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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然而,我同王后建立的这种新关系,不管如何占据了我的心思和精力,我对 德・特米娜夫人仍有一种无法克制的自然的倾慕。我觉得她不再爱我了,我若是明 智一点儿,利用她感情的变化,就能把自己医好了;可是,我非但没有这样做,爱 情反而倍增,行为极不检点,连王后都有所觉察了。嫉妒是她那民族的天性[注], 也许这位公主对我的感情,比她本人想的还要强烈。总而言之,我的绯闻传到她耳 中,引起她极大不安和伤感,不知道有多少回我看情况不妙,要丧失我在她身边的 地位。我极力陪着小心,处处驯顺,发了多少虚假的誓言,才终于让她放下心来。 假如德・特米娜夫人不是变心,迫使我同她分手,我蒙骗王后不会维持多久的。德 ・特米娜夫人让我明白,她不爱我了,我也确信了这一点,就只好让她安静,不再 去纠缠了。过了不久,她就给我写了这封信,却让我丢失了。我从她信上得知,她 早就了解我同另一个我向您提过的女人有来往,这是导致她感情转变的原因。由于 我在感情上再也没有什么可分心的了,王后对我也就相当满意了。然而,我对她的 感情,不是令我排斥爱恋别人的那种性质,况且爱也不是凭意愿产生的,接着,我 又爱上了德・马尔蒂格夫人,她是先王太子妃的儿女,还是维尔蒙泰小姐时,就令 我深为倾慕了。我也有理由相信,她并不憎恨我;我对她表现出的谨慎的态度,其 中缘故她虽不尽知,却很合乎她的心意。王后丝毫没有往她身上猜疑,但另起疑心, 而且事情同样很麻烦。由于德・马尔蒂格夫人经常去太子妃府上,我也就比以往去 得勤些。王后还以为我爱上了太子妃。女王太子妃的身份同她不相上下,但是比她 年轻和美丽,这就不免引起她的嫉妒,还嫉妒到了极点,几乎难以掩饰,发展到对 她儿媳深恶痛绝的地步。洛林红衣主教借口调解太子妃和王后的关系,介入了她们 的纷争;我早就看出他想博得王后的宠信,显然渴望占据我在王后身边的位置。毫 无疑问,他已经了解王后恼怒的真正原因,想必他在王后面前说尽了我的坏话,又 不显得是故意低毁。 “这就是我的处境,我对您说话时的处境。您判断一下,我丢失的这封信会产 生什么后果。当时我把信放在口袋里,原想还给德・特米娜夫人,却发生这样的不 幸。万一王后看到这封信,知道我骗了她,知道我为德・特米娜夫人欺骗她的同时, 又为另一个女人欺骗德・特米娜夫人,您想想她会对我产生什么看法,她还能相信 我的话了吗?如果她没有看到这封信,我又该对她怎么说呢?她知道有人将信交到 太子妃手中,她会以为夏斯特拉尔认出是太子妃的手迹,信是太子妃写的,还会想 像信中嫉恨的对象,也许就是她本人。总而言之,她无论怎么想都有理由,而她怎 么想都令我担心。再说,我深情爱恋着德・马尔蒂格夫人,太子妃肯定会让德・马 尔蒂格夫人看信,她看了就会以为信是不久前写的。这样一来,我两边不得好,既 同我最爱的女子闹翻,又同我最畏惧的女子反目。您听完这番话想想看,我是不是 有理由恳求您说信是您的,恳求您行行好,去太子妃那儿将信取回来。” “我明白了,”德・内穆尔先生说道,“您陷入了极大的困境;应当承认,您 这是咎由自取。有人指责我是个不忠的情人,同时和好几位女子相好;然而,您却 远远超过了我,干出了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您既然向王后许下诺言,难道还想 同德・特米娜夫人保持关系吗?难道您希望既向王后许诺,又欺骗她吗?她是意大 利人,又是王后,因此,心里充满了怀疑、嫉妒和傲气。您凭着运气好,确切地说, 您行为检点了,才摆脱了原先那些关系,可是您随即又建立新的关系,还异想天开, 在这朝廷里,您可以爱德・马尔蒂格夫人,又不会被王后发觉。您没有尽心尽意, 消除她采取主动所产生的羞耻。她对您的爱很炽烈,这一点,您出于谨慎没有对我 讲,我也同样出于谨慎没有问您。不管怎么说,她爱您,心中又有怀疑,而事实又 对您不利。” “还能轮到您来对我大加责备吗?”主教代理截口说道:“您是过来人,对我 的过错不应当宽容一点吗?其实,我情愿承认我错了;可是,我要请求您想想办法, 把我从深渊里拉出去。我认为您等太子妃一睡醒就去看她,就说丢了信,向她要回 来。” mpanel(1);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德・内穆尔先生说,“您向我提的建议有点太离谱了, 而我从自身利益考虑,恐怕很难办。再说,既然有人看见信是从您衣兜里掉出来的, 我也不便硬说是从我衣兜里掉出去的。” “我想我已经告诉过您,”主教代理答道,“有人对太子妃说,信是从您衣兜 里掉下去的。” “什么!”德・内穆尔先生急促地说道,此刻他看出,这场误会可能败坏他在 德・克莱芙夫人面前的声誉,“有人对太子妃说,信是我失落的吗?” “对,”主教代理答道,“有人对她这么说了。造成这种误会,是因为王后的 几名贵族侍从在一间网球厅里,而您和我的跟班去取我们放在那里的衣服,当时信 就失落了。那几名侍从拾起信,高声念了。有人认为信是您的,另一些人认为是我 的。夏斯特拉尔收起信,他刚对我派去取信的人说,他当作是您的信交给了太子妃; 然而不幸的是,向王后谈起此事的人,却说信是我的。因此,您可以轻而易举地满 足我的愿望,帮我摆脱困境。” 德・内穆尔先生对德・沙特尔主教代理素有好感,而主教代理同德・克莱芙夫 人又有那层亲戚关系;他就觉得主教代理更加亲近。然而,他还下不了决心冒这个 风险,德・克莱芙夫人可能会听说这封信同他有牵连。他陷入沉思,而主教代理也 差不多能猜出他在想什么,于是对他说道: “我完全明白,您是担心同自己的情人闹翻。假如我没看出您不大嫉妒德・昂 维尔先生,从而改变想法的话,您还真让我以为您担心同太子妃的关系呢。不管怎 样,您是对的,不能为我的安宁而牺牲您自己的安宁。我愿意向您提供材料,您拿 给心上人一看她就明白,信是写给我的,而不是写给您的。这是德・昂布瓦兹夫人 的一张便条;德・特米娜夫人和她是朋友,把自己对我的感情全告诉她了。德・昂 布瓦兹夫人写这张便条,就是要向我索回她朋友的信,谁知信让我弄丢了。便条上 写有我的名字,内容也明白无误,证明要向我索回的信正是我丢失的那封信。这张 便条我交给您,可以拿给您情人看看,好为自己辩白。我恳求您一刻也不要耽误, 今天早晨就去太子妃府上。” 德・内穆尔先生答应德・沙特尔主教代理帮这个忙,接过德・昂布瓦兹夫人的 便条,不过,他并不想去见太子妃,认为还有更紧急的事要办。他断定太子妃已经 对德・克莱芙夫人谈过这封信,他不能容忍他痴情爱着的女人以此为根据,认为他 另有所爱。 他估计德・克莱芙夫人该睡醒的时刻,来到府上,让人转告她说,如果不是为 了一件十分紧要的事情,他绝不会这么早前来求见。德・克莱芙夫人还躺在床上, 一夜想些伤心事,情绪很坏。她听仆人说,德・内穆尔先生求见,不免深感诧异, 心里正没有好气儿,便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她病了,不能同他谈话。 这位王子吃了闭门羹,也不气不恼:此刻她可能怀着嫉妒心理,表现出冷淡态 度,倒不是个坏兆头。他又走进德・克莱芙先生的套房,对他说刚从他夫人那边转 来,很遗憾未能同她面谈,然而他要同她谈一件重要的事情,关系到德・沙特尔主 教代理。他扼要地向德・克莱芙先生讲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德・克莱芙先生立刻带 他走进夫人的房间。德・克莱芙夫人如果不是在昏暗之处,忽然看见德・内穆尔先 生由她丈夫带进来,她就很难掩饰慌乱和惊讶的神情。丈夫对她说,是关于一封信 的事,需要她的帮助,好维护主教代理的利益;她可以和德・内穆尔先生商量一下 怎么办;而他还有事,要应召去觐见国王。 