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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轮到你 我孩童的时候,跟别的与我同龄的孩子玩计数游戏时,嘴上唱的那歌谣一开始 是:“一百五十,母鸡啼鸣,”结尾是:“正好轮到你。”我记得我是多么想让数 数者的手指停留在我的胸口,并由我来从头开始呀。真正的爱;人们知道,生活中 真正的爱就是一切;谁不懂得这一点,就是根本不懂得生活。后来我长大了以后, 我一直是那个总是希望“正好轮到他”的人。可惜经常轮不到我;甚至几乎从来就 轮不到我。直到不久以前,我那过分谦虚的性格加上我那个扫垃圾的职业使我格外 地不逢时。人们谈话中总论及垃圾和扫垃圾的清道夫。人们说没有比扫垃圾的清道 夫的地位更低下的了,连要饭的都不如。那倒是真的。但是,如果没有扫垃圾的清 道夫,那会发生什么呢?这我们在行业工会罢工的日子里都看到了:全城肮脏不堪, 一片凄凉,到处是废纸烂布,垃圾箱都溢出来了。越是漂亮的街道越脏,因为大家 都知道有钱人的垃圾比穷人的多;从垃圾中可以看出人们不同的生活状况。我再说 一下,在罢工的那些日子里,人们看到了什么是垃圾,以及垃圾在现代生活中的重 要性。 这就不多说了,那个时期里我跟着车收集垃圾,我觉得永远听不到有人对我说 “正好轮到你”那句话。好事总是轮到别人;尤其在女人的问题上。的确如此,每 次我跟一个我喜欢的姑娘在一起,当我一说到“我是扫垃圾的”,马上就看到姑娘 的脸一沉,鼻子一耸;于是用不了多久就把我甩了。可我又不是说:“我是小偷。” 开初,我不明白;后来,经历过多次之后,我开始琢磨着也许我得隐瞒自己的职业。 酉尔维斯特罗是和我跟一个垃圾车的同伴,是这位老人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一天 早晨,我们跟往常一样驾着车转悠,我们海阔天空地神聊时,我埋怨起女人总爱挑 剔职业,可是他却不客气地说:“因为这是一种卑微的职业……女人不喜欢卑微的 职业……你应该瞒着。” “我该怎么做呢?” “你就说你是市镇的公务员……何况这也是真的……我们都是市镇的公务员…… 我们是扫垃圾的清道夫,与那些在户籍办公室的小窗口后面的工作人员都……一样 是公务员。” 这时,费尔迪南多插话了,他是与我同龄的另一个同行,红头发,一脸雀斑, 戴着一副眼镜:“我觉得你不必这样……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职业呢?……我们干 的职业与别的职业一样都是职业……我们跟所有别的劳动者一样……隐瞒它就是屈 服于偏见。” “说得好,”西尔维斯特罗说,“可偏见存在不存在呢?而对路易吉来说,重 要的是与偏见作斗争还是让一位姑娘爱上他呢?再说,你看看那些搬运夫……他们 也是劳动者……可是人们都叫他们是脚夫或者脚力什么的……称呼不一样,但实际 上一样……人们对他们也抱有偏见。” “路易吉,你听我的,”费尔迪南多固执地说,“别隐瞒什么……如果一个女 人死抱着职业上的偏见不放,那就表明她不是真心爱你。” 总之,我们讨论了好长时间,那是11月的一个大雾迷漫的早晨,装满垃圾的车 子在浓雾中慢慢的朝前行驶,从一个街道到另一个街道。然后,车子在一座楼房前 停下了来。费尔迪南多提着口袋下了车,他吹着口哨钻进门洞里去。我对西尔维斯 特罗说:“你年岁大,你了解生活……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从嘴上取下烟斗,回答说:“费尔迪南多为选择了此职业而感到自豪……可 是我觉得那只是一种为此职业感到羞涩的方式而已……我是不感到羞涩……我既不 为此自豪也不必隐瞒它……我是个跟垃圾打交道的人,就是如此。” “是的,可我……” “你是另一回事……你得掩饰你的用意……这我已对你说过了:你就说你是市 镇的公务员。” 当时我很不喜欢这个主意。但是,没过几天后,一次我休闲时间坐在博尔盖塞 别墅公园里一张长凳子上,没戴小便帽也没穿工作服,我又寻思了一番,觉得西尔 维斯特罗实际上说得有道理。