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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争 人说竞争是作生意的灵魂。至少当我还是少年时,我那可怜的爷爷肯定地对我 说,他开的一家玻璃和瓦罐店就是因为竞争不过人家,两次都倒闭了。他是这样对 我讲解竞争的法则的:“这是谁都无法逃脱的铁一般的法则……譬如我在阿尼马大 街开起一家卖锅碗瓢盆和杯子等餐具的商店……在同一条街上,稍过去一点的地方, 另一个人也开了同样的一个商店……他以比我低廉的价格出售同样的餐具跟我竞争…… 客户都到他那里去了,我就破产了……这就是竞争的法则。”“可是,爷爷,”我 回答说,“要是你破产了,我们就得饿死了。”“这我明白,”他得意洋洋地说, “你们饿死,而买东西的顾客却得益了。”“顾客跟我有什么关系?”“这还用说…… 可以想象我会怎么样……如果我可以左右一切,我恨不得把他给宰了……可这正好 体现了竞争的法则:它迫使你违心地考虑买主的利益。”我下结论说:“也许是这 样,但如果有人存心打算让我破产,我会让他好看。”“因为你好打架,蛮横无理,” 爷爷回答说,“可是,在生意场上蛮横无礼没用……会把你抓进去,那你就先破产 了:总而言之……在生意场上只讲竞争。” 果真,几年后我不得不回想起竞争问题上的这一论证。我也跃身于作生意这一 行业,虽然我比爷爷逊色多了,因为当时我家庭境况很糟糕:我父亲死了,我爷爷 半身瘫痪,他不能再经商也就不会破产了,他整天躺在床上。于是我搞了个流动摊 贩的营业执照,我的小推车里什么都有一点:甜橄榄、橙子、干栗子。无花果干、 橘子、核桃、花生等应有尽有。我推着这辆小车选定在贾尼科罗隧道对面的大桥人 口处摆摊。那是个交通要道,是瞻仰“安息圣母”的人来来回回的必经之路,住在 台伯河彼岸和蒙特维尔德一带的居民们去维多里奥大街一般也都得经过那里。我选 定好了地方,后来,生意果然不错。那是春天:天气刚开始热的时候,一大早我就 推着装满货物的小车站在桥头,晚上回来时车上只剩下标价格的小牌子和盖车的油 布了。每星期天那些到城外郊游的人来来往往的,即使我有两辆小推车也会供不应 求的。总而言之,生意做得很红火;我对爷爷说了这一切。可他固执己见,回答说: “暂时还难说……你没有竞争对手,你想怎么卖都行……你等着吧。” 他说得有道理。一天早晨,一辆跟我一模一样的小推车在桥的中间摆摊。那是 母女俩卖东西。我想好好描绘一下她们的模样,因为她们是造成我破产的根源,只 要我活着,我就忘不了她们。母亲是安那尼一带地方的农民,她穿得跟农妇似的, 黑色的长裙子,肩上搭一条技巾。灰白的头发包在头巾里,一副假殷勤的面孔,总 是装模作样地紧皱双眉显得十分周到。当她包橄榄时,或者称两个橙子时,她总是 叹着气皱着眉头似乎是为了让人明白她对顾客特别悉心似的。所以,当她把货物递 给顾客时,少不了要加几句亲切的话语,诸如:“你看,我给你挑了两个最好的桔 子,”或者说,“一两多一点……就给你算一两了,行不?”女儿却什么也不干, 她呆在那里就是一种美的演示。因为她很漂亮,这一点很快就看得出来,我也是年 轻人,我也喜欢漂亮的姑娘。她可能有18岁了,但看起来像是30岁,她发育得那么 健壮而又匀称。她的脸颊白嫩得像牛奶,那苍白的嘴唇和那朦胧而又带着怒容的灰 眼睛里,似乎有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隐晦的好挑剔的神情。她好皱鼻孔,流露出一 种厌恶的神态;总之,她好像总要昏厥过去了似的,就像已经怀孕了似的。衣衫褴 楼的母亲围着小推车转悠显得很活跃,双脚套在两只男人穿的破鞋子里,就像是两 只一刻不停的肥胖的老麻雀;而女儿却穿着一条短裙和一件紧身毛衣,她在一张椅 子上用长长的伸到腋下的钢针在打毛衣,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她叫埃乌尼切;我见 到她就想起了一种香菜,也许是因为她那白净的皮肤之故,就像泡在水里的茵香菜。 我个子高大粗壮,总留着长胡子,头发蓬乱。我穿的衣服都是打过补丁的。