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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护士 我在花园城有个苗圃,每天早晨我乘公共汽车经过诺门塔那大街时,总是情不 自禁地望一眼某所别墅的栅栏门,那里离圣安妮丝不远。几年前我是那个别墅里的 花匠,靠着围墙的一排排茉莉花当初就是我种的;人口处的空地周围的山茶花盆是 我安置的,爬在别墅墙头上的紫藤如果没死的话,现在都该攀援到二层楼去了。当 初因为别墅的主人病了,那别墅的花园都荒芜了,看上去不像是个花园,倒像是个 堆垃圾的地方了;当时我出于对那位护理那位先生的女护士的爱,没几个月后,我 就把那个地方变成了一个花房,建起绿茵茵的花坛,造起铺着卵石的两道和长满欧 了香的小树林,花坛周围和沿着甬道是修剪整齐的黄杨木。我记得,在一个花坛中 间我还种了一株成熟了的白兰花树,就在奈拉的窗口跟前,以使它的香味在春天时 能飘进她的屋子里;在窗口底下,我还种了一棵爬山虎,一种非常漂亮的攀缘植物, 黑色的枝条,红色的花朵。奈拉是我眷恋的女护士:一位健壮的姑娘,个子不很高, 红头发,长满雀斑的宽脸庞,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儿。但我很快就喜欢上她了,因为 她身体健壮,充满了生气,她的身躯是那么丰满,似乎快把白衬衣给绷开了似的。 令我喜欢的还有她那满脸的雀斑和眼镜赋予她的那种精明和平静的神态。她像是一 位女大夫,尤其是她那严肃的外表和她那富有生机的年轻的身躯之间产生的反差委 实令我倾倒。 在那段时期里,我对她护理的那位先生的身体状况比对我自己的身体更为关注, 因为我深知如果他的病痊愈了或是他死了,那她就得走了,我就不那么容易见到她 了。这样,那年春天每天早晨,当她打开病人所在房间的窗子朝花园探望时,我总 想办法到窗口底下去问她:“他身体怎样?”她总是以手势回答。“马马虎虎,” 她狡黠地微笑着,因为她明白我那么关心的原因之所在。然后,我整个早上从那个 窗口时常能见到她,她不是往一个杯子里倒药,就是在打针前检查注射器的针头。 我用手对她示意,但她只是摇摇头,似乎是说:“你没看见我在他的屋子里吗?” 因为她在工作上比男人更尽心;她很狡猾,以工作为借口折磨我,有点儿像某些姑 娘为了使自己显得更高贵总把不情愿那样做的妈妈抬出来一样;而实际上是她们卖 弄风骚。 早晨我总设法呆在别墅前面的空地上,因为病人的窗口朝着那边;下午却不然, 因为我知道午饭后病人睡觉,而她就趁机与我见面,我总到花园尽头干活,花园很 大,在一片枫树林后面,挨着围墙有一个喷泉。她几乎总是将近两三点钟来,我们 在一起呆上半小时或一个小时。我总为她剪朵花,一朵桅子花,一朵山茶花,或是 一朵玫瑰花;而她为了让我高兴,总把花别在白罩褂的胸口上。随后,她就坐在喷 泉的边上,而我总对她倾吐我的衷肠。我真的爱恋上她了,我一开始就向她求婚。 她带着那刁滑的神情缄默不语地听我说着。我对她说:“奈拉,我希望我们结婚, 我要让你生很多孩子……一年一个……你知道我们会生多少漂亮的孩子呀:你那么 漂亮,我也不丑。”她笑着,说道:“可怜的我……可我们怎么养活他们呀?”我 回答说:“我会干活……我搞一个苗圃。”她说:“可我想继续当我的护士。”我 反驳她说:“你当什么护士……你是我的妻子。”她总说:“我不想要孩子,我想 当护士……病人就是我的孩子。”不过她总是微笑着,由着我拉她的手。我们说这 说那的,但是当我想吻她时,她就立刻推开了我,站起身来说:“我得上他那里去 了。”“可是他还睡着呢?”“是的,但要是他醒来时见不到我,会难过得要命的: 他就要我呆在他的床边。”在那种时候,我特别恨那病人,虽然多亏了他,我才能 认识奈拉的。她就这样走了,我气得拿起一把钉齿耙,使劲地耙着掺有砾石的园地, 以致弄得泥土块带着石子四处飞溅, 她从来不让我吻她。不过有时候她让我欣赏她的头发,看上去那是她身上最漂 亮的东西。我常问她:“让我看看你的头发。”“你真烦人,”她温和地反对着; 但最后她允许我替她解去手绢,接着又把头叉一个个拔去。霎时间,她头上堆着那 浓密的红发胜似一顶铜制的头冠。然后,她摇晃了一下脑袋;那长长的卷发就披落 在肩上,一直垂到腰部;而她披着那秀发,透过眼镜凝视着我。于是我伸出一只手, 轻轻地摘去她的眼镜。她戴着眼镜时有一种虚假的神态,不戴眼镜儿时,眼睛显得 是那么大,那么温柔,那么清澈,显得有些娇弱,一种如同栗子似的棕色,脸上的 表情大不一样:忧郁而又动人。就这样,我看着她却不碰她;而她后来也许是不好 意思了,用手绢重新系好头发,把眼镜儿戴在鼻梁上。 mpanel(1); 我记得,我是那么地爱恋着她,以致有一天,我对她说:“我也想生病……那 样,至少能得到你的关注。”她微笑着回答我说:“你疯了……你身体好好的,却 巴不得自己病了。”我说:“是的,我的确想生病……这样你就能不时地用手摸我 的前额,看我是不是发烧……而且,早晨你就会用温水给我洗脸……我想小便时, 你就会拿着便盆过来,等我撒完尿为止。”这最后一句话说得 她笑了起来:“你真滑稽可笑……你以为有些差使我们护士喜欢干哪?”我回答说: “你们不喜欢这差使,病人也不自在……不过总比什么都得不到要强。” 算了,我说起来就没完了,要知道,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说,即使是微不足道的 事也显得挺重要似的;尤其是当爱情只停留在开始阶段,没能如人所愿地得到什么 结果的情况下。