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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品位的人
我真想知道为什么我们喜欢上一个女人之后,即使她身上有不讨人喜欢的东西,
最后也会讨我们喜欢。我想知道为什么。尽管我早就明白皮娜跟我不合适,可一个
月或再晚一些时候我还就要娶她为妻。
皮娜的优点全体现在她的体态上。小个子、棕褐色皮肤、结实的肌肉,跟一个
未熟透的果子一样,男孩子似的脸,头发剪得跟男的似的,她有两、三个方面令我
倾倒,总是那两三件事,但在我身上产生同样的效果:她那套在细腰上的长长的破
布裙子底下总是跟跳舞似地神经质地晃动双腿;她总那么目不转睛地斜着眼盯着我,
那圆圆的眼睛跟猫头鹰似的;她有好几次总那么站在我面前对我说:“替我拉上拉
链,”而我替她拉上拉链时,看到褐色皮肤的颈脖和肩膀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透明
的茸毛,跟桃子上的似的。就这些;可是没这些,她身上的魅力也就荡然无存了。
可是她这样就会勾住我,这她知道,于是,我就将与她结婚。
现在我们说说她的缺陷,或者说比缺陷更甚,因为她就有一个缺陷,但很严重:
举止不稳重。说她举止不稳重又太轻了,应该说是太粗野鲁莽了。生活中有人干事
慢条斯理的,有人不慌不忙的,有人心急火燎的:皮娜干什么都着急。她总是那么
急不可待,看她那神情似乎在说:“少废话,干脆点明说吧,我没时间浪费。”而
她的举止更加深了印象:好像她总在用胳膊肘推人开路赶着,总那么不耐烦、那么
容易冲动、那么唐突、那么心胸狭窄。
而我却是个举止稳重的人。不错,鲁莽的举动我是可以容忍的:我个子高大,
体格粗壮得跟一条公牛似的;28岁体重95公斤;在我干活的机械修配厂,我一个人
就能把一辆小型汽车举起来。可是正因为我身体壮,所以我就特别注意自己的举止
和谈吐。这很明白,一个人体格越壮,言谈举止就更应该检点,不能仗着身强力壮
滥施淫威。皮娜的个子还不到我的胸部,她就是嗓门粗,又嘶哑(我忘了说了,这
是她讨我喜欢的又一个方面),也许,正因为如此,皮娜觉得需要强加于人。
我得娶她,没有别的办法。可是我时不时地想让她连同她那粗鲁的举止都见鬼
去。比如,就拿前天我们到奥斯蒂亚海滨去游玩作例子吧。
那天天气很热,八月圣母升天节前后罗马都是那么热,尽管已热了两个月左右
了。也许是因为天气热,皮娜那天的脾气特别坏。我们刚在她家门口碰面,她就告
诉我说:“今天不是时候……我得告诉你。”
“怎么啦?”
“一只猫打官司了……你说怎么啦?没什么。”
“那你为什么说不是时候?”
“因为二不等于三。”
我们在圣保罗车站乘火车,将近11点半的时候,车站里跟往常一样尽是焦躁不
安的人群熙熙攘攘的。我们上了火车,车厢里已挤满了人,只在尽头有一个位子,
皮娜像枚箭似地冲了过去,就在这时候一个姑娘也正好要坐下去,那姑娘已不年轻,
白净纤细,胆怯而又庄重”,跟皮娜正好相反。皮娜哪儿是坐下去,简直可以说就
在那姑娘正好慢慢地很有教养地往椅子上坐下去的瞬间,皮娜是硬钻到那姑娘的屁
股底下抢到座的。所以,那姑娘差一点就坐在了皮娜的膝盖上了。她立刻困惑不安
地站起身来说:“这是我的位子。”
“不居我的……我坐着呢。”
“可你是在我正好要坐下去的时候占的……大家都可以作证……你这是什么手
段?”
