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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您知道,桑塞尔和我交情不错,然而,大约两年前,他爱上了德・图尔农夫 人,却向我和其他人严守秘密。我绝想不到有这种事。德・图尔农夫人因丈夫去世, 似乎悲痛不已,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差不多只见桑塞尔的妹妹,而恰恰在她小姑 子府上,桑塞尔爱上了她。 “一天晚上,在卢浮宫有一台戏,只待国王和德・瓦朗蒂努瓦夫人一到场就开 演。可是有人来通知说,公爵夫人身体不适,国王也不来看戏了。不难判断,公爵 夫人所谓身体不适,是同国王闹别扭。我们都了解,德・勃里萨克元帅人朝觐见, 引起国王的嫉妒;不过,几天前,他已返回彼埃蒙,我们就想像不出这次争吵的缘 故了。 “我正同桑塞尔说话的时候,德・昂维尔先生走进大厅,低声对我说,国王又 伤心又气愤,那样子真叫人怜悯;几天前,就因为德・勃里萨克元帅,国王同公爵 夫人有了争执,后来赠给她一枚戒指,以表示和好,还求她戴在手上;可是,她换 装准备来看戏时,国王却发现她手上没戴那枚戒指,便问是何原因;戒指不见了, 公爵夫人也深感诧异,便问她的使女,糟糕的是,几名使女没有得到明确指示,就 回答说有四五天她们没见到那枚戒指了。 “‘这时间恰好与德・勃里萨克元帅启程的日子相符,’德・昂维尔先生继续 说道:‘国王认定在分手时,公爵夫人将戒指送给德・勃里萨克元帅了,而他这样 一想,心中尚未完全熄灭的妒火又猛烈地燃烧起来,并且一反常态,忍不住对公爵 夫人大加指责。现在,国王刚刚回到寝宫,那样子伤心极了;然而我说不准他这样 沮丧,是因为公爵夫人把戒指轻易给了人,还是担心他的恼怒会惹公爵夫人不痛快。’ “德・昂维尔先生一给我讲完这条消息,我就凑到桑塞尔身边,将这条消息作 为一个秘密告诉他,还嘱咐他不要外传。 “次日一清早,我去我嫂子府上,看到德・图尔农夫人坐在她床头。德・图尔 农夫人不喜欢德・瓦朗蒂努瓦夫人,她也了解我嫂子对公爵夫人不怎么称道。桑塞 尔看完戏到她那里去过。对她讲了国王同公爵夫人闹翻的事儿;德・图尔农夫人又 来告诉我嫂子,却不知道这条消息正是我告诉她情夫的。 “我一走到嫂夫人跟前,她就对德・图尔农夫人说,她不等德・图尔农夫人的 允许,就打算把她刚听到的情况告诉我,接着,就将我头天晚上告诉桑塞尔的话, 一字不落地对我讲了一遍。您判断得出来,当时我有多么惊奇。我注视德・图尔农 夫人,看得她有点发窘。她的窘态引起我的怀疑:这件事我只对桑塞尔讲过,看完 戏他就离开,也没有说去哪儿。我想起来听他大肆赞扬过德・图尔农夫人。这些情 况联系起来,我就睁开了眼睛,不难看清桑塞尔同她有私情,他离开我之后就去会 她了。 “我一明白他向我隐瞒了这一艳情,心里很恼火,于是讲了好几件事,以便向 德・图尔农夫人暗示,她此举很不慎重。我送她上马车,分手时还明确对她说,那 个把国王和德・瓦朗蒂努瓦夫人的争执告诉她的人,真有福气,令我非常羡慕。 “我当即去找桑塞尔;见面就责备他,说我已经知道他热恋着德・图尔农夫人, 但是没有讲我是怎么发现的。他不得不向我承认,然后我才告诉他我是通过什么知 道的。他也把他们相爱的详情讲给我听,说他在家中虽然不是长子,也不敢奢望这 样优渥的婚姻,但是她却一心要嫁给他。我听了真是万分惊讶。我对桑塞尔说,要 结婚就尽快,一个女人在世人面前能装模作样,扮演一个同事实大相径庭的人物, 恐怕是最靠不住的。他回答我说,当时她的确很伤心,但是对他的爱却压倒了这种 悲伤,她不能让人看出变化得太突然。桑塞尔还对我讲了一些应谅解她的理由,他 的话让我明白,他深深坠入了情网。他向我保证说,一定让她默许我成为他对她热 恋的知情人,既然她本人已把这种隐私泄露给我了。他果然办到了,不过也费了不 少口舌。就这样,我进一步了解了他们俩相恋的情况。 “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对待情人,行为如此端庄,又如此可爱;然而,我对她 佯装悲伤的样子一直很反感。桑塞尔爱得既深,对她所采用的爱的方式又十分满意, 也就不敢催促结婚,怕让对方错以为他结婚是图利,而不是出于真心的爱。当然, 桑塞尔也向她提过,她则表示决意要嫁给他,甚至渐渐改变蜇居的生活,开始在社 交场合露面了。她常去我嫂夫人府上,总赶上一部分朝官命妇在那里聚会的时刻。 桑塞尔不常去,而每天晚上必到的那些人,经常见到德・图尔农夫人,都觉得她非 常可爱。 mpanel(1); “她开始脱离孤寂的生活不久,桑塞尔就觉出她对他的感情淡薄了一些。这种 情况他多次向我提起过,而我倒认为他的抱怨没有什么根据;直到后来他对我说婚 结不成了,她似乎在疏远他,这时我才开始相信他这种担心有道理,便回答他说, 德・图尔农夫人的爱恋已有两年,热情减了几分也不足为奇;而感情即便没有减弱, 但是又没有强烈到非嫁给他不可的程度,那也不应该抱怨。在公众看来,这门婚事 对她损害极大,因为,对方不仅门第差些,而且还会坏了她的名声;总之,桑塞尔 所能抱的最大心愿,就是德・图尔农夫人不欺骗她,不让他产生虚幻的希望。我还 对他说,如果她没有勇气嫁给他,或者向他承认她另有所爱,他也绝不应该恼火和 抱怨,而应该对她继续保持敬重和感激的态度。 “我这样对他说:‘我劝告您,也是为了自勉,要知道,我讲这话完全是坦率 的,哪怕我的情妇,甚至我妻子向我承认喜欢上另一个人,我想我会伤心,但绝不 发火。我会放下情人或丈夫的身份同情她,给她出主意。’” 德・克莱芙夫人听了这话,不禁脸红了,心想这同她眼下的状况不无关系,一 时感到意外,不免心慌意乱,许久才平静下来。 “桑塞尔同德・图尔农夫人谈了,”德・克莱芙先生接着说道,“他把我给他 的建议和盘托出;然而,德・图尔农夫人却百般安慰他,嗔怪他不该起疑心,保证 而又保证,从而完全打消了他的疑虑。不过,她又把婚期推延到他旅行归来。这次 桑塞尔要出远门,逗留相当长时间,而且一直到他启程,德・图尔农夫人对他都十 分体贴,并显出离别伤心的神色,因此,不仅桑塞尔,连我都以为她确确实实爱他。 大约三个月前,桑塞尔动身了;在他出门期间,我同德・图尔农夫人很少见面:您 的事儿就全部把我占用了,我仅仅知道他快要回来了。 “前天我到达巴黎,惊悉德・图尔农夫人去世了,就打发人去桑塞尔府上,看 看有没有他的消息。打发的人回来告诉我,桑塞尔昨天就归来,正巧是德・图尔农 夫人去世的当天。我立即去看望,猜得出他会多么悲痛,而见面看到他悲痛欲绝, 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从未见过如此沉痛、如此深情的哀悼。他一见到我,便把我紧紧抱住,失 声痛哭,边哭边对我说:‘我再也见不到她啦!我再也见不到她啦!她死啦!我就 知道配不上她,不过,我也很快随她而去!’ “说完,他就沉默了,过了半晌,他又断断续续,总重复同样的话:‘她死了, 我再也见不到她啦!’他重又声泪俱下,就好像一个失去理智的人。他对我说,他 在外地不常收到她的信,但是不感到奇怪,只因他了解她;知道她有难处,写信要 冒风险。他毫不怀疑,旅行回来就能娶她,把她看成从未有过的最可爱、最钟情的 女子,自以为受到她深情的爱恋,就在确信能同她结为终生伴侣的时候,却不料失 去了她。他百感交集,五内俱裂,完全沉浸到极痛深悲之中;老实说,我一旁看着 都不免伤心。 “我不得不离开他去觐见国王,答应他很快就回去。我果如所言,回到他那里, 发现他同刚才分手时判若两人,这一吃惊又是前所未有。桑塞尔站在屋子中央,满 面怒容,走走停停,仿佛失去了自我控制。‘过来,过来,’他对我说,‘过来瞧 瞧一个最痛苦绝望的贵绅:我的不幸比刚才又增加了千百倍,我刚了解到德・图尔 农夫人的事,比她的死亡还要糟糕。’ “我以为他悲痛过度,心智迷乱了;我真的想像不出,还有什么比与自己相爱 的情妇之死还糟糕的事情。我对他说,只要他的悲痛有所节制,我就会深表同情; 反之,他若是消沉绝望,失去理性,就得不到我的同情了。 “‘若是失去理性,连命也一起丧失,那我就太高兴了,’他高声说道,‘德 ・图尔农夫人对我不忠:我得知她死讯的次日,才知道她对我负情背义了,而当时, 我的心还沉浸在人们从未感受过的最剧烈的痛苦、最温柔的爱之中,她在我的心目 中还是最完美的造物,最完美的形象,不料却发现自己弄错了,她并不值得我为她 流泪。然而,我照样为她逝去而哀伤,就好像她一直对我忠诚似的;同时,我还为 她的负情而伤心,就好像她没有死似的。假如在她去世之前,我就得知她变心了, 那么嫉妒、气恼、狂怒就会充满我的心胸,使我变得冷酷起来,便能抵御因失去她 而产生的痛苦。可是现在这种心境,我既不能自慰,也无法痛恨她。’ “您能判断出来,桑塞尔这番话多么出乎我的意料。我问他,他对我讲的这些 情况又是怎么知道的。他向我讲述事情的经过:我从他房间出去不大工夫,埃斯图 特维尔来看他,但是,他这位密友一点也不知道他爱德・图尔农夫人。埃斯图特维 尔刚一坐下,就开始流泪,并说这次来要敞开心扉,告诉他一直对他隐瞒的事儿, 请他原谅。还恳求他的同情,因为德・图尔农夫人之死,他成为世间最悲痛的人。 “‘图尔农这个姓氏令我万分惊讶,’桑塞尔对我说道,‘不过,我头一个反 应还是要告诉他,我为此比他更悲痛,但是我又没有勇气讲出来。他继续对我说道, 他爱上她已有半年时间,总想把这事告诉我,但是德・图尔农夫人坚决不准,而且 口气十分严厉,他也就不敢违背了;几乎在他爱上她的同时,她也喜欢上他了,他 们俩向所有人隐瞒了这种恋情,他从未公开到她府上,倒是在她丈夫过世的时候, 他乐得去安慰她;总之,正当他要娶她之时,她却死了;这门婚事是爱情的结果, 但是表面上看却像顺从妇道和父命,也就是说,她说服了父亲,让父亲出面命令她 嫁人,以免显得言行不一:口头上讲无意再婚,而行动上变化得太突然。’ “桑塞尔还对我说:‘埃斯图特维尔对我讲的话,我还是相信的,因为我觉得 真实可信,他所讲的开始爱上德・图尔农夫人的时间,恰好是我觉出她有了变化的 时刻;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又认为他说谎,至少是想人非非。我正想谈出这种看法, 随即又想还是先把事情弄清楚,于是盘问他,对他的话提出种种质疑;总之,我为 了确证是自己的不幸,就刨根问底,他被逼无奈,只好问我是否认识德・图尔农夫 人的笔迹。接着,他取出她写的四封信和她的肖像,放到我床上。这时,我兄弟进 来,埃斯图特维尔满面泪痕,只好离去,免得被人瞧见,对我说东西留下,晚上他 再来取。我急于想看他留下来的几封信,便借口身体不舒服,把我兄弟打发走了。 我希望在信中找到根据,否定埃斯图特维尔对我讲的话。然而,唉!我在信中什么 没有找到啊?多少柔情蜜意!多少海誓山盟!多少一定嫁给他的保证!多美妙的情 书!她就从来没有给我写过类似的信。这样,’他又补充说,‘我感受到情人逝去 和不忠的双重痛苦。这两种痛苦人们经常拿来对比,但是从来没有同时落到一个人 身上。说来实在丢人,我得承认,她变心令我痛心,她去世更令我心痛,我还不能 认为她死有余辜。假如她活在世上,我还能去责备她,进行报复,指出她负情背义, 也好一吐为快;然而,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他重复说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是痛苦中最大的痛苦。我情愿用自己这条命换回她的生命!多么荒唐的愿望!她 若是死而复生的话,那也是为埃斯图特维尔活着。昨天我还是那么幸福!’他提高 嗓门儿说道,‘我多么幸福啊!我是世间最哀痛的人,但我的哀痛是合乎情理的, 而且想到终生都得不到宽慰,心里倒有点温馨之感。今天看来,我的感情全是一厢 情愿。我为她对我的虚情假意,就像为真情实意那样付出了同样痛苦的代价。我想 到她,既恨不起来,也爱不了,既不能自慰,也无法伤悲。’ “桑塞尔猛地转向我,又说道:‘求求您,至少设法,再也不要让我见到埃斯 图特维尔的面了,听他这名字我就厌恶。我心里完全明白,自己没有理由怪他,错 就错在我向他隐瞒了对德・图尔农夫人的爱,假如他知道这件事,他也许就不会去 追求,而德・图尔农夫人就不会对我负心了。他来见我是要倾诉心中的悲痛,他也 引起我的怜悯之心。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桑塞尔高声说道,‘他爱德・图尔 农夫人,并且得到对方的爱,今后又永远见不到她了。然而,我心里又明明感到, 我不由自主地要恨他。再次求求您没法,绝不要让我见到他了。’ “接着,桑塞尔又痛哭流涕,哀悼德・图尔农夫人,向她诉说,讲些无比温柔 的话语;过了一会儿,他转爱为恨,对她又是怪怨,又是责备,又是诅咒。我见他 情绪如此激烈,心下就明白,我必须找个帮手,才能让他平静下来。我打发人去找 他兄弟,我和他兄弟刚才是在国王那儿分手的。人到了前厅,我不待他进入里间, 就对他讲了桑塞尔的状态。我们吩咐下去,不让他见到埃斯图特维尔,夜晚还用了 一部分时间劝他理智些。今天早晨,我还看出他更加伤心。有他兄弟陪伴,我就回 到您的身边了。” “我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德・克莱芙夫人说道,“还以为德・图尔农夫人 不会再爱人,不会去骗人了。” “在随机应变和弄虚作假方面,谁也没有她走得那么远,”德・克莱芙先生接 口说道。“要知道,桑塞尔认为她对他的态度有变化的时候,她也真的变心了,开 始爱上埃斯图特维尔。她对埃斯图特维尔说,是他安慰了她的丧夫之痛,也是因他 的缘故,她才脱离深居简出的生活,而桑塞尔还以为是多亏我们的劝解,她才显得 不那么伤悲了。她向埃斯图特维尔强调掩饰他们的私情,装作迫于父命才嫁给他, 以维护她的名声,其实是要抛弃桑塞尔,而又让他无法抱怨。我必须回巴黎,去看 看那个不幸的人,”德・克莱芙先生接着说道:“我认为您也应当回去,回去见见 人,接待络绎不绝的来客,这是您躲避不了的。” 德・克莱芙夫人同意了,于次日返回巴黎。她见到德・内穆尔先生时,心情就 比以往平静多了。德・沙特尔夫人临终对她讲的话,以及丧母之痛,暂缓了她的爱 恋之情;她甚至以为这种感情完全消除了。 她回到巴黎的当天晚上,太子妃前来看望,向她表示沉痛哀悼之后,又说为了 给她排解哀思,愿意对她讲述她在外地这段时间,朝廷发生的各种情况,接着便介 绍了好几件异乎寻常的事情。 “不过,我最想讲给您听的,还是德・内穆尔先生的事儿,”太子妃又说道。 “可以肯定,德・内穆尔先生正在热恋,可是,就连他最亲密的朋友都不得而知, 也猜不出他爱的是哪位女子。但是,这种爱相当强烈,他甚至不把王位放在心上, 说得再明白点儿,他放弃赢得王冠的希望。” 接着,太子妃讲述了在英国发生的情况。 “我刚对您讲的事儿,还是听德・昂维尔先生说的,”太子妃继续说道。“今 天早晨他告诉我,国王接到利涅罗勒的信件,他在信中请求回国,说德・内穆尔先 生行期一再拖延,他在英国女王面前实在无法交待,信中还说女王开始恼怒了,当 初她虽然没有明确许诺,但毕竟讲得相当清楚,让人去英国碰碰运气。国王昨晚就 派人传见德・内穆尔先生,给他念了这封信。德・内穆尔先生一改当初的态度,说 话一点也不严肃,只是讪笑,戏谑,嘲讽利涅罗勒所抱的希望。他说,他没有成功 的把握,就去英国求婚要作女王的丈夫,那么整个欧洲都会指责他冒失的行为。 “德・内穆尔先生接着说道:‘我觉得眼下前往英国实为不妥,西班牙国王正 不遗余力,非要娶女王不可。在情场上,他可能算不上个可畏的敌手;然而在婚姻 方面,我想陛下不会劝我去同他争个输赢吧。’ “国王则接口说道:‘有这种机会,我倒是建议您不妨试试。不过,您也不是 去同他争夺,据我所知,他别有打算;即使他没有别的图谋,玛丽王后也受够了西 班牙的枷锁,不相信她妹妹还愿意把枷锁往自己头上套,还会让摞在一起的王冠的 光辉晃得眼花缘乱。’ “德・内穆尔先生又说道:‘即使她不会眼花缭乱,也有迹象表明,她要追求 爱情的幸福。几年前,她爱过库特奈勋爵,而玛丽女王也爱上了他,如果全体英国 臣民同意的话,就会嫁给他了,不料她妹妹伊丽莎白的青春和美貌,比三位更能打 动勋爵的心。陛下也知道,玛丽女王的嫉妒十分强烈,竟把一对恋人投入监狱,继 而又流放了勋爵。现在是伊丽莎白当了女王,我想她很快就要召回那位勋爵,选择 她爱过的一个男人,而不会选她从未见过的另一个男人,更何况那位勋爵非常可爱, 为她受尽了苦难。’ “国王立刻反驳说:‘假如库特奈还活在世上,我也同意您的看法。然而前几 天我得知,他死在流放地帕多瓦[注]了。我完全明白,’国王在分手时又对德・内 穆尔先生说,‘安排您的婚事,就得像办太子的婚事那样,派使臣去把英国女王娶 回来。’ “德・内穆尔先生觐见国王的时候,德・昂维尔先生和主教代理先生都在场, 他们确信还是这种痴情支配他,使他打消了这样一个宏图大志。主教代理比谁都了 解德・内穆尔先生,他就对德・马尔蒂格夫人说过,这位王子变化太大了,简直判 若二人;他尤为吃惊的是,竟然没有看见德・内穆尔先生同哪个女子有交往,也没 有见他赴幽会,因此他认为,德・内穆尔先生同心上人毫无默契;德・内穆尔先生 居然害了单相思,实在是变了一个人。” 太子妃这番话,对德・克莱芙夫人是何等剧毒!通过无可怀疑的途径得知,这 位已经打动她的心的王子,为爱情而放弃对王位的追求,还向所有人掩饰了这种痴 情,德・克莱芙夫人怎么能不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姓名未露的女子,又怎么能不深 深感激,满怀深情呢?因此,她此刻心中的感受和慌乱,是难以描摹的。太子妃若 是注意观察,不难看出自己讲的事情同她不无关系,可是她丝毫也没有往这上面想, 不假思索只顾讲下去。 “德・昂维尔先生,”太子妃补充说道,“正如我刚才讲的,把详细情况告诉 了我,他还以为我更加了解内情,特别赞赏我的魅力,确信惟独我才能使德・内穆 尔先生发生那么大变化。” 太子妃最后这两句话,又使德・克莱芙夫人心慌了,但是不同于刚才的心慌意 乱。 “我倒乐于赞同德・昂维尔的看法,”德・克莱芙夫人答道,“夫人,很多迹 象都表明,只有像您这样的王妃,才能让人不把英国女王放在眼里。” “这事儿我若是知道,肯定向您承认,”太子妃又说道,“事情果真如此,我 也能知道。这种炽烈的爱情,绝逃不过激起这种感情的女子的眼睛,肯定会最先觉 察的。德・内穆尔先生在我面前,仅仅稍微献点殷勤,而且一向如此;不过,他原 先同我在一起的表现,和他目前的状态相差极大,因此我可以回答您,他对英国的 王位无动于衷,并不是我引起的。” “我同您在一起就忘了该办的事儿了,”太子妃又说道,“我要去看看公主。 您知道,和谈快有结果了,可是您不晓得,西班牙国王执意要娶公主,而不让他儿 子唐卡洛斯王子和亲,否则他不签署任何条约。我们的王上只好忍痛割爱,最终同 意了;刚才他去向公主宣布了这个决定。我想公主非常难过,无可慰藉。嫁给像西 班牙国王那样一个年纪又老、脾气又坏的人,确实不是件痛快事儿,尤其我们这位 公主,正当豆蔻年华,花容玉貌,一心要嫁给一位虽未谋面、但已倾心的年轻王子。 不知道王上是否能完全让她听话,他嘱咐我去劝劝,因为他知道公主喜欢我,并认 为我能影响她的思想。接下来,我还要去看望处境截然相反的一个人,去同御妹长 公主分享快乐。她同德・萨瓦先生的婚事定下来了。这样年纪的公主,谁的婚姻也 没有像她这样美满。宫廷会富丽堂皇,热闹非凡,要超过以往任何时期。您尽管服 丧,也得来帮帮我们,让外国客人开开眼,我们这儿的美人儿非同寻常。” 太子妃说罢,便辞别德・克莱芙夫人。次日,公主的婚事就家喻户晓了。后来 几天,国王和王后来看望德・克莱芙夫人。德・内穆尔先生万分焦急,等待她回巴 黎,渴望单独同她谈谈,特意等待客人纷纷离开、估计不会再有客人的时刻前去拜 访。他如愿以偿了,到达时正赶上最后一批客人离去。 天气炎热,这位王妃正卧在床上,看见德・内穆尔先生进来时,脸上不觉泛起 红晕,但这丝毫也不减损她的秀美。德・内穆尔先生在她对面坐下,那种敬畏羞怯 的神情,正是真正热恋的表现。他呆了半晌,一句话也未能讲出来。德・克莱芙夫 人也同样窘住了,结果二人沉默了许久。德・内穆尔先生终于开了口,讲了节哀保 重的客套话。德・克莱芙夫人乐得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讲了好一阵子丧母之痛,并 说随着时光的流逝,沉痛虽然会减轻,但是在她身上会留下永远鲜明的印迹,连她 的性情都会改变了。 “巨大的悲痛和炽烈的爱情,”德・内穆尔先生接口说道,“都会让人在精神 上发生巨大变化。就我而言,自从由佛兰德归来,我真是判若二人。许多人都注意 到这种变化,而昨天,太子妃甚至对我谈起这件事。” “她的确注意到这种变化,”德・克莱芙夫人附和道,“我还有印象,听她说 起来过。” “夫人,她觉察出来倒也好,”德・内穆尔先生接着说道,“不过,我希望不 只是她一个人发觉了。有些女子,我们爱上她们却不敢表白,只好通过与她们毫无 关系的事情流露出来。纵然不敢向她们表露爱她们,我们至少希望她们能看出我们 不接受任何女人的爱。我们希望她们知道世上无论什么身份的美色,也绝不能引我 们一顾,世上无论什么王冠,我们也绝不以永远失去她们为代价来换取。” 德・内穆尔先生继续说道: “女人判断别人对她们的感情,主要看别人是否用心讨她们喜欢,追求她们; 按说,只要她们有可爱之处,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而困难的是,不能只顾欢乐而 追随她们,应当回避,以免当众流露真情,甚至不向她们本人流露我们对她们的爱 意。最能标示一种真挚爱情的,还是我们一反常态,放弃了一生追求的名利和享乐。” 德・克莱芙夫人不难听出话音,暗指她本人。她觉得不能容忍,应当回敬几句。 她又觉得这话她不该听,也不该表明是对她而言。她认为自己应当讲话,但又认为 什么也不应当讲。德・内穆尔先生的这番话,她觉得很爱听,又几乎同样刺耳;太 子妃令她联想到的一切,她从这番话中又得到了证实;她觉出话中有殷勤和敬重的 成分,但也有大胆而露骨的东西。她对这位王子的倾慕,也就难以控制内心的慌乱。 