由于我听说病人情况有所好转,而且快可以起床了,在结婚的问题 上我就更坚持。可她却总是搪塞推托,时而她让我明白她并不反感,时而却又回答 我说她并不很爱我。我想她在答应之前是犹豫不决的:被锯掉的树木在倒下来之前 总是摇晃不定的。后来,一天下午,她出乎我意外地平静地对我说:“今晚你何不 来我的窗口底下?……半夜以后……这样我们可以谈谈。” 那天晚上我躲在花园里,我坐在枫树林后面的喷泉边等到半夜。到了时辰,按 照事先所约定的,我到窗口底下吹口哨。窗子立刻打开了,她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黑 洞洞的窗口。她低声地对我说:“帮我一下,快点。”我及时地站到窗口底下,她 跨过窗台,纵身跳到我的怀抱里。她是那么重,我们差点儿滚倒在地上。我们站起 身,沿着别墅围墙下的人行道走着。她轻轻地对我说:“利奥内罗,你是真心要与 我结婚。”她说话从来没有那么温柔过,听到她这些话我情不自禁地在原地跪了下 来,我抱着她的双腿,把我的脸贴在她那粗布的白色罩服上。我感到她用一只手抚 摸着我的头,我虽然很激动,但我冷静地想道:“我们成功了。”可就在这时,她 卧室里的铃声响了。即使是她许多情人中的最可爱的一位在呼她,她也没这么迅速 敏捷:“快,快,”她说;她推得我几乎快跌倒在地上了;“快……是他在叫我…… 快,帮我回房里去。”那讨厌的铃声继续在响着,她跑到窗口下,我帮她爬上窗口, 接着她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从病人房间正面的窗口我看见屋子里的灯突然亮了, 这表明奈拉已到了他的身边,于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忌妒。 那天夜里那位先生的卧室里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第二天,奈拉就不再在 窗口出现了;午饭后,也不再到喷泉旁我们约会的地方去了。这样过了三四天;后 来,一个下午,我终于见到了她,但不是她一个人:她在空地上挨着病人扶着他走 着;他是一个金黄色头发的中年人,苍白的脸,高高的个子,穿着睡衣,靠在她身 上,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肩膀;而她亲切温柔地扶着他的腰,跟着他的步子走着。 见到他们我都愣了;后来,当他们在别墅的一角消失时,我转身朝向一位站在门槛 上也在望着他们的仆人,他跟我做了个手势,像是在说:“他们搞在一块儿了。” 我假装若无其事似地问他:这样我就知道了在别墅里人们甚至说那位先生想娶奈拉 为妻子呢。我说实话,我没再问别的:我想,她跟别的女人一样,对她来说金钱比 爱情更重要。我一时十分冲动,就不假思索地作出了决定:当天就卷铺盖离开别墅 再也不回去了。 后来,在很长时间里,每当我想起奈拉,就想象她在别墅里是那位先生的妻子, 她不是护士,而是女主人了。我还想,要是那位先生再病倒了,她就不会那样悉心 地照料他了:当寡妇后,就终于可以达到她结婚的目的了。然而,认为唯有利益和 感情是人们生活的两大目的,有时候却搞错了。但有些人活着既不为利也不为感情, 而是出于某种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的特别的缘由。奈拉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过了两年后,我去贾尼科罗的一家别墅干活,他们叫我去布置一个热带风格的 花房。当我在前厅等候时,我注意到周围有 一种谨小慎微的氛围,甚至是某种哀伤的气氛:所有的窗都关着,人们低声细语地 来回忙碌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压抑着的嘈杂声。随后,我在楼梯顶端看见她了, 她穿着护士的衣服,跟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时一样,头上系着手绢,鼻梁上戴着眼镜 儿,手上端着一只盘子。她正要从楼梯下来,这样我就没法回避她。当她走近我时 就停住了脚步,我伤心而又带挖苦地对她说:“还是当护士,唉,奈拉……可是, 你不是该结婚了吗?”而她却以那令我倾倒的平静而又狡黠的神情微笑着说:“谁 跟你这么胡说八道的?……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不想结婚,而是想当护士的吗?”我 说:“狐狸和葡萄。”你们信吗?她看了看我,然后摇了摇头,回答说:“这里的 病人也爱上了我,你知道吗?……可是,现在我不能把一切都告诉你……要是你来 这里干活,我们以后再谈……我住的底层房间的窗朝花园。”她走了,但是在走开 之前,用目光扫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说:“暧,听明白了吗?”于是我想,也许正 因为她那么纯洁那么健壮,她才有情趣跟病人们作爱。可惜我是个健康的人;于是, 对我来说就压根儿没有什么希望了。我当即就放弃了那份工作,不等他们叫我就踮 着脚尖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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