能单独呆在德・克莱芙夫人身边,这正中德・内穆尔先生的下怀。 “夫人,”他说道,“我来是想问问,太子妃有没有对您谈起夏斯特拉尔交给 她的一封信。” “她对我谈了几句,”德・克莱芙夫人答道,“不过,我看不出这封信同我叔 父的利益有什么相干,我还可以明确告诉您,信上没有写出姓名。” “的确如此,夫人,”德・内穆尔先生答道,“信上没有写出姓名;然而,信 是写给他的,您能从太子妃手中要回信,这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我不大理解,”德・克莱芙夫人又说道,“这封信给人看了,为什么对他关 系那么重大呢?为什么非得以他的名义要回这封信呢?” “如果您有闲暇,愿意听我讲一讲,夫人,”德・内穆尔先生说道,“我很快 就会让您了解真相,让您了解对主教代理极为重要的事情,而这些事,我甚至不会 告诉德・克莱芙王子,假如没有他帮忙我就能见到您的话。” “您如此费心,要告诉我这一切,我想是毫无意义的,”德・克莱芙夫人态度 颇为冷淡地答道。“您最好还是去找太子妃,告诉她此信对您有什么利害,不要拐 弯抹角,因为也有人告诉她信是您的。” 德・内穆尔先生看出德・克莱芙夫人思想的尖刻,心里产生从未有过的极大快 感,他反倒不着急为自己辩白了。 “夫人,”他说道,“别人可能对太子妃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是这封信 是写给主教代理先生的,对我没有任何利害。” “这话我是相信啊,”德・克莱芙夫人反驳道,“可是,别人对太子妃的说法 却相反,而在太子妃看来,主教代理先生的信,也不大可能从您的兜里掉出来。因 此,我还是劝您向她承认了,除非您有某种我不知道的理由,要对她隐瞒真相。” “我没有什么可向她承认的,”德・内穆尔先生接口道,“信并不是写给我的, 如果真有谁需要我说明的话,那绝不是太子妃。不过,夫人,此事关系主教代理先 生的前程,因此您有必要听我讲讲,而且,这些事情也一定能引起您的好奇。” 德・克莱芙夫人沉默了,表示愿意听他讲。于是,德・内穆尔先生尽量简单扼 要,向她叙述了他刚听主教代理所讲述的一切。这些事情虽然令人惊奇,值得注意 倾听,但是,德・克莱芙夫人却似听非听,态度极为冷淡,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 或者认为与己无关。她就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直到德・内穆尔先生提起德・昂布 瓦兹夫人的那张便条为止:写给德・沙特尔主教代理的便条,足以证实他对她所讲 述的一切。德・克莱芙夫人知道这位夫人是德・特米娜夫人的朋友,因而她觉得德 ・内穆尔先生的话还有点影儿,心想这封信也许不是写给他的。此念一生,她就不 由自主,突然改变了她一直保持的冷淡态度。这位王子给她念了能为自己辩白的便 条之后,又递过去让她自己看,并说她能认出字迹来。德・克莱芙夫人忍不住接过 便条,瞧瞧上面是不是写给德・沙特尔主教代理的,又念了全文,判断一下要索回 的信是不是她手中的这一封。德・内穆尔先生还说了一些事,他认为能令她信服的, 全对她讲了。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实,很容易澄清,他也终于说服德・克莱芙夫人相 信,他与此信毫无牵连。 于是,她开始和德・内穆尔先生一起分析,主教代理处于什么困境,面临什么 危险,又是谴责他的不端行为,又是设法援救他。德・克莱芙夫人对王后的行径深 感诧异,她向德・内穆尔先生承认信就在她手上。总而言之,她一旦认为他是清白 的,便以开朗而安详的心情,投入她起初似乎不屑一听的事情。二人商定,绝不把 信还给太子妃,怕她出示给德・马尔蒂格夫人,因为德・马尔蒂格夫人认识德・特 米娜夫人的笔迹,她又那么关心主教代理,很容易就能猜出信是写给他的。他们俩 还认为,有关她母后的一切,也不能告诉太子妃。德・克莱芙夫人借口事关她叔父, 乐于保守德・内穆尔先生向她透露的所有秘密。 这位王子并不想总跟她谈主教代理的利益,此刻他同她谈话无拘无束了,假如 不是有人来向德・克莱芙夫人禀报说太子妃要召见,恐怕他要一反往常,更加大胆 起来。德・内穆尔先生无奈,只好告辞。他又去见主教代理,对他说自分手之后, 觉得径直去见太子妃,还不如先去找他侄女德・克莱芙夫人,他也不乏理由让主教 代理赞同他的做法,并对成功抱有希望。 这工夫,德・克莱芙夫人急忙梳洗打扮,赶着去见太子妃。她一走进房间,太 子妃就叫她靠近前,悄声对她说道: “我等了您有两小时了,今天早晨我为掩饰真相为难极了,还从来没有过这种 情形。昨天我给您的那封信,王后听说了;她认为是德・沙特尔主教代理丢失的。 您知道,这事儿她颇为关注,派人去寻找那封信,并问到夏斯特拉尔头上;夏斯特 拉尔说把信交给我了;随后,又派人来向我索取信,借口说信写得很妙,引起了王 后的好奇。我未敢说信在您手中,怕她认为我把信交给您,是因为主教代理是您叔 父,还会以为他同我串通一气。我已经觉得王后很难容忍他常来我这儿,因此我回 复说,昨天我把信装在衣兜里,而拿衣柜钥匙的人出门了。 “您赶快把信给我吧,”太子妃又说道,“我好派人给王后送去,送去之前, 我还得先看一遍,瞧瞧能不能认出信上的笔迹。” 德・克莱芙夫人这下子做难了,完全超出她的意料。 “夫人,我不知道您怎么办才好,”她回答,“因为,我把信给德・克莱芙先 生看,他却把信还给了德・内穆尔先生。德・内穆尔先生一早就登门,请求德・克 莱芙先生出面向您索回信,而德・克莱芙先生不慎说信就在他手中,他又心软,经 不住哀求,就把信还给了德・内穆尔先生。” “您可给我添了大麻烦,简直不可想像,”太子妃又说道。“您就不该把信还 给德・内穆尔先生;您是从我手里拿走的信,不经我的允许就绝不应当给别人。您 让我怎么对王后说呢?她又会怎么想呢?她很可能以为这封信与我有关,主教代理 和我有什么私情。怎么也不能说服王后相信,这封信是写给德・内穆尔先生的。” “给您添这么大麻烦,我非常遗憾,”德・克莱芙夫人答道。“我也认为麻烦 大了,但这是德・克莱芙先生的过错,不能怪我。” “就该怪您,不应当把信给您丈夫,”太子妃反驳道。“世上的女人,惟独您 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告诉丈夫。” “看来是我的过错,夫人,”德・克莱芙夫人答道。“不过,现在应该考虑如 何弥补,而不是审查我的过错。” “信中的内容,您差不多总还记得吧?”太子妃问道。 “对,夫人,”她回答,“我看过不止一遍,内容还记得。” “既然如此,”太子妃接口说道,“您一会儿就去找一个笔迹陌生的人写出来, 我再把它转交给王后,王后不会出示给看过信的人,即使出示了,我也一口咬定就 是夏斯特拉尔给我的那封信,谅他也不敢跟我唱反调。” 德・克莱芙夫人赞同这种办法,尤其想到可以派人去德・内穆尔先生那里取回 信,让人大致模仿信上的笔体,逐字逐句抄一遍,就会万无一失,准能瞒过王后。 她一回到府上,就向丈夫讲了太子妃遇到的麻烦,求他派人找德・内穆尔先生。派 去的人找到他,他就急速赶来了。德・克莱芙夫人把她对丈夫讲的话又重复一遍, 并向他要那封信。不料德・内穆尔先生却回答说,信已经归还了;德・沙特尔主教 代理喜出望外,信失而复得,总算脱离了面临的危险,他当即就寄还给德・特米娜 夫人的女友。德・克莱芙夫人又遇到新麻烦,他们反复商量,最后决定凭记忆复制 那封信。他们关起门来操作,吩咐仆人不让任何人进入,还把德・内穆尔先生的跟 班全打发走。这种神秘而相契的氛围,对这位王子,甚至对德・克莱芙夫人,都不 乏可观的魅力。既有丈夫在家,又是为了维护德・沙特尔主教代理的利益,她良心 上就没有什么不安了,只感到与德・内穆尔先生见面的愉悦,而这种纯洁的、毫无 杂念的喜悦,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这种喜悦给她的思想平添了自由与活泼,而 德・内穆尔先生从未见她如此情态,从而对她的爱情倍增。