讨自己喜欢的一个男子说话再怎么隐晦,也比自己不喜欢的一个男子公开求爱更能 搅动人心。于是,她沉默不语。若不是德・克莱芙先生回来,打断了这次谈话和拜 访,德・内穆尔先生就会觉察她的默然,也许还会从中得出错误的导向。 德・克莱芙王子前来讲述桑塞尔的消息,然而,他妻子对这件风流事的下文没 有多大兴趣了,心思全被刚发生的事情占去了,几乎掩饰不住心猿意马的神态。等 到能够自由遐想了,她就清楚地认识到,自己错误地以为对德・内穆尔先生完全无 所谓了。德・内穆尔先生对她讲的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让她完全确信了他的一片 痴情。这位王子言行一致;在这位王妃看来是无可怀疑的了。她本不希望爱上他, 现在却不大喜欢这种念头了,只打算永远也不向他有丝毫的表示。做到这一点很难, 她已经尝到了苦头;她知道惟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避而不见这位王子:她孝服 在身,有理由比平时少交往,不再去他能见到她的场合。她沉浸在哀痛之中,看来 是丧母的缘故,谁也不会寻找别的原因了。 德・内穆尔先生几乎见不到她的面了,心里焦急万分,既然在整个朝廷参加任 何聚会、任何娱乐活动上,都不可能见到她,他也就不想去了。他佯装热衷于打猎, 专挑在各位王后那里聚会的日子去打猎。而且,身体略有不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 就成为他闭门不出的借口,免得去那些肯定没有德・克莱芙夫人的场所。 几乎在同一时期,德・克莱芙先生患病了。在丈夫生病期间,德・克莱芙夫人 总守在他的卧室。后来病情好转,他能接待客人了,当然也包括德・内穆尔先生; 而德・内穆尔先生借口身体还虚弱,在他的卧室一呆就是大半天,弄得德・克莱芙 夫人呆也不是,走也不是;在他头几次拜访时,德・克莱芙夫人还真没有勇气走开。 她很久没有同他见面了,下不了这个狠心不见他。这位王子表面上泛泛而谈,却设 法让她明白他去打猎是为了遐想,他不参加聚会是因为她不到场;她自然都听出来 了,因为这些话同他先前在她房中讲的话密切相关。 德・克莱芙夫人终于实施自己的决定,等他来拜访的时候,她就离开丈夫的房 间;不过,她能这样做,也是勉为其难。德・内穆尔王子看出她在躲避他,心里受 到极大的触动。 起初,德・克莱芙先生没有注意到妻子的这种举动,但是后来发觉,他房间有 客人来访,妻子就不愿意坐陪。他对妻子指出这一点,妻子则回答,每天晚上同朝 中最年轻的王公贵族呆在一起,她认为不大适当。她请求丈夫允许她改改习惯,过 一种深居简出的生活;还说她这样年龄的女子,有妇道和母亲庇护,能做许多事情, 而独自一人就难以支撑了。 自不待言,德・克莱芙先生对妻子十分温柔,十分体贴,但是这次他却不依从, 说他绝不赞成她改变生活方式。妻子本来准备要向丈夫说明,上流社会正传说德・ 内穆尔先生爱上她了,然而,她却没有勇气点出姓名。此外她还要借虚假的理由, 向十分敬重的一位男子隐瞒真相,心里也感到羞愧。 几天之后,在王后那里聚会,国王也到场,大家谈起占星术和预言。这种事该 不该相信,分成了两种意见。王后笃信不移,坚持认为那么多事都预言对了,就不 能怀疑这门学问有几分准确性。另一些人则主张,极少预言得到验证纯属偶然。 “从前,我对预卜未来很感兴趣,”国王说道。“然而,别人对我讲了那么多 假话,那么不可信的东西,结果我确信人根本无法预知未来。几年前,这里来了个 人,在占星术方面名气很大;因此,大家趋之若骛,我也去了,但是没有说明身份, 并已让随同前去的德・吉兹先生和德・埃斯卡尔走在前面。不料,那位术士却先同 我讲话,就好像他看出我是主人似的。也许他认识我吧;可是,他若真的认识我, 就不该对我预言那样一件事了。他预言我将死于一场决斗。接着,他又对德・吉兹 先生说,他将被人从背后杀死,对德・埃斯卡尔说他的头要被马蹄子踏碎。德・吉 兹先生听了这种预言,几乎要恼火,就好像别人指责他临阵逃跑似的。德・埃斯卡 尔将来惨遭不测,当然也不满意。总之,我们从占星术士那里出来,心里都非常不 痛快。不知道德・吉兹先生和德・埃斯卡尔会有什么遭遇,但是看样子我不会在绝 斗中丧命。西班牙国和我,我们刚刚缔结了和约;即使和谈没有结果,我也不相信 双方还会开战,我不会像当年父王那样向查理五世挑战。” 国王讲述了那人向他预言的不幸之后,那些支持占星术的人都纷纷放弃自己的 观点,转而同意绝不应相信了。 “至于我么,”德・内穆尔先生高声说道,“我是世上最不该相信此道的人。” 他随即转过身,对旁边的德・克莱芙夫人低声说道: “有人向我预言,我对一位女士怀有最炽烈、最虔敬的爱,并能得到她的垂青 而成为幸福的人。您判断一下,夫人,我是否应当相信这种预言。” 太子妃听见德・内穆尔先生高声讲的话,还以为他低声讲述的正是别人作的虚 假的预言,便问这位王子他对德・克莱芙夫人说些什么。他若是不那么随机应变, 就可能会被突然问住了。然而,他却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对她说,有人向我预言,我要交上鸿运,平步青云了,但我实在不敢有这 种奢望。” “如果别人只向您作出这种预言,”太子妃联想到英国那件事,微笑着又说道, “那我就奉劝您不要低毁占星术,您能找到理由支持占星术的。” 德・克莱芙夫人完全明白太子妃此话所指,不过,她也同样领会德・内穆尔先 生所说的鸿运,并不是当上英国国王。 由于母亲去世已有一段时间了,德・克莱芙夫人就该在社交场合露面了,恢复 以往的习惯参加宫廷活动。她在太子妃府上能见到德・内穆尔先生,在自家府邸也 能见到:德・内穆尔先生经常去拜访德・克莱芙先生,但是总约几位年龄相仿的世 家子弟,以免惹人注意。可是,德・克莱芙夫人每次见到她,心里总有点慌乱,这 一点他不难看出来。 德・克莱芙夫人尽量避开他的目光,也尽量少同他讲话,但总不免自然流露出 某种神色,而这位王子便看出,她对自己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当然,换个不这么敏 锐洞察的人,也许就视而不见了;可是,他已经得到过那么多女人的爱,再有谁爱 他,自然很难逃过他的眼睛。他完全清楚,德・吉兹骑士是他的情敌;骑士也知道 德・内穆尔先生是自己的情敌。在朝廷里,德・内穆尔先生是惟一能辨明真相的人, 这也是利益使然,他必须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些。他们二人彼此了解这种感情,因此 在任何事情上都产生敌对情绪,都处于对立面,只是没有发生公开争执罢了。无论 是在夺环赛跑、格斗、障碍赛跑,还是在国王参加的各种娱乐活动中,他们二人总 是分到不同的队组,而且竞争十分激烈,已经无法掩饰了。 英国这桩婚事,经常浮现在德・克莱芙夫人的脑海:她认为有国王劝导和德・ 利涅罗勒先生的坚持,德・内穆尔先生根本顶不住。始终不见德・利涅罗勒回国, 她心里很难受,等得十分焦急。她若是凭着情绪的冲动,就会详细打听这件事进展 的情况;然而,激发她的好奇心的感情,又迫使她掩饰这种好奇心,她仅仅询问伊 丽莎白女王的美貌、才智和性情。有人将女王的一幅肖像画拿到王宫,德・克莱芙 夫人认为比她所期望的要美,她还忍不住说肖像有点美化了。 “我看不见得,”在场的太子妃截口说道,“那位公主以才貌出众而著称。我 就知道,有人建议我应当终生以她为楷模。