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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莫洛和雷莫 人饥饿时最迫切需要的莫过于要吃东西。您可以试试看,您喊“我要一双鞋…… 我要一把梳子……我要一块手绢,”但您沉默片刻喘口气后说:“我想吃顿饭。” 您马上就能感到其中的差别。对任何别的东西您可以斟酌、寻觅、选择,甚至还可 以摈弃,而当您供认自己饿得想吃顿饭时,那则是刻不容缓的了。您就得找东西吃, 否则您就得饿死。今年10月5日中午,在科罗纳广场上,我靠在喷泉的栏杆上,自言 自语地说:“我得吃顿饭。”正在这样想时,我的目光从地面转向马路上来往的车 辆,我看到眼前的一切都是黑漆漆的,都在抖动着,我已经有一天多没吃东西了。 要知道,一个饿得发慌的人,眼里看到的外界一切事物都像是在挨饿,都在有气无 力地摇晃着。我接着又想到自己应该弄顿饭吃,若再等下去,我连考虑吃饭的力气 都没有了,于是我开始思索怎么想办法能尽快地吃到中饭。人饿急了是想不出好主 意来的。我头脑里浮现的想法跟梦幻一样,不是想到“乘上一辆无轨电车……掏某 个人的腰包……接着就逃跑”,便是想“走进一家商店,去付款处抓了钱就跑”。 我心里简直害怕了,我想:“反正破罐子被摔,横下一条心,大不了因破坏治安的 罪名让他们把我抓起来好了……在警察局一碗汤总喝得上的。”这时我身边的一个 男孩子在则另一个孩子:“罗莫洛!”这喊声使我想起了另一个曾与我一起人过伍 的罗莫洛。那时候我总爱对他吹牛说我在老家生活蛮不错,拥有不少田地。这完全 是瞎编;其实我生活并不富裕,也并非出生在什么农村,而是罗马的城郊。现在我 正用得上这吹牛的癖好。罗莫洛在万神殿那一带开了一家饭馆,找得去那里找他, 在他那里我是能混上一顿饭吃的。到最后该付账时,我就以叙谈昔日的友情,回忆 过去一起服役时的情景去搪塞他!不一而足,反正罗莫洛是不会叫人逮捕我的。 我先走到一个商店的橱窗那里,在镜子里照了照自己,为了演好这出戏,那天 早晨我借来了房东的剃刀和肥皂刮了胡子。那房东是法院的看门人,他租给我一间 楼梯底下的储藏室。我的衬衣真够脏的,只穿了四天,但大面上总算还看得过去。 那件鱼鳞纹的灰色上衣还跟新的一样,那是一位好心的太太送给我的,她丈夫是我 应征服役时的上尉。那条领带破旧得都挂丝1,它足有十年的历史了。我把领子往上 一提,把领带系成一长一短的,短的压在长的下面,把上衣的钮扣紧扣到胸部。也 许我太认真注意欣赏自己的面容了,当我离开那面镜子时,我的头都晕了,竟一头 撞在站在人行道角落里的一位警察身上。“瞧你,你这是往哪儿走呀,喝醉了吧!” 他说。我真想回答他:“是的,我是饿醉了。”我摇摇晃晃地朝万神殿走去了。 我知道罗莫洛的地址,但当我走到那里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死 胡同尽头的一道小门,不到两步远的地方就有四五个垃圾桶。牛血色的招牌上写着: “餐馆,家常便饭”。饭馆的橱窗倒也装饰成红色,里面就孤零零地放着一个苹果。 我说只有一个苹果,这我不是说着玩的。我开始意识到什么了,但既然来到这里, 就得进去。一旦进去后,就什么都明白了。由于精神恍惚,我迷迷糊糊的,似乎肚 子饿得更慌了,但我鼓起勇气,坐在了一张桌子旁。在那半明半暗的店堂里,冷清 清的只放着四五张桌子。 桌子背后一张又破又脏的帘子挡着通往厨房的门。我用拳头敲了敲桌子:“来 人哪!”立刻听到厨房里有了响动,破布帘掀开了,一张胜时隐时现,我认出他就 是罗莫洛。我等了片刻,又敲起桌子。这回他从厨房匆匆出来,慌忙地把油渍斑斑 已不成样的白上衣的钮扣系好。他一边热情地说:“请吩咐!”一边满怀希望地向 我走来,这时我的心都揪起来了。当时我已骑虎难下了。我说:“我要吃东西。” 他着手用抹布擦去桌上的尘埃,然后停下来,看着我说:“你不是雷莫吗?” “啊,你还认得我,”我微笑着说。 “我哪能不认识你呢……我们不是一起当过兵吗?当时大伙儿不是都叫我们俩 ‘罗莫洛和雷莫’嘛!”