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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生活 自从赌场上发生那场风波后,罗马的环境对我很不合适,朋友们都劝我离开一 个时期。连假装不知情的妈妈也对我说,尽管从她那拉长的脸和不安的神情可以推 想她是知道了:“你很憔悴,阿蒂利奥……为什么你不到勃拉恰诺找你的教父去呢?” 我坚持了一阵,因为我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乡下对我很陌生,甚至我难以忍受那里 的生活;最后我算是决定了。于是妈妈打电报给我教父;一接到打回来的电报,她 就亲自给我收拾了行李箱。她想把我最普通的衣物搁进去:她说,反正是乡下;可 我说得把我最好的衣服带去,因为不管是在乡下或是不在乡下,要是我穿得不体面, 那我就不是我了。她一再对我说:“可你穿给谁看哪?给母牛看?给猪看?”我回 答她说:“别管我……这是我的一种嗜好……你也有你的嗜好。”于是她就按着我 的意愿整理好行李;只是每放进去一件东西,她就叹口气:一双袜子也叹一口气。 以致到最后我对她说:“你能不能别总那么叹气呀……你这不是给我带来晦气吗?” 她看着我说:“我的孩子……你母亲给你带来晦气?”“对,你总那么叹气。” “我的儿子,你母亲是为你好……要是你当初没有那些坏伴儿,你就不用去勃拉恰 诺了。”她终于给我整理好了行装;第二天一大早,我拥抱过她后,就下楼去,吉 诺在车里等我;我们动身了。 我们出了罗马城到了卡西亚公路上。那是7月份,尽管才9点钟,我们奔驰在枯 黄的田野旁,脚下是烤热的柏油路,头上是灼热而又耀眼的太阳,好像已经是中午 了似的。我们要去的地方其实并不是勃拉恰诺,那里起码是个城镇,有个湖,却是 一个叫做卡斯特尔勃鲁恰托的乡下。那名字就不吉利,而行驶了一个小时后,我们 就到了,我发现那里比我原来想象的还要糟。我们先看见一棵覆盖着灰尘的古老的 大树,是蓝树,它高耸在一座光秃的小山口后面,后来我们在打谷场四周看到了一 些马棚和牛奶场,最后是一间三层的茅屋,房屋的墙歪歪斜斜的像是一座监狱,那 被熏黑的古老的大房子背靠着山坡;这就是一被焚烧的城堡”。四周的农田都很荒 凉,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座房子,田里的庄稼都已收割完了,光秃秃的很刺眼。 “你看吧,你会过得挺开心的,”吉诺把箱子递给我时说道。我是那么伤心,以致 都没回答他。当我转过身去时,他已驱车走了,留下我独自一人。 从农庄走过来一位姑娘,她赤脚穿过尘土飞扬的打谷场。她走近以后就说: “我叫弗萝梅娜……是你教父的女儿。”她说的话里的母音都走样了,就像那一带 乡下人说的土话似的。她是个地道的乡下姑娘,大大的脑袋,卷曲的头发,低低的 前额,凹陷的小眼睛,黝黑粗糙的脸颊。她体格结实,丰满的胸脯把衬衣顶得高高 的,两边的臀部跟匹马似的。她像拿根树枝似地拿起了行李箱,我跟着她穿过了空 地,因为母鸡与其它的牲口把地上弄得很脏,我得小心留神落脚之处。我们走进一 间黑暗凉爽却又发出臭味的大屋子里:有一个被烟熏黑的大壁炉,一张大桌子以及 几把像是用斧头劈出来似的椅子。屋顶上悬挂着许多胶条,上面粘满了苍蝇,黑乎 乎的一片,通过装有铁栅栏的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可以看到在半空中飞舞的成群的 苍蝇。像装饰品似的,墙上挂着马鞍和骡马具,看上去像是在马厩里似的。 她上了一个石头台阶,天花板呈拱状,她把我带到二层楼。在一条走廊两旁有 很多房门,一个挨着一个,她把我推进其中的一间房门,房间里面放着一张大铁床, 一个床头柜,一个三脚架上面是一只脸盆。厕所呢?她给我做了个示意,就把我带 到另一个比第一个房间更大的空屋子里。