她长得若是像她母亲安娜・德・布伦那 样,就肯定是个可爱的人儿。容貌又美,性情又好,从未见过像她那样富有魅力和 情趣的人。我听说她的脸型挺独特,有一种灵妙的神气,一点儿也不像英国的那些 美人儿。” “我仿佛听说,她出生在法国。”德・克莱芙夫人又说道。 “这样以为的人,都误听误信了,”太子妃答道。“她的身世,我简略地谈一 谈吧。” “她是英国名门世家闺秀。亨利八世曾爱上她姐姐和她母亲,甚至有人怀疑她 是亨利八世的女儿。亨利七世的妹妹嫁给路易十二国王,她母亲就陪同前来法国。 亨利七世的妹妹当年又年轻又风流,在丈夫去世后,要离开法国宫廷还恋恋不舍; 而安娜・德・布伦同她的主人一样迷恋法国宫廷,下不了决心离开。先王爱上了她, 让她当了克洛德王后的侍从。王后仙逝之后,国王的妹妹,德・阿朗松公爵夫人, 也就是后来成为纳瓦尔王后的玛格丽特公主,又把她留在身边,而公主的那段经历 您是知道的。安娜・德・布他跟随公主,也就受了新教的影响。后来,她返回英国, 受到所有人的喜爱;她那种法兰西式的举止风度,能取悦各种圈子的人;她的歌喉 动听,舞姿曼妙,被人当成是卡特琳・德・阿拉贡王后的女儿,而亨利八世国王狂 热地爱上了她。” “国王的亲信大臣伍尔塞红衣主教,早就觊觎教皇的宝座;德意志皇帝对此不 满,不支持他这种图谋。红衣主教便决意报复,怂恿他的君主与法国结盟。他往亨 利八世的头脑灌输,说英王与皇帝的姑母的婚约根本不算数,建议他娶刚刚丧夫的 德・阿朗松公爵夫人。安娜・德・布伦雄心勃勃,想登上王后的宝座,将这次解除 婚约看成是为她铺平了道路。她开始向英国国王施加路德教派的影响,说服先王在 罗马支持亨利八世离婚,并期望他同德・阿朗松夫人结婚。德・伍尔塞以别种借口 出使法国斡旋此事;然而,他的君主意下未决,还不能容忍别人提出这一建议,于 是一道旨谕下到加莱城,命他绝口不提这件婚事。 “伍尔塞红衣主教从法国返回,受到接待之隆重,就像迎接国王本人那样,规 格之高,也是任何宠臣所未得过的,他极大地满足了虚荣心和自豪感。经他的安排, 两位国王在布洛涅[注]会晤了。弗朗索瓦一世伸过手去,亨利八世却根本不愿意接 住。他们彼此还礼款待,那排场非同寻常,互赠的服装非常合身,就好像为自己定 做的。我还记得听人说过,先王赠给英国国王的服装,是鲜红锦缎的,缀饰着三角 形排列的珍珠和钻石,而另外那件袍子是白色天鹅绒上绣了金线。两位国君在布洛 涅呆了数日,接着又一同前往加莱;安娜・德怖伦住在亨利八世那里,起居俨如王 后;弗朗索瓦一世也给她与王后等同的礼品,与王后等同的礼遇。经过九年的热恋, 亨利八世终于纳她为后,但是他向罗马申请多年,还是没有同原配夫人解除婚约。 教皇匆忙对亨利宣判,而亨利怒不可遏,干脆宣布自己是宗教领袖,把全英国拖进 您所见到的那场不幸的变革中。” “安娜・德・布伦作为王后之尊,并没有享受多久。自从卡特琳・德・阿拉贡 仙逝之后,她自以为地位更加稳固了,有一天,她同满朝的人参加御弟德・罗什福 尔子爵举办的夺环赛跑,国王在一旁观看,不觉妒火中烧,突然拂袖而去,回到伦 敦,便下令逮捕王后。德・罗什福尔子爵,以及好几名他认为是王后的情夫和心腹。 这种嫉妒看似那一时发作,其实早就由德・罗什福尔子爵夫人挑起来了:子爵夫人 无法容忍她丈夫同王后的密切关系,就让国王相信那是一种罪恶的友谊。国王已爱 上贞妮・西穆尔,正想摆脱安娜・德・布伦,没用三周时间,他就让人审判了王后 和御弟,将二人砍了头,并娶了贞妮・西穆尔。后来,他又相继娶了几位妻子,相 继摈弃或处死,其中卡特琳・霍华德,就是德・罗什福尔子爵夫人的心腹,二人一 起掉了脑袋。子爵夫人给安娜・德・布伦安上罪名,自己也以同样的罪名受到惩罚。 后来,亨利八世发福得厉害,胖得出奇,也很快去世了。” 所有在场的贵妇,都感谢太子妃详尽地介绍了英国的宫闱秘事。德・克莱芙夫 人还禁不住问了好几个关于伊丽莎白女王的问题。 太子妃让人给朝中所有美妇画了小幅肖像画,要送给她母亲,苏格兰女王。德 ・克莱芙夫人的画像要完成的那天,太子妃于午后去她府上瞧瞧。德・内穆尔先生 自然也坐陪,他不失任何能同德・克莱芙夫人见面的机会,但又不显得刻意追求。 这天,德・克莱芙夫人美极了,假如他从前没有爱上她,这次他也会一见钟情的。 不过,在画师给她画像时,他不敢总盯着看她,怕让人明显瞧出他多么喜欢注视她。 太子妃请德・克莱芙先生拿来他夫人的一幅小画像,用以比较刚完工的肖像画。 在场的人各抒己见。德・克莱芙夫人吩咐画师,给原来那幅肖像的发式修饰两笔。 画师遵命,从盒子里取出肖像,加工完了,就随手放回桌子上了。 德・内穆尔先生早就渴望得到一张德・克莱芙夫人的肖像,他看见德・克莱芙 先生所拥有的这幅,简直接捺不住,要从他认为被妻子深情爱着的丈夫手中偷走, 心想在场的人很多,他也不会比别人引起更多的怀疑。 太子妃坐在床上,低声同德・克莱芙夫人说话,而德・克莱芙夫人站在对面, 从半拉起的帷幔缝中,瞧见德・内穆尔先生背靠着摆在床脚的桌子,只见他没有回 头,灵巧地从桌上拿了什么东西,而且她不难猜出他拿的是她的画像,一时不禁心 慌意乱。太子妃发现她神不守舍,便高声问她在看什么。德・内穆尔先生听到这句 问话,转过身来,同德・克莱芙夫人注视他的目光相遇了,心想她可能窥见他刚才 的动作。 德・克莱芙夫人十分尴尬。照理她应当索回她的画像,然而当众索取吧,就等 于将这位王子对她的感情公之于众;私下索取吧,又等于向他提供表白爱情的机会。 想来想去,她还是认为把画像留给他为好,她乐得给他这一恩惠,但又不让他知道 是她愿意给的。德・内穆尔先生注意到她的窘态,差不多也能猜出其原因,便走到 近前,低声对她说道: “我斗胆所做的事情,您若是瞧见了,那就行行好,夫人,就让我以为您不知 道;我不敢再有奢求。” 说罢,他不等回答,就抽身离去。 太子妃由所有贵妇陪同,出去散步。这工夫,德・内穆尔先生回到府上,进屋 锁上房门,只怕得了一幅德・克莱芙夫人的画像,在人面前掩饰不住而喜形于色。 他感受到了爱情所产生的全部快感;他爱上了朝中最可爱的女子,还让对方不由自 主地动了情,从她的一举一动看出,爱情在青春的纯洁心灵所引起的悸动和尴尬。 晚上,府上人特别细心地寻找那幅画像,既然放画像的盒子还在,大家就以为 画像掉在什么地方,绝想不到会被偷走。德・克莱芙先生为此伤心,又徒然寻找了 一阵之后,便对他妻子说,她也许暗中有个情夫,画像给了那人,或被那人偷走, 换个别人,对没有盒子的一幅画像是不会感兴趣的,不过,他讲这话的神态却显示, 他不相信会有这种事。 这些话虽然是笑着讲的,却给德・克莱芙夫人的思想留下强烈印象,使她产生 内疚之感。她想到自己对德・内穆尔先生的倾慕已很强烈,觉得控制不住自己的语 言和表情了。尤其利涅罗勒已经回国,她再也不必担心英国那桩婚姻,对太子妃的 疑虑也打消了,总之,再也找不到什么保护了,对她来说,只有远远避开才能确保 无事。然而,她身不由己,躲避谈何容易,现在处境堪虞,随时都可能遭遇她认为 最大的不幸,即让德・内穆尔先生看出她对他的倾慕,她还记得德・沙特尔夫人临 终对她讲的那番话,以及对她的种种告诫,要她不管多难也当机立断,绝不能卷人 风流艳事中。她又想起德・克莱芙先生谈论德・图尔农夫人时,关于坦诚的那番话, 于是觉得自己应当向丈夫承认她对德・内穆尔先生的爱慕。这个念头在心间索绕很 久,后来她又十分惊讶,自己何以产生这种念头,觉得实在荒唐,结果还是进退维 谷,不知怎么办才好。 和约终于签订了。伊丽莎白公主极其勉强地遵从父王之命。德・阿尔伯公爵作 为使臣即将到达,以天主教国王[注]的名义前去迎娶公主。