他还从未经历过如此惬 意的时刻,也就跟着活跃多了。德・克莱芙夫人开始回忆信的内容,并执笔写下来, 这位王子非但不认真帮忙,反而时时打断她的思路,对她讲些玩笑话。德・克莱芙 夫人的思想也进入同样欢快的状态,结果二人在房间里关了许久,太子妃两次派人 来催问,信还没有写出来一半。 德・内穆尔先生倒乐意延长如此惬意的时刻,把他朋友的利益置于脑后了。德 ・克莱芙夫人也不觉得无聊,同样把她叔父的利益置于脑后了。到了下午四点钟, 信才勉强写完,而且写得很糟,让人抄写出来的一份,同原来的字体相去甚远;因 此,王后看了,无需费神去弄清楚就知道是假的,不管别人怎么说这封信是写给德 ・内穆尔先生的,她也不会上当受骗,而是确信,这封信不仅是德・沙特尔主教代 理的,而且还与太子妃有关系,认为他们俩是串通好了的。她产生了这种念头,就 极大地增加了她对这位王妃的仇恨,不断迫害她,永远也不饶恕,后来终于将她逐 出法国。 至于德・沙特尔主教代理,他在王后面前彻底失宠了,事情到这种地步,不是 因为洛林红衣主教已经主宰了她的思想,就是因为情书事件让她明白自己受了骗, 也从而弄清主教代理所设的其他骗局;总之大势已去,他永远也不能同王后言归于 好了,他们的关系破裂了。后来,他牵连到昂布瓦兹谋反事件中,就让太后借机除 掉了。[注] 派人把信给太子妃送去之后,德・克莱芙先生和德・内穆尔先生就出去了。德 ・克莱芙夫人独自呆在房中,心爱的人在场所带来的喜悦一旦消失,她就如梦初醒, 惊诧地看到情绪变化多大:昨天夜晚和眼下真有天壤之别。当初,她以为德・特米 娜夫人的信是写给德・内穆尔先生的,就对他表现出了尖刻和冷淡,那种神态重又 浮现在她眼前;然而,她一旦确信这封信与他无关,取代这种恼怒的,又是何等平 静和甜美的心情!她想到前一天对他动了情,惟有怜惜之心才能产生这种感情,她 便视为罪过而自责;她还想到自己恼怒所显露的嫉妒情绪,恰恰是爱的某种确证, 凡此种种,她简直认不出自己了。她又想到德・内穆尔先生完全看出来她知道他爱 她,也完全看出来她尽管知道,也没有慢待他;即使当着她丈夫的面也如此;非但 没有慢待,还从来没有这样对他青眼相加,正是她促使丈夫派人找他来,他们单独 在一起度过一个午后,凡此种种她觉得,自己是同德・内穆尔先生串通一气,欺骗 世间最不该受骗的丈夫,这种行径,即使在她情人眼里也显得极不自重,她不禁为 此感到羞愧。然而,她最不能容忍的,还是回想起昨天难度的夜晚的状态,以及想 到德・内穆尔先生另有所爱而自己受了骗所产生的剧烈痛苦。 在此之前,她没有体验过猜疑和嫉妒所弓愧的极度不安,只想着自己谨防爱上 德・内穆尔先生,并不担心他会爱上另一个女子。这封信所引起的猜疑虽然消除了, 但是也让她睁开了眼睛,看到自己随时可能上当受骗,还给她留下了她从未有过的 怀疑和嫉妒的印迹。她奇怪自己为什么还从未想过,像德・内穆尔先生这样一个男 子,在女人中间一直显得那么轻浮,怎么可能真诚而持久地爱恋呢。她觉得自己几 乎不可能满足于他的爱了。 “然而,”她心中暗道,“即使我能感到满足,那么我又如何对待他的感情呢? 我愿意容忍吗?我愿意回报吗?我愿意投入一件风流艳事中吗?我愿意对德・克莱 芙先生负心吗?我愿意背叛自己吗?总而言之,我甘愿自找爱情所造成的痛悔和绝 望吗?一种倾慕战胜并控制我,把我强行拖走。我一次次下决心也徒劳无益;我昨 天想的同今天想的完全一致,我今天所为与昨天的决定恰恰相反。我不该再同德・ 内穆尔先生见面,应当到乡下去,不管我这次旅行显得多么古怪。假如德・克莱芙 先生极力劝阻,或者要追问此行的原因,我就实话告诉他,也许会伤害他,也同样 伤害我自己。” 她打定了这个主意,整个晚上都在自己房间里度过的,也不去见太子妃,问一 问主教代理那封假信结果如何。 等德・克莱芙先生一回家,她就对他说想要去乡下,现在身体不好,需要呼吸 新鲜空气。德・克莱芙先生觉得她美极了,根本不像有什么大病,开头他不以为然, 还拿这个旅行计划打趣,说她忘记了两位公主的婚礼和比武大会即将举行,她若想 打扮得同其他贵妇一样高雅华贵,准备的时间并不怎么充裕。丈夫讲了这些理由, 她还是主意不变,请他同意在他陪同国王去贡比涅的时候,她前往库洛米埃。库洛 米埃距巴黎有一日里程,他们在那里建造了一座精美的宅子。德・克莱芙先生还是 同意了,而她去那个乡间别墅,就不打算很快返回,但是国王去贡比涅只准备逗留 几天。 德・内穆尔先生和德・克莱芙夫人共度那个十分愉快的下午,他感到更加有望, 可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不免黯然销魂。他急切想再同她见面,终日寝 食不安,因此,当国王回到巴黎的时候,他就决定去他姐姐德・梅尔克尔公爵夫人 那里,公爵夫人的乡间别墅离库洛米埃不远。主教代理欣然接受他的建议,同他一 道前往;他做这样的安排,就是希望见到德・克莱芙夫人,并拉着主教代理一同去 拜访。 德・梅尔克尔夫人接待他们特别高兴,一心只想让他们玩得开心,向他们提供 乡间的各种娱乐活动。他们俩去打猎,追逐鹿的时候,德・内穆尔先生在森林里迷 了路,他打听回程的路时,听说他就在库洛米埃附近。他一听库洛米埃这个词儿, 毫不加思索,也不想弄明白自己是什么打算,策马便朝人家指引的方向跑去,进入 一片树林,顺着精心修整的一条条小径行进,认为条条路径都通向别墅。路的尽头 有一座小楼;楼下是一间大客厅,配有两个小房间:一间对着小花园,而绿篱之外 便是树林;另一间则对着庭园的主道。他走进小楼,正要停下来观赏这座美丽的建 筑物,忽见德・克莱芙夫妇由一群仆人簇拥着,从庭园主道走过来。德・内穆尔先 生动身来乡下时,德・克莱芙先生还在国王身边,不料竟在这里见到,他头一个本 能的反应就是躲起来,于是走进对着小花园的房间,打算从开向树林的一道门出去。 然而,他看见德・克莱芙夫妇坐到小楼下面,众仆人停留在庭园里,而他们必须经 过两位主人就坐的地方,才能到他所呆的房间,因此他心头一喜,禁不住要瞧瞧这 位王妃,而且还萌生好奇之心,禁不住要听听她同丈夫的谈话:这位丈夫引起他的 嫉妒超过他的任何情敌。 他听见德・克莱芙先生对妻子说: “您为什么就不愿意回巴黎呢?什么人能拖住您留在乡间呢?近来您喜欢独来 独往,对此我感到奇怪,也感到伤心,因为我们经常分开。我甚至觉得您比往常更 忧伤了,我真担心您有什么伤心事。” “我没有任何烦恼的事,”妻子回答,神情颇为尴尬,“可是,宫廷里太喧闹 了,而且家府上又总来那么多人;弄得人身体和精神不可能不累,自然要寻求休息 了。” “休息,”丈夫反驳道,“不大适合您这样年龄的人。您无论在自己府上还是 在宫廷里,都没有显出疲倦来,我还是担心您喜欢同我分开。” “您产生这种想法,对我就太不公正了,”她神情越发尴尬,接口答道。“不 过,我还是求您让我留在这里。假如您也能留下,那我就太高兴了,但是您要独自 留下,将那一大群几乎不离您左右的人打发走。” “暧!夫人!”德・克莱芙先生高声说道,“您的神情和您的话语,都让我明 白您想独自一人是有原因的,但我不得而知;请求您告诉我。” 他催问了许久,妻子就是不肯讲,而她越辩解,越引起她丈夫的好奇心;接着, 她垂下双目,沉默不语了;继而,她抬眼注视着丈夫,突然说道: “不要强行要我向您承认一件事,虽然有好几回,我都打算向您承认,但最终 还是缺乏勇气。您考虑这一点吧:像我这样年龄的一个女子,应当约束自己的行为, 总在宫廷出出进进,是极不谨慎的。” “夫人,您让我怎么想呢?”德・克莱芙先生提高声音说道,“我不敢对您直 说,真怕冒犯您。” 德・克莱芙夫人又不答言了,她的沉默终于使她丈夫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您什么也不对我讲,”她丈夫接着说,“这就等于向我表明我没有想错。” “那好吧,先生,”她跪到丈夫面前,回答说,“我向您承认一件事,这是从 来没有女人向丈夫承认过的;不过,我的行为和意图是清白的,也就给了我这种勇 气。