在一个角落里的地板上有一个黑洞,上面 照例有苍蝇。她说她有事,就把我撂在那个洞口跟前走了。 我的农村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早上是最好的时光,因为天气还凉爽,我穿着 衣服。可是等我一穿上衣服,就开始令人绝望了。我走下台阶,坐在桌旁吃早饭。 有时候教父在,他跟他女儿一样是个粗鲁人,身躯高大,黑黑的胡子,他总是那种 牧马人的装束,戴着护腿甲,穿着马裤。妈妈在我出发时曾对我说过:“那里喝的 牛奶是刚挤出来的,非常鲜美。”哪里有什么鲜牛奶:有用菊冲淡的咖啡,有里面 塞满花椒粒的腊肠,人叫它为马尾肠,面包是重做的,切成一块块的,每人四分之 一公斤。而且教父一大早就喝那种黑葡萄酒,又浓又涩又热,跟桑果汁似的。他确 实不懂礼貌,他越是正在骂人时,就越以为自己是客气的。你们无法想象,他想骂 人时会是什么样子。他看不惯我的衣着:“什么?你们在罗马穿着绸衬衣上班干活?” 或者说:“你穿衣服给谁看哪?今天又不是星期日……怎么?你是去做弥撒吗?” 女儿听到这些话就把脸藏在手臂里嗤嗤地笑,粗鄙得令人难以相信。接着教父就走 出屋子到空地上,他骑上了马,用一个手势让我看看那被太阳晒焦的田野,说: “你去转一转……你不喜欢农村吗?……你瞧,那么多的田地……你想走一走吧。” 总之,他是跟我开玩笑。他走了以后,就留下我跟他的女儿;至于住在周围的那些 农民最好还是不去说他们了,那是些几乎跟动物差不多的人,连半句话都跟他们说 不上。我认为他的女儿有点爱上我了:她对我挤眉弄眼的,但总是以她那种粗鲁的 方式。比如,从桌子旁走过时,她就蹭我一下,她力气那么大,几乎都把我从椅子 上蹭下来了。或者我在空场上转悠时,她站在厨房打开的窗口前切起作料来,一边 故意地唱歌给我听,她用那跟男声似的低沉嘶哑的声音唱着一些乡间小曲。有一次, 不知怎么了,我问她:“弗萝梅娜,你订婚了吗?”她哈哈大笑起来,往我胸口打 了一拳,真跟种地人似的有力气,打得我几乎胸口都留下印痕了。我不是说农村姑 娘在乡下不讨人喜欢。可是我喜欢城里的姑娘:白白嫩嫩的,不胖不瘦的,干干净 净的,穿着时髦,最好再抹上脂粉。而在我看来,她简直像是一头奶牛。“你爱怎 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想,“你是头母牛……我可不会当头公牛的。” mpanel(1); 天日很长,过不完了似的。为了消磨时光,我坐在底层破屋子里的那张大桌子 旁,自个儿玩纸牌。后来纸牌也玩腻了,就想去散步,可我发现那不可能:方圆几 里地只有一棵树,就是那棵矗立在空地上的蓝按树。我去躺在干草堆后面的谷草上, 热得跟火烧似的,而且不大会儿工夫,身上被咬得全是鼓包,因为谷草里尽是小虫 子,我不得不站起来。那里的苍蝇多极了,黄蜂也多得令人难以相信,夜里蚊子叮 起来比小刀子还厉害。我想抽烟,教父就从镇上的小卖部给我带来了香烟:那烟又 干又空,一点燃就劈啪作响烧起来,然后就光给我剩下纸片了。 我吃东西很讲究,他们的烹调我吃不惯:口味总是很重,夹着大蒜和迷香的大 块大块肥猪肉、黑色的酱汁、蚕豆、香草豌豆、拌汁菜豆。午饭后我睡在那硬床上, 睡在那薄薄的起疙瘩小球的褥垫上,我睡一两个小时,跟一个死人似的张着嘴,然 后我满身汗淋淋的醒过来。舌头又厚又干苦,头疼得很。总之,教父嘲笑我,他女 儿拉拉扯扯地向我求爱,而我一心只想着罗马。早晨我起床时,靠在窗口那儿往外 张望,我看到的是一望无边的焦黄干枯的土地,这儿那儿地矗立着一些古罗马的遗 迹,我瞥见教父的女儿提着泔水桶去喂猪,我的心一阵紧缩,诅咒着我到这里来的 那个日子。他女儿可怜巴巴地想对我献殷勤,有一天她甚至把一束野花插在我床头 柜的水罐里。但正如我说的,我不想跟她成知己。也许教父有心把他的女儿嫁给我。 他的双管猎枪挂在大房间的墙壁上,如果我跟他女儿过分随便的话,我知道他这种 人是会拿着双管猎枪把这桩婚姻强加给我的。