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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误 我一生下来就失误,我的脸没有下巴。下巴虽然不是脸面重要的部位,比鼻子 和眼睛次要得多,可是,一旦你没下巴,人人都把你当笨蛋。算了,我后来又一再 失误,13岁就成了孤儿,到我的那个住在乔恰拉乡下的当农民的姑姑家后,我像头 牲口似地活着,接着又在家乡被轰炸掉的房屋废墟下呆了一天一夜。总之,因为战 争、德国人、同盟军、饥饿、战后的贫困、黑市交易等,我一再失误。有句成语说, 人生好比是楼梯,有人上有人下;可是,由于我生来没有下巴,所以我在人生的楼 梯上总是不断地下来。我都落魄到了那种程度,一年前我居然在罗马市中心的一位 门房那里住宿,之后,一半靠人施舍,一半靠在门房所住的那条街道干些杂活糊口, 那样我就感到已是生平第一次上梯子了。说来你们不会相信,后来正就是因为我没 下巴才救了我呢:那是一条有着许多大食品店的街道,如香肠奶酪店、酒店、面包 店、牛羊肉店、食品杂货店、肉类熟食店,这些店长年顾客盈门,总是需要有人给 顾客送大包小包,去取空瓶,来回奔走为他们买东西。那些店主看我没下巴,但身 体健壮,就挺同情我;于是,一会儿为这家干,一会儿为那家干,我揽了不少差使, 光小费就很可观。街上还有四五家饭馆和餐厅;饭店老板见我没下巴出于同情也不 时地给我碗面汤喝。我穿着一件军人的衬衫,一条膝盖上打过补钉的裤子;有人还 给了我一件露胳膊肘的上衣,但别的部分都还完好;另外一个人给我一双低帮的皮 鞋。总而言之,过了一个月后,我自言自语地说,如今我不再失误了,相反,肯定 地说,我已经开始上道了。 对于人们来说,坐着小汽车在街上走或是步行,都会觉得那街道与别的街道没 什么两样;不过,对像我这样从早到晚都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说,那么,一条街道就 跟一片可以无限地发掘的天地似的。我连那条街上的猫都认识,有些猫喜欢我,有 些猫对我无所谓,有些猫不喜欢我。店主和饭店老板们对我不错,因为我乐于效劳, 随叫随到;理发师、服饰缝纫用品商、卖香水的、开药店的以及许多别的人对我无 所谓,因为他们不需要我,而我也不需要他们;最后,是那些常常在咖啡馆和酒吧 间聚会的一群年轻人,他们不喜欢我。他们都爱好体育,他们常常为了不同的球队 和自行车赛而吵架斗殴。可见体育会导致人变坏,让他们支持强者,嫉恨弱者。我 是最弱的人,我一进咖啡馆,他们就瞄准了我,拿我的小名开玩笑,竭尽奚落挖苦 之能事。他们叫我“失误者”,因为有一天他们让我在饭馆里喝了点酒,酒后我告 诉了他们自己从出生以来如何一直失误的遭遇;他们假装派我去购买东西让我上当, 然后就嘲讽我说:“你是否又失误啦?”或者他们一本正经地劝我说:“你看看, 你得设法把胡子留起来,这是为了你好……这样一来就没有人会发现你没有下巴了。” 他们这是不怀好意,因为不知为什么我脸上不长胡子。我仅有几根长长的茸毛,没 有胡子。不过,尽管有那么一些不怀好意的年轻小伙子,正像我说过的那样,我走 上了生活,能够活得下去了。看到自己有生以来可以穿暖吃饱,有床睡,有屋子住, 甚至口袋里还有几个钱,我感到惊喜,就连自己也不能相信似的:“我们赌咒吧…… 可你是想使我好景不长啊……我们赌咒吧。” 果然好景不长。夏天的一个早晨,当我走进咖啡馆准备提取一箱子用尽的石油 空罐桶给一位顾客送去的时候。我发现那群爱好体育的青年人对某种事情很感兴趣 似地围立在店堂尽头。我装着不理会他们庄重地朝柜台走去。但他们却看到了我, 叫我:“喂,‘失误者’,你过来一下……看谁在这儿。”我不想听他们的,但有 人抓住了我的一个胳膊,我只好乖乖地随从他们。