至认为, 最好不要急于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的名字;他觉得这样做不管多难,也要勉力为之。 他回巴黎一趟,还是忍不住去府上探望德・克莱芙夫人。仆人告诉他,谁也见 不到她,来了客人,她甚至不准下人禀报。这种十分明确的指令,也许是针对这位 王子而发的,免得听人提起他。德・内穆尔先生爱得太深挚,完全见不到德・克莱 芙夫人的面就无法生活。这种局面绝难忍受,不管有多大困难,他也决意要设法摆 脱。 德・克莱芙王妃的悲痛超出了理智的限度。丈夫对她一片深情,却因她而死, 丈夫临终的形象始终不离她的脑海。她总是回顾欠丈夫的各种思情,认为自己对他 爱得不深是一种罪过,就好像感情的事儿她能把握似的。她的惟一安慰,就是想到 她怀念一位值得怀念的丈夫,而她的余生也只做丈夫活着会高兴见到的事情。 她多次思索,丈夫是如何知道德・内穆尔先生去过库洛米埃的,无疑是这位王 子自己讲出去的,现在她觉得,是不是他讲的已无所谓了,自己完全克服并摈弃了 原先对他的爱恋。然而,她一想像是他导致丈夫的死亡,就感到一阵剧痛,难过地 想起丈夫临终时对她表示的担心,怕她嫁给他;不过,这种种痛苦都汇人丧夫之痛 里,她就以为没有别种痛苦了。 过了几个月,她走出了极痛深悲的状态,转为忧伤而消沉了。德・马尔蒂格夫 人旅行到巴黎,在逗留期间关切地来看望,对她谈了朝廷以及朝廷里发生的各种事 情;尽管德・克莱芙夫人对此似乎不感兴趣,德・马尔蒂格夫人还是讲下去,以便 给她解解闷儿。 她谈到主教代理、德・吉兹先生的情况,还谈到其他所有人品或才智出众者的 情况。 “至于德・内穆尔先生嘛,”她说道,“我不知道在他的内心,事业是否取代 了男女私情的位置;不过,他的确不如往常那么快活了,仿佛抽身,不同女子打交 道了。他常来巴黎,我甚至想,眼下他就在巴黎。” 听到德・内穆尔先生的名字,德・克莱芙夫人心里一惊,不觉脸红了,当即岔 开话题。德・马尔蒂格夫人丝毫也没有觉察她的慌乱。 次日,这位王妃想找点适于自己心境的事儿来做,就去附近一名特殊丝织品的 工匠那里,看看自己能不能照样做一做。工匠给她看了织物,她见还有一间屋子, 以为里面也放着织物,就让主人打开房门。主人回答说没有钥匙,那屋租给一个男 子,那人有时白天来,要画窗外所见的美丽房舍和花园。 “那是个上等人,长得非常英俊,”工匠接着说道,“看样子他不是为生活操 劳的人。每次他来这里,我看见他总望着那些房舍和花园,但从未见他动手绘画。” 这些话德・克莱芙夫人听得非常认真。德・马尔蒂格夫人对她说过,德・内穆 尔先生有时来巴黎,这话在她的想像中,和那个来到她家附近的美男子联系起来, 她便想到德・内穆尔先生,准是他执意要看她,这样一想,心里就不禁一阵慌乱, 连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她走向窗户,看看朝向什么地方,发现从窗口能望见她的整 个花园和她那住宅的正面。她回家到自己的房间,也不难看到她刚听说那男子时常 去的房间的窗户。一想到那人准是德・内穆尔先生,她的整个思想境界就完全变了, 刚开始体味的一点可怜的安宁消失了,又感到不安和烦躁起来。不能再这样形影相 吊,她于是出门,去市郊花园散散步,心想去那儿就没人打扰了,到那儿一看,自 己的想法不错,没有发现有人的迹象,便独自散步,走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穿过一小片树林,望见路径尽头最幽静之处有一个凉亭,便信步走去,到了 近前发现一个男子躺在长椅上,似乎陷入沉思。