法国这方面,也等待德 ・萨瓦公爵来迎娶御妹长公主。这两件喜事将同期举办。法国国王一心要把婚礼办 得热闹非凡,组织各种娱乐活动,以显示法国朝廷的逍遥和排场。有人提议组织大 型活动,如舞会和演戏,但是国王认为这类娱乐个人色彩太浓,希望组织最为宏伟 壮观的活动。他决定搞一次大比武,外国人也可以参加,平民百姓都能观赏。所有 王公贵少都热烈赞同国王的安排;尤其德・费拉尔公爵、德・吉兹先生和德・内穆 尔先生都身怀绝技,在这类竞赛中武艺超群。国王选中他们,和他们一同组成擂台 四骑士。 王国各地都张贴公告,宣布6月15日在巴黎大摆擂台,擂台主为虔诚基督徒国王 陛下和诸位王公:阿尔封斯・德・埃斯特、德・费拉尔公爵、弗朗索瓦・德・洛林、 德・吉兹公爵、雅克・德・萨瓦和德・内穆尔公爵,他们向所有前来比武的人应战。 第一项是马上比武,分为两场:一场四个回合长枪对刺,一场为女宾表演;第二项 比剑,单打或双打,要由擂台主决定;第三项步下比武:投三次标枪与六个回合击 剑。擂台骑士提供的长枪、剑和标枪,任由打擂者挑选;比武时如果袭击坐骑,就 得退出比武;要由擂台四骑士发布命令,打擂者武艺最高、表现最佳的人会得到奖 金,金额由裁判官确定。所有打擂者,不论是法国人还是外国人,都必须去栅栏尽 头,触摸一块或几块悬挂在台阶上的盾牌,触摸几块自定,那里有一名军官接待, 按照身份和盾牌给他们登记。在大比武前三天,打擂者的盾牌和武器必须由一名贵 族拿来,将盾牌挂到台阶上,否则,没有擂台骑士的特许,就不能参加比武。 高大的栅栏从图奈勒城堡运来,安装在巴士底附近,沿圣安托万街,一直连到 王宫马厩。赛场两侧搭起木看台,设有阶梯座位,还有带顶盖的包厢,形成长廊, 十分壮观,能容纳无数观众。 所有王公贵族都无暇他顾,忙于定做必备的装束,以便到比武场上炫耀,此外 还在他们缩写姓氏和徽章题铭中,加上向心爱的女子传情的标志。 在德・阿尔伯公爵到达前不久,国王同德・内穆尔先生、德・吉兹骑士、德・ 沙特尔主教代理打了一场网球。王后带着朝中命妇观赏,其中也有德・克莱芙夫人。 打完网球,众人走出网球场。这工夫,夏斯特拉尔走到太子妃跟前,对她说他偶然 拾到一封情书,是从德・内穆尔先生的兜里掉出来的。关系这位王子的事儿,太子 妃都十分好奇,便让夏斯特拉尔把信交给她。她接过来信,就跟王后,她的婆母一 起,随同国王去观看安装栅栏。观看了一会儿,国王吩咐将不久前赶到的马匹牵出 来。这些马虽然尚未驯练,他也要骑一骑,并且分给所有的随从。国王和德・内穆 尔先生骑上最烈的两匹马,而这两匹马要相互冲撞。德・内穆尔先生怕伤着国王, 猛地勒马后退,不料撞到跑马场的柱子上,撞得很重,他在马上坐不稳,摔了下去。 大家跑过去,以为他受了重伤。比起别人来,德・克莱芙夫人估计他伤得还要重。 她对此十分关切,流露出了震惊和惊慌之色,都顾不上掩饰了。她同王后、太子妃 请人走过去。她脸色大变,不必说德・吉兹骑士,就连关系少一点的人也能看出来; 因此,德・吉兹骑士不难注意到这种变化,他主要关注的,不是德・内穆尔的伤势, 而是德・克莱芙夫人的神色。德・内穆尔公爵这次撞得不轻,一时头晕目眩,脑袋 歪在扶他的人身上,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来,头一眼就望见德・克莱芙夫人,从她脸 色看出她对自己的怜惜之情;同样,他望她时的那种表情,也能让她看出他多么深 受感动。接着,他感谢王后和太子妃的关切,并为在她们面前失态而道歉。国王吩 咐他回去休息。 德・克莱芙夫人惊魂稍定,立刻考虑她刚才的仪态,但愿无人觉察;但是,德 ・吉兹骑士很快就打破她这种希望,他让她挽着手,一道走出跑马场,边走边对她 说道: “夫人,我比德・内穆尔先生更值得怜悯,我对您一直由衷地敬重,如果有冒 犯之处,如果我刚才看到的情景所感到的痛苦向您流露出来,还请您原谅。我这样 大胆对您讲话,既是头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死亡,至少是永远离开我再也不能 生存的地方,因为,我原以为所有敢于注视您的人都像我一样不幸,现在连这点可 怜的安慰都丧失了。” 德・克莱芙夫人说了几句,但是所答非所问,就好像她没有听明白德・吉兹骑 士话的含义似的。换个时候,听他这样向自己表白感情,她准会感到气愤;可是在 此刻,看到德・吉兹骑士发现了她对德・内穆尔先生的感情,她只感到一阵伤心。 德・吉兹骑士对此深信不疑,他不禁肝肠痛断,从这天起横下一条心,永远不再考 虑追求德・克莱芙夫人的爱了。然而,这种追求,本来在他看来十分艰巨又十分荣 耀,一旦放弃,就必须有一种壮举来替代,占据他的整个身心。他想去夺取罗得岛 [注],而且他早有此念,只可惜他英年早逝,但已赢得了当代最伟大的王子的美名。 临终惟一的遗憾,就是未能实施这一出色计划:他已做了周密安排,确信能一举成 功。 德・克莱芙夫人从跑马场出来,又去见王后,而心里还一直想着刚发生的事件。 时过不久,德・内穆尔先生也到了,他换上一身华服,仿佛根本不在乎刚才骑马的 事故,倒显得比平时更快活,只因他以为看见了渴望的东西,便喜形于色,越发满 面春风了。他走进去时,大家都十分惊讶,纷纷询问他的状况,惟独德・克莱芙夫 人仍呆在壁炉旁边,佯装没有看见他。这时,国王从一间书房出来,看见德・内穆 尔先生在众人堆里,便招呼他过去,谈谈他的意外事件。德・内穆尔先生从德・克 莱芙夫人面前走过时,低声对她说道: “今天,我领受了您怜悯的表示;然而,这并不是我最应当得到的感情。” 德・克莱芙夫人早已料到,这位王子发现了她见他出事时的反应,而他这句话 也让她明白她没有估计错。她这样一想,心里痛苦极了:自己竟然掩饰不住内心的 情感,在德・吉兹骑士面前流露出来。还有,德・内穆尔先生也领悟了这种情感, 她同样感到很痛苦;不过,这后一种不是单纯的痛苦,其中还搀杂着几分柔情。 太子妃急不可待,想知道夏斯特拉尔交给她的信的内容,她走到德・克莱芙夫 人面前: “您看看这封信吧,”太子妃对她说,“信是给德・内穆尔先生的;从种种迹 象来看,写信人是他的一个情妇,正是为了她,他离开了所有的情妇。现在您若是 不便看信,那就拿着,等晚上在我就寝前再送还给我,告诉我您是否认出是谁的笔 迹。” 太子妃说完这番话就离开了,而德・克莱芙夫人万分惊讶和紧张,半晌未能移 动位置。她的心情又焦急又慌乱,在王后宫室里呆不下去了,虽然还未到她通常告 退的时间,还是离宫回府了。她拿着信的手都发抖,思想一片混乱,根本理不出头 绪来,只觉得痛苦不堪,从来没有这种体验和感受。她一走进书房,就打开信,看 到如下内容: 信 我过分爱您,就不愿意让您以为,您在我身上所看到的变化是我轻浮 的表现。我要告诉您,您的不忠才是我变化的起因。说您不忠,您一定深 感意外。这一点,您千方百计地向我隐瞒,我也费尽心思向您隐瞒我已了 解真相;因此,您一得知我了解情况,自然会感到奇怪。我本人也很吃惊, 在您面前竞未露出丝毫破绽。任何痛苦也不能与我的痛苦相比拟。我原本 相信,您对我怀着炽烈的爱,我也不再向您掩饰我对您的爱。然而,就在 我向您完全表露出来的时候,我却得知您欺骗了我,您爱着另外一个女人, 显然您为了这个新的情妇而牺牲了我。在夺环赛跑的那天,我全然明白了, 因此我没有前去观看,佯装生病,以掩饰我思想的纷乱;不过,我还真的 病倒了,我的身体承受不了这样猛烈的冲击。我的病情即使开始好转了, 我还是装作病得很重,以此为借口,既不见您,也不给您写信。