在店堂的尽头,在靠着一堆摞成 金字塔那样的卫生纸筒卷那边的一张靠背椅上坐着一个人,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敲 击着自己的脑袋,哭泣着。他穿着一条灯芯绒的裤子和一件无袖汗衫。他哭泣着, 呻吟着,用一只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敲击着自己的脑袋,因为他是个断手的残疾人, 在本该长着手的部位上是一团圆形光滑的似小膝盖一样的东西。后来他抬起了脸, 扁平的脸上长满了黑胡子,我看他不但残缺,还斜眼;但他的另一只眼一个顶两个, 炯炯有神,充满了狡黠。那些年轻人对我说他是个十分不幸的人,比我更可怜:他 不但是孤儿,不但是逃难的灾民,不但手臂残缺,不但斜眼,而且下肢也有残疾。 他们说如今他是我的竞争者,因为他也在那条街上的一个楼梯底下找到了过夜的地 方,他将跟我一样靠帮人干活谋生,总之,他一来我的地位就保不住了。“你不过 就少个下巴,顶多缺点儿脑子,”其中一个年轻人说道,“可他却少了一只手,一 只眼睛,还下肢有残疾……你被贬下去了,‘失误者’。”我想走开,推说我有事 情。可那些人把我挽留住了,说我跟他应该握握手,因为我们是那条街上的两个最 不幸的人。于是我们握了手;那个残疾人十分狡猾,随后,他又开始演戏了,又是 拉揪自己的头发,又是用拳头打自己的脑袋,还大声喊着:“别管我……我不想再 活了……我想死……我去投台伯河……真的……我去投台伯河。”总之,我不得不 看一场令我十分作呕的拙劣的表演。最后我憋不住地说:“不,你不会去投台伯河 的……你放心好了……我把话说在这里。”他用那只独眼扫了我一眼,喊道:“啊, 我不会去投河?……现在你看着……我这就去,立刻就去。”他做出马上要站起来 去台伯河的样子,确实台伯河并不远。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想别人会拦住他,然 后给他一些钱。但当我走到柜台对伙计说“把那些油罐给我”时,他们回答我说: “‘失误者’,你别着急……今天那些油罐让他去送吧,他比你更可怜……每个人 都给点机会,对谁都好。”过了一会儿那人擦干了眼泪,用一只手抓起装油罐的箱 子,扛在了肩上,因他有条短腿就一瘸一拐地高兴地从咖啡馆走出去了。我双手空 空地站在那儿,周围是那些戏弄我的年轻人,他们一再地说如今来了个竞争者,我 得留神,他会取代我的位置的。 mpanel(1); 他们是跟我开玩笑,可那已经是事实。“小酒店”(“贝托利诺”,人们都这 样叫他,因为他不时地举他那只手肘,晚上又总呆在小饭馆里)这个无赖,仗着他 断了一只手、斜眼和下肢残缺,他又总那样利用一切机会装腔作势地掀自己头发, 敲自己脑袋,很快就把我的差使都揽过去了。我走进这家或那家店铺,自荐去送平 时送的包裹和购买的东西,可人们却回答我说:“我们托付给贝托利诺了……你别 着急……他比你更困难……你下次再干吧。”这样我延续了一个月,我总得到这样 的回答:“贝托利诺比你更困难……你别着急。”我是不着急;但是我明白不能再 这样下去了:贝托利诺总在众人面前哭泣,用拳头敲击自己的脑袋,总说要去投台 伯河,这样就总能揽到活于;而我却落到以前的困境,而且比以前更糟糕,我又失 误了。结果,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导火线是面包店主对我的回答:那天我去 他那里领活干,他回我话说: “你听我说,‘失误者’,我觉得你太过分了……你体格强壮,年轻,动作敏 捷,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个正常的工作呢?……我想,贝托利诺缺一只手,一只眼, 下肢又残疾……可你什么也不缺,你干吗不去于正常人的活呢?”