她认出那是德・内穆尔先生,就猛 地停下脚步,而跟在后面的仆人便发出些声响,把德・内穆尔先生从沉思中惊醒。 他听见声响,却看也不看是什么人弄出来的,从长椅上起身,要回避朝他走来的一 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甚至没有看见自己向谁致意,就转身走上另一条路径。 他若是知晓自己躲避的是什么人,会怀着多大的热忱返身回来啊!然而,他沿 着小径走远,德・克莱芙夫人看见他从后门出去,他的马车在门外等候。这匆匆一 见,在德・克莱芙夫人心中产生多大反响啊!她心中沉睡的激情又多么猛烈地燃起 来!她走过去,坐到德・内穆尔刚刚离开的位置,仿佛疲惫不堪似的呆在那里。这 位王子的形象又浮现在她脑海,比世上什么都更可爱,很久以来他就爱她,对她满 怀敬意和忠诚,为了她而蔑视一切,甚至尊重她的痛苦,只想见她而不求相见,离 开了他带去极大欢乐的宫廷,来看幽闭她的高墙,到这种不能指望遇见她的地方来 沉思冥想;总而言之,这是个爱情专一面值得爱的男人,她对他万分倾慕,纵使他 不爱她,她也会爱上他的;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品德高尚、与她的人品般配的男人。 现在,阻碍她感情的义务和德操都已不复存在,一切障碍都已清除,他们过去的状 况,就只剩下德・内穆尔先生对她的爱,以及她对德・内穆尔先生的爱了。 所有这些念头,对这位王妃来说都是新的。对德・克莱芙先生的哀悼,一直占 据她的心,不容她把目光投向这类念头。随着德・内穆尔先生的出现,这种念头在 她头脑里大量涌现了。然而,就在满脑子这类念头的时候,她也想起,她认为能以 身相许的这个男人,正是她在丈夫生前就爱过、又导致她丈夫夭亡的人;而且,丈 夫甚至在临终的时候还向她表示,担心她会嫁给德・内穆尔先生。想到这种情景, 她的高洁的操守受到极大的伤害,觉得现在嫁给他,就跟在丈夫生前爱上他的罪过 不相上下。她陷入了同自己的幸福背道而驰的思索中,她还找出不少理由来强化这 种想法,预感到自己一旦嫁给这位王子,非但没了安宁,还要遭受种种不幸。她在 原地呆了两小时,才终于返回府上,心下决定自己必须躲避他,把同他见面视为完 全违背妇道的事情。 不过,这种信念,只是理智和德操所产生的效果,并没有带动她的心。她仍心 系德・内穆尔先生,强烈的感情将她置于不得安宁、值得同情的境地。 她度过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夜;到了次日清晨,她本能的头一个举动,就是 去瞧瞧对面窗口是否有人。她走过去,果然望见德・内穆尔先生,心里一惊,急忙 抽身闪开。从急速闪躲的动作,这位王子判断出他被对方认出来了。他怀着一片痴 情,自从找到这种得见德・克莱芙夫人的办法之后,就时常渴望能让她看见;在无 望得到这种乐趣时,他就去不意让德・克莱芙夫人碰见他的那座花园冥思遐想。 这种痛苦异常、前途未卜的境况,他终于厌腻了,决意去探探路子,弄清自己 的命运。 “我还等什么呢?”他自言自语,“很久以来我就知道她爱我,现在她已是自 由之身,再也没有回绝我的义务了。我何必只局限于望望她,而不同她见面交谈呢? 爱情怎么可能将我的理智和胆量剥夺殆尽,把我变成与从前情场上的我如此不同呢? 我固然应当尊重德・克莱芙夫人的悲痛,不过,这种尊重持续的时间太久,给她充 分的闲暇止熄她对我的爱意了。” 他这样一考虑,便想用什么办法同她见面。他认为自己的这种恋情,再也没有 必要向主教代理隐瞒了,于是决定去跟主教代理谈谈,说明自己对他侄女的意图。 当时,主教代理就在巴黎。