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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祸害 2月中旬刮过北风,使我整个冬天很不好受,天空布满了乌云,像是刮起从海里 吹来的湿风。这风令我感到振奋,尽管它是以一种令人颇为伤感的方式像在我耳边 前哺地说:“打起精神来,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因为我感到冬天即将过去,春天 就要到来,我明白我不能再去叔叔的作坊工作了。我是1年前进入他的工场的,我好 像是一列火车开进了隧道,还没出来,而且还没有看到其出口的亮光似的。并不是 我不喜欢那里的工作或是觉得没意思:情况比这更糟。那作坊就是一个建立在有围 墙的空地上的大工棚,原来那是一家砖瓦厂的仓库,坐落在马利亚纳大街的中段。 在作坊内,空气里总是充斥着白色的锯木粉尘,跟在一座磨坊里似的;在粉尘飞扬 中,在不断的锯木声和电动车床的轰鸣声中,我们这些工人和叔叔像磨粉工人那样 全身灰尘扑扑的,整天忙忙碌碌地干活,制作各种家具和框架。可怜的叔叔对我像 对亲生儿子那么好;工人们也都是些善良的人,正像我说过的,工作并不令人讨厌: 先是把一段橡树、枫树和栗树树干靠在作坊的墙壁上,树干又长又曲曲弯弯的,还 带着树皮,而且有时树皮里还盘踞着当初栖息在树上的蚂蚁呢;而后,把树干锯成 干干净净的白木条;然后,再用车床、刨床和其它工具分别情况把木条做成桌子腿, 柜子的面儿和框架;最后,拧上螺钉,粘上贴面,上好油漆。对于喜欢这种工作的 人,从树干到家具,也许是一种乐趣;总是挺有意思的,或者至少不会厌烦。可是 我生来跟别人不一样:干了几个月之后,我就受不了了。不是因为我不是木工,而 是因为我喜欢干干歇歇,东看西望地环顾四周:这样我可以看看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呆在何处,到了什么地步。而叔叔正好与我相反:他一门心思埋头干活,连口气都 不喘,也不考虑什么;于是,他做了一把靠背椅后,就做木框,做了木框后,又做 大柜子,做了大柜子后,又做床头柜,床头柜做完了又做靠背椅,就这样日复一日 的,转眼就到50岁了,而反正已是那种岁数的人了,看来就得继续这样干下去了, 直到死为止,颇像是一台使用多年已经破损了的车床或是一把缺了齿的锯子,总之, 活像是一件工具的消亡,而不是一个人的死亡。确实是如此,星期天,当他穿着节 日的盛装,跟妻子儿女缓步走在阿雷努拉大街的人行道上时,他半眯缝着眼睛,弯 曲着嘴,眼睛和嘴巴之间显出两道深深的皱纹,看上去真像是一把破损无用的工具 了似的;我不禁想起来他俯身在车床和银子上时脸上的那种表情,想起他在锯木粉 尘飞扬中眨巴眼睛时的那种神情;我暗自思量,要是不能停下来想一想自己还活着, 那又何必活着。 从台伯河彼岸的车站出发的公共汽车往返于城内和乡下。乘客中有农民、工人 和各种穷人,他们鞋上带着泥巴,衣衫上因干活累有股汗臭味,兴许还带着跳蚤呢。 所以到了终点站,就得在地板上,甚至在坐椅上喷洒消毒药水,那种消毒水味道特 别呛人,像洋葱头似的催人泪下。就在那2月的一个温暖的早晨,我等着公共汽车开, 消毒水的气味呛得我眼泪汪汪的,从窗口吹进来的海风诱惑着我走自己的路,以能 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处境。当我在作坊前面下车时,我并没有朝右往工棚里走,却朝 左往台伯河和马路之间的草坪走去。我迎着清凉湿润的微风,上面是布满白云的蓝 天,行走在稀疏的草地上。我看不见台伯河,因为那里正好是河道拐弯处;台伯河 那边可见到E42区被废弃的工厂,那带有许多拱门的大楼就像是一座鸽子楼,那座回 屋顶的教堂,那些没有支撑着任何建筑物的梁柱,像是孩子们搭的积木似的。我身 后是罗马的工业区:高炉冒出一缕缕青烟;工厂的厂房都开着大窗户;两三个又矮 又宽的煤气储存器的管柱,还有仓库那些又高又细的管柱。想到在那些工厂里卖命 的工人,我觉得更应该悠闲消遣才是。我感到一切都像是潜在的陷阱,似乎我是去 打猎的。而实际上我的确是去行猎,但不是去打小鸟,而是去捕捉自己。 我到了台伯河一处河岸坡度较缓的地方,我沿着坡面一直滑到河岸边,坐在了 灌木丛中。离我脚一步远的地方流淌着台伯河水,我看它像条蛇似的蜿蜒曲折地流 往乡间,多云的天空阳光耀眼,洒照在泛起微波的枯黄的河水上。在台伯河的那边, 是一片片青绿色的草坪,成群的绵羊散落在草地上吃草,绵羊全身长着肮脏的羊毛, 却处处又是洁白无暇的小羊羔。我双臂抱膝地坐在那里,凝视着黄色的河水,河水 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旋涡,一根枝权错综的黑色粗树枝仿佛落水者蓬乱的头发似的漂 浮在水面上。