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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脸坏相 我从来没收到过包裹,可是最近有一天,为了尝试一下去邮局领取包裹的滋味, 我想给自己寄一件包裹。因为我就是在那简陋破旧的存放包裹的办公室里开始走运 的,那里存放着成堆的种类不同重量不等的包裹,到处是墨水斑痕,屋子里充斥着 不通风的气味,满地是湿润的锯末屑。话得说清楚了,不是走什么大运,但总比分 发包裹的行当要强。 谁知道瓦兰蒂娜是不是还在那儿?她总是穿着她那件黑色的围裙,波浪式的褐 色秀发披在肩上,就像那些上半寄读学校的女孩子似的,眼睛犹如两颗安详的星星, 苍白的圆脸在黑色围裙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发青。我知道性格文静的瓦兰蒂娜富有自 豪感,也许,她看到我出现在窗口,就假装没认出我来,只是把被撕烂的污迹斑斑 的收据单子递给我,并用她粉红色的手指头点着我该签字的地方,她是个严肃的姑 娘,手指没染指甲油:“你在这儿签字。”然后,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把包裹冲 着我脸这边一扔;然后就到邮局的后屋里,钻在那些堆满包裹的书架中间去测览她 的那些电影小报。 正像我说的,我正是从那个邮局开始走运的;更确切地说,是因为瓦兰蒂娜才 开始走运的;或者说是因为她对于电影的激情才走运的。我长得丑,脸又黑又歪, 一副坏相。我失过几年业之后,很高兴在邮局找到一份差使,所以我整天只顾着分 发包裹,没想别的。可是瓦兰蒂娜长着漂亮的脸蛋,她总不满意,总想上电影院。 为什么她这样想,我不知道;也许因为她是常常去看电影的;有人错以为只要老去 看电影就意味着自己也会演电影了。可她老想去看电影;我们俩从来没说过我们相 爱,虽然我有点爱上她了,而且我也跟她表示过了。但我们俩没有一起出去过,连 咖啡馆也没去坐过。在邮局里瓦兰蒂娜没把我们大家看在眼里;她情愿自个儿呆着 也不愿让我们这些一文不值的人看到她。后来,有一天,她毫不客气地对我说: “雷那托,我不愿意跟你一起出去,因为你的脸长得太丑了。” “我的脸怎么丑啦?” “你别生气,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但你长着一副坏相,请原谅我这样说你。” 那些日子里有一天,一个打扮得很漂亮的金黄头发的小伙子,领带打成了蝴蝶 结,探头到窗口。瓦兰蒂娜拿起包裹单,慢慢地朝书架走去。可那位年轻人突然叫 住她:“小姐。” 她立刻转过身来。“小姐,”那人说,“没人对您说过您可以去拍电影吗?” 我呆在一个角落里注意地听着,我见瓦兰蒂娜满脸通红:她的脸平生从来没有 这样红润过:“没有,没人这么说过,怎么啦?” “因为,”那人仍是那么轻浮地说,“您的脸蛋儿长得很漂亮。” “谢谢,”瓦兰蒂娜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直立在邮局办公室中间,双手交叉放 在前面。但是年轻人现在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瓦兰蒂娜,接 着又说:“行,您先去给我把那个包裹拿来。” 她听从了他,当她双手颤抖着在架子上挪动包裹时,我若无其事地跟在她后面, 我追上了她。我靠近她悄声地说:“你不会相信那个公子哥儿的话吧?” 瓦兰蒂娜也悄悄地回答我说:“你别管我。” “那么你相信他喽?” “我说了,你别管我。” 然后她找到了包裹,把它交给了小伙子,与此同时他掏出自来水笔,在一张纸 条上写了些什么。他取了包裹,并把纸条递给了她说:“星期二你按照这个地址来 电影制片厂……我们正需要一位长得像您这样脸型的人……您去找我就是了。”