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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混蛋 有追求女人习惯的人,就很难发现当那种时候已经过去时,女人只是把你当作 一位父亲,甚至当作一位爷爷。因为每个成熟的男人头脑里都另有一种想法,所以 就更难了:外部的头脑有了皱纹,白头发,蛀牙,眼圈发青;而头脑里面却以为自 己还跟年轻时候一样,一头浓密的黑发,光滑的脸,洁白的牙齿,活泼的眼睛。那 里面的想法致使你带着欲望看女人,以为能被女人发现其内在的活力。可是,女人 只看其外表的脑袋,说:“那个老天真想干什么呀?他没发现他都可以当我的爷爷 了吗?” 不谈了。那年,我当了将近30年理发师的那家理发馆重新装修扩大了:镜子和 洗脸地换了,墙壁和柜子都重新油漆了,最后,老板还雇了个名叫依奥蕾的姑娘当 修指甲工。理发室里除了老板,我们是3个人:阿马托是个25岁左右的小伙子,他一 头棕发,神情严肃,过去他当过宪兵;朱塞佩比我大5岁,矮胖,秃头;还有我。经 常发生那种事,在一个全是男人的环境中,进来了一个女人,我很快就发现我们3个 都一个劲儿地会去打量那个女人。可是,她又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像明信片上的 那种:体态丰腴,服饰艳丽,脸颊引人注目,黑油油的头发;像她那样的女人有几 百万。在这方面得提醒一下的是我可是个美男子,这不是吹牛。我瘦瘦的个子,身 材适中,一张苍白而易激动的脸;而且女人们说我的表情很有意思。的确是如此, 尤其我斜着看人时,那温柔的目光挺打动人,充满着深情,并带有几分疑惑。但最 好看的是我的头发:浅栗色,细软光洁,齐肩的长发呈波浪式,像一团火焰似的, 长长的鬓角一直留到面颊的一半处。另外我穿着高雅:走出理发馆,我总穿着体面 人时,系着领带,袜子和手帕都是配套的;在理发馆里面,我穿着的那件工作罩褂 那么白净,像外科医生而不像理发师。我具有这些优点,所以能吸引女人并不是奇 怪的事情。由于这种吸引女人的能力从来没有失灵过,所以只要是我喜欢的女人, 我就有一种着迷地盯住她们看的习惯,这比百般恭维她们更有效。于是,在我仔细 地打量过她之后,我就靠近她,我发现果子已经成熟了:只要伸手采摘就是了。 就依奥蕾来说,理发馆里使我担心的是阿马托。他不漂亮,没什么意思,但他 年轻。我根本没把朱塞佩看在眼里:他比我年岁大,这我已经说过了,他丑得没法 再丑了。依奥蕾一直在理发馆的一个角落里,坐在她修理指甲的小桌旁,等烦了后, 她就木然地一动不动地沉浸在阅读理发馆仅有的两三份报纸,或者给自己修剪手指 甲以便为顾客修剪。我几乎情不自禁地本能地用目光打量她。要是来了一位顾客, 我就让他坐在靠背椅上:我拿来毛巾,潇洒地抖搂一下,同时意味深长地扫她一眼; 或者我在替顾客洗头时用双手按摩其抹着肥皂的脑袋时,我又扫她一眼;或者,当 我用剪刀尖端部位在练习削剪功夫时,每开合四下剪刀就扫她一眼。然后,当她懒 洋洋地挪动身体到一个柜子里去取一件工具时,我的目光就在镜子里跟随着她。其 实,依奥蕾一点都不精明,也不卖弄风骚,这我得说清楚。相反,她像一只大猫似 的总现出昏昏欲睡、无精打采、呆滞麻木的样子。时间长了,她就发现我在打量她; 后来她接受了我的注目;最后她也开始用目光扫视我了。但那目光里不含恶意,因 为她生性不恶,只是方式笨拙而又生硬,但不容置疑。 当时我想,正像人们说的,梨子熟了;一个星期六,我邀请她星期天下午去奥 斯蒂亚海边沐浴。她当即就接受了邀请,不过他要我别因为游泳衣而批评她:她人 胖了,她唯一的一件泳衣穿着太紧了。