一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自己像是在梦境里似的,当 人们梦见自己穿着衬衣光着屁股散步却不知道,后来有人提醒了自己,这才发现自 己是光着屁股而感到羞涩,这时却醒了。所以,我当了两年的清道夫,却没发现自 己是清道夫。我是只穿着衬衣光着屁股在散步,唯有我自己没发觉。那么…… mpanel(1);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天气晴朗温和,略有薄雾,树木都已发黄,遍地的红叶, 林荫道上尽是妇女和儿童。我如此沉浸在思虑之中以致都没发现就在我坐的同一张 凳子上,坐着一个姑娘,她带着一个小女孩,也许她是个女用人,或是位女管家。 后来我听到说话的声音:“贝亚特里切,你别走远喽,”我转过头去,看了看她。 她年轻健壮,圆圆的脸,白里透红,一条金黄色的粗发辫,跟一束麻似的盘绕在头 上。她的眼睛深深地打动了我:乌黑明亮,跟丝绒似的,温柔地微笑着。小女孩蹲 在那里玩石子。她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小女孩玩的小水桶和小铁锨。她感到有人看 她,就朝我转过睑来,平静地对我说:“您不认识我……可我认识您。” 这些话是给我的一种暗示。我满脸鲜红,心想:“她可能见到过我肩上背着垃 圾口袋。”我立刻回答说:“小姐,您把我错当作另一个人了……我从来没见过您。” “可我认识您。” 我已说开了谎,就说:“不可能……也许您是在户籍办公室里见到过我,我是 那里的公务员……上那里去的人很多……” 这下子她什么都不说了,但她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看了我很久。最后她说:“您 是户籍办公室的?” “当然。” “在哪个办公室?” “嗨,时而在这儿,时而在那儿……那里有好几个办公室呢?” “那么,”她慢慢地说道,“我可能就是在那里见过您。……我两天以前去过 那里。” “正是那样了。” 这时小女孩离开我们几步远,用双手在瓦砾和枯叶堆里乱掏。姑娘对她喊道: “贝亚特里切,你别碰……那是垃圾堆……听话的好孩子是不碰垃圾的。”我一听 到垃圾两个字,就情不自禁的惊跳起来,我满脸通红。好像这还不够似的,这时一 位清道夫穿着那难看的灰色制服,推着白铁皮小车,拿着扫把,开始来扫垃圾堆。 她说:“那么多的枯叶,清道夫扫起来不知该多费劲呢。” 我又脸红了;我希望她会同意我的观点,说道:“这是他们的工作……他们跟 我一样是市镇的公务员……他们扫垃圾,我写……没有别的差别。”可是她仍以那 种奇怪的方式看了看我,后来她说:“我叫贾琴塔……您呢?” “路易吉。” 我们就这样开始建立了联系。她从来不愿意把她家的地址给我,说是她不想让 老板娘知道我们见面;不过我知道她是住在我每天早上开着垃圾车经过的那个街区。 我们常常见面,一星期见几次,还有每星期日。我们常常不是去电影院,就是去看 足球,要不就是上咖啡馆。可以说,我爱上了她,特别是她的性格。我从来没见到 过这样好的性格:文静、温柔、安详,也许是笑里藏刀,掩饰隐藏得好,就像是一 池平静的深水。她老是默不作声,当我对她说话时她老是温柔地摇头,像是赞同我 的话,可又轻轻地叹气,似乎是说:“真的,真是这样,你说的有道理。”可是当 她不说话时,她的眼睛会说话:总是笑眯眯的,总是很专注,像是闪光的黑丝绒似 的那么神秘。她从来不跟我说很多知心话:就说过两三次,在电影院里,让我拉着 她的手。同时我也始终说自己是户籍办事处的公务员;而且,还变本加厉地加上某 些新的细节,以加深事实的印象。不过,我发现,我谈吐中不时地漏出垃圾或清道 夫一类的词语来,譬如,那一次约会,因为她姗姗来迟,我就责备了她,最后无意 中就说出口来:“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我又不是扫垃圾的。”我立刻就咬 咬舌头,脸一直红到耳朵根。我觉得她微笑着,但什么也没说。 我真是爱上了她,以致我开始考虑要与她订婚了。可我很快就明白,如果我要 娶她,就首先得改行。我对她说的谎言太多了;若突然承认我是清道夫,就意味着 一切都完蛋。她首先必定是失望,我居然是个扫垃圾的。然后是因为她发现我是个 大骗子,要知道,女人是不会爱骗子的。