反正我们是没完没了地回忆往事。他端出以往的事情并不 是为了对我表示亲热,而是因为我是他的一位顾客。看上去他的顾客并不多,而回 忆往事似乎是对我的盛情接待。 最后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亲切地叫了我一声:“老雷莫,”然后就转身去厨房 了,一边还叫着:“洛莱塔!”门帘掀开了,出现了一个矮胖的女人,她系着围兜, 一脸的不高兴,露出某种不信任的神情。罗莫洛指着我说:“这就是我多次跟你谈 到过的雷莫。”她朝我微微一笑,并用手势向我打招呼;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她 身后探头张望。罗莫洛继续说:“好,好……真不错。”他像鹦鹉学舌似地说着 “好,好!”很明显他是等着我点菜呢!我说:“罗莫洛,我是经商路过这里的, 因为我得找个地方吃饭,我想为什么不去我朋友罗莫洛家里吃饭呢!” mpanel(1); “好极了,那我们弄点什么好吃的,面条?” “行。” “面条拌黄油加帕尔马奶酪……做起来快而且容易消化……另外还做点什么呢? 来一块大牛排?两片小牛肉?……一根上好的牛肋条?还是烤牛肉加黄油?” 这些菜做起来简单,在那种烤炉上我自己也会做。我狠下心说:“来盘烤小羊 肉……你们有烤小羊肉吗?” “很抱歉……我们晚上才做小羊肉。” 一好吧!……那就来个肋条肉加个鸡蛋怎么样……卑斯麦式的?” “卑斯麦式的,当然……配土豆吗?” “生菜。 “好,配生菜……来一斤干葡萄酒吗?” “于葡萄酒。” 他嘴里喃喃地说着“于葡萄酒”,就到厨房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坐在桌子旁。 我脑海里一直琢磨着那吹牛说谎的癖好,深感自己是在干一件大坏事,但我几乎是 乐意这样干。饥饿会使人丧失人性。也许罗莫洛比我还饿,而我心里却幸灾乐祸。 这时他们全家在厨房里嘀嘀咕咕地交头接耳,我听见罗莫洛在低声说什么,声音急 促而不安,他妻子却不满地回答着。最后帘子掀开了,两个孩子跑了出来,急急忙 忙地朝门口走去。我明白了,也许罗莫洛的饭馆里连面包都没有。门帘子掀起时, 我隐约地看见他妻子直立在炉子前扇火,那炉子都快灭了。罗莫洛后来从厨房里出 来坐在我跟前的桌子旁。 他是来陪我消磨时光的,以便等孩子们能买完东西回来。 我佯装不知地问:“你找到这个地方的确不错……暧,日子过得不错吧?” 他低着脑袋回答说:“是呀,不错……要知道,也挺不容易……今天是星期-…… 平时这里的人多得难以转身。” “你混得不错呀。” 他在回答我之前看了看我。他长着圆圆的脸,真像个开饭馆的,但他脸色苍白, 留着长长的胡子,神情沮丧。 “你也混得不错呀厂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说:“没什么可抱怨的,我一个月挣100至150里拉……但我 的工作很辛苦。” “总不像我们似的吧。” “暧,干你们这一行呀……你们开饭馆的是金饭碗,一个人活着别的什么都可 以没有,就是不能不吃饭……我想你们准有不少的积蓄哩。” 这一回他只是微笑着不说话,那是一种难言的心酸的苦笑,这使我油然产生怜 悯之心。最后他把心里话都倾倒了出来:“老雷莫……你还记得我们在贾耶塔那段 时光吗?”他还是想以对往事的回忆来转移话题,因为他为自己在撒谎而羞愧不已, 同时因为他在贾耶塔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这次他赢得了我深切的同情。 我为了不扫他的兴,说我对一切都记得一清二楚。于是他很快就打起精神说开了, 还时不时用手搭在我肩上,甚至还乐呢。小男孩回来了,他一本正经地双手提着装 满一公升酒的瓶子踮着脚尖进来。罗莫洛替我斟了酒,当我请他喝一杯时,他也替 他自己倒了酒。酒下肚后,他的话就更多了,看得出他也是肚子空空的。我们这样 边聊边喝,足足过了20分钟,然后就像在梦境里一样,看见女孩子也回来了。