我需要时 间拿个主意,看看对您采取什么态度;我作了决定又放弃,如此反复了不 知多少次,最终我认为您不配瞧见我的痛苦,决心不让您看出一丝一毫。 我故意伤害您的自尊心,让您看到我的爱自行淡薄了。我想通过这种办法, 减少您牺牲这份爱让我付出的代价,不愿意让您炫耀我多么爱您,得意洋 洋地抬高自己的身价。我决定给您写不冷不热、不疼不痒的信,您拿给那 个女人看,也让她明白我不再爱您了。我不愿意让她得意,了解我知道她 战胜了我,也不愿意让她以我的绝望和谴责去扩大战果。我考虑,断绝关 系对您还不算什么惩罚,在您不再爱我的时候,我若是不爱您了,也只能 给您造成轻微的痛苦。我觉得必须让您爱我,才能让您体会到我饱尝的失 恋的惨痛。我相信假如有什么东西能重新点燃您曾对我有过的爱情之火, 那也就是让您看到我变了心,既让您看出来,又佯装向您隐瞒,就仿佛我 没有勇气承认似的。我采取了这一决定,然而实行起来却很难,一重新见 到您,就觉得不忍心做了!不知有多少回,我真想发泄,痛哭和责备一通; 当时身体还不大好,有利于向您掩饰我慌乱和忧伤的心情。我向您隐瞒, 如同您向我隐瞒一样,从中得到乐趣,也就坚持下来了;然而,我当面对 您说,在信上写我爱您,做得极其勉强,不久您就看出我的感情变了,效 果比我预想的快得多。您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于是抱怨起来。我试图安慰 您,但是显得十分勉强,使您越发确信我不爱您了。总之,我所做的一切 全是预谋的。您的心也真怪,您越看出我疏远您,就越向我靠拢。我得到 了报复所带来的全部乐趣。我觉得您从来没有像这样爱过我,而我却让您 看出,我不再爱您了。我有理由相信,您完全抛弃了您曾为她而离开我的 那个女人。我也有理由确信,您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我;不过,您的回心 转意和审慎态度,也未能弥补您的轻率。您的心由我和另一个女人分享, 您欺骗了我,这就足以打消得到您的爱的欣悦,而我原本相信我值得您爱; 这也足以使我下了决心:再也不见您,就让您万分惊诧去吧。 德・克莱芙夫人看完信,又反复看了几遍,但始终不知道自己读的是什么,只 看明白德・内穆尔先生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爱她,他还爱别的女人,也像欺骗她一 样欺骗了她们。她这样性情的女子,怀着一种炽烈的情爱,刚刚向她认为不值得爱 的一个男人示爱,又为了对这男人的爱而冷落了另一个男人,现在她看到这种信, 了解这种真相,该有多么痛苦啊!从来没有如此惨苦而剧烈的痛心,她觉得这是今 天所发生的事件引起的,如果德・内穆尔先生以为她爱他是毫无根据的,那么她也 绝不去关心他爱上另一个女人。然而,她这是自己误解了;她觉得极难容忍的这种 痛苦,其实就是嫉妒,以及伴随嫉妒的深恶痛绝。她从这封信看出,德・内穆尔先 生早就有这种风流事了。她认为写这封信的女子德才兼备,是值得爱的;她觉得这 女子比她勇气大,也羡慕这女子向德・内穆尔先生掩饰感情的魄力。她从信的结尾 看出这女子自以为得到他的爱,便联想道,这位王子表现出来并深深打动她的谨慎 态度,也许仅仅是他怕得罪这女子,是对这女子痴情的表现。总之,她想的全是可 能增添她的痛苦和绝望的情况。她多么需要反躬自省啊!她多么需要仔细考虑母亲 对她的告诫啊!她多么后悔,自己本该不顾丈夫的劝说,坚持脱离社交界,本该遵 照自己的想法,向丈夫承认自己对德・内穆尔先生的倾慕!她觉得自己的这种感情, 宁可告诉丈夫,也不能让另一个男人看出来:她了解丈夫心地善良,会用心保守秘 密的;而另外那个男人欺骗她,不配她这种感情,也许会把她当作牺牲品,只为傲 慢和虚荣才求得她的爱。总而言之,她觉得可能降临的所有灾难、可能面临的各种 绝境,都比不上让德・内穆尔先生看出她爱他,同时她又知道他爱另一个女人。至 少她还有一种想法可以自慰:了解真相之后,她无需再为自己担心了,自己完全能 从对这位王子的倾慕中摆脱出来。 她已将太子妃吩咐的话置于脑后,睡觉前没有去见面,而是径自上床,装作身 体不舒服,以便等德・克莱芙先生从国王那里回府时,仆人就告诉他夫人睡觉了。 然而,她远远没有进入梦乡的宁静心情,一夜没做别的,只是痛心疾首,反复读手 中这封信。 被这封信搅得不安宁的,不只是德・克莱芙夫人。丢失此信的是德・沙特尔主 教代理,而不是德・内穆尔先生,他陷入极度不安之中。事情是这样,整个晚上, 他是在德・吉兹府上度过的:德・吉兹先生设丰盛的晚宴,招待他的姐夫德・费拉 尔公爵,以及朝中所有年轻贵族;席间,大家偶然谈起美妙的情书。德・沙特尔主 教代理说他身上就带着一封,肯定美妙绝伦,超过历代所有的情书。大家催促他亮 出来,他却执意不肯。德・内穆尔先生断定他根本没有,只是想吹嘘。主教代理回 答说,这是硬逼他泄露秘密,但是他不会展示信件,只念念几个片段,就能让人判 断出,极少的男人能收到这样的情书。说着他就要取出信,不料信不见了,找了半 晌也是徒然,招来众人的攻击;然而,看样子他确实非常不安,大家也就不说了。 他比别人先离开一步,焦急地赶回府邸,看看不见的信是否丢在家里。他还在寻找 的时候,王后的第一贴身仆人来告诉他,德・于泽子爵夫人认为有必要赶紧通知他, 在王后宫里有人说,他打网球时,口袋里掉出情书,有人讲述了情书中的大部分内 容;王后很想看看这封信,便派人向一名贵族侍从索取,但是那位贵族侍从回答说, 他交给了夏斯特拉尔。 第一贴身仆人还谈了许多别的事,主教代理听到最后,简直六神无主了。他当 即出门去找这位贵族侍从,夏斯特拉尔的密友。虽然极不是时候,他还是让人把这 位侍从叫起来;请他去讨回这封信,但是未说是谁丢失,又是谁索取此信的。夏斯 特拉尔已先人为主,认定是德・内穆尔先生的信,而这位王子爱上了太子妃,他也 就毫不怀疑是德・内穆尔先生追索失信。于是,他带着狡黠而快活地神情,回答说 他把信交到太子妃的手中。这位贵族侍从就是这样回答德・沙特尔主教代理的。得 到这种回答,主教代理越发不安,更添新的忧愁;究竟该怎么办,他思索再三,也 拿不定主意,最后认为,惟有德・内穆尔先生能帮他摆脱困境。 主教代理便去德・内穆尔先生府上,走进房间时,天刚刚放亮。这位王子睡得 正香,昨天他见到德・克莱芙夫人的那种反应,只能使他产生愉悦的念头。他忽然 被主教代理叫醒,非常意外,不禁问主教代理,前来打扰他休息,是不是要报复晚 宴上他所讲的话。主教代理一脸凝重,让他明白是为要事而来。 “我来是要向您透露我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主教代理说道,“我完全明白, 我需要您的帮助,而您却没有义务非帮助我不可;我也完全明白,若不是情况所迫, 我把事情全告诉您,您听后就可能丧失对我的敬重。昨天晚上我提起的这封信失落 了,不能让人知道信是写给我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昨天,信掉在网球场上,不 少人看到了。您也在场,求您行行好,就说信是您丢失的。” “您必定认为我根本没有情妇吧,”德・内穆尔先生微微一笑,接口说道, “因此向我提出这种建议,照您的想像,我让人相信收到这种信,不会同任何人闹 翻吧。” “求求您,”主教代理又说道,“认真听我讲。假如您有一位情妇,这一点我 毫不怀疑,尽管不知道是谁,您也容易为自己辩解,我向您提供万无一失的办法; 即使您在她面前不好辩解,二人闹翻了也是暂时的。