满朝文武都回到巴黎,准备服装和车马随从,好陪 同国王为西班牙王后送行。于是,德・内穆尔先生去拜访主教代理,坦率地向他承 认了一直隐瞒的事情,只保留德。克莱芙夫人的感情,不便显露自己已知其心意。 主教代理越听越高兴,他明确表示,自从德・克莱芙夫人孀居之后,他虽然不 知道他的心愿,但是常想她是惟一配得上他的人。德・内穆尔先生求他设法让他同 德・克莱芙夫人谈谈,以便了解她的意思。 主教代理建议带他拜访德・克莱芙夫人,但是,德・内穆尔却认为这样太贸然, 因为她还不接待任何人。他们俩商量好,要由主教代理出面,找个借口把她请到家 来,而德・内穆尔先生则从一条隐蔽的楼梯前去,免得让人瞧见。他们照计行事: 德・克莱芙夫人到了,主教代理上前相迎,将她带进套房里端的大客厅。过了一会 儿,德・内穆尔先生走了进来,就好像是偶然登门拜访。德・克莱芙夫人见他进来, 感到万分惊讶,脸不禁刷地红了,又极力掩饰这种羞色。起初,主教代理随便聊些 事情,继而,他假托去吩咐点什么事儿,要出去一下,请德・克莱芙夫人代他尽主 人之谊,说他一会儿就回来。 德・内穆尔先生和德・克莱芙夫人单独在一起,第一次有机会交谈了,他们的 感觉真是难以描摹。二人半晌相对无言,德・内穆尔先生终于打破沉默: “夫人,”他对德・克莱芙夫人说,“您一直拒绝同我谈话,现在,德・沙特 尔先生给了我这一机会,您能原谅他吗?” “不能原谅,”德・克莱芙夫人回答说,“他居然忘了我的处境,我的名誉要 冒多大危险。” 说罢她就要离去,德・内穆尔先生却劝阻她: “您丝毫也不必担心,夫人,”他解释道,“谁也不知道我在这里,不会有任 何意外情况。请听我说,夫人,请听我说,即使不发善心,至少也为了爱护您自己, 摆脱我因控制不住痴情而难免做出的荒唐之举。” 德・克莱芙夫人毕竟倾慕德・内穆尔先生,她最后一次让步了,目光满含柔情 和娇媚地注视他: “可是,您指望什么呢,”她对他说道,“您求我随和一点又怎么样呢?我随 和了,您也许会后悔的,而我肯定要懊悔。您的命运应当更好些,可是您的运气迄 今为止不好,这样追求下去,将来也不会好,除非您到别处去追求好运!” “我,夫人,”德・内穆尔先生对她说,“到别处去追求幸福!除了得到您的 爱,还能有什么别的幸福可言呢?虽然我从未向您表白过,但是我相信,夫人,您 不会不知道我的爱,也不会不明白我这爱将是世间最真挚、最炽烈的。有些事情您 不了解,这种爱经受了什么样的考验?您的严峻态度,让这种爱经受了什么样的考 验?” “既然您希望我同您谈谈,而我也拿定了主意,”德・克莱芙夫人边坐下边答 道,“那我就要开诚布公了,这种态度您在女性身上难得见到。我绝不会对您说, 我没有看出您对我的爱恋;即使我说没看到,也许您也不会相信。不瞒您说,我不 仅见到了,而且见到了您要向我表现的样子。” “既然您看到了,夫人,”他截口说道,“您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动心呢?我能 斗胆问一句,我的爱在您心中是否留下点印象呢?” “您根据我的举止行为,大概已经判断出来了,”德・克莱芙夫人答道。“不 过,我倒想了解您有什么想法。” “我必须处于更为幸运的境地,才敢对您谈谈想法,”他回答,“我的命运同 我要对您讲的,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要告诉您的,夫人,无非是我曾强烈希望您没 有向德・克莱芙先生承认您向我隐瞒的事儿,强烈希望您向他隐瞒您向我表露的事 儿。” “您怎么能发现,我向德・克莱芙先生承认了什么呢?”她脸红了,问道。 “我是通过您知道的,夫人,”德・内穆尔先生答道。