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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里娜
我18岁结的婚,万万没想到我妻子卡特里娜的性格后来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当初,她是个脸色苍白、留着直发中间分缝、面部毫无表情的姑娘,她枯燥乏味,
死死板板的。唯一漂亮的是她的眼睛,温柔而又失神的大眼睛。她的体态并不美,
也许正是她那种模样才讨我喜欢:丰满的胸脯,宽大的臀部,而其余部分,胳膊、
腿、肩膀,都像小姑娘似的瘦弱。她的优点不在于美,而在于她温柔,想当初我就
是因为她温柔才爱上她的。不认识卡特里娜的人不会懂得她是怎么样温柔的。她的
言谈举止检点而有涵养,令人倾倒;从来不说一句粗暴的话,从不冒失地看人;她
什么事都依着我,总是服从我的意志,在决定做什么事之前,总是用目光询问我得
到允许后才去干,以致常常令我感到很不自在。有时候我心里想:“我真的不配有
这样的女人。”她处事耐心,性情随和,态度诚挚,待人接物很得体很客气。她的
温柔贤惠在住宅小区里都出了名了,以致在市场上购买东西时妇女们都对我母亲说:
“你儿子娶了个圣人……他真有福气。”你们想想,我甚至巴不得她别那么温柔呢;
我常对她说:“卡特里娜,难道你一生中从来没说过一句粗暴的话,没做过一个粗
野的动作吗?”我这样跟她开着玩笑,似乎我巴不得看到她能说句粗话能作个粗暴
的动作。
我们结婚了,住在钦奎小巷里我母亲住所的楼上月p里有一些没用的顶楼。我母
亲住在楼下底层,我们开了一家面包和面食店,就这样,我们一起干活,一起住在
同一所房子里。婚后头两年,卡特里娜就像我认识她的时候那样温柔,也许比当初
还更温柔些,因为她喜欢我,因为她感激我娶了她,给了她房子住,使她的生活有
了改善。她对我对我母亲都很温柔,她一人独处没人见到她时也很温柔。有几口,
我中午回家时,故意跟着脚尖进去看她一人在厨房里周旋在炉子和饭桌之间。我人
迷地看着她,只见她踏着小碎步从容地在狭小的厨房里来回忙碌,她仔细、周详、
勤快而又欣喜的默默地干着一切。好像她不是在厨房里准备午餐,倒像是在教堂的
祭台跟前似的。于是我突然走过去搂住了她,而她在吻过我以后,微笑着对我说:
“你吓了我一跳,”她那温柔的话音像是在低声怨诉。
结婚两年之后,卡特里娜不能生孩子的事实已确定无疑了。我这样突然地说起
这件事像是很唐突,其实这事是逐步得以确定的。我们想要个孩子,当发现一直没
有孩子后,首先在我们家里不知讨论了多久,于是我们鼓起勇气,去找第一位医生,
接着又去找第二位第三位医生,然后,卡特里娜又接受了价格昂贵的治疗,最后我
们明白了一切都无济于事。我说道:“算了……不是谁的过错……这是命运。”在
一段时间里卡特里娜似乎也认命了。可是事情并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也许她
是想认命,但又不能。就从那时起,她的性格开始变了。也许体态上的变化先于精
神上的变化,往日那么温柔的眼睛变得恶狠狠的了,撅着嘴角有两道令人讨厌的细
痕的嘴巴,一副凶相,原来像唱歌似的声音现在变得刺耳了。但也许她竭力在克制
自己,但我发现她的精神状态变了,因为她的体态变化是个征兆。总而言之,她起
先只是变得不那么温柔了,接着又那么敌对,那么爱挑衅,那么易发怒。。于是她
开始给予我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回答:“你喜欢也是这样,你不喜欢也是这样;”
“你别来烦我;”“见你的鬼去吧;”“你别管我。”开始几次,似乎她也为自己
竟然那么说话而感到吃惊。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似乎不再说别的了。为了一点小
事她就甩门:我家所有的门她都甩,每次她甩门像是在我脸上打了一记耳光似的。
往日她总是用那些亲切柔情的词语来称呼我,那是女人们称呼心上人用的语言:亲
爱的、我的爱、宝贝儿;可现在这些话语都烟消云散了:“白痴、笨蛋、蠢货、傻
瓜”等不一而足。她不许人还嘴,还没有听到别人反驳,就骂我白痴:“你给我住
嘴,你是个白痴,你什么也不懂。”后来,找不到任何吵架的理由时,她就向我挑
衅。要不就恶语伤人令人心寒,她挖空心思想出来的那些刻薄话一套又一套的,真
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正如人们所说的,她能切中人的要害,用不着我煞费苦心地
去捉摸。我咬紧牙关,不说话,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她却总能说得我坐不住跳
起来。现在她又拿我的家庭开刀,听她说的意思,我家是捡垃圾的,而她是职员的
女儿,其实她父亲不过是一位穷困的市镇文书而已;现在又扯到体质上去了,由于
我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东西,在瞳孔处有一个像血块似的斑痕,她就极着嘴说:“别
挨近我……我看见你的那只眼就恶心……像个臭鸡蛋。”如今的人都知道,没有比
取笑家庭出身和人的体态更能伤人的了。我真的失去了耐心,开始吼了起来。于是,