在那寂静中,我看着那随着水流上下颠簸却不漂走的像块乌木似的黑 树枝,像是得到了某种启示;那并不是一种思虑,而是带着一种比思虑更深沉的感 觉,探讨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或者是一件只有在我竭尽全力达到它时才能懂得其 重要性的事情。总之,这件事在我脑海里不停地盘旋着,正如人们所说的,话已经 在舌尖上了。而我为了制止它,以免它掉入黑暗中变得无影无踪,我突然大声地说: “我叫杰拉尔多・穆基耶托。” 立刻从高处传来了一种讥讽的声音,说:“外号叫穆基奥……可是,你怎么一 个人在自言自语呢?” 我转过身去,看到了砖瓦厂仓库保管员的女儿乔孔达,她就在我的上方,直立 在河岸上,她穿着黑色的丝绒裙和红色的毛衣,没穿长袜子,头发蓬乱。可是,在 这世界上所有我认识的人当中,当时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乔孔达了。可她迷恋上了 我,追求着我,尽管我曾用尽一切办法让她明白我不喜欢她。于是、我立时就想出 言扫她的兴,以让她马上走开,我好得以独自再去思索马上就快弄清楚的事情,真 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我一动不动地对她说:“你看你,人家都看得到你的大腿 了。” 可是,她厚颜无耻地朝我靠近:“你允许我陪陪你吗?”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用得着你陪,”我始终没看她,说道,“再说,你怎么坐 得下来呢……尽是尘土?” 我见她撩起裙子,满意地坐了下来,说:“反正我没穿裤衩。”幸好我要思索 的那件事情始终就在我的脑子里盘旋,就像飞舞在窗台上的一只鸟儿。这时乔孔达 献媚地挽着我的胳膊对我说:“杰拉尔多,你怎么这样没良心……我对你那么好。” “不是我没良心,是我不喜欢你。”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我生怕我想考虑的那件事抓不住跑喽,慌忙回答说:“我不喜欢你,因为你那 大红脸上长满了疙瘩……你活像颗紫甘蓝……” 都那么说她了,还用得着说别的吗?她似乎该立刻就走才是。但是她却紧紧地 挨着我,娇滴滴地说:“杰拉尔蒂诺,你为什么对我那么不客气呢?” “也许是不客气,”我绝望地说,“为的是让你走开。” “怎么,莫非你是在等着另一个女人,杰拉尔蒂诺?” “不,没有别人,我想单独呆着。” “为什么单独呆着?我们可以在一起的……在一起多好呀。” 这一回我什么也没说:我想考虑的事一直在脑海里盘旋,我觉得不费吹灰之力 就可以让它重新堕入黑暗中,它就是从黑暗中冒出来的。就在这时,乔孔达大声说 道:“你想看看我猜到的你所想的东西吗?” 我当即回答说:“你想100年也猜不到的。” “而我却告诉你我所猜到的……我们看看我是不是猜对了……我说,你正在想 我的那双跟我这毛衣颜色相搭配卷到踝骨的袜子……你说实话,你刚才是在想这个。” 她这样说着,同时就叉开了又红又粗的大腿,上面覆盖着金黄色的汗毛,露出了穿 着草莓色短袜的脚。我情不自禁地抬起眼睛看那只脚,突然发现那东西又从另一边 跌入黑暗之中。我不再有什么感觉了,什么也不懂,头脑空空的,僵死不动了,就 像叔叔靠在作坊墙壁上的那些要存放一段时间的木板似的。一想到因为跟那个蠢货 瞎扯而见不到那件如此美好和重要的东西了,我就怒不可遏,转过身去突然喊道: “可你干吗来啦?……你是我的祸害……你不能让我一个人呆着吗?”’由于她继 续紧抓住我的胳膊,我就使劲地挣脱,击中了她的脑袋。尽管我揍了她那金黄色的 头部,可是她仍固执地抓住我:于是我就站起身来,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倒在河 滩地上了,并用脚在她身上使劲地踩踏,甚至还踩她的头部。她蜷作一团,双手捂 着脸呜咽着,还尖叫了几声,但她不反抗,也许她挺高兴。不过,当我踩累了时, 她站起身来,全身都是尘土,抽泣着走开了。我大声喊道:“你们女人是人类的祸 害。”她一直抽泣着,沿着台伯河的河滩朝一条小径走去,并消失不见了。 但此时我想的那事已无影无踪了,此时,虽然我独自一人,我还是感到有气无 力,头脑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听不见,跟乔孔达在的时候一样。那天,没有任何 办法,谁知还要多久我才能再有那样的机会。我怒气冲冲,同时又犹豫不决和焦躁 不安,在那片草坪上转了一个上午,不停地诅咒着乔孔达和命运,我怎么也无法抑 止自己不这样做。最后我懂得只有回作坊去,我去了作坊。乔孔达提着一只锅在砖 瓦堆里撒饲料喂小鸡吃,她老远地微笑着向我打招呼。我没答理她,走进了工棚。 “又想来干活啦,”叔叔见到我喊道。我没说什么,穿上了工作服,又拿起前一天 撂下的活儿在车床上干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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