“不过,我胆敢偷听了 您的话,为求得您的宽恕,您回想一下,我是否滥用了我听到的话,我的希望是否 因而增加了,我是否多了几分对您说话的胆量?” 接着,他开始讲述如何窃听了她与德・克莱芙先生的谈话,还未等说完就被她 打断了。 “不必再多讲了,”德・克莱芙夫人说道,“现在我才明白,您是怎样了解得 那么清楚的。这一点,我看您在太子妃那里,就表现得太明显了;这件事,您告诉 了朋友,您朋友又告诉了太子妃。” 于是,德・内穆尔先生又告诉她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您无需道歉,”德・克莱芙夫人又说道,“没等您向我说明原因,我早就原 谅您了。我要终生向您隐瞒的心思,既然您通过我本人知晓了,那么我就实话告诉 您,您激发我产生的感情,在遇见您之前我没有体验过,甚至连点概念都没有,刚 一产生叫我十分惊讶,也加剧了慌乱的心情,而这种心慌意乱始终伴随着这种感情。 现在我向您承认这一点,不怎么感到羞耻了,因为现在可以了,我这样做不算罪过, 而且您也看到,我的行为并不受我的感情支配。” “夫人,”德・内穆尔先生跪到她面前,说道,“您相信不相信,我会快乐和 激动得死在您的脚下?” “我告诉您的,”她微笑着答道,“无非是您早已十分清楚的事。” “暧!夫人,”他接口道,“偶然得知,还是听您亲口讲,看到您愿意让我知 道,这之间有多大差异啊!” “不错,”她又对他说道,“我愿意让您了解,而且,我告诉您时,也有一种 温馨之感。我甚至说不清我告诉您这事,是出于自爱还是对您的爱。因为说到底, 这件事说出来,也绝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还要恪守妇道给我定的严规。” “不要这样打算了,夫人,”德・内穆尔先生答道,“您自由了,不受什么妇 道的束缚了;再冒昧一点儿,我甚至要对您说,有朝一日,妇道会要求您保持对我 的感情,而这事完全取决于您。” “妇道禁止再考虑任何人,”她反驳道,“尤其不能考虑您,是何缘故,您不 得而知。” “也许我还不知道,夫人,”他接口道,‘不过,那绝非真正的原因。我猜得 出来,德・克莱芙先生以为我很幸福,其实不然;他想像我受热恋的驱动所做的荒 唐之举,得到了您的同意,其实您并未表露心意。” “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德・克莱芙夫人说道,“一想起来我就受不了,感 到羞愧,其后果也使我太痛苦了。您导致德・克莱芙先生之死,这是千真万确的。 您轻率的行为引起他的怀疑,最终要了他的命,这就同您亲手夺走他的性命一样。 假如你们俩要拼个你死我活,并且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瞧瞧我该怎么做吧。我完 全清楚,在世人看来这不是一码事儿,但是在我看来毫无区别,既然我知道,他是 因您而丧命,而我又是起因。” “噢!夫人,”德・内穆尔先生对她说道,“您抬出什么妇道的幽灵,来对抗 我的幸福?什么!夫人,一个空幻的、毫无依据的念头,竟然阻止您给您所爱的一 个男人幸福?什么!我本来就能抱着与您共度一生的希望;我的命运本可以指引我 去爱一个最可敬的人儿;我在她身上本来能看到一个出色的情人所具备的一切,她 原也不讨厌我,可是,我在她的行为中,难道只能找到一位妻子所能具有的全部品 质吗?因为,归根结底,夫人,把情人和妻子完美结合于一身的,也许您是独一无 二的人。凡是男子迎娶爱他们的情人为妻时,都不免心惊胆战,他们参照别的女人, 惟恐情人成为妻子后行为就变了。