瓦 兰蒂娜惊异极了,她半死不活地把那纸条塞进了围裙兜里,随后那人就走了。 我说过瓦兰蒂娜从来没有接受过我的邀请。可是到了要去电影制片厂的时候, 她却跑来找我。“你陪我去吧,”头天晚上她对我说,“我不想一个人去。”直到 如今我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我陪她去:也许是出于胆怯,因为她生性羞怯;也许是 她无意识地想炫耀自己,为了让我分享她的成功。 mpanel(1); 星期二,瓦兰蒂娜到弗拉米尼奥广场赴约,她穿上节日的盛装:一件深蓝色的 新羊毛大衣,丝袜子,带有小蝴蝶结装饰的鞋,手里拿着一把小红伞,伞上面也有 一只蝴蝶结。第四个蝴蝶结打在她头发上,她跟往常一样头发披在肩上。说实话, 看到她这么漂亮,以及那两只像是两颗星星似的温柔的眼睛,我情不自禁地对她产 生了一种柔情:“你放心,”我对她说,“他们一定会要你的……以后我们在邮局 见不到你了。” 制片厂在蒙特马里奥山下,因为下雨,山脚下的一条杂草丛生的乡间马路都淹 了。我们在这条马路上行走时不得不从一个水坑跳到另一个水坑,我们看见围墙和 栅栏门在马路的尽头,还有矗立在围墙上面的摄影棚的屋顶。门房的看守给我们开 了门,我不知他说了些什么;我们怯生生的,随后也没好再问,我们进了空旷地, 虽然我们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去。那是一片很开阔的空地,四周停放着那么多排列好 的汽车,有几群人在那空地上散步,有些穿得跟我们一样平常,有些却穿得很滑稽, 他们的脸涂得跟砖头的颜色一样。于是我对瓦兰蒂娜说:“那是些演员……很快你 脸上也得涂上那些色彩散步。” 瓦兰蒂娜没说话,因为喜悦和兴奋,她都说不出话来了。我们不知道摄影棚在 哪儿,但我们看到棚子的门上都有号,我偶然地走近一个棚子的门,抓住了门把手 并打开了门:那是一道垫了夹层的门,厚得跟保险柜似的。我走了进去,瓦兰蒂娜 踮着脚尖跟在我后面。现在我们在摄影棚里头了,里面简直漆黑一片,只有一盏灯 照着低处的一个像是用羊皮纸做的布景,半面砖墙上是半面屋顶,透过墙上的半扇 门可以见到半间屋子里的半面墙壁和半张床。一个半裸体的女人躺在床上,一束白 色的光照着她,那女人拧绞着双手,一个男人趴在她身上,他举着拳头,一只膝盖 跪在床上。我低声地对瓦兰蒂娜说:“瞧,他们正在排演。”这时,传来一声吼叫: “安静。”我吓了一跳,我觉得他们是在说我。我们走上前去,于是发现那半张床 后面有摄像机,周围拥着很多人;别的人都盘踞在黑洞洞的摄影棚里像是那么多的 老鸦似的;于是那可怜的半裸女演员得重新拧绞着她的双手,那男的得重新举起他 的拳头。然后,有人抽出两块木头敲打着,发出响板那样的声音,又喊了一声“安 静”,接着是摄影机嗡嗡的响声,拍呀,拍呀,当女演员在床上拧绞着双手时,男 的终于打了她一拳头,可是他是真打她了,以致她发出一声呻吟,我听上去并不是 假装的。这就是我第一次进摄影棚的时候给我留下的印象。可怜的瓦兰蒂娜,她是 那么憧憬拍电影,却从来没见过,我想摄影棚也会给她留下同样的印象的。 然后,随着一声“行了”,摄像机的轰鸣声就停止了。女演员从床上起来,灯 光熄灭了,大家都来回走动着。我明白该是打听的时候了,我走近一位技师,问他: “劳驾,我找扎嘎里尼先生。” “谁叫扎嘎里尼?”他问道,那人真蠢。 我茫然失措。幸好另一位技师热情地凑过来说:“扎嘎里尼……他不在这里…… 他在三号剧场。” 我们急忙走了出来,穿过空地,朝三号剧场走去。我们又打开了一扇那样沉重 的门,走进了一个跟刚才类似的摄影棚里。但这里没在拍电影:里面灯光通明,见 有许多人在讨论。我们稍稍靠上前去,因为我们心里害怕,而那些人在那里大喊大 叫的,看上去真像是发怒了。一个戴着眼镜、瘦得跟钉子似的人比划着双手吼叫, 他那两撇黑胡须随着他那一口白牙齿上下跳动着:“不行,不行,不行。”