不错,我远离宫廷是有原因的,就是要躲避我这样年龄的人有时所面临的危险。 我还从未有半点意志薄弱的表现,如果您让我自主离开朝廷的生活,或者,如果德 ・沙特尔夫人还在世指导我的行为,我也就不会担心自己会有这种表现了。我所做 的决定,不管冒多大风险也心甘情愿,以便始终无愧于您。如果我产生了令您不快 的感情,也千万请您原谅,至少我在行为上永远不会惹您不满。想一想吧,我为了 这样做,必须对丈夫怀有更多的友谊和敬意;指引我吧,怜悯我吧,如果可能的话, 还继续爱我吧。” 在她讲这番话的过程中,德・克莱芙先生双手托着头,心情激动万分,甚至没 有想到扶起他妻子,等她住了口,他才朝她投去目光,看见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美丽动人到了极点,他心痛如绞,都有死的念头,急忙搂住妻子,将她扶起来。 “您还是可怜可怜我吧,夫人,”他对妻子说道,“我才值得可怜呢。我一时 痛不欲生,对您这样推心置腹没做出应有的反应,还要请您原谅。我觉得您的行为, 比世上任何女子都更值得敬重和钦佩;但与此同时,我却是世间最不幸的男子。自 从见到您的那一刻起,您就燃起我的激情,拥有了您而又遭您的冷淡,也未能把它 熄灭:这种激情还在延续。我始终未能激发起您的爱,而现在却眼看着您担心对另 一个人产生这种感情。夫人,让您产生这种担心的那个幸运男子,他是谁?从什么 时候起,他讨您喜欢的呢?他又是如何讨您欢心的呢?他找到什么途径抵达您的心 灵?我没有打动您的心,还以为这颗心是打动不了的,并以此聊以自慰。然而,我 办不到的事情,另一个男人却办到了。我同时产生了作丈夫和作情人的双重嫉妒。 不过,听了您这样的表白之后,作为丈夫的嫉妒就不复存在了。您的坦白态度十分 高尚,完全让我放心了。甚至作为您的情人,我也得到了安慰。您对我表现出的信 任和真诚,可以说是无价的:您这样敬重我,也自然相信我不会滥用您承认的事情。 您做得对,夫人,我不会滥用的,我对您的爱也不会减少半分。您表现出了一位女 子对丈夫的最大忠诚,也把我推向不幸。不过,夫人,事情还是有始有终,请告诉 我,您要躲避的那个人是谁?” “我恳求您,不要再问了,”她回答。“我意已决,不会告诉您的,我认为出 于谨慎,也不能把姓名告诉您。” “您丝毫也不必担心,夫人,”德・克莱芙先生又说道,“我非常了解世情, 自然知道一个丈夫的声望,阻止不住别人会爱上他妻子。爱上人家妻子的人是可恨, 但也没必要怨天尤人。再说一遍,夫人,我渴望知道的事情,求求您告诉我吧。” “您再怎么逼我也没有用,”她回答,“我认为不该讲的,就能守口如瓶。我 并不是因为软弱,才向您承认的:这种事实,承认比试图掩饰需要更大的勇气。” 德・内穆尔先生一句不落地听了这次谈话。德・克莱芙夫人刚才的话引起他的 妒意,几乎不逊于她的丈夫。他发狂地爱着她,便以为所有人都有同样的感情。他 确实有好几个情敌,但是在他的想像中还要多得多,他的头脑在胡乱琢磨,寻找德 ・克莱芙夫人所指的那个人。有多少回,他曾经以为她不讨厌他,但是他这种判断 的依据,在此刻显得微不足道,他也就不可能想像他会激发如此强烈的爱,结果对 方不得不采取异乎寻常的办法。他心情激动万分,连目睹的情景都看不明白,心里 甚至不能原谅德・克莱芙先生,怪他没有把妻子隐瞒的姓名盘问出来。 平心而论,德・克莱芙先生已竭尽全力,徒然追问一阵之后,他妻子答道: “我这样坦率,觉得您应当满意了;您不要再进一步问了,别让我后悔刚才所 做的事。您就应当满足于我仍旧向您做的保证:我的一举一动绝没有流露出我的感 情,而别人也从未讲过一句冒犯我的话。” “唉!夫人,”德・克莱芙先生忽然又说道,“我真不敢相信那是您。我还记 得您的肖像丢失的那天您的窘态。您给了人,夫人,那肖像对我多么珍贵,正正当 当属于我,您却把它给出去了。您未能掩饰住您的感情;人家知道您爱上了,只是 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生什么事,是您的品德保全了您。” “您怎么可能还认为,”这位王妃高声说道,“我掩盖了什么呢?这件事,没 有任何原因逼迫我向您承认的呀!请相信我这话吧,我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才换取 我所请求的信任。我还请您相信,我绝没有把那幅肖像送给人;不错,我瞧见有人 拿走,可是,我不愿意表明我看见了,怕招来别人还未敢对我讲的闲话。” “那么,您又从哪儿看出来人家爱上您了呢?”德・克莱芙先生又问道。“人 家对您有什么爱情的表示呢?” “还是免了吧,”她答道,“别让我向您复述了:那些细节我注意到了,这就 足以表明自己意志薄弱,想想实在感到羞愧。” “您说得对,夫人,我的要求没道理。今后我每次提出这种要求,您就拒绝好 了;不过,如果我再向您提出来,您也不必生气。” 这时,停留在庭园路径上的仆人,有好几名来向德・克莱芙先生禀报,说国王 派了侍从来召他晚上返回巴黎。德・克莱芙先生只好动身,他对妻子没有什么可说 的了,仅仅恳求她次日也回去,并恳求她相信,他虽然很伤心,但是对她仍然一片 深情和敬重,对此她应当心满意足了。 这位王子走了,德・克莱芙夫人独自留下,她回顾一下自己的刚才所为,不禁 惊恐万状,难以想像实有其事。她觉得自己毁了丈夫的感情和敬重,自己挖了一个 深渊,永远也出不来了。她纳罕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冒失的事情,觉得自己还没有明 确的打算,就和盘托出了。承认这样一件事情非同寻常,她根本找不到先例,现在 才看出所冒的全部风险。 可是,她转念又一想,这剂药再怎么猛烈,总归是对付德・内穆尔先生的惟一 良方,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必后悔,也不算怎么太冒险。她整整想了一个晚上,思绪 纷乱,又犹豫又担心,最后头脑总算恢复平静。这种忠诚的表示,给与一个受之无 愧的丈夫,她甚至觉得有几分快慰,而丈夫听了她承认的事之后,态度明确,对她 仍然充满无限敬意和友谊。 且说德・内穆尔先生,他听了这场深受触动的谈话,离开窃听的地点,又钻进 了树林。德・克莱芙夫人关于肖像所说的话,重又给他增添活力,使他明白她所念 念的正是他本人。一开始,他沉浸在喜悦中,但是这种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只因考 虑到,他通过这件事得知他打动了德・克莱芙夫人的心,通过这件事他也同样深信, 他永远也收不到爱的任何表示,也不可能将一个采用如此特殊办法的女人拉人风流 艳事中。不过,他能迫使她走这样的极端,也不免沾沾自喜;能博得一位迥异的女 子的倾慕,他也引以自豪。总而言之,他既感到百倍的幸福,又感到百倍的不幸。 夜幕突然降临,他在树林中,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返回德・梅尔克尔夫人家 的路,赶回去天已蒙蒙亮了。他在说明滞留的原因时,结结巴巴好不尴尬,极力自 圆其说;当天他就和主教代理回巴黎了。 这位王子满怀激情,为自己所听到的谈话惊诧不已,结果不慎,犯了一个相当 普遍的错误,就是用笼统的话语谈论他的私情,假借他人之名讲述自己的奇遇。在 返回巴黎的途中,他总把话题拉到爱情上去,大肆渲染爱上一个值得爱的人儿有多 快活,还谈到这种激情的奇特效果,最后按捺不住,不能把德・克莱芙夫人的行为 引起他的惊讶埋在心里,也讲给主教代理听了,他没有指名道姓,也没有说他同这 事毫无关系,但是他讲述时热情奔放,赞不绝口,很容易引起人怀疑:主教代理就 觉得此事与这位王子有关,极力催促他招认,对他说早就知道他产生了炽烈的爱情, 他不该戒备一个把平生的秘密都告诉给他的人。