她还不带任何矫揉造作地说:“老坐在理发 馆里不动,我都发胖了。”一个不会耍花招的姑娘的言语;我喜欢她这样。我们约 好第二天在圣保罗车站见面;我去赴约之前,认真地梳洗打扮了一番。我刮净了胡 子,在脸上搽了点粉;我用很密的梳子梳头避免有留下头屑之虞;我在头部和手绢 上喷了点香水。我穿的是开领衫,敞着脖子,撒哈拉式的外套,白色的裤子。依奥 蕾十分准时:两点钟我在旅客群中看见了她,穿一身白色的衣服,略显矮胖,但充 满青春活力。她一面跟我打招呼,一面说:“人真多……看来我们得站着乘车旅行 了。”现在是我献殷勤的时候了,我回答说我会给她找到一个位子的:包在我身上。 这时火车已进入了站台棚,站台上的人群争先恐后得像是被一队骑兵追逐着似的大 喊大叫着,相互招呼着,我一跃而上,攀住了车门,挤在人群之上,准备上车了。 一个褐色头发的小伙子推了我一下,想挤在我前面。我也推了他一下,挤在他面前, 他揪住了我的一只袖子,我用一个胳膊肘猛击了他的胸口,挣脱开了身子,冲人了 车厢内。为那个小子我失去了时间,车厢里已挤满了人,只有一个空位子了。我跑 到那个位子上,他也往那个位子跑;为了占位子,我们几乎同时往座位上放东西: 我放上了游泳衣,他放上了外套。于是我们就对着干起来了。我对他说:“我是先 到的。”“谁说的?”“我说的,”我一面回答他,一面把外套冲他的脸上扔过去。 这时依奥营来了,她毫不迟疑地坐了下来,说:“谢谢,路易吉。”小伙子迟疑不 决地拿起外套,然后,当他明白无法捧走依奥蕾后,就走开了,还大声说了句: “老混蛋。” mpanel(1); 火车很快就开了,我站在依奥蕾身边,攀着一个把手。可这时我已没有任何情 趣了,我想下车走了。“老混蛋”这两个词,在我最不想听到的时刻出乎意外地让 我听到了。我想那年轻人说“老混蛋”的时候肯定有两种不同的感情。用“混蛋” 一词是骂我;这倒没什么:他想伤害我,所以就骂我混蛋。而“老”这个词不是骂 人的话。他说我“老”这是一种事实。倘若我不是50岁而是16岁,他就会说“愣小 子”了。总而言之,在他眼里,在众人眼里,包括在依奥蕾眼里,我是个老头子了; 他说我混蛋倒无关紧要,可依奥蕾是个聪明的姑娘。也许依奥蕾并没有必要占那个 位子。最后,小伙子念我年岁大同样会把位子让给我的。坐在依奥音对面的一位乘 客证实了这一点,那位乘客目睹了这个场面,说:“那个小伙子真是的……看在年 岁上他也该礼让一下。” 我很扫兴,觉得全身冰凉。没有镜子,我就不时地用双手抚摸自己的脸颊,想 用手指察觉自己究竟有多老了。伊奥蕾自然什么也没发现。半路上她对我说:“很 抱歉让您这么站着。”我情不自禁地回答她说:“我是老了,但还没有老到连半小 时都站不住的地步。”我巴不得她能这样回答我:“路易吉……您老了?……您在 胡说什么呀?”可这个胖姑娘却什么也没回答;于是我深信我是有道理那么思考的。 到了奥斯蒂亚,她先去脱衣服,从更衣室出来时她穿着绷得紧紧的泳衣,白白 胖胖的,结实健壮,朝气蓬勃,看了令我恼怒。轮到我走进更衣室时,我首先走到 挂在墙上的一面破损的镜子面前去照自己。我真的是老了:我原来怎么没发现呢? 我一眼就看到自己那满脸皱纹中间模糊迷茫的眼睛,一头灰白的鬓发,松弛的脸皮, 发黄的牙齿。看着那年轻人穿的敞领衬衫令我羞惭不已:脖子全露着,那么多皮肉 松弛的皱。我脱去了衣服;当我弯下腰穿裤衩的时候,肚子都顶着胃了,然后又像 泄气的口袋似的搭拉着。“老混蛋,”我生气地自言自语着。我想这是生活中意料 不到的事:一小时以前我以为自己很年轻,可以痴恋依奥吉;现在,因为那两个词, 我看到自己老了,可以当她的父亲。我为自己在理发馆里那么含情脉脉地看她而感 到羞耻,后悔还邀请了她:谁知道她是怎么想我的,怎么看我的呢。