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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钱的朋友 多少人谈论友谊呀,可是,友谊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连续5年了,就像我所做的 那样,看着那马斯泰广场的酒吧里总聚在一起的那些年轻人,他们总跟同样的人玩 游戏,总跟同样的球迷在一起谈论足球,总一起去远足,上体育场,去河边,总在 同一家餐馆吃吃喝喝,友谊是不是就这个意义?或者,从此就睡在同一张床上,用 同一个勺吃饭,在同一块手绢上撸鼻涕?我越是仔细琢磨,友谊的含义就越糊涂。 多少年来我们深以为是知己,就像人说的是不分你我的要好兄弟。可后来,突然, 我们发现别人相互保持着一定距离,而且还批评我们,甚至还嘲笑我们,总之,他 们对我们不仅没有友情,就连一点好感都没有。于是我说,友谊莫非就是一种习惯 吧,就像喝咖啡或买报纸似的?莫非是一种舒适方便,就像是靠背椅或床铺似的? 是一种消遣,就像是看电影和嗅烟土似的?可是,要是这样,为什么人们要称它为 友谊,而不是用另一种方式称呼它呢? 算了,我是个好心人,是不相信邪恶的那种人。那年冬天,我得了肺炎之后, 大夫告诉我,得去海边疗养一个月,可是我没有钱,因为那仅有的少许积蓄都花在 求医吃药上了,于是我就对妈妈说,所需要的那三万里拉我想从马斯泰广场酒吧的 那些酒肉朋友那里借。妈妈不像我:我是那么热情、轻信、草率,而她却多疑、忧 虑、谨慎。所以,那天她在炉子旁忙碌得头也不回地回答我说:“什么朋友?可是 在你生病期间连一条狗都没来探望过你。”她的话令我很不安,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但我很快又振作起来,解释说他们都很忙。她摇摇头,一言不发。晚上,是众人集 聚在酒吧的时候。我穿好了衣眼,因为那是我病后第一次出门,我到酒吧去了。 说真的,因为虚弱我两条腿都快支持不住了,快到酒吧时,我强装出微笑,我 感到那微笑就像阳光一样映照着我那病后。憔悴恢苍白的睑容。我想象着那种场面 不觉就先高兴得笑了起来:我出现在门槛上,他们看了我一阵,然后大家都站了起 来向我迎来;有的用手拍我的肩膀,有的询问我的健康状况,有的对我讲述在我生 病期间发生的事情。总之,从那种微笑我意识到我爱那些朋友们;与朋友们重聚令 我心情激动,就好像与好久不见面的一个情人重逢似的。我感到了友谊之情,我觉 得其他人按理也应该有我那种感受。 当我探头进去,却看到酒吧里面空无一人。只有酒吧招待萨维里奥,他正专心 致志地在擦柜台和蒸汽壶,还有老板马里奥,他正坐在收款处读报纸。开着的收音 机正轻声地在播放着一首舞曲。我跟马里奥可以说是哥儿们,他是个大个子的小伙 子,总露出一副懒洋洋的神情,他小小的脑袋,眼睛总跟女人似的乌黑忧郁。我们 在一条街上长大,一起上过学,一起当过兵。我高兴而激动地走近在读报纸的马里 奥,一半是因为虚弱,一半是因为高兴,我刹那间几乎都说不出声来了:“马里奥……” “哦,吉齐,”他抬起眼睛用正常的声音说道,“只要活着就能见得到……你 怎么啦?” “得肺炎了,我病得很厉害……我不得不打青霉素……我经受的病痛难以向你 言说。” “真的吗?”他合上报纸,看着我说:“看得出来……你有些樵停……现在你 已经痊愈了?” “是的,我痊愈了……不过,就算是痊愈了吧……我的脚还站不稳……医生说 我得去海边至少休养一个月……” “医生说得有道理……那是危险的疾病……你喝杯咖啡吧?” “谢谢……朋友们呢?” “萨维里奥,给吉齐弄一杯浓咖啡……朋友们?