然而,德・内穆尔先生爱得太深沉, 不能轻易承认。他对主教代理隐瞒了,尽管主教代理是他在朝廷最喜爱的人。德・ 内穆尔先生回答说,是一位朋友对他讲了这种奇遇,并要他答应绝不讲出去,因此, 他也恳求主教代理保守秘密。主教代理保证绝不向外泄露;可是,德・内穆尔先生 已经后悔对他讲得太多了。 德・克莱芙先生觐见国王时,心里还痛不欲生。古往今来,就没有丈夫对妻子 怀有这样炽烈的爱,这样深挚的敬重。他刚刚了解的事情,也没有消除他这种敬意, 但他觉得在此事前后,是两种性质不同的敬重。现在占据他的心思的,还是渴望猜 出那个善于博取她欢心的人。德・内穆尔先生首先浮现在脑海;他被视为朝廷里最 可爱的人儿。继而又想到德・吉兹骑士和圣安德烈元帅,这二人都曾打算追求她, 现在还对她大献殷勤。想到最后他认定,必是这三人中的一个。 德・克莱芙先生到达卢浮宫,国王把他带进书房,说选定他陪同公主出嫁西班 牙,认为他是完成这项使命最合适的人选,德・克莱芙夫人也最能给法国争得光彩。 德・克莱芙先生接受了这项光荣的使命,他也认为这是一次好机会,携妻子远离朝 廷而又显不出改变了行止。但是,离行期还很远,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当即给妻子 写信,讲述国王刚对他说的话,又表明一定要她返回巴黎。德・克莱芙夫人遵照吩 咐回来了,夫妇见面,都陷入极度的忧伤中。 德・克莱芙先生对妻子讲话的态度,表明他是最正直的人,无愧于妻子的推心 置腹。 “我丝毫也不担心您的行为,”他对妻子说道。“您的勇气和品德,都超过了 您自己的估计。我也绝不是因为担心未来而愁苦。我只是苦于看到您对另一个人动 情,而我却未能使您产生这种感情。” “不知道怎样回答您才好,”妻子回答道,“我同您谈这事,真是无地自容。 求求您了,这种谈话太残忍,还是免掉吧,主要是把我的行为规范好,不让我见任 何人。我只向您请求这一点。而且,也请您理解,我再也不提这件事,我觉得这种 事有损于您,也有损于我自己。” “您说得对,夫人,”丈夫附和道,“我辜负了您的温情和您的信任;不过, 您将我置于这种境地,也应当给予几分同情,想一想吧,不管您对我说了多少,您 总归向我隐瞒一个人的姓名,引起我的好奇心,而我怀着这种好奇心,是无法生活 的。我并不要您满足这种好奇心,但总是忍不住说一说,我认为我所羡慕的人,不 是圣安德烈元帅、德・内穆尔公爵,就是德・吉兹骑士。” “我不作任何答复,”德・克莱芙夫人红着脸,对丈夫说道,“我不会用回答 去减少或增加您的怀疑。假如您试图通过监视我的办法去弄清楚,那么您就会把我 弄得无所适从,让所有人都看出来。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她接着说道,“还是让 我借口有病,不见任何人为好。” “不行,夫人,”他回驳说,“外人很快就能看出这是一种假托。再说,我只 肯相信您本人:这是我的心指引我走的路,也是我的理智指引我走的路。我了解您 的性情,给您自由比给您限制,恐怕对您的约束力更大。” 德・克莱芙先生看得不错:他对妻子表示信任,反而加强了她抵制德・内穆尔 先生的力量,促使她下了更大的决心,这是任何约束所办不到的。于是,她又照例 去了卢浮宫,去太子妃府上;不过,她心思极为细密,竭力避免同德・内穆尔先生 相遇,竭力避开他的目光,结果她尽行丧失自以为得到她的爱所滋生的快乐。他看 不出她的行动有哪点表明这种爱,最后他都拿不准,他所听到的谈话是不是一场梦, 简直一点也不像实有其事了。惟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没有弄错,就是德・克莱芙夫 人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极度的忧伤:传情的目光和话语,也许还不如这种庄重的举止 大大激发了德・内穆尔先生的爱情。 一天晚上,德・克莱芙夫妇都在王后的宫中,有人说根据传闻,国王还要任命 一位朝廷大臣,伴随公主出嫁西班牙,就在那人补充说,可能要任命德・吉兹骑士 或圣安德烈元帅的时候,德・克莱芙先生眼睛注视他妻子,注意到她听了这二人的 名字,以及他们可能与她同行的说法,脸上毫不动容,从而他确信,这两个人没有 一个是她害怕见到的。他要澄清自己的疑虑,便走进王后书房去见国王,过了一会 儿回转来,到妻子身边悄声说道,他刚得知是德・内穆尔先生和他们一道去西班牙。 德・克莱芙夫人听到德・内穆尔先生这个姓名,又想到在长途旅行中,她每天 要当着丈夫的面见到他,不禁心慌意乱,都无法掩饰了,就想搬出别的理由: “选中这位王子,对您来说挺讨厌的,”她回答道。“所有荣誉他都要分享, 我觉得您应当设法让陛下另选别人。” “夫人,德・内穆尔先生与我同行,令您担心的不是荣誉。您的忧虑另有原因。 听了这消息您忧虑,换个女子会喜悦,我通过忧虑或喜悦都能了解真情。不过,半 点也不要担心,我刚才对您讲的并不是真事,而是我编造的,以便证实我已经确信 的一件事。” 说罢他便离去,他看到妻子极为尴尬,就不想在跟前再增加她的窘态。 这时,德・内穆尔先生走进来,他首先注意到德・克莱芙夫人的神态,便走到 面前,轻声对她说,他出于敬重,不敢问她为什么显得比往常神不守舍。德・内穆 尔先生的声音使她返过神儿来,她看着他,没有听见他讲了什么,一直想自己的心 事,又怕丈夫看见德・内穆尔先生在她身旁。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让我清静点儿吧。”她对德・内穆尔先生说道。 “唉!夫人,”他答道,“我让您过分清静了,您还能抱怨什么呢?我不敢对 您讲话,我甚至不敢看您,一走近您浑身就发抖。我做了什么招惹您对我说这种话 呢?为什么您向我表示,我对您这样忧伤负有责任呢?” 德・克莱芙夫人心里十分恼火,居然给德・内穆尔先生一生未有的明确表白的 机会。她没有答理,扭身走了,回到自己府上,思想从来没有过这样烦躁不安。她 丈夫不难看出,她怕他提起刚发生的事情;见她走进一间书房,便跟了进去。 “不要躲避我,夫人,”他对妻子说道,“我绝不会说什么惹您不快的事。刚 才我突如其来,还请您原谅。我了解了实情,已经受到了相应的惩罚。德・内穆尔 先生是男人圈里我最惧怕的一位。我看到您面临的危险,但愿您能自爱,如果可能 也为了对我的爱,把握住自己。我向您提出这样的请求,不是作为丈夫,而是作为 全部幸福得之于您的一个人,这个人对您的爱,比您内心喜欢的那个更温存,更强 烈。” 德・克莱芙先生说到最后两句,心中感慨万分,勉强把话说完。妻子听了深受 感动,泪如泉涌,她温柔而又痛苦地拥抱他,将他置于同她相差无几的状态。两个 人半晌相对无言,直到分开也都没有勇气说话。 公主的婚事一切准备就绪。德・阿尔伯公爵前来迎亲,他受到了这种国事的最 高礼遇和最隆重的接待。受国王的派遣,孔代亲王、洛林和吉兹两位红衣主教,以 及洛林、费拉尔、奥马尔、布伊翁。吉兹和内穆尔诸位公爵前往相迎。他们还带了 好几位贵族侍从和一大批身穿号服的少年侍从。国王也率领以大总管为首的二百名 内侍,到卢浮宫第一道大门迎候德・阿尔伯公爵。德・阿尔伯公爵走到国王面前时, 就要躬身下去吻国王的双膝;但是国王叫他免礼,让他同自己并肩前去见王后和公 主。德・阿尔伯公爵代表自己的君主,送给公主一份名贵的礼物。接着,他又去拜 见御妹玛格丽特夫人,向她赞扬了德・萨瓦先生,并向她保证说,德・萨瓦先生不 日即可到达。卢浮宫里举行盛大集会,让德・阿尔伯公爵和陪他前来德・奥兰治王 子看看宫廷的美人和美轮美奂的气派。 德・克莱芙夫人本不想出席,但是丈夫非让她去不可,她怕惹丈夫不悦,也就 参加了集会。不过,德・内穆尔先生要缺席,是她作此决定的更重要的原因。德・ 内穆尔先生去迎候德・萨瓦先生了,等那位亲王一到,他又得始终陪伴左右,协助 亲王处理有关婚礼的一切事宜。这样一来,德・克莱芙夫人就稍微放了心,不会像 往日那样常和他相遇。 