趁早离远点。 他女儿一直挑逗我。有一天,我一个人呆在黑暗中,苍蝇成群地停落在纸张四 周的角落上,她柔情地问我:“那么,你喜欢乡下喽?”我生硬地回答说:“不, 我不喜欢乡下。”她很失望,因为她期望着我能出于客气而对她说我喜欢乡下。她 问:“为什么你不喜欢?”我说:“因为这不是生活。”“那什么是生活呢?”我 一口气回答说:“生活就是呆在有明亮灯光的咖啡厅和商店,有电影院和剧场的城 市里……生活就是跟朋友们在酒吧见面,坐在风凉的小桌子旁喝一杯开胃酒,读读 体育小报,评论各种新闻,下午玩玩台球,晚上去看一场好电影,夜里在外面闲逛 到很晚……生活就是星期天去体育场看一场足球赛,或者看赛马,哪怕是看兔子赛 跑……夏天带几个姑娘到奥斯蒂亚海滨沐浴……生活就是开小汽车而不是骑马,不 是脚边围着小鸡群,而是到卖鸡的小贩那里去买鸡吃,城市里看不到苍蝇,因为有 杀虫的喷雾器,家里有冷热两用的自来水,用天然气烧饭而不是烧煤炉,抽的是美 国香烟,早晨喝一杯牛奶咖啡或是一杯浓咖啡而不是喝葡萄酒。”我这么说着,但 我很快就后悔了,因为那可怜的姑娘听后很沮丧,一言不发地到厨房里去了。可你 们会相信吗?三天后她请我陪她去地窖取葡萄酒。那个地窖像山洞似的又黑又凉快, 她靠在一只酒桶上对我说:“你闻一闻,这是我的香味。”她用双手捧着我的脑袋, 把我的鼻子使劲按在她的怀里。她买来了一瓶香水,也许是在勃拉恰诺镇上买来的, 她的胸口上喷了许多香水,那香味与汗味和野性味儿交混在一起。我们俩单独在地 下,她脸上露出的神色像是在说:“吻吻我。”我急忙说:“挺好闻的。”然后我 就走了,留下她一人带着痛苦的表情呆在那里。 妈妈不时地寄给我几张明信片,告诉我说我最好还是留在乡下别动;可我已呆 腻了,我决心要走。在我宣布要走的那天晚上,姑娘猛地站起身来到厨房去了。教 父对我说:“你要走吗?我本以为你至少呆到集市那一天。”我回答说我在罗马有 桩生意,晚饭后我上楼去整理行李。过了一会儿,姑娘借口给我送一罐水夜里用就 走进我的房间里,她坐在床上,然后对我说:“我昨晚在梦里见到你了,你知道吗?” 我把东西放进行李箱里,没说什么。她接着说:“你穿着新郎的婚服,我穿着新娘 子的衣服,我们是在勃拉恰诺的教堂里结了婚。”我生硬地回答说:“而我却梦见 我在罗马,我走进一家酒吧,喝着一杯咖啡……你看,我们的梦是多么不一样呀。” 她说:“你的母亲是当女裁缝的,是吗?”“当然。”“你为什么不对她说让我也 去罗马干女裁缝的活呢?”当时为了安慰她,我答应跟我母亲去说说,后来为了表 示我的一番好意,我从行李箱里取出一条大丝绸围巾,给了她留作记念。她相当高 兴地走到床头柜的小镜子面前把它围上了,她头上包着那块头巾窘困地站在那里, 我说;“弗萝梅娜,现在我得脱衣服睡觉了……男人脱衣服时一个姑娘看着不好。” 我脱去了衬衣,裤带上面全赤裸着。于是她走近了我,她用一只手指头摸着我的胳 膊,说:“哦,你真白,”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走开了。但是第二天早晨,她把 行李箱交给了我,对我说:“再见了,阿蒂利奥。”她撅着嘴站得远远的,半边脸 埋在我送她的那条头巾里。 在罗马妈妈焦虑不安地接待了我。我下去到了酒吧,在那里我的朋友们对我说, 正好就在前一天赌场的事才了结。一切都很顺利,那是夏日的一个美好的日子,空 气凉爽,没有苍蝇。我要了一杯咖啡,我拿着报纸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就像是在梦 里见到的那样。我似乎觉得自己重又获得了新生,我简直不相信自己是在罗马,而 不是在“被焚烧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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