总 之我活像个流浪汉,甚至还不如流浪汉。另外,尽管我竭力地控制自己,我的举止 粗野,动不动就发火。加上我的嗓音嘶哑,听起来简直吓人。我很快地发现了自己 这种模样在竞争中使自己总处在劣势。我们两辆小推车差不多挨着:一面是那位母 亲,她像蝉鸣似地喊着:“瞧,多好的橙子呀……上好的橙子……买橙子,来买我 的橙子。”另一边是直挺挺地站在小车旁的我,外套的钮扣一直扣到脖子,便帽压 在眼睛上,扯着破嗓门遥相呼应:“买橙子,好甜的橙子,买橙子。”人们犹豫不 决,先看看我,然后看那位母亲,最后看她的女儿,于是,就决定买两个女人摆的 东西,尤其是那些男人。那个当母亲的真够泼辣的,她一边叹着气皱着眉头在称橙 子,一边却不断地呛喝着:“买橙子呀,快来买呀,”她生怕同时会有人到我这里 来。她真有两下子,当她实在忙不过来时,她就赶紧让女儿上手:“来,埃乌尼切, 给这位先生拿一下……快点儿。”于是,埃乌尼切就放下手中的毛衣活,庄重地分 两步站起身:先是挺起胸脯,而后再抬起臀部,她给顾客拿橙子时低着眼睛看也不 看人家。她不言语也不微笑,尔后,默默地又坐在那里。 mpanel(1); 总之,那就是竞争:一个星期内,她们把我的顾客几乎全抢过去了。我开始恨 她们,特别是那位母亲,她压抑不住得意的神情,每当她把犹豫不定的买主抢过去 时,总是朝我膘来胜利者的目光。在这种情况下,失去了理智是最要不得的了,而 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我变得一天比一大地更鲁莽、更粗暴、更吓人。再加上那长长 的胡子,打过补丁的衣衫和那嘶哑的嗓门。我吆喝着:“甜橙子,”用的简直是一 种恶狠狠的声调;人们看着我都吓坏了,径直走到旁边那辆小推车去。后来有一天, 我那蛮横无理的禀性暴露无遗。一个年轻的小个子浪荡公子,由一个比他高大一倍 的女人陪同在选我的橙子,他犹豫不定。我厌恶地不断吆喝着:“我的橙子挺不错,” 可是他摇摇头不断摸着橙子。那个挽着他胳膊的女人简直可以当他的母亲了,可他 就这样下决心了。他的目光扫了那个像雕塑像似的美丽的埃乌尼切,这头蠢猪就直 接朝她走过去了。我失去了耐心,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你不买我的橙子啦? 你情愿要她们的橙子……是不是因为你的女人像头大象似的,而那位姑娘让你垂涎 欲滴了……这就是为什么。”当时一片混乱;他大声吼叫着:“你放手,否则我就 撕裂了你的嘴。”我手里拿着一只酒瓶,回答说:“你有种就试试看。”人们站在 我们中间劝说着。最后警察来了,把我们分开了。然而在那次冲突中我发现了两件 事:首先,我那么做与其是出于因生意被抢走而恼怒还不如说是出于忌妒;其次, 埃乌尼切在那场争吵中似乎以某种方式向着我这边,她说她什么也没看见,她什么 都不知道。 总之,我爱上了埃乌尼切,或者说,我发现自己已爱上了她,趁她母亲不在的 片刻我以那种粗鲁的方式对她表达了我的真情。她没表示惊异,她只是抬起眼睛说: “我也喜欢你。”你们真该看看我当时那种高兴劲儿。我听到那几个字的表白,抓 起车把就沿着台伯河岸跑,一边还扯着嗓门唱着,人行道上的人都惊奇地看着我以 为我疯了。可我没疯,我只是高兴。一个女人对我说这些话这还是头一次,我深信 我已征服了她。可是,当天晚上我们在维多里奥桥头约会时,寒暄过几句之后,我 就想搂她的腰,想亲她,但我发现要赢得她还得重新来。她跟一个死人似的由着我 拥抱和亲吻,搭拉着胳膊,松软着身躯,弯曲着膝盖;要是我想亲她吻她,她总是 想方设法地不让我碰到她的嘴唇,结果我都吻到她的颈脖或脸颊上去了。头一天晚 上过后,我们经常见面,但结局都一样:以致最后我忍无可忍地对她说:“你倒说 说,我们见面是干什么呢?”她说:“你真太蛮横无礼了……跟女人得客气一点…… 你对我像卖橙子似的:你想用暴力得到你所要的。”我对她说:“我不明白,可我 是准备娶你的呀……而且,一旦结婚后,我们再作道理。”但是她摇摇头说:“结 婚得相互爱慕才是,可是我还不爱你……你得对我以礼相待让我爱上你才是……你 客气点儿,我会爱你的。”于是,我胆怯得都不敢抱她的腰。我对她总是客客气气 的,我们都成了兄妹似的了;偶尔几次我碰到她的手。