德・沙特尔主教代理并没有忘记他同德・内穆尔先生的那次谈话,他头脑里总 保持一种印象,即这位王子所讲的爱情故事就是他本人的经历,后来就一直仔细观 察他,如果不是情况有变,德・阿尔伯公爵和德・萨瓦先生到来,朝廷一片忙乱, 妨碍他观察,他就可能弄清真相了。他怀着弄清事实的渴望,确切点儿说,他出于 要把自己了解的事情告诉心爱的人的那种天性,对德・马尔蒂格夫人讲了那个女子 的非凡之举:她向丈夫承认了她对另一个男子的爱恋。他还肯定地对她说,激起那 女子炽烈爱情的正是德・内穆尔先生,并且请她协助观察德・内穆尔先生。德・马 尔蒂格夫人听了主教代理的介绍,非常感兴趣,她看到凡是关系到德・内穆尔先生 的事,太子妃总显得很好奇,因此,她就越发渴望洞察这段风流艳情。 举行婚礼的吉日已定,在那前几天,太子妃设晚宴,请父王陛下和德・瓦朗蒂 努瓦公爵夫人。德・克莱芙夫人着意梳妆打扮,到卢浮宫时比平常晚了点儿,途中 遇见太子妃派来找她的一名贵族侍从。她一走进宫室,太子妃就在卧榻上高声对她 说,等她等得已经十分焦急了。 “夫人,”德・克莱芙夫人答道,“我不敢领情,我想您这样焦急肯定别有原 由,并不是急于见我。” “您说对了,”太子妃接口道,“不过,您还是得领我这份情,因为,我要告 诉您一段艳情,肯定您乐意了解。” 德・克莱芙夫人就跪到卧榻前,幸而她的脸背着光。 “您也知道,”太子妃对她说,“我们都想弄清德―内穆尔公爵发生变化的起 因:我认为已经掌握了,说起来会令您吃惊的:他狂热地爱上了朝中最美的一个女 子,那女子也深深地爱他。” 德・克莱芙夫人不相信有人知道她爱上这位王子,因此听了这话不会往自己身 上想,但是不难想像,这话引起她一阵痛苦。 “像德・内穆尔先生那种年龄、那种相貌的人,有点儿风流事,我看丝毫也不 奇怪。”德・克莱芙夫人答道。 “令您感到惊奇的也不是这个,”太子妃又说道,“而是爱上德・内穆尔先生 的那个女子,要知道,她对他从来没有过任何爱情的表示,而且,她担心有时会控 制不住自己的强烈感情,竟然向她丈夫承认了,以便不再出入宫廷。我对您说的这 事儿,是德・内穆尔先生亲口讲的。” 如果说乍一开头,德・克莱芙夫人想到自己与这艳情毫不相干,不由得一阵心 痛的话,尔后她又听见太子妃说这几句话,确信自己陷得太深,就不免一阵绝望。 她答不上话来,头俯向卧榻;而太子妃只顾往下说,心思全放在自己所讲的事情上, 也就没有注意到她这种窘态。 等到心情稍微镇定一点儿,德・克莱芙便答道: “我觉得这件事不大真实,我很想知道是谁告诉您的。” “是马尔蒂格夫人,”太子妃回答,“她是听主教代理讲的。您知道,他爱上 马尔蒂格夫人,作为一件秘密告诉她,而他则是听德・内穆尔公爵亲口讲的。不错, 德・内穆尔公爵并没有对他说出那位夫人的姓名,甚至没有向他承认那夫人爱的是 他本人;但是,德・沙特尔先生对此却深信不疑。” 太子妃刚说完这番话,就有人走近卧榻。德・克莱芙夫人正好背对着,看不见 来人是谁,然而,当太子妃惊喜地大声说了一句,她就完全清楚了。 “嘿!他本人到了,我要问问他是怎么回事儿。” 德・克莱芙夫人不用转过身去,就知道来人是德・内穆尔公爵,而且果然是他。 她急忙靠近太子妃,悄声对她说,千万不要向他提起这桩艳事,他是透露给主教代 理的,事情弄不好就可能会使他们反目。太子妃笑着回答,她也太多虑了,接着便 转向德・内穆尔先生。他一身盛装,是来参加晚宴的,他开口讲话,优雅的风度显 得那么自然。 “夫人,”他说道,“我不揣冒昧,认为我进来时,您正谈论我,想问我什么 事,而德・克莱芙夫人却反对。” “一点不错,”太子妃答道,“不过,往常我都顺着她,这次则不然。我想让 您告诉我,有人向我讲述的一件事是不是真的,您是不是同朝中一位夫人相爱的那 个人,而那位夫人精心向他掩饰她的痴情,却向她丈夫承认了。” 德・克莱芙夫人慌乱的心情和尴尬的神态,超出了任何想像。如果有一条死路 能摆脱这种处境,她也乐意一死。然而,如果可能的话,德・内穆尔先生比她还要 尴尬。太子妃的话,是当着德・克莱芙夫人讲的,这是她在宫廷里最信赖、对方也 最信赖她的命妇,因此,他有理由相信她的话并无恶意,可是他听了,脑子立时一 片混乱,大量的怪念头一齐涌现,简直无法控制脸上的表情。眼看由于他的过错, 德・克莱芙夫人陷入窘境,他想到他自找人家的憎恨,不由得心头一紧,便答不上 话来了。太子妃见他呆若木雕,就对德・克莱芙夫人说道: “您瞧瞧他,您瞧瞧他,判断判断那段艳情是不是他的经历。” 这工夫,德・内穆尔先生一时慌乱,很快就镇定下来,他看出摆脱如此危险的 境地有多重要,顿时控制住自己的思想和表情: “夫人,”他说道,“我承认,德・沙特尔主教代理对我失信不忠,将我透露 给他的我的一位朋友的艳情传出去,叫人不胜惊讶,不胜难过,我一定要报复。” 他微笑着说下去,那种平静的神态完全消除了太子妃的疑虑。 他继续说道: “我那位朋友对我讲的事情非同小可;然而,夫人,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样抬 举我,将我拉进这段艳情里。主教代理不能说这事与我有关,既然我对他讲的情况 恰恰相反。作为一个求爱的男子,我也许够资格,不过,夫人,我认为您不会赋予 我得到爱的资格。” 这位王子乐得讲些影射从前他向太子妃流露感情的话,以便转移她可能产生的 想法。太子妃也听出了他话中的含义,但是她避而不答,还继续攻击他的窘态。 “我的确一时慌神儿了,夫人,”德・内穆尔公爵答道,“这也是因为关心我 的朋友,想到他会严正地责备我,竟然把一件比生命还宝贵的秘密传出去。不过, 他只向我透露了事情的一半,并没有讲他心上人的姓名。我仅仅知道,他是世界上 爱得最深挚、最值得怜悯的人。” “他已经有人爱了,您还觉得他值得怜悯吗?”太子妃反问道。 “夫人,您认为他有人爱了,”德・内穆尔先生答道,“可是,一个怀有真挚 爱情的女子,难道会告诉她丈夫吗?毫无疑问,她不懂得爱,对方对她一片痴情, 而她对人家只是略表谢意而已。我的朋友毫无希望,不可能春风得意;不过,他尽 管十分不幸,至少还有这样一点欣慰:让那女子害怕爱他,而且,他还不肯拿这种 状况,同世上最幸运的情人的状况相交换。” “您朋友的痴情还真容易满足,”太子妃说道。“我开始相信您所谈的不是您 本人的事了。”她继续说道:“我差不多同意德・克莱芙夫人的看法,这桩艳情不 可能是真的。” “我的确不相信这是真的,”一直没讲话的德・克莱芙夫人接口说道。“就算 有可能是真的,别人又怎么会知道呢?一个能有如此非凡之举的女子,看来不大可 能把持不住,自己讲出去;她丈夫呢,看来也不大可能向外传扬,否则的话,他就 不是一个值得如此信赖的丈夫了。” 德・内穆尔先生一见德・克莱芙夫人对丈夫起了疑心,就乐得从旁煽风点火。 他知道他要摧毁的是最可怕的情敌。 “一个丈夫出于嫉妒,”他接口说道,“再出于好奇,也许要进一步了解妻子 对他讲的,就很可能有冒失的举动。” 德・克莱芙夫人用尽了气力和勇气,再也不能支持这样的谈话,她正要借口身 体不适,这时幸好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走进来;公爵夫人对太子妃说,陛下即 刻就到。于是,太子妃回内室更换衣服。德・克莱芙夫人要尾随而去,德・内穆尔 先生则趁机凑上前,对她说道: “夫人,我不要命也得同您谈一谈;我要对您讲的所有的重要事情中,我觉得 首要的是恳求您相信,如果我说了些可能涉及太子妃的话,那完全是出于同她无关 的原因。” 德・克莱芙夫人佯装没有听见德・内穆尔先生的话,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开了, 跟上刚进来的国王。由于人很多,她的长裙给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随即借机离 开她再也没有勇气呆下去的地方,装作身体支持不住,便打道回府了。 