他们刚出去,看电影去了。” 现在他又打开了报纸,像是很想重新读下去。我说:“马里奥……” “什么事?” “是这样,你得帮我一个忙……到海边休养一个月得花钱……可我没钱……你 能借我回万里拉吗?一旦我重新做了经纪人,我就还你。” 他那忧郁的黑眼睛看了我很久。然后说道:“我看看,”他打开计算器的小抽 屉。“你看,”他让我看几乎是空的小抽屉,说,“我真的没有……刚才我去交付 了一笔款子……我很抱歉。” mpanel(1); “你怎么会没有呢?”我茫然地说道,“1万里拉又不是大数……” “是笔小数,”他说道,“但得有呀。”他抬起眼睛望着柜台,像是得到某种 启示似的大声说道:“萨维里奥,你有1万里拉借给吉齐吗?”酒吧跑堂的萨维里奥 是个穷人,而且他还有个家,自然回答说:“马里奥先生……我,有一万里拉?” 于是,马里奥转过身来对我说:“你知道谁能借钱给你吗?埃吉斯托……他开了个 商店挺赚钱……他肯定能借给你钱。”我什么也没说:我的心都凉了。不过,出于 礼仪,我喝了咖啡,然后我要付他钱。他明白我的意思,说:“很抱歉,你知道……” “哪儿的话呀,”我回答说,然后就出来了。 埃吉斯托是另一位我在那些年月里几乎天天看到的朋友。第二天一大早,我就 出家门到埃吉斯托那里去了。他在诺瓦拉广场后面的帕里奥内大街上开了一家旧家 具店。我到了商店门口,透过商店大门的玻璃就看见他站在成堆的靠背椅子和大包 小包中间,他穿着大衣站在一张床头柜后面,后颈窝上的大衣领子竖着,双手插在 口袋里。埃吉斯托确实是个很普通的人:个子不高也不矮,不瘦也不胖,一张谨慎 小心的脸总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他患有麦粒肿病,所以他不是这只眼睛就是那只眼 睛总是红肿着半睁着;而且他还老啃指甲,都啃到肉上了。虽然我已经感到没多少 希望,但是当我喊“埃吉斯托”时,我声音里还带有某种欢快的激情。他说:“少 见呀,吉齐,”语气很冷淡;但我不在意,因为我知道他的性格很冷漠。我走进店 里,坦率地对他说:“埃吉斯托,我是来求你帮个忙的。” 他回答说:“你还是先把门关上,天气冷。”我关上了门,又说了一遍。他走 到店堂深处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那里放着一张旧写字台和一把靠背椅子,他坐了 下来说:“你得病了……你给我讲一讲……你怎么啦?” 我从他的说话口气里知道他是想用得病的话题来避开我想求他帮忙的事儿。我 直截了当地说:“我得了肺炎了。” “哦,真的吗?……你就这么说说?你对我好好讲讲……” “那不是我想对你说的,”我说道,“我是来求你的……我急需要1万5千里拉…… 你借给我吧:3个月之后我还你。”我增加了钱数,因为马里奥那里没指望了,现在 能借我钱的只有两个人了。 他立刻啃起食指的指甲来,接着又啃起中指来。最后他对我不屑一看地说: “我没有1万5千里拉可借你……可我可以告诉你每天能挣5百里拉或1千里拉的办法, 不费劲的。” 我看了看他,我承认我似乎抱有些许希望:“怎么挣?” 他打开写字台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剪报递给我看,说:“你读一下。”我 拿过来就念道:每天可以在家里不费劲挣到五百到一千里拉,为圣年制作艺术品。 通过邮政信箱寄五百里拉,等等。 我一时张口结舌。应该说这则通告我早就知道:这是省城里的某些精明的家伙 想利用穷人们的轻信而搞的花样。你们寄去五百里拉,然后你们就能接到漏孔眼的 纸模型,得用中国墨水按孔眼涂抹拓在明信片上。这样圣彼得的侧身像就显出来了。 