“是该采取的手段。”
“小姐,”姑娘温柔而又坚定,“请您起来,否则我就叫检票员去。”
在那么拥挤的人群中,叫检票员来是一种可笑的威胁。皮娜真的哈哈大笑了。
于是姑娘想抓住她的一只胳膊,说:“您起来,小姐厂可是皮娜用力打了一下她的
手:“把手放开。”
这时姑娘的父亲来干预了:一个白胡子的老人,开领的衬衫露出布满皱皱的颈
脖。“小姐,您打我的女儿太不应该了……何况我女儿是在理的……您请起来吧。”
“可是你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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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可以当您父亲的人。”
“我父亲?你是想说是我的爷爷吧。可是那位少女想要我怎么样?”她这话是
说给许多观望的人们听的,但我发现,人们都没笑。
“小姐,您应该把位子让给她。”现在老人威严地提高了嗓门。皮娜立刻尖叫
起来:“毛乌利齐奥。”
我就是毛乌理齐奥。由于我意识到皮娜没理,而且即使她有理,要我跟一位老
人较量,就显得太专横了,所以我很不情愿地走上前去,无精打采地说:“您听我
说,我劝您算了,别坚持了。”
他看了看我,摇晃了一下脑袋,委屈地说:“可以……不过,太没有教养了。”
他回到了女儿身边。周围发出一阵不满的交头接耳声;有人说:“真有出息……跟
一位老人争位子……即使不为别的,看在人家那么大年岁上也得谦让。”一位年轻
小伙站起来,对姑娘说:“小姐,您坐吧。”他挑战似地看了我一眼。我什么也没
说;可我心里怒不可遏,并不是跟那位小伙子,因为他表现得很热情,而是对皮娜
的做法感到气愤。就这样,周围的人们都斜眼看着我们,我们一声不吭地到达了奥
斯蒂亚海滨。
我在海边对皮娜说:“你要注意了,我不喜欢你这样蛮不讲理……众人都对我
们报以白眼,他们是有理由的。”
“这关我什么事?我当时就想坐,而我就坐了。”
我们到了海边浴场上。天哪,那么多的人:在那么多裸露在阳光下的身躯中间,
勉强能有下脚的地方走路。浴场管理员告知我们得跟别人合用一个更衣室,皮娜脸
一沉,但她没说什么。我们到了更衣室一看,已经让一家人家给占了:两位肥胖的
上了年岁的父母亲,两个孩子,一个可爱的姑娘,苗条的身材跟一根芦苇秆似的,
一个20岁左右的棕褐色头发的小伙子。善良的人们;果然很快四个人都客气地打招
呼说:请随便好了,进来吧,别客气。皮娜对合用更衣室很不满意,她粗暴地回答
说:“你们即使不请我们,我们也照样随意使用。”我见那四个人惊异得瞠目结舌。
姑娘挖苦地提醒说:一来了公主了。”
皮娜在更衣室呆了好一会儿,后来当她再出现时,姑娘喊了起来:“我的衣服。”
我看到了:皮娜为了挂她的东西,就把姑娘的衣服扔到一张椅子上去了,堆成了一
堆。姑娘走进更衣室,拿起衣服,又把它们挂在皮娜的衣服上面。可皮娜取下姑娘
的衣服又把它们扔到了地上:“我可不愿意让这些破烂衣服挂在我的衣服上面。”
“您得把我的衣服捡起来。”’姑娘声音颤抖着说。
“你呀,我的闺女,你是傻蛋……我才不捡呢。”
“您把它捡起来。”
现在她们面面相对跟两只漂亮的小公鸡似的。那家的父母亲都站起来了;母亲
说:“自她来了后,一直寻衅,”父亲叨唠说:“这是什么态度……我们这是在哪
儿啊?”这一次我明白完全是皮娜的不对,我走进更衣室,把衣服捡了起来,说:
“小姐,您想把衣服挂在哪儿呢?”姑娘心情平静下来了,说是就放在她母亲的衣
服上面好了,我就这样做了。然后,我把自己关在更衣室,脱去衣服。当我走出更
衣室时,看到皮娜跟那个小伙子--那个姑娘的兄弟,一起朝海边走去了。他们有
说有笑的。我明白皮娜生我的气了,因为我去捡了衣服,她想惩罚我。但是我还是
走近她,说:“皮娜,我们去游水吗?”
“你去好了……我跟他去……对了,您叫什么名字?”
“路恰诺。”
“我跟路恰诺一起去游。”
我没说什么,就一个人独自去游。他们沿着海岸在海滩上走,很快又消失不见
了。沐浴完了之后,我就在沙地上擦拭,然后回到了更衣室。那家人已围坐在堆满
纸包的桌旁吃东西。皮娜在一旁看一本杂志。我以正常的声音说:“我们也吃东西,
好吗?”于是我拿出午餐的纸包,坐在了她旁边,更衣室的台阶上。
我打开纸包,把长条面包递给她,她打开包,然后愤愤地说:“这是什么玩艺
儿啊?你不是知道我不喜欢吃火腿吗?”