德・克莱芙先生到了卢浮宫,奇怪没有找见他妻子,听人说她出了点事儿,便 当即回府探望情况。他看见妻子卧在床上,知道伤得并不严重。他在妻子身边呆了 一会儿,就发觉她极度忧伤,不免感到惊讶。 “您怎么啦,夫人?”他问道。“看来除了您所抱怨的苦恼,还有别种苦恼吧?” “我真是伤心到了极点,”她答道。“您究竟如何对待我对您非同寻常的信任, 确切地说,如何对待我对您的盲目信任的呢?难道不值得为我保守秘密吗?纵然我 不配,您为了自身利益,不是也应该这么做吗?您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解我不 该告诉您的一个姓名,力图发现它,就非得将秘密泄露给外人吗?促使您如此无情 地干出这种冒失的事来,也许仅仅是这种好奇心,但是后果却不堪设想。这件事张 扬出去了,别人不知道主要涉及我,刚才还向我讲述了。” “您这是对我说什么,夫人?”丈夫回答道。“您指责我将我们之间说的话讲 出去,还告诉我事情已张扬出去啦?泄露没有泄露,我在此不辩解,说什么您也不 会相信。别人对您讲的一定是另一个人的事,而您却套在自己身上了。” “嗳!先生,’婆子又说道,“世上就不会另外有一件事类似我的事,绝不会 另外有个女子能做出我这样的事。这种情况不可能偶然编造出来,凭想像也绝想不 出来,除了我,这个念头绝不会在另一个人的头脑里产生。太子妃从头至尾向我讲 述了这件事,她是听德・沙特尔主教代理讲的,而主教代理又是从德・内穆尔先生 那儿听来的。” “德・内穆尔先生!”德・克莱芙先生嚷了一声,这举动表明他多么激动和绝 望。“什么!德・内穆尔知道您爱他,也知道我了解此事?” “您总认定是德・内穆尔先生,而不是另外一个人,”她反驳道。“我对您讲 过了,无论您怀疑是谁,我也绝不回答。我不清楚德・内穆尔先生是否知道在这件 事里,我扮了什么角色,是否知道您认为他扮了什么角色,但是他向德・沙特尔主 教代理讲述了,还说他是听一位朋友讲的,却没有说出那人的姓名。德・内穆尔先 生的那位朋友一定是您的一位朋友,而您想弄清事实,就把秘密泄露给他了。” “要把这样的秘密告诉朋友,世上有这样的朋友吗?”德・克莱芙先生又说道。 “难道为了解开疑团,就不惜向一个外人泄露连自己都不想面对的事吗?您还是想 想吧,夫人,您究竟对谁讲过。这件秘密由您传出去,比由我传出去可能性更大。 您陷入这种困境,独自一人难以支持,就寻求安慰,向一个知心人诉苦,而她却把 您出卖了。” “别再侮辱我了,”她嚷起来,“别再这么狠心,硬把您的过错推到我身上。 您还能怀疑是我,我既然能对您讲了,怎么还能告诉外人呢?” 德・克莱芙夫人当时向丈夫承认那种感情,是她极大真诚的表现,现在她坚决 否认透露给别人,结果德・克莱芙先生也就没有主意了。他自己这方面,肯定半点 也未向外透露;而这种事情,也不可能猜测出来,但外人就是知道了。这样看来, 坏事的必定是他俩当中的一个。不过,特别令他痛苦的,还是知道了有人掌握了这 个秘密,可能很快就传开了。 德・克莱芙夫人几乎想的是同样事情。她觉得是丈夫讲出去的;不可能,不是 他讲出去,也同样不可能。德・内穆尔先生就说过,做丈夫的有了好奇心,就会干 出冒失的事情,她觉得这话非常符合德・克莱芙先生的情况,而且,这种事情讲出 去也不会是偶然的。这样考虑很合情理,于是她确信是德・克莱芙先生辜负了她的 信任。他们二人各自沉浸在冥思苦索中,许久没有开口讲话,即使打破沉默,也只 是重复已经说过多少遍的事情,彼此感情和思想越拉越远,越来越糟,到了前所未 有的程度。 不难想像,这个夜晚他们是在怎样的状态下度过的。德・克莱芙先生眼看自己 钟爱的女子倾慕另一个人,他再怎么感情专一,也抵不住这样的不幸。他的勇气消 耗殆尽,他甚至认为,在一件严重损害他的荣誉和声望的事情中,他也不该表现出 勇气来。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自己的妻子了,也想不出让她怎么做才好,他自己又 怎么做才行,他陷入悬崖与深渊的重重包围之中。好长一段时间,他烦躁不安,游 移不决,后来想到反正自己要去西班牙了,便终于决定不采取任何行动,以免增加 别人的猜测,或者进一步了解他的不幸处境。 于是,他去见自己的夫人,对她说关键不是追究他们俩是谁泄了密,而是向外 人表明,人们所讲的是一则寓言故事,与她毫无关系,这要由她令德・内穆尔先生 和其他人信服这一点,为此她只需对他采取严厉而冷淡的态度就行了,就像对待一 个向她表示爱情的男子那样;她通过这种办法,不难打消她对他倾心的看法;这样 一来,德・内穆尔先生再怎么想,就丝毫也不必担心了,因为从那往后,假如她没 有半点怯懦的表现,他的所有想法便不攻自灭了,还有一点尤为重要,她必须一如 既往,去卢浮宫,参加各种聚会。 德・克莱芙先生说完这番话,不待妻子答言就走开了。德・克莱芙夫人觉得丈 夫的话很有道理,她正对德・内穆尔先生忿忿不已,认为可以轻而易举地照此行事, 当然也有难为她的地方:必须参加婚礼的所有仪式,而且表情要平静,思想要从容; 可是,她还得给太子妃提裙摆,这是好几位王妃未能得到的殊荣,她若是放弃,势 必引起非议,引起种种猜测。于是,她决意努力控制自己,利用白天余下来的时间 作思想准备,一任如潮的思绪在脑海里翻腾。她独自关在房间里,所有苦恼的念头, 冲击她最猛烈的,还是她有理由怪怨德・内穆尔先生,却无法为他辩解。无可怀疑, 这种感情纠葛,正是他告诉主教代理的,他自己也承认了,而且从他说话的神态来 看,毫无疑问他知道此事与她有关。这样粗率的行为,怎么能够原谅呢?这位王子 一向极为谨慎,曾深深地感动她,现在怎么完全变了呢? “那时,他只要认为不走运,就慎言慎行,”德・克莱芙夫人想道。“然而, 一想到运气来了,哪怕没有什么把握,立刻就大意起来。他得到对方的爱,就难以 想像不让别人知道,于是能讲的全讲出去了。我并未承认我爱的是他,他只是猜测, 就把自己的猜测透露出去了。他若是真有确凿的证据,还不是同样往外炫耀。我原 以为,世上总有个男人能把得意的事藏在心里,真是大谬不然。我还以为他这个男 人与其他男人截然不同,正是为了他,我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落到了同其他女人 相像的地步了。我失去了一个能给我幸福的丈夫的心和敬重。用不了多久,我就会 被人视为发疯发狂爱恋的女人。我爱上的那个人也知晓了;而我正是为了避免这种 不幸,才拿我的全部安宁,甚至我的生命冒险。” 这些伤心的念头,又引出如泉的泪水。不过,如果德・内穆尔先生能令她满意 的话,痛苦的压力再大,她也感到自己有力量承受。 这位王子的心情也并不平静。他把事情讲给了主教代理,这种不慎之举及其恶 果,给他带来了致命的懊丧。他一想起德・克莱芙夫人的那种窘态、慌乱和伤感, 就觉得无地自容。他对她讲了有关这段艳情的一些事儿,虽然说得很文雅,但是他 现在看来却很粗俗,不大礼貌,现在想来,懊悔不迭,因为那些话向德・克莱芙夫 人暗示,他已晓得她就是怀有炽烈的爱的那个女子,而她所爱的人正是他本人。现 在他所能祈望的,就是同她谈一谈,然而他感到,与其说盼望,不如说害怕同她交 谈。 “我能跟她说什么呢?”他高声地自言自语。“我还说明我已经向她表示得明 明白白的事吗?我还让她明白我知道她爱我吗?而我却从来未敢对她说过我爱她呀! 我能开始公开向她表白爱情,以便向她显示,我因为有了希望而变得大胆了吗?去 接近她,就连这种念头我能产生吗?我敢用目光逼视她,叫她难堪吗?我怎么好为 自己辩解呢?我没有一条可谅解的理由,让德・克莱芙夫人理睬,我也不配,我也 不会期望她拿正眼瞧我。我以自己的过失,向她提供了抵御我的最好的办法,而她 总在想法抵御,也许根本没有找到办法。我由于行事不慎,丧失了赢得世间最可爱、 最可敬的女子之爱的幸福和荣耀。不过,假如我丧失了这种幸福,而没有给她增添 烦恼,没有给她造成极大的痛苦的话,这对我还算是一种安慰。