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缺下巴吗?但干活用不着下巴。我什么也没说,但打从那天以后,我心里明白, 那条街上如今已容不下两个人了: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有一天早上,我记起来得给一位顾客送一箱瓶装矿泉水去;凑巧贝托利诺头一 天干了同样的差使,这样,今天就该轮到我干了。于是我径直地朝咖啡馆的收款处 走去,我对老板说:“我是来提取那些瓶装矿泉水的。”老板当时正在算账,没有 立刻回答我;随后,头也不抬地大声说:“把那些瓶子给他一些。”可是酒吧间的 伙计却说:“我们已经给了贝托利诺了……‘失误者’,你来晚了一步,我们给了 他了……我们以为你不来取了。”“可时间还早着呢……”我开始感到茫然,而且 已是怒不可遏了。“咳,他比你早来一步,我不知该怎么办。”我问道:“他出去 好一会儿了吗?”“不,刚走一会儿。”我说:“我来收拾他。”于是,我出了咖 啡馆。当时我的脸色大概很难看,因为观察了这一幕的那些平时爱好体育的年轻人 成群地跟随我出来了。贝托利诺果然在离我50米外一瘸一拐地走在人行道上,瓶装 矿泉水箱扛在肩上。我跑着追上了他,抓住他扛着箱子的那只胳膊,对他说:“你 把这些瓶子放下……今天该轮到我送了。”他转过身,说:“什么?你真是白痴。” 他很厉害。“我要你把这些瓶子放下。”“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你要是 不放下来,我就让你活不成。”“谁说的?”“我说的。”总之,我们恶斗了一阵, 后来,我猛的拉了他一把,箱子摔在了地上,瓶子全破了,人行道上矿泉水流了一 地。他立刻装腔作势地冲着跟着我们的年轻人大喊大叫起来,立时,那帮爱好体育 的小伙子就把我们团团围住了:“你们都是证人……瓶子是他打翻的……你们都是 证人。”于是,我失去了理智:当时我兜里有一把小刀子,我紧紧地握着刀子,朝 他扑了过去,我一把抓住他的胸部,要朝他扎去,同时喊道:“你得走开,你明白 吗?……你给我走开。”见到我挥着刀子,人们尖叫起来,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扭 动了一下,刀子掉落在地上,一个小孩子敏捷地把它抬了起来。这时,贝托利诺往 四处蹦跳着,大声吼叫着:“他要把我杀了,救命啊……他要杀我。”但后来,他 见我被众人扭住了,见自己已经没有危险后,竟卑鄙地扇了我一记耳光,是用他那 瘦骨嶙峋的残缺的胳膊肘打的,我像挨了石击似的可疼了。他这一下打得我气极了, 我大吼一声,挣脱了众人,扑到他身上。他虽然是病子,动作却很敏捷,一会儿躲 在这个年轻人背后,一会儿又躲在另一个年轻人背后,一直喊着我要把他杀了;我 跟在他后面追,现在我被激怒了,我像头公牛似地满处追他,人们四处奔逃,我这 头播着牛角的公牛每每扑空。我疯了似的奔跑着,人群闪开后又聚拢在一起,而贝 托利诺一直躲着我。最后,那群年轻人中一个最壮实的名叫雷那多的小伙子一把抓 住了我的胳膊,说:“你给我站住别动。”应该说,我对他的憎恨不亚于对贝托利 诺的憎恨,所以,我转过身去,冲着他的脸就是一拳。但这一拳我打空了。我立刻 挨了一拳,疼得我倒在地上直打滚,当我从地上爬起来时,发现一名警察拉着我的 胳膊。我鼻孔流血,他们把我拖走了,有一小群人跟在我们后面,贝托利诺在远处 还不断地喊着说我要杀他。后来刀子找着了,于是,我被判了刑。当我从监狱里出 来时,我明白我在贝托利诺的事情上又彻底地失误了。从此我也就不在那条街上露 面了。谁在哪儿失误,是不能在曾经失误的地方得到补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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