然而,夫人,对您丝毫也不必担心,在您身上只 能找到值得赞美的方面。我面对如此巨大的幸福,却要眼看您本人设置重重障碍吗? 唉!夫人,您忘记了您在男子中对我另眼相看,更确切地说,您从来就没有看中我: 于您是一时看走了眼,于我则是自作多情。” “您丝毫也不是自作多情,”德・克莱芙夫人答道,“没有您觉察出的这种另 眼相看,对我来说守节的理由也许就不会那么重大。正是对您另眼相看,我才考虑 与您结合会多么不幸。” “这我就无言以对了,夫人,”德・内穆尔先生说道,“既然向我表示担心不 幸。不过,不瞒您说,听了您开诚布公讲的这番话,我真没料到会碰上这样一条残 忍的理由。” “这一理由对您毫无伤害,”德・克莱芙夫人又说道,“因此,我考虑再三, 才向您提出来。” “唉!夫人,”他接口说道,“刚才您已经说了那番话,还担心有什么会使我 得意忘形的。” “我要以刚开始的那种坦诚态度,再同您谈一谈,”德・克莱芙夫人又说道: “第一次谈话要有各种保留和顾忌,现在我统统打消,不过我请您听我把话说完, 中间不要打断。 “我一点也没有向您隐瞒我的感情,原原本本让您看到,给您的爱恋这样小小 的回报,我想也是应该的。我要完全放开,向您表露感情,看来我这一生也只能有 这么一回。可是,我有几分羞愧地向您承认,您对我的爱,将来肯定不会像现在这 样,这在我看来是极大的不幸,即使我没有无法克服的妇道的理由,我也怀疑自己 能否甘愿招致这种不幸。我知道您是自由的,我也一样,因此,假如我们永远结合 了,外界也许不会谴责您,也不会谴责我。然而,在这终生结合中,男子的爱能始 终如一吗?我能希求发生对我有利的一个奇迹,将自己的全部幸福寄托在这种爱上, 再眼睁睁看着这种爱注定消失吗?在这世上,结婚后爱情始终不变,德・克莱芙先 生也许是惟一的男子。也是命里注定,我未能抓住这种幸福。也有这种可能:正因 为他在我身上没有得到这种激情,他的爱才得以延续。可是,我没有同样的办法维 持您的爱,我甚至认为,您遇到重重障碍,才这样坚持不懈地追求。您碰到相当多 的阻碍,便激励自己去克服,而我无意识的行为,或者您偶然得知的情况,又使您 产生不小的希望,您也就没有气馁罢手。” “暧!夫人,”德・内穆尔先生截口说道,“我保持不住您强加给我的沉默了; 您对我太不公道了,向我表露得太明显,您根本就不打算成全我。” “我承认,”她答道,“感情能指引我,却不能迷住我。什么也阻挡不了我认 清您:您天生就有风流倜傥的各种条件,天生就有在情场上春风得意的各种优点。 您已经有了好几段热恋经历,今后还会有。我再也不会给您带去幸福,我将会看到 您对另外一个女人,就像您现在对我一样。到那时,我会痛不欲生,我甚至不敢肯 定,自己不会饱尝嫉妒之苦。至于嫉妒,我已经对您说得太多了,无需隐瞒您让我 尝到过:就在那天晚上,当时的太子妃将德・特米娜夫人的信交给我,说是写给您 的,我看了信,痛苦到了极点,便产生一个难以磨灭的想法,认为最大的痛苦莫过 于嫉妒。 “或出于虚荣心,或因情趣相投,女子无不希图与您交好。不喜欢您的女子寥 寥无几;我凭经验确信,就没有您讨不了欢心的女人。我认为您总是在追求别人, 又被别人所追求,这方面的事儿,一般我是不会看错的。我若是落到这种地步,也 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忍受痛苦,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敢发怨言。责备一个情夫可 以;然而丈夫心里没了爱,单凭这一点怎么好指责呢?就算我能够习惯于这种不幸, 但是,我总以为看见德・克莱芙先生指责您害死了他,责备我爱上您,嫁给了您, 让我感到他的爱与您的不同,这种不幸,难道我还能习惯吗?” 