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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毛求疵的人
现在佩皮诺在街上碰上我时躲得远远的连招呼都不打,可是以往我们曾是好朋
友。那时他开着一家出售电器配件的商店赚了很多钱,我当时是他的朋友,不是因
为想捞到什么钱,而因为我是他的朋友,没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再说,我们还曾
在一起服过兵役。佩皮诺是个肩宽腿短的小个子,他走路挺稳,上身和脑袋不动,
好像上身是用木头做的。他的脸也像是木头做的,皮很薄,绷得紧紧的,而且很光
滑,可是当他笑起来时,或者眯缝起眼睛来时,脸上就起很多细皱纹,俨然是个老
人。人们尽管不认识他,但他的额头上似乎写着:吹毛求疵的人。实际上他的确是
太吹毛求疵了,以至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步。说到这个,我想起了有一次,我与
他跟一位姑娘在弗雷杰内松树林里散步时,姑娘不时对他的过分拘泥开着玩笑,她
忽然指着地面对他说:“你看……你看地上有那么多的佩皮诺。”我马上就明白了,
哈哈大笑了起来。可是他这个拘泥小节的人却不明白,就问:“我不明白……什么
意思?”她严肃地说:“你看地上那么多松子,你瞧,到处都是松于,那不就是佩
皮诺吗?”
除了吹毛求疵,佩皮诺还有个小毛病,就是爱虚荣。吹毛求疵的人通常不爱虚
荣,相反,他们往往是谦虚、谨慎、内向、严肃的人,不任性不让人讨厌。可是佩
皮诺却是个爱虚荣而又吹毛求疵的人。咳,这也是常有的事。而如果一个人光是爱
虚荣,就只是令人发笑,因为人都知道,爱虚荣的人都是些天真幼稚的孩子,而爱
虚荣又吹毛求疵,那就太讨厌了,比丧门星还可怕。佩皮诺吹毛求疵得特别令人可
笑。举个例子,他一到我们与朋友们常见面的罗东达附近的酒吧,就用两个手指夹
着他领带的一角,从一个朋友转到另一个朋友跟前:“你看见这条领带了吗?挺漂
亮的……我昨天在杜耶马切利大街的一家商店里买的……我花了1千5百里拉……瞧
这颜色……而且还有衬里……”不一而足。朋友们就瞧了一眼领带,不过是为了不
扫他的兴,接着就谈起他们自己的事了。可他并不就此罢休。他仍然用两个手指夹
着领带向朋友们一个个地炫耀,好像是想推销领带似的。总而言之:是个吹毛求疵
的人。
有一天,佩皮诺在酒吧庄重地宣布说他向都灵的一家工厂订购了一辆汽车,其
实,他4个月以后才能接到汽车。可是,那些朋友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不是昨天才
生下来的婴儿,汽车见得多了,谈论过的车少说也有上百辆了。可以想象,当小个
子佩皮诺跟往常那样煞有介事地谈论起他那辆车时,会引起他们多少兴趣呢:“因
为我公司里的一个朋友是都灵那家工厂经理的亲戚的亲戚,所以我才能在4个月内拿
到车……否则,我不知该等多长时间呢……工场生产的车子都供不上市场需求的一
半……不过我买的汽车可是很别致。”
“为什么?”一位靠在桌上喝着一杯开胃酒的朋友问道,“莫非那车有5个轮子?”
佩皮诺这个人还有另一个特别的地方:他不懂开玩笑。“是会有5个轮子的……
4个轮子外加一个备用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它别致是因为汽车车身式样新颖……
在都灵人们都研究了好几年了,而我将是第一个拥有它,你们想一想。”他揪住一
个对话者的大衣翻领生怕人家逃走似的,没完没了地解释道。最后,有一位朋友对
他说:“佩皮诺,这关我们什么事?”他说得很简洁,口吻也相当友好。
他困惑地反驳说:一我本以为你们都感兴趣呢。”尔后,他就转过身来,看到
我一人呆在一边,就朝我走来对我说:“切萨雷,一旦我有了车后,我们一起得好
好去兜兜风……切萨雷,你倒是说句实话,你一定是迫不及待地希望我有一辆车可
以让你任意逍遥吧。”
我冷冷地回答说:“是呀,我们走着瞧。”
他转过身又对朋友们说:“我答应了切萨雷,一旦我有了小汽车,就带他去兜
风……我就是这么个人,我不喜欢一个人自己享受……可是,唉呀,切萨雷,你以
后可别滥用我的汽车……我是可以带你去兜风,但是你可别把我当成是你的司机了……
你们说呢?我说的对不对?当朋友可以,当司机不干……我说得对吧?”