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想法。我们依傍在救生绳缆上,任凭海浪冲击拍打,因为海 水涨潮;阵阵浪头冲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寻思着:“我老了,都喘不过气来了。” 她却高兴地冲我喊道:“路易吉,您知道吗?我真没想到您还那么健壮。”“为什 么?”我问道。“原来您以为我是怎么样的?”“晤,”她回答说,“像您这样岁 数的男人,就不喜欢大海了……年轻人才喜欢到海边来。”这时一阵巨浪朝我们劈 头盖脑地打来,我倒在了依奥雷的身上,为了站住脚,我抓着依奥蕾的一只胳膊: 圆圆的结实的胳膊,矫健而颇富弹性。我含着一嘴的威海水对她喊道:“我可以当 你的父亲了。”四周被泡沫包围的她哈哈大笑说:“父亲,哪里……就算是叔叔吧。” 总之,我们沐浴后从海水里出来了,因为尴尬又羞愧,我都没勇气说话了。我的嘴 巴里好像有一个撑开的弹簧夹子似的,得用棍儿才能撬开它。依奥蕾往大腿和胸部 扯着泳衣走在我前头,那泳衣湿了以后就更不像样子了;随后,她就躺在海滩上钻 在沙子里。她的皮肉绷得那么紧,沙子一点儿也不沾在她身上,湿润了的沙子一团 团往下掉。我一言不发,僵硬地坐在她身边,无力动弹也无力说话。也许依奥蕾, 哪怕是像一头犀牛似地麻木,也感觉到了我的不自在;因为她突然问我是不是身体 不舒服。我说道:“我在想您呢。理发馆里的那些人中,您更喜欢谁呢?阿马托, 朱塞佩或是我?”她在考虑了很长时间后,谨慎地回答说:“嘿,我觉得你们三个 都不错。”我又继续说道:‘不过,阿马托最年轻。”“是的,”她回答说,“他 是年轻。”“我认为他已爱上了您。”过了一会儿我又说道。她回答说:“真的吗? 我没察觉到。”总之她心不在焉好像在担心什么。最后她说:“路易吉,我倒霉了: 我的泳衣后面开线了……您把浴巾递给我,我去换上衣服。”说实话,我很高兴她 的泳衣开线了。我把浴巾递给了她,她把浴巾裹在身上就朝更衣室跑去了。半小时 以后,我们已在火车里了,车厢里空空的。我把衬衫领子往上翻了翻,以挡住颈脖, 我想一切到此结束,我是个老头子了。 那天我发了誓,从此再也不看依奥蕾,也不看任何别的女人了;我真这样做了。 我觉得她有些惊异,有时候她带着责备的神情盯着我看,但也许只是一种印象。一 个月过去了,那一个月里我只跟她说过四五次话。在此期间,她跟朱塞佩交上了朋 友,不过朱塞佩像父亲似地对待她,慈祥而又严肃,没有一丝追求她的意思。我从 来没那么感到过自己老了,我理发,刮胡子,拿小费,整天不吭气。但是,有一天, 在理发馆关门的时候,正当我在工具间脱工作服时,好心肠的老板对我宣布说: “今晚如果您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请客……依奥蕾跟朱塞佩订婚了。” 我伸出头看店堂里:依奥蕾在她的角落里微笑着坐在修指甲的小桌旁。另一边的朱 塞佩微笑着在擦一把刮胡子刀。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大的轻松:朱塞佩的年岁比我大, 长得又丑,而依奥蕾喜欢的却是朱塞佩而不是阿马托。我伸开双手朝朱塞佩跑过去, 大声说道:“恭喜,恭喜;”然后我拥抱了依奥蕾,亲了她两边的脸颊。总之,在 理发馆里感到最幸福的是我。 第二天是星期日;下午我去散步消遣。在散步途中,我发现自己又开始像过去 那样前前后后一个一个地观察起女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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