她继续说道: “这些强有力的理由,不可能全置之不理:我必须维持现状,维持我永不改变 现状的决心。” “暖!您认为这能做得到吗,夫人?”德・内穆尔先生高声说道。“您以为您 的决心能对付得了一个爱您的、并博得您的欢心的男子吗?夫人,要抵制我们喜欢 并爱我们的人,远比您想的要难。您以严格的操守做到了这一点,这几乎是没有先 例的;可是现在,您的操守不再与您的感情对立了,因此我希望,您不由自主地随 着感情走。” “我完全清楚,我要做的事比什么都难,”德・克莱芙夫人答道,“我处于理 智当中,又怀疑自己的力量。靠怀念德・克莱芙先生,也借不上多少力,还要有对 我的安宁的关注来支撑;我的安宁这条理由,也需要守妇道的理由来支持。不过, 我虽然信不过自己的力量,但是相信我永远克服不了自己的种种顾忌,我也不希望 克制我对您的爱慕。这种倾慕,将来会造成我的不幸,因此,我不管多么难为自己, 今后也不能同您见面了。我以我对您的全部影响力,请求您不要抓任何机会见我。 换个时间怎么都可以,而我现在的处境,动辄就是罪过,而且,仅从礼俗而言,我 们也绝不应该来往。” 德・内穆尔先生投到她的脚下,激动万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又是诉说, 又是酒泪,向她剖露一颗心所能容纳的最炽烈。最深挚的爱。德・克莱芙夫人也不 是铁石心肠,她凝视着这位王子,双眼因含泪而稍微肿胀了。 “要我谴责您对德・克莱芙先生之死负责,事情为什么非到这一步呢?我怎么 不能在孀居之后才认识您呢?或者,怎么不能在婚前认识您呢?命运为什么设下一 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将我们分开呢?” “根本没有什么障碍,夫人,”德・内穆尔先生接口道。“惟独您在同我的幸 福作对,惟独您强加给自己一条清规戒律,这同德操和理智都毫不相于。” “不错,”她接口说道,“我作出巨大牺牲,只为在我想像中存在的义务。等 一等,看看时间能有什么安排。德・克莱芙先生还刚刚去世,这个哀悼的形象还近 在眼前,别的事我还看不分明。能让一个女子爱上您,还是高兴点吧:这个女子如 未见到您,也不会爱上任何人的;要相信,我对您的感情是永恒的,不管我怎么做, 这份感情总还照样存在。别了,”她对德・内穆尔先生说,“这样一场谈话令我羞 愧;把情况全给主教代理先生讲一讲吧,我同意,也请您这样做。” 这番话说罢,她便走出去,德・内穆尔先生想拦也拦不住了。主教代理就在隔 壁房间,他见德・克莱芙夫人出来,神色十分慌乱,就没敢同她说话,直到把她送 上马车也没有说什么。 主教代理回头再来看德・内穆尔先生,只见他满心欢喜,又满怀忧伤,万分惊 讶,又赞叹不已,总之他百感交集,表明失去理智的痴情所饱含的忧惧和希望。主 教代理请求了好长时间,让他介绍一下谈话的内容。他终于复述一遍,而德・沙特 尔先生虽不是恋人,但是听了介绍,对德・克莱芙夫人的品德、思想和才智的赞叹 程度,也不亚于德・内穆尔先生了。两个人一起探讨这位王子能对命运抱多大希望, 不管他的爱能给德・克莱芙夫人增添多少疑惧,他还是和主教代理一致认为,她不 可能始终坚持自己的决心。不过,他们还是承认,必须照她的话去做,千万不要让 外界发现他对她的恋情,否则的话,她怕别人认为她在丈夫生前就爱上他了,就必 然为自己声辩,向世人作出保证,将来就难以转圜了。 德・内穆尔先生决定伴驾,而且这次远行,他也不能不陪伴国王,走之前甚至 不想再见德・克莱芙夫人,没有去他多次见到她的那个地方。他请求主教代理向她 说情。