然后还得把明信片卖出去,他们说现在朝圣的人蜂拥而来,50里拉一张,每天很容 易卖出去50到100张。我把剪报还给他,提醒他说:“原来我还把你看作是朋友呢。” 他现在啃吃无名指了。他不抬眼睛地回答说:“我是朋友……” “再见,埃吉斯托……” “再见,吉齐。” 我从帕里奥内大街走到维托里奥大街去乘公共汽车,我要到“四圣加冕”大街 去。那里有我另一位朋友,他叫阿提利奥,我就指着他能借我钱了。他是第三个也 是最后一个,因为在酒吧聚会的那些朋友们都很穷,即使愿意帮我,也借不出一分 钱来。你们也看到了,我事先已估量过了:马里奥有一家生意不错的酒吧,埃吉斯 托开了一家旧家具店做买卖,而这个阿提利奥开了一个修车库能大把捞钱,他出租 汽车又修理车辆。我跟他也算得上是哥儿们了:他的女孩子甚至是我给行的洗礼。 我见他躺在一辆停在人行道上的车子底下,脑袋和胸脯在车底下,腿在外面。我叫 了他:“阿提利奥,”但这一次我的声音没有发颤。他又在车底下忙乎了一阵,然 后慢慢地钻了出来,一边用工作服的衣袖擦拭着沾上了马达油污的睑。他是条粗壮 的汉子,一张阴沉的脸,像是没烤熟的面包的颜色,小小的眼睛,低低的前额,右 边眉毛上有一道旧疤痕。他立刻说:“你瞧,吉齐,要是你要借辆车,我可真没办 法……我所有的车都借出去了,敞篷车在修理。” 我回答说:“我不是借车……我是来求你帮个忙的:你借我2万5千里拉吧。” 他皱着眉头看了看我,然后说:“2万5千里拉……我这就给你……你等一下。” 我都惊呆了,因为我本已不抱希望了。他缓步走过去要去取挂在车库的一颗钉子上 的皮外套,他从中掏出钱包,然后回到我身边,问我:“你是要1千里拉1张的票还 是5千里拉的?” “看你怎么方便吧;没关系。” 他盯着我看,脸看上去像是带有某种令我难以捉摸的凶相。他又追问说:“或 许你想要一部分一百里拉一张的票?……” “谢谢了,1千里拉1张的就行。” “但或许,”他似乎突然起了疑心,说道。“你需要的是3万……要是你需要, 你就尽管说,你别担心。” “是的,你猜对了,就借3万里拉吧……这正是我需要的款数。” “你把手伸出来。” 我伸出了手。于是他往后退了一步,恶狠狠地说:“你说实话,可怜的傻瓜, 你真相信我那么辛苦挣来的钱就得这样花在像你那么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身上……你 真相信啦?可你错了。” “可我……” “可你是傻蛋……一百里拉都不借……干活吧,你弄点事做做,而不是总在酒 吧消磨时光……” “你刚才可以跟我直说的,”我开始恼怒了,“不能这么做 “现在你滚蛋,”他说,“你马上给我滚……快滚。” 我忍无可忍地说:“你混蛋。” “哎哟,你说什么?”他绰起一把铁锨大声喊道,“你再说一遍。” 总之我得走开了,不然他会接我的。那天早上我回到家,觉得自己好像老了10 岁。当妈妈在厨房里问我:“暧,你的朋友们借钱给你了吗?”我回答说:“我没 找到他们。”但是,在用餐时她见我那么沮丧,就说:“你说实话吧:他们是不愿 意借你……幸好你有妈妈……给你钱。”她从兜里掏出3张1万里拉的票子给我看。 我问她是哪儿来的钱,她回答说当铺是穷人的朋友;我这才明白为了给我筹钱,她 是拿什么东西去当了。果然她是把金首饰拿去当掉了;直至今日她都还没能赎出来 呢。不说了,我就在桑塔马里内拉度过了一个月。早晨我迎着晨光划船去海上,有 时候我俯身观看水底下游戈的大鱼小鱼,我不禁暗暗自问,鱼儿之间有没有友情呢。 人与人之间没有友情,尽管“友谊”这个词是他们创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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