可怜 的小家伙,她用胳膊抵着胸口抱着一包东西,里面什么都有:黄色小包是牛排,报 纸里包着的是鸡蛋,棕色透明薄纸里裹着一个长条面包,黄油和奶酪包在一张油纸 里,一把绿油油的生菜,好像还有一瓶油。女孩子满心欢喜又神情严肃地径直向厨 房走去。当她在我们面前走过时,罗莫洛在椅子上移动身于以便挡住我的视线。我 们继续喝酒,继续回忆着往事。我听得厨房里面母亲像是在数落她的女孩子,女儿 在为自己辩解并请求原谅,低声地回答说:“人家不愿意少给我。”总之,这简直 是彻底的贫困,绝对的贫困,似乎比我的境况更糟。 但是我确实饿了,当女孩子给我端上面条时,我毫不羞涩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说来也怪,越是白吃跟我一样贫穷的人给的东西,胃口越是好。罗莫洛羡慕地看着 我吃,这不禁令我想到,像这样好吃的面条,他也是难得吃到的呀。“你也尝尝不?” 我提议说。他摇摇头拒绝了,而我却还是叉了一大餐叉面条塞到他嘴里。他说: “好吃,没说的,”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面条吃完了,女孩子给我端来了盖有鸡蛋的牛助条肉和生菜,也许是不好意思 看着我大口大口地吃,罗莫洛就径自回厨房去了。我独自一人吃着,我吃着饭菜觉 得自己像是陶醉在其中。人肚子饿得慌时,吃起东西来真香呀。我把一片面包塞到 嘴里去了,接着又喝了一口葡萄酒,嚼着嚼着就咽下去了。我已经多年没有这样津 津有味地吃过东西了。 小女孩给我端来了水果,我还要了一块帕尔马奶酪就着梨一起吃。吃完了,就 倒在躺椅上,嘴里叼着根牙签。他们全家从厨房里出来,站在我面前像是看聚宝盆 似地看着我。罗莫洛很活跃,也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他有声有色地讲述着我们在 部队里的一些趣闻轶事。他妻子一脸的油污,脸上的煤灰多得用指头一戳就能掉下 脏来,她显得很忧郁。我看了看孩子们:他们脸色苍白,营养不良,眼睛似乎比脑 袋还大。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怜悯心,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何况他妻子还说: “要是每顿饭都有四五位像你这样的顾客,那我们就还可以喘上口气来!” “为什么?”我假装不知地问,“没人来吃饭吗?” “有几位顾客来。”她说,“尤其是晚上,但都是些穷人,他们自己从家里带 来点吃的,光要酒,要的很少,四分之一公升、三分之一公升……上午我是不生火 的,反正没人来。” 没想到她这番话竟惹得罗莫洛火冒三丈:“哦,你别再没完没了地抱怨了,收 起你那副哭丧脸吧……你真给我带来晦气!” 妻子立刻回嘴说:“你才给我们带来晦气呢!……你才是丧门星呢!……我累 死累话忙得直不起腰来,可你倒好,什么都不干,倒有闲工夫回想过去当兵时候的 事儿,你与我究竟谁是丧门星啊!” 我一边听他们吵,一边琢磨着用什么好法子解决付账的问题,我感到惊异,并 庆幸自己竟受到了如此的款待。晦,真是天意,罗莫洛突然跳将起来,举起手给了 妻子一个耳光。她也不示弱,毫不犹豫地跑到厨房,拿出一把锋利的切菜刀,那是 一种用来切火腿的长菜刀。她举着刀在她丈夫后面追着喊道:“我宰了你。”他害 怕了,在饭馆的桌椅中间满处乱跑。这时女孩子大哭起来;小男孩也到厨房去,他 拿来了擀面杖,我不知他是想帮母亲还是帮父亲。我明白是时候了,机不可失,时 不再来。我就站起来说:“镇静,这可真是活见鬼,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镇静, 镇静。”我不住地说着“镇静,镇静”,脱身来到饭馆门外,随后就钻到胡同里去 了。我加快了脚步,拐了弯,到了万神殿广场,我从容地迈步向大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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