“可是,皮娜……”
“没什么,我不吃了。”
“小姐,您想尝尝吗?”那是小伙子,在家人反感的目光下,他给她一只夹着
冷牛肉片的小面包。你们从来没见过毫无礼貌的人竭力装出热情的样子来时有多么
可笑吧?皮娜跟那个插进来的小伙子就是这样可笑的人:她接过夹肉面包,脸上挂
着的微笑像是在装一副鬼脸,她把面包咬在嘴里时又笑了笑。然后她说坐在那里很
不舒服,就到更衣室后面的阴凉处去吃面包。我一个人吃着东西时,突然耳际传来
了她的声音:“给我点喝的,你莫非想噎死我吗?”我站起身来,去把一瓶葡萄酒
递给她。她喝了一口,然后在沙地上吐了一地:“这是什么破饮料?跟醋似的!”
“皮娜你……”
“算了,你别这么叫我皮娜。”
“小姐,您想要点儿我们的酒吗?”
小伙子又一次地给她送上酒瓶。她立刻带着她那假装出来的微笑接受了,我就
离她远点儿,那小伙子就乘机坐在了皮娜旁边。于是我就站起身来,到海滩上去了。
我坐在沙地上,望着大海。我怒气冲天,我突然想:“算了,完了,今天我一个人
回罗马……我不再见她了。”这个决定使我鼓起了勇气。现在,要是我愿意,我可
以看到更衣室后面皮娜和那个小伙子并排挨着的两双腿;但我似乎对此已不在乎了。
我伸躺在沙地上并很快就睡着了。
我睡了很久;后来我醒来了,凑巧见他们俩在我前面朝大海走去游水。他们在
说话,看来很般配似的:我感到嫉妒。他们进入海水里去的时候海水涨潮了,一阵
波浪把他们冲倒了。皮娜喊了一声,就往回走;小伙子很自然地拽住了她的一只胳
膊像是想扶她,但拽得很靠上,腋下的部位。于是我听到皮娜的声音在说:“您趁
有海浪想占我的便宜,暧……很抱歉,你是碰上了我这个让人捡不到便宜的人……
我事先已对您说过了:您的手放规矩点。
“可是我……”
“我,没什么……您的手放规矩点……怎么?我说话您听不懂吗?……而且……”
“您让我一个人呆着……回您妹妹那里去:反正跟我是白浪费时间。”
小伙子显得很尴尬;而且那已不是头一回这么不客气地回答他了。他沮丧地说:
“那就随您的便好了……我让您一个人呆着。”
“对了,好样的……您走吧……再见,谢谢您的陪伴。”
他就这样走远了,还不时地回过头来像是盼着她再呼喊他似的;皮娜独自一人
走进海水里,去抓住救生的缆绳。我久久地望着她,现在我想撵上她并跟她言归于
好。可是我对自己说:“毛乌利齐奥,这是唯一的一次好机会,以后就没有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就回到了更衣室,穿上衣服,我请那家人告知皮娜,我付了
钱走了。
我在奥斯蒂亚又转悠了一阵,不知为什么,也许我还希望能再碰上皮娜。然后
我就到车站去了,在照样拥挤的人群中,我上了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我呆在一
个角落里忍受着站着旅行的艰辛,突然,我在人群中听到皮娜的声音:“……我才
不在乎呢!”
“小姐,这坐位是我早就占好的,大家都可作证……上面本来放有我的包。”
“可现在坐着的是我的屁股。”
“没教养的。”
“有教养的领教一下缺少教养的吧。”
“您还是站起来吧……起来呀。”
“毛乌利齐奥。”
于是,尽管有拥挤的人群,她还是见到了我,现在她叫喊我是为了让我支持她
蛮不讲理的行为。我真不想动,但有一块磁铁吸引着我。我走出角落,朝她走过去。
这一次是一位上了年岁的太太,她很有教养,患有足痛风病,一头蓬乱的白发。我
有气无力地说:“太太,我劝您算了,别坚持了。”
“您是谁?”
“我是小姐的未婚夫。”
于是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有人给太太让了位子,众人都斜着眼看着我,皮娜泰
然自若地坐在那里。但是,你们知道,那位太太坐下来时说的什么吗?“您是她的
未婚夫?……您真可怜……我由衷地同情您。”
她说得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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