可是改行不容易,而且我得改两次行:真 的职业和假的职业。我在空闲时间里开始在罗马城到处寻找工作。我没找到;我心 里想,反正豁出去了,先得辞职,当个失业者。不知为什么,失业者听起来也比清 道夫好一些。这时候又发生了实际上我一直担心着的事情。 垃圾车一直在同一个住宅小区里巡回,我说过了,车上我们是三个人:费尔迪 南多和我两个人轮流下去装垃圾,西尔维斯特罗驾着马匹,并帮我们平整垃圾。我 们很少说话:西尔维斯特罗坐在车辕上,手执缰绳,抽着烟斗;费尔迪南多蹲伏在 垃圾堆中间,老在读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杂志或报纸;而我一直在想贾琴塔和我的谎 言。但是,一天早晨,该轮到我去装垃圾袋,跟平时一样,车子停在自由广场附近 的一座黄色的三层楼房前面。我没说什么话,抓过垃圾袋,从车上下来,进楼去了。 没有电梯;那是一幢老房子,里面很安静,像是没人住似的,里面只有三套房。我 手里拿着垃圾袋一步两个台阶地上了楼梯的第一段梯级,然后又上了楼梯平台,就 直接往第一个套房走去。门上挂着的门牌上写着一个名字“吉内西”。我隐约地记 得从这道门里探出头来的总是一位中年的厨娘,她是弗利乌里人,结实的身躯,态 度粗暴,一副不快的样子,像个男人似的。那天早晨,我跟平时一样,一听到开门 声,眼皮也不抬就机械地把口袋递过去说:“扫垃圾的。” 但是看到把铝制垃圾桶递给我的那双手不是原来厨娘的那样又粗大又黑,而是 一双纤细小巧的手,于是我就抬起眼睛;我一看是她。后来,我知道那家人家就住 她们两个人:她和厨娘;而她是做细活的用人,她从不来开门,但她从窗口注意了 我。而那天早晨厨娘又凑巧生病了。我也知道当她看到我出现在门口时,她出于羞 涩而不说什么。这当然是马后炮了。可是,那时,当她默默地把垃圾桶递给我时, 我似乎猜到她望着我的那双乌黑的眼睛里蕴藏着多少讥讽。我发觉自己脸上一阵红 一阵白的。我把垃圾反扣在袋里,背起口袋扭头就走了。我看到自己头上的小便帽 压在耳朵上,条纹布的围裙发出臭味:我是清道夫,不是公务员。我想我再也没勇 气见她了。不过,我没再到别的套房去收垃圾。我回到街上,把几乎是空的垃圾袋 扔给了车顶上的费尔迪南多,接着又把便帽和围裙也扔了上去,说:“把这些也拿 着……我到此为止了……我走了……你通知垃圾站吧。” “你这是怎么啦?你疯啦?” “不,我没疯……再见。” 那天我本来跟贾琴塔有个约会,但我没去。我躺在床上,我是住在一位女裁缝 租给我的楼梯下的小屋里,我真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就像人鼻子痒痒时想打喷嚏又 打不出来似的。傍晚时,我不哭了,睡着了;当我醒来时我意识到一切都完了。不 过,我担心自己不知该失业多久。可是,有幸的是我不久以后就找到了一个当看守 的差使,在马利亚那那边的一个偏远的工地上。 我在乡下的那个工地里像只狗似的当看守,可能是4个月,从来没出去。但是, 有一个星期天我去了罗马,在民族复兴广场上我遇上了西尔维斯特罗。他一见到我 就说:“后来我们知道了你为什么要走……是那位姑娘……可是你做错了……她真 的爱你,而且她喜欢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而不是别的人……她说,如今她就爱干我们 这一行的人……只有见到背着垃圾袋戴着清道夫帽子的男人,她才动心……她说在 她眼里垃圾车比豪华小汽车更漂亮……这是精神道德:现在她跟费尔迪南多好上了。” “跟费尔迪南多?” “是呀,她要嫁一个清道夫,现在她得到了……他没向她隐瞒自己的职业,反 而为之骄傲……他们已经订婚了。” 我撇下他扭头就走了,他瞠目结舌。我真后悔。玩计数游戏的手指终于停留在 我面前,就像歌谣所唱的那样,“正好该轮到我了,”可是我没有明白。在所有的 女人中我正好碰到了一个喜欢清道夫职业的人,可我没有猜到。咳,生活就是这样, 总出差错。于是,我又一次没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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