她不怀好意地淡然一笑说:“瞧你这样大吼大叫的……跟你没法说话……你总是大
喊大叫的……他们没有教会你要有修养吗?”总之,我只能走开了;我就这样做了。
我出去独自沿着台伯河散步,心里又气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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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并不恨她,反倒可怜她,因为我明白我比她强,而头一个蒙受痛苦的就正
是她。是本性的因素在以那种方式折磨着她,并且使她丧失了理智,而这首先在她
走路的方式和看人的样子中可以看出来:她贪得无厌、烦躁不安、忧心忡忡、暴躁
易怒,像是无谓地在寻觅什东西的野兽似的。当她没好气地回答我时,不仅是气恼
和反感,更像是蒙受痛苦的动物的一种咆哮,她不知为何痛苦,却又跟别人过不去,
其实别人又没过错。我怀疑她这种性格的变化跟她不能生孩子有关,她母亲证实了
我的这种怀疑、有一天我对她母亲诉苦,她对我说卡特里娜小时候总是怀里抱着洋
娃娃,她老想当小弟弟们的妈妈。后来,长大成人了,就发展成我说过的那样,一
个生来就为了养儿育女的女人;这她知道,所以她把这看得很重。而她却一直不生
孩子,为此她身不由己地就失去了理智。
这样又过去了5年。商店的生意不错,买卖兴隆,可我一直不愉快,觉得简直活
不下去了似的。卡特里娜每况愈下,她除了冲我咆哮和咒骂都不再跟我说话。如今
住宅区的人们再也不说我是娶了位圣人了;大家都知道,我这哪儿是娶了圣人,是
给家里招来了一个瘟神。可怜的妈妈想安慰我,她说也许有一天会有孩子的,到那
时卡特里娜就会像从前那样温柔了;但是我对此抱怀疑的态度,看着卡特里娜那样
脸冲前满屋子乱转,以及她那神色阴沉气势汹汹的样子,我不禁害怕起来,我想她
总有一天会把我杀了,就像一条狗转身把主人给咬了一样。我看不到这事何时才是
个头,当我独自一人沿着台伯河散步时,我望着流淌着的河水,心里想:“我25岁……
说起来我还是个年轻小伙……可我的生活已经完了,我已经没有希望了……我命里
注定就得一辈子跟一个魔鬼厮守在一起。”我知道我不能摆脱开她,因为我爱她,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我,但我深知跟她一起生活就意味着不再生活了。一想到
这里,我一下子非常伤感,简直就想纵身跳入河中。
一天夜里,在回家的路上,我不由自主地沿着那通向台伯河沙滩的台阶走了下
去,那台阶发出一股臭味,我选中了桥墩拱洞下面的一个隐蔽处,我脱下上装,把
它叠好放在地上,我在阴暗的光线下写了一张纸条,然后把它放在上衣上面。纸条
上写着:“我因为我妻子而自杀,”下面是签字。那是初冬气节,台伯河水上涨,
令人看了毛骨悚然,黑黝黝的河水里漂浮着树枝和渣滓,像岩洞口似的寒气逼人。
当我正要往河水里跳的时候,我害怕地哭泣起来。我哭着沿河滩往回走,上了台阶,
跑回了家,我径直往卧室里走去,一把抓住已经睡觉的卡特里娜的一只胳膊,我叫
醒了她,说:“你跟我来。”这一回她害怕了,她一声不吭地跟着我。也许她想我
是想杀了她,因为在河滩的台阶上她挣扎了一番。但当时天色很黑,四周没有人影,
我使劲地拽着她下去。我们走在河滩上,她走在前面,我穿着衬衣背心跟在后面;
走到桥下我让她看我那件上衣,又拿起纸条递给她,说:“这是你逼着我干的……
可是为什么你变得那样了呢?……原来你是那么温柔……如今你像个魔鬼……为什
么?”听了我的这些话,她突然也哭泣起来,抽泣着拥抱了我,一再说今后她会克
制自己的。然后她帮我穿上上衣,我们就回了家。我讲了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当时
我绝望到什么程度。可是,卡特里娜没有改正;相反,她从此就老是取笑我没有勇
气自杀。
那是1943年。刚开始轰炸时,我妈妈决定把我们商店的门关掉,到她的老家乔
恰拉的瓦莱科尔萨去。卡特里娜像往常一样,时而愿意,时而又不愿意,那些日子
里真让我绝望。最后我们乘一辆运面粉和别的黑市货物的卡车出发了。在灼热的阳
光底下我们都坐在卡车的几张长凳子上,脚边放着手提箱。卡车往前跑了一程,过
了弗罗西诺内我们见到一片乡村田野,远离群山的收割过的田野荒芜光秃。因为天
热我昏昏人睡了,突然卡车猛地停住,司机喊道:“一架飞机……大家都躲到沟里
去。”看不见那架飞机;但是听得见飞机马达的声音,很近很近,那声音铿锵有力,
不时愤怒地发出嘶哑的劈啪声。那儿有一排白杨树和别的枝叶茂密的林木。我对卡
特里娜说:“快……我们下去。”可她耸了耸肩膀,调皮地说:“我呆在这里。”
“你过来呀,”我坚持地说,“你想死吗?”“死也无所谓。”听到这句回答时我
已经跳到地上了,然后我朝沟里跑去,这时飞机已飞抵我们头上在空中盘旋,发动
机的声音跟打雷似的那么响。在一片巨响中,我听到一阵机枪扫射。卡车停在公路
中间,卡特里娜坐在上面,机枪在公路上掀起的团团烟尘随风消散了。飞机飞过去
了,消失在树林后面,现在它飞上高空往远处去了,在那火红的天空中它犹如一只
白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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