然而这件意外对我就严重了, 能毁了一位深深爱过我、最值得敬重的上流社会女子的名誉;此外,我还会招来一 种不共戴天的仇恨,不但断送我的前程,还可能有更惨重的损失。” “我还不能完全理解您对我说的这番话,”德・内穆尔先生回答,“不过倒隐 约看出,传说一位极有身份的王妃对您有意,不完全是扑风捉影了。” “不完全是扑风捉影,”主教代理接着说道。“若是扑风捉影,那就谢天谢地, 我也不会陷入现在这种窘境了;看来,我必须向您讲述事情的全部经过,才能让您 明白我担心什么。 “自从我人朝供职,王后对我始终优礼有加,我有理由相信她对我一片善意, 但是还没有一点私情,我对她除了尊敬,从未想过有别种感情。我甚至深深爱上德 ・特米娜夫人;看见她的人就不难判断,谁得到她的爱,也准会非常爱她,而我就 是得到她的爱的人。将近两年前,当时朝廷还在枫丹白露,有那么两三回,在没有 什么人的时候,王后同我谈过话。我觉得她挺喜欢我的机智,我说什么她都认真听 取。有一天,我们谈到信任,我说世上还没有一个我能完全信赖的人,人总为过分 信赖而后悔,我就了解许多情况,但从未提起过。王后对我说,因为这一点,她更 加敬重我了,在全法国她就没有找见一个守住秘密的人,这是最为尴尬的事,只因 这剥夺了她向人推心置腹的情趣;生活中有个能谈心的人,尤其对她这样地位的人 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后来几天,她又多次谈起这个话题,还告诉我当时发生的 一些秘事。总之,我觉出她希望我能严守秘密,并渴望将她的秘密告诉我。这种念 头把我同她拉近了;得到她这种特殊待遇,我深受感动,就比以往更加向她献殷勤 了。一天傍晚,国王同所有朝廷命妇骑马到林中散步去了,王后身体有点不适,不 愿意随同前往,我就伴随在她身边。她走到池塘边,离开侍从的陪伴,要随便走走。 她转了几圈之后,便凑到我跟前,吩咐我跟随她。 “‘我要同您谈谈,’她对我说,‘您通过我要对您讲的话,会明白我是您的 朋友。’ “她说完这句话,就停下脚步,定睛注视我,接着说道: “‘您爱上了什么人,也许您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就以为您的爱情不为外人所 知,其实外人知道,甚至与此相关的人都知道了。有人在监视您,了解您和情妇幽 会的地点,他们甚至要当场抓获。我不晓得那女子是谁,我也绝不会问您,只想保 您安全,别遭遇不幸。’ “请您看看吧,王后为我设下什么陷阱,想不掉进去又该有多难。她要了解我 是否在恋爱,又绝口不问我爱上谁,仅仅让我明白,她惟一的意图就是讨我高兴, 不让我产生她这样是出于好奇或别有用心的想法。 “然而,透过各种表面现象,我辨清了真相:我爱上了德・特米娜夫人;不过, 尽管她也爱我,我却没有运气找到同她私会的地方,而且也怕被人捉住。因此我可 以断定,王后所指的不会是她。我也知道,我还同一个女人私通,她不如德・特米 娜夫人那样美丽和端庄,我同她约会的地点,也不是没有可能被人发现。其实,我 并不怎么把她放在心上,干脆不同她见面,也就避开了一切风险。因此,我心下决 定什么也不向王后承认,相反还要让她相信,有很长时间我放弃求爱的欲望了,因 为我觉得,几乎所有女人都不配一个体面男人的爱恋,惟有远远超越她们的某种品 质,才能令我倾心。 “‘您的回答并不坦率,’王后反驳道,‘据我所知,情况与您讲的恰恰相反。 我以这种态度同您讲话,就是敦促您丝毫也不要对我隐瞒。我希望您成为我的朋友,’ 她接着说道,‘但是,我给您这个位置,却不愿意对您的爱恋一无所知。您瞧着办 吧,您若想得到这个位置,代价就是把您感情的事儿告诉我。给您两天时间考虑, 两天后,您可得想清楚了对我怎么说,要记住等以后,我发现您骗了我,这一生都 不会宽恕您。’ “王后说完这番话,未容我回答就走开了。您想像得出来,我满脑子都是她对 我讲的话。她给我两天考虑的时间,我倒觉得用来做决策并不算太长。我明白她要 了解我是否爱上什么人,而她并不希望我在恋爱。我也明白自己采取的决定会有什 么后果,可是,同一位王后,同一位人特别可爱的王后建立特殊关系,我的虚荣心 会得到不小的满足。另一方面,我又爱德・特米娜夫人,尽管我对您提过跟另一个 女人有关系,对德・特米娜夫人有点不忠,但也发不了狠心同她断绝关系。我也同 样明白,欺骗王后会面临什么危险,而且要骗过她又是何等困难。然而,我总不能 白白拒绝命运向我提供的机会,便抱着侥幸心理,不考虑我的不端行为会给我带来 什么恶果。我同那女人来往可能被发现,于是和她断绝关系,但是我希望隐瞒和德 ・特米娜夫人的关系。 “王后给我的两天期限到了,我走进王后的宫室,只见所有命妇都聚在那里, 王后提高声音,以令我惊讶的凝重神情对我说: “‘我委托您办的事儿,您想过没有,是否了解事实啦?’ “‘是的,陛下,’我答道,‘事情正如我对您讲的那样。’ “‘今晚我写信的时候,请您来一下,’王后接口道,‘我还有一点吩咐,就 了结这件事儿。’ “我没有回答,只是深鞠一躬,自然按照她指定的时间入宫。我在游廊见到她, 秘书和一名侍女在她身边。她一望见我,就走过来,把我引到游廊的另一端。 “‘怎么样,’王后对我说,‘您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什么也没有对我讲的吗? 我对您这种态度,难道不值得您对我坦率讲话吗?’ “‘正因为我对您讲话坦率,才什么也没有对您讲的,王后陛下,’我回答道。 ‘我怀着全部敬意向陛下发誓,我同朝中的任何贵妇都没有私情。’ “‘我愿意相信,’王后又说道,‘因为我希望这是真的;而我希望如此,就 是想要您完全依恋我;假如您另有所爱,我就不可能满足于您的友谊。正在恋爱的 人不可信赖,也不能确保严守秘密。他们太马虎,分心的事儿太多,他们的心思首 先用在情妇身上,这同我要求您依恋我的方式绝不相容。不要忘记,我是根据您向 我保证没有任何感情纠葛,才选择您作为我的知心人。不要忘记,我也要您对我完 全信赖,而且,无论您的男友还是女友,都得是讨我喜欢的人,您本人除了讨我欢 心之外,不要再操心任何别的事儿。我不会让您放弃前程,而是比您更有效地指引。 只要我觉得您正合乎我的希望,那么我无论为您做什么,都认为得到了极好的报偿。 我选中您来倾诉我所有的伤心事,来帮我排忧解愁。您能判断出来,我的忧伤还不 轻呢。从表面上看,我不十分难受,容忍了国王对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的系恋, 其实,这是我无法忍受的。她控制并欺骗国王,还鄙视我,我的人全听她的。女王 太子妃,我的儿媳,因其美貌和几个叔父的威望而得意,对我不尽一点孝道。蒙莫 朗西大总管是国王和王国的主人,他恨我,对我表现的仇恨是我忘不掉的。圣安德 烈元帅,是个放肆的年轻宠臣,他对我并不比对别人好些。我的种种不幸,细说起 来会引起您的同情;时至今日,我还未敢信赖任何人,现在我信赖您;您可别让我 后悔,要做惟一能安慰我的人。’ “王后说完这番话,眼睛发红了;我真想扑到她的脚下,她对我表现出来的善 意深深地打动了我。从那天起,她完全信任我了,无论做什么事都告诉我,而我保 持了一种还在延续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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