真的,我觉得很不自然似的; 但她很讲求以礼相待,以致我确信自己是错了,而且承认自己对爱情一无所知。 有一天晚上,尽管我没约会,我还是到朱丽亚大街那边闲逛,她的家就在那边。 在一个小胡同里,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就在我的鼻子跟前急匆匆地朝台伯河边走 去。我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好奇地跟着她。我见她径直朝河堤走去,那里有个男人像 是在等她。然后,一切都是那么坦率和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客套。她把手搭在他的 肩上,他转过脸来;她把嘴唇伸过去,他就吻她。一分钟之内,他就做了我一个月 之中怎么以礼相待都没有能做到的事。后来,当他转过身来时,路灯的光亮照在他 脸上,我认出他来了:他是个矮胖的小伙子,最近他一直在我们的小推车周围转。 他是个屠夫,在附近那条朱丽亚大街上开了个店铺。他的个头齐我的胸高,很不像 样的一个男人:但他有一个肉铺。我打开了兜里的小刀。然后又强忍着恼怒把它合 上,我走开了。 第二天,我把小车搁在院子里,把衣领翻得高高的,把便帽压到眼睛上,我就 到贾尼科罗桥头上也去当一回买主。我装作不认识那位母亲,对她说:“给我一两 橄榄,要好的,”我瓮声瓮气的,声音中夹着几分威胁。埃乌尼切跟往常一样坐在 椅子上打毛衣,她该是明白当时来头不对,因为她只是冷冷地招呼了我一下。母亲 像是对我特别开恩似的一声不吭地称足了橄榄的份量,这时候那个屠夫就冒出来了, 走近了埃乌尼切。我对母亲说:“你听着,别跟平时那样在秤上捣鬼。”她像泼妇 似地回答说:“你才是在份量上捣鬼呢,难怪人们都不到你那里去买东西了。”我 见那屠夫在埃乌尼切头上亲了一下,还弯下腰对她耳语了几句;我拿了那橄榄纸包, 把一颗橄榄塞到嘴里,然后把核儿往母亲脸上啐去,我说:“哎哟,你的橄榄是烂 的。”她气势汹汹地说:“你才是烂的,丑八怪,流浪汉。”我对她说:“把钱还 给我,来,少罗嗦。”她急了:“什么钱……你快给我滚开。”这时屠夫摇晃着身 子凑了过来,他问道:“你想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我回答说:“我要钱…… 这橄榄是烂的。”同时我把一颗嚼了一半的橄榄往他脸上吐。他立刻过来,一把抓 住了我的胸脯,说:“你最好还是走开。”他盛气凌人,真像个花花公子似的。而 我一直等着这一时刻的到来,我二话不说就挣脱开身子,然后,我用一只手抓住他 的颈脖,一把就把他翻倒在小车上。这时,我用另一只手在兜里找刀子。算他走运, 小车突然翻车了,他摔倒在地,打翻的橙子滚得到处都是,这时人们都围了上来, 母亲跟疯了似地大喊大叫,我也摔倒在地上了。当我站起来时,两名宪兵站在我跟 前。我手里紧握着小刀,尽管我没来得及打开它,而这就够了。他们逮捕了我,并 把我押到雷吉那・科埃利监狱里。 几个月后,我狼狈不堪地出了狱,我身无分文,没有了做流动小贩的执照,我 绝望之极。我爷爷见到我时说:“你是生意场上竞争的牺牲品……但是,你听我说 一句:作生意,动刀子没用……你可以卖刀子,但千万不能动刀子。”我没回答他; 因为那天阳光明媚,我就信步来到朱丽亚大街溜达。肉店开着门,切成四分之一的 整条牛羊肉罩着纱布挂在钓子上;屠夫红光满面地站在柜台上方,他卷起衣袖露着 胳膊。他用斧头在大理石案板上砍大肉排。埃乌尼切坐在那块大案板底下织袜子。 这样,我就得知他们结婚了;她大该是怀孕了,因为她手里织的是一只婴儿穿的玫 瑰色的小小的袜子。我朝前走去,望着街上所有的店面,期望能看到另一家能跟埃 乌尼切的丈夫竞争并使之破产的肉铺。可是没有:都是些白铁店、木匠店、大理石 店、磨刀店、镜框店一类的。走到朱丽亚大街的尽头,是西斯托大桥,我明白再坚 持下去是徒劳的,于是我就过了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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