为了让他去说情,德・内穆尔先生什么不能对他讲呢?摆出多少理由,好说 服她克服自己的种种顾忌!最后,德・内穆尔先生想到该让他休息了,大半夜已经 过去了。 德・克莱芙夫人也无法得到安宁了。她摆脱了自我约束,平生头一回容忍别人 向她表白爱情,而她本人也吐露了真情,这事儿她觉得太新奇了,自己完全变了个 人。她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既惊诧又懊悔,同时心里又感到喜悦,所有这些情绪中, 又充满了慌乱和激动。她重又审视阻碍她幸福的恪守妇道的种种理由,十分痛苦地 感到这些理由特别充分,自己后悔全盘告诉了德・内穆尔先生。她在城郊的花园里 再次见到他,虽然立即产生以身相许的念头,可是刚同他结束的这场谈话,却没有 使她产生同样的印象。有时她自己就很难想明白,嫁给他怎么就会不幸呢。她倒很 希望能对自己说,她对过去的种种顾忌、对未来的种种忧虑,都是没有什么根据的。 可是在另外一些时候,理智和妇道占了上风,她想的事情又截然相反,又匆匆决定 绝不再婚;永远不见德・内穆尔先生了。然而,这种决定太武断,尤其她这颗多情 的心,又刚刚领略了爱情的魅力。最后,为求得少许安宁,她转念一想,现在还没 有必要痛下决心,最好是从长计议;不过,她还是要坚持不同德・内穆尔先生来往。 主教代理去看她,可以想像,他为这位王子做说客,竭尽了全力,施展了全部 智慧;可是人家不买账,还是我行我素,对德・内穆尔先生一点也不通融。她回答 说,她打算维持现状,她也知道这种意图很难贯彻,但愿她有这种勇气。她还让主 教代理完全明白,她在多大程度上认为,德・内穆尔先生导致她丈夫的死亡,她又 是多么确信,她嫁给德・内穆尔先生是有违妇道的行为。说到最后,连主教代理也 担起心,怕是难以破除她这种想法。他没有把自己的看法告诉德・内穆尔先生,在 转述这场谈话时,还是让他抱着希望,即一个有人爱的男子在理智上所应有的希望。 次日,他们二次启程,去护卫王驾。主教代理应德・内穆尔先生的请求,给德 ・克莱芙夫人写了一封信,向她谈谈这位王子;紧接着又写了第二封信,而德・内 穆尔先生也亲笔附上几行字。然而,德・克莱芙夫人不愿意违背自己定下的清规, 怕信件意外失落,便复信明确告诉主教代理,如果他再写信谈德・内穆尔先生,她 就拒收;复信措辞十分严厉,连这位王子都恳请主教代理,以后在信中不要再提他 的名字。 国王率文武百官为西班牙王后送行,一直送到普瓦捷地区。在朝廷无人期间, 德・克莱芙夫人就独自呆在府上;随着德・内穆尔先生越行越远,他所勾引起来的 所有记忆也渐渐淡远了,她也就越发怀念德・克莱芙先生,而这种怀念成为她心中 的一份珍藏。在她看来,不嫁给德・内穆尔先生,从守节方面考虑,理由是充分的, 从心安的角度考虑,理由也是无可置疑的。这位王子的爱终究会完结,而她认为自 己在婚后必受嫉妒之苦,因此无可怀疑,她自己是投身到不幸之中;然而与此同时, 她还看到,一个和她彼此相爱的最可爱的男人来到面前,要抵制他,在既不伤风化 又无损操守的事情上拒绝他,这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她认为只有远远避开,自己才 能增添几分力量,她也觉得需要这种力量,既为了支持不再嫁的决心,也为了防止 再见到德・内穆尔先生。于是,她决定远行,只要礼俗允许,她就过隐居生活。她 在比利牛斯地区拥有大片土地,认为那是可供选择的最合适的地方。在国王和文武 百官回朝的前几天,她就启程了,临行时给主教代理写了一封信,恳请他不要打听 她的消息,也不要给她写信。 