而扎嘎 里尼,正是他,问道:“为什么不行?” 小胡子还是吼叫着回答说:“因为他太面善了……是一副好人的长相……可我 要的是有一脸的坏人相,无赖相,恶棍相的。” “那你就用普罗耶蒂吧。” “不行,不行,他也太面善……跟面困儿似的,心宽体胖的……不行,不行。” “你用塞拉菲诺吧。” “不行,不行,……塞拉菲诺面不善,但像个天使,而且是个上等天神……谁 能相信他能演坏蛋呢?……谁能相信他?” 我明白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可已经在那儿了:只好既来之则安之。那导演始终 焦躁不安地吼叫着,我乘导演走开的一会儿工夫,走近了扎嘎里尼,低声地对他说: “扎嘎里尼先生,我们来了。” “谁?什么我们?”他生气地回答说。 “瓦兰蒂娜小姐,”我让在一边回答道。瓦兰蒂娜走上前,微微表示致意。 “邮局管包裹的小姐……是您让她来的。”扎嘎里尼大概已把这事给忘了。然后, 他看了看瓦兰蒂娜,似乎想起来了,并尽量以一种客气的语气说道:“对不起,小 姐,没有您的角色。” “怎么?就在星期五,您不是对她说需要一个像她那样的姑娘吗?” “原来是需要……可现在不需要了:我们已经找到了。” “可您倒是说说,”我恼怒地说,“这算什么事儿……让我们来这儿,又说已 找到另一个了。” “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呀?” 我正想回他几句难听的话,可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喊起来:“就是他……就是他…… 这就是所要找的人。” 冲到我跟前的是导演,用手指点着我的胸膛,两眼闪闪发光。我尴尬地问道: “他?谁呀?”导演说:“您是个歹徒,是个拐卖女人的骗子,一个恶棍,一个靠 女人卖淫为生的男人,对不对?……您说说,您是不是一个无赖?” “瞧您说的,”我生气地说道,“我是国家的一名公务员……我叫雷那托・帕 里吉尼。” “不,您是我们需要的恶棍,您那副面孔,正是我寻找那种无赖的面孔……您 就是无赖。” 还是长话短说吧,扎嘎里尼走过来对我解释说,他们正在找一个长有一副无赖 相的人当一个小配角;而我的长相正好合乎他们的需要;这样,如果我愿意的话, 排练的那天我可以来一下。“那瓦兰蒂娜呢?”“毫无办法,她这样的我们应有尽 有。”导演兴奋中大声吼道。但后来他看到瓦兰蒂娜眼泪汪汪的样子,就马上改口, 用一种亲切的口吻说道:“今天我们需要长得像无赖的人,我们找着了……以后当 我们需要长得像天使般的人时,我们就考虑您。” 我们就这样走了。可是一到电影制片厂外面,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时,瓦兰 蒂娜就离开我远远的,她一言不发。跟往常一样,在无轨电车站的月台上有很多人, 她茫然地环顾着四周。可怜的姑娘,在梦想能拍上电影发财致富之后,坐无轨电车 对她来说似乎太委屈了。她突然对我说:“再见,雷那托……我想叫一辆出租车, 是因为我有急事……我不让你坐我的车,因为我们住的不是一个方向。”她没等我 吭气就走远了,她穿过了湿淋淋的街道,身上飘着那么多的蝴蝶结,朝出租汽车站 走去。 后来我没再见过她,因为第二天我没去邮局,我去排练了,而且排练得很成功。 从此我就开始在电影制片厂工作,没有怎么间断过。我专演各种小配角,有时不用 说话,总是演歹徒、恶棍、拐骗妇女者、骗子、窃贼一类的角色。 最近我在街上遇见了一位邮局管包裹的老同事,从他那里得知瓦兰蒂娜已与一 位离她四个窗口的自取邮件处的职员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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