此刻我感到给她造 成的痛苦,比我追求她而自找的痛苦更明显。” 德・内穆尔先生好长一段时间自怨自艾,翻来覆去考虑同样的事情,头脑里总 索绕着渴望同德・克莱芙夫人谈谈的念头,想法子达到目的,甚至想给她写信,可 是他终归觉得,自己有了过失,而人家又在气头儿上,最好的做法,还是以忧伤和 沉默向她表示深深的敬意,甚至让她看出,他不敢冒昧见她,只等待时间、偶然的 时机,以及她对他的倾慕可能出来为他说话。他还决定一句也不责备主教代理的不 忠行为,以免加深他的怀疑。 次日举行公主订婚仪式,第三天就举行婚礼,朝廷上下都为此事忙碌;因此, 在众人面前,德・克莱芙夫人和德・内穆尔先生都不难掩饰各自的愁苦和忧惧。太 子妃见到德・克莱芙夫人,只是顺便提一下她们和德・内穆尔先生的那次谈话;德 ・克莱芙先生也有意不同妻子谈论过去发生的事,因此,德・克莱芙夫人的处境, 倒也不似她事先想像的那样难堪。 订婚仪式在卢浮宫举行,喜宴和舞会之后,王室全体成员照例要去主教府过夜。 次日早晨,衣着一向朴素的德・阿尔伯公爵戴上帽形王冠,换了一身缀满宝石的、 火红与黑黄色相间的金丝棉缎衣服。德・奥兰治王子也穿上同样华丽的礼服;所有 带着随从的西班牙人,都到德・阿尔伯公爵下榻的维尔鲁瓦公馆接他,然后四人一 排,朝主教府进发。公爵一到达,大家就按次序走进教堂。国王引着公主走在前面; 公主头戴帽形凤冠,裙摆由德・蒙庞西埃和龙格维尔两位小姐提着。随后是没有戴 凤冠的王后。跟随王后的有太子妃、御妹长公主、德・洛林夫人和纳瓦尔王后,她 们的裙摆都是由王妃提着。各位王后和王妃的女儿们全都衣着华丽,同各自母亲的 衣着颜色一致,这样让人容易辨识是哪家府上的千金。大家登上在教堂里搭起的台 子,举行婚礼仪式。仪式结束,大家返回主教府用午餐。下午五时左右,他们从主 教府出发去王宫,在王宫大摆宴席,邀请了最高法院、御前会议和市政厅的官员参 加。国王、各位王后、各位王公和王妃,都在大厅的大理石桌上用餐。德・阿尔伯 公爵坐在西班牙新王后的旁边。在大理石桌的下首,国王的右侧,另设一桌宴席, 招待各国大使、大主教和骑士团的骑士;另一侧还设一桌,招待最高法院的各位法 官大人。 德・吉兹公爵身穿卷毛金线锦缎长袍,他充当国王的司厨总管;孔代亲王则充 当面包主管,而德・内穆尔先生充当司酒官。宴席撤了之后,舞会便开始了,中间 穿插了芭蕾舞和新奇的表演,然后再接着跳舞;过了午夜,国王和全体朝臣命妇返 回卢浮宫。德・克莱芙夫人尽管面露愁容,但是在众人眼中,尤其在德・内穆尔先 生眼中,仍然佳妙无双。婚礼的纷乱场面虽然提供几次交谈的机会,德・内穆尔先 生却不敢同她说话;不过在接近她的时候,他让她看出他极度忧伤,显得十分敬畏, 尽管他没有讲一句自我辩解的话,她也觉得他没有那么大罪过了。随后几天,他还 是同样表现,在德・克莱芙夫人的心上,也几乎产生同样效果。 大比武的日子终于到了。各位王后来到专为她们设的观众廊看台。擂台四骑士 出现在竞技场的一端,率领大批骏马和穿号服的侍从,构成法国前所未见的壮观场 面。 国王的旗号只有黑白两色,而且一向如此,这是由于德・瓦朗蒂努瓦夫人为孀 妇之故。德・费拉尔先生及其随从的旗号为红黄两色;德・吉兹先生则采用浅红色 和白色:起初别人不知选择这种颜色的原因,后来才想起这正是一位美人儿所喜爱 的颜色,早年那美人儿当闺女时,他就爱上她了,现在仍然保留这份儿爱,但不敢 再向人家表露了。德・内穆尔先生选用黄和黑两种颜色,别人究其原因而不可解。 德・克莱芙夫人不费劲就猜出来了,她想起当他面说过她喜爱黄色,但遗憾自己长 了一头金发,不能再穿黄色衣裙了。这位王子认为可以打这种颜色的旗号,不会显 得冒失,因为德・克莱芙夫人肯定不穿黄色衣裙,就没人猜想这是她喜爱的颜色了。 四位擂台骑士技艺精湛,真是前所未见,让观众开了眼。尽管国王是国内最优 秀的骑手,但是大家还说不准谁更胜一筹。德・内穆尔先生一举一动都十分英武, 就连不如德・克莱芙夫人那么关注的人,也被吸引过去了。她一望见这位王子出现 在竞技场的另一端,就感到心情无比激动,再观赏他策马奔驰,交手多少回合,最 后占了上风,她就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暮晚时分,赛事几乎全部结束了,大家准备离场,但是,也该国家遭遇不幸, 国王还要比一场长矛对攻。他命令异常敏捷的德・蒙戈梅里伯爵上场。伯爵恳求国 王这次就不比了,并找出种种理由推托,然而国王几乎动怒了,传话说非比不可。 王后则派人对国王说,她恳请国王不要再跑马了,他已经表现得十分出色,应当满 意了,并请求他回到她的身边。国王则回答说,正是出于对她的爱,他才还要赛一 场,说罢就进入竞技场。王后又派德・萨瓦先生再次请他回去,但是全归徒劳。国 王策马冲击,双方的矛都折断了,德・蒙戈梅里伯爵的长矛碎片刺人国王的眼中。 国王当即坠马,他的侍从和这名部将德・蒙戈梅里急忙冲上前,见他伤势严重,都 大惊失色,然而国王却镇定自若,他说没什么大事,并且原谅了德・蒙戈梅里伯爵。 可以想见,本来大喜的日子,却出了如此不幸的事故,人们该有多么慌乱和伤悲。 刚把国王安置在床上,外科医生就检查,认为伤势很严重。这时,大总管想起有人 曾向国王预言,说他将在同人单独交手中殒命,而这个预言无疑应验了。 当时,西班牙国王正在普鲁塞尔,他获悉这一事故,便把他身边的一位名医派 来,可是那位医生也认为国王无望了。 一个朋党相争、利害对立的朝廷,在这样巨大变故的前夕,动荡的程度不会是 轻微的。然而,所有的活动都在暗中进行,表面上大家似乎只关心国王的身体。各 位王后、王公和王妃,几乎不离开国王寝宫的前厅。 德・克莱芙夫人知道自己也必须到场,到那儿就会见到德・内穆尔先生,见面 时她那副窘态也逃不过丈夫的眼睛;她还知道,这位王子只要到了面前,在她眼里 也就自我开脱了,还能摧毁她的全部决心,因此,她就决定干脆装病。宫廷上下一 片忙乱,谁也不会去注意她的行止,不会去弄清她是真病还是假病。惟独她丈夫能 了解真相,但她认为丈夫知道了倒好。她就这样呆在府上,不管正在酝酿的巨大变 化,一味想自己的心事,而且有充分的闲暇沉溺其中。朝廷上下都守着国王。德・ 克莱芙先生有时回府对妻子谈谈情况,他对待妻子的态度一如既往;不过,二人单 独在一起的时候,就显得拘谨一点儿,态度也略微冷淡。他再也没有提起发生过的 事情;他妻子也没有这种勇气,甚至认为不宜旧事重提。 德・内穆尔先生本期望找时机同德・克莱芙夫人谈谈,不料连见面的缘分都没 有了,心里十分诧异,也十分难过。 国王的伤势急剧恶化,到了第七天头,就无药可医了。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 表现得特别坚强。他正当壮年,生活幸福,受到万民的景仰,得到他倾注一片痴情 的一位情妇的爱,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遭此不测,他能如此坚强地面对死亡, 实在令人钦佩。他辞世的前夕,让御妹长公主和德・萨瓦先生完婚,但没有举行仪 式。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处境如何,也不难判断。王后不准她来看国王,还派 人去索取她保存的国王的印章和王冠上的宝石。公爵夫人询问国王是否驾崩,她听 到否定的回答时,便对来人说道: “我还没有主人呢,谁也不能强迫我交出他托付给我的东西。” 国王在图尔奈勒城堡刚一咽气,德・费拉尔公爵、德・吉兹公爵和德・内穆尔 公爵就引领王太后、新国王和新王后前往卢浮宫。德・内穆尔先生由王太后挽着手 臂。他们开始行进的时候,王太后却后退几步,恭让她的儿媳新王后先行,然而不 难看出,这种恭让与其出于礼仪,还不如说出于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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