德・内穆尔先生听说她这次远行,伤心的程度就像一个男人死了情妇那样,他 痛苦不堪,心想要长时间见不到德・克莱芙夫人的面了,尤其这段时间,他已经体 味了目睹芳容的乐趣,也体味了看见她因他的痴情而动心的乐趣。然而,现在他无 计可施,只能黯然神伤,而且日益伤心不已。 德・克莱芙夫人的精神也受到强烈的刺激,她一到地方就病倒了,病情很严重。 这一消息传到朝廷,德・内穆尔先生可真受不了了,他痛苦到了绝望和精神失常的 程度。主教代理费了好多口舌劝阻,不让他公开表露自己的感情,打消他亲自去探 病的念头。主教代理以亲情和友情为由,给德・克莱芙夫人写去好几封信,终于得 知她脱离了危险,但是病体十分虚弱,没有什么存活的希望了。 死亡近在眼前,又拖延很长一段时间,德・克莱芙夫人已不像健康时那样,看 人生事务的目光完全变了。她看到自己不久于人世,必死无疑,也就万念俱灭,不 意病情久拖,这种态度便习以为常。然而,等到病情略微好转时,她又感到德・内 穆尔先生并未从她心中抹掉,于是,为了对付他,她就求助于自以为掌握的永不嫁 给他的各种理由。内心展开一场相当激烈的斗争,她终于战胜了被疾病大大削弱的 这种残存的爱意。她既然抱着死的念头,也就更加怀念德・克莱芙先生了。这种怀 念又符合她的妇道,就能深深地印在她心上。现在她就像远见卓识的人那样,看待 人世间的情欲和婚姻了。她的身体一直非常虚弱,这有助于保存她的感情;不过, 她也深知时机可能动摇最明智的决定,而她又不愿意冒险毁掉自己的决定,也不想 回到有她从前所爱的地方。她借口要换换环境,到一所修道院隐居,又没有表露出 放弃宫廷生活的意愿。 德・内穆尔先生一得到这条消息,就感到这种隐居的分量,看出事关重大。此 刻他认为他再也没有什么希望了;尽管无望了,他还是不顾一切,千方百计要把德 ・克莱芙夫人拉回来。他恳请王后写了信,恳请主教代理写了信,还请他去劝说, 可是全都无济于事。主教代理见到了德・克莱芙夫人:她绝口不提拿定了主意的事 儿;可是照他的判断,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德・内穆尔先生终于忍不住,借口洗 海水浴就亲自跑一趟。德・克莱芙夫人听说他来了,心慌和惊讶到了极点。她派一 个她喜欢的品德高尚的女伴去看他,请他不要奇怪:她不能冒险见他,怕见面就要 毁掉她还保存的感情,她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本分和安宁,既然同她要嫁给他的倾 向相对立,那么她觉得世间其他事物全无所谓,可以永远放弃了;她一心只想来世, 而惟一的愿望,就是能看到他和她处于同样的思想境界。 面对前来传话的人,德・内穆尔先生简直悲痛欲绝。他一再请她回复德・克莱 芙夫人,安排他们见一面。可是那人却对他说,德・克莱芙夫人绝不准她转达他的 任何情况,甚至不准她复述他们的谈话。这位王子万般无奈,不得不回去,他真是 肝肠寸断,无望再见到自己所爱的人,而他这份爱又是最炽烈、最自然、最深挚的。 然而,他还是不甘心,凡是能想出来的办法全用上了,力图使她改变主意。几年光 阴就这样过去了。时间一长,又久不见面,他的痛苦缓解了,爱情之火也熄灭了。 德・克莱芙夫人有了一套生活方式,看样子不会回来了。每年,她在那座修道院住 一段时间,余下的日子在家中度过;在家里也离群索居,潜心修行,比在修道院要 求还严格。她的生命相当短暂,但品德高洁,成为后世难以仿效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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