“你说得好极了,”其中的一位朋友装傻地说:“天知道,切萨雷已在打算剥
削你了……最好把话说在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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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是朋友,帐得算清……汽车将是我的,我希望你也享受它,切萨雷,但
我不希望这成为一种习惯……你就知道开我的车去兜风,没别的。”
最后我生气了,就正告他说:“说句老实话,佩皮诺,你的车不关我的屁事。”
可说完我就后悔了,他一脸委屈的样子,神情很困惑。他在我肩上捶了一拳,
说:“你可别生气呀,我这是开玩笑……以后你会看到,你比我更用得着那辆车的。”
他几乎是带着焦虑和恐惧的神色看着我说这些话的。这时我不禁对他产生怜悯之心,
而且对他说,一旦车子来了,我们一起到罗马郊区去好好兜一次风,一言为定。
我本以为他不会把我的话当真的;可是,要知道,吹毛求疵的人记性可好了。
刚好是4个月后的一个早晨,他给我打电话说:“到了!”
“谁到了?”
“特别漂亮……我马上就来,我们一起到布拉恰诺湖去吃饭。”
“是谁呀?没什么,没什么,莫非是上次那位姑娘?”
“什么姑娘……是汽车……那好,一分钟后我就到你那儿……你准备一下。”
我准备就绪了,他果真随后就到了,那是一辆小型汽车,那么普通的车子在罗
马见到过几千辆了。他下了车,弯下腰仔细察看车身,最后才兴高采烈地走过来。
“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我冷冷地回答说,“是一辆漂亮的车。”
“是的,你瞧这儿;”他拉住我的一只胳膊拖着我走近汽车,开始讲起来。我
装着在听他讲解,十分钟过去了,我就打断他说:“对了,佩皮诺……今天我真不
能去布拉恰诺了……我有事情。”
他一脸痛苦的样子:“可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背叛我。”
总之,他说话办事真是一钉一眼的,说得我都烦了,我只好依着他。可是就在
动身走的时候,他的一番叮嘱立刻令我很生气:“你得注意……你的脚别伸到底部;
你没看见我的座椅都摇晃着呢?”
不过,我什么也没说,我们出发了。我们离开了罗马,走卡西亚古驿道。由于
汽车在试车阶段,佩皮诺开得很慢,差不多一小时30公里,他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把
着方向盘,像是握着一位新娘的细腰似的。阳光照耀在路边石头上。佩皮诺一直像
我上面所说的那样子握着方向盘,自然就跟我又谈起汽车来:这是他把我带来的目
的。不知道他的人,佩皮诺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带点鼻音,很单调,没有抑扬顿挫,
这令人想到水泥溶浆,很粘稠,流得很慢,但是液态的,一旦凝结后就跟铁一般硬。
总而言之,他那种声音慢慢地充塞了人的头脑,令人厌烦,然后又从厌烦变得麻木
僵硬,接着就发困了。当时我也是这样。当他滔滔不绝地带着鼻音跟我讲什么变速
档的问题时,我眼皮发沉,最后我睡着了。一阵汽车喇叭声和喧闹声把我吵醒,我
一身大汗。汽车在交叉路口停了下来,许多张愤怒的脸伸出车窗:有开大卡车的,
也有开小汽车的。佩皮诺跟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地解释说:“我一直靠边走的,马路
很窄。”“不对,先生,你没靠边走,你一直在马路中间开得像蜗牛那么慢。”
“你睡着啦,”一位卡车司机冲他嚷嚷,“谁让你这种人驾驶汽车的?”我费劲地
下了车,于是看见佩皮诺的汽车后面的小汽车和大卡车排成了一大串。刚才我睡着
了,佩皮诺一生气硬是不给后面所有那些倒霉的司机让路,迫使他们在滚烫的阳光
下都以每小时30公里的速度行驶。幸好火车到了,路障排除了,我又坐上汽车并对
佩皮诺说:“现在你靠边开吧,少开玩笑,否则他们会把我们宰了的。”你们见过
学校里放学时蜂拥出来的孩子们吗?我们的车一靠边,所有那些卡车和汽车就那样
急驶飞奔而去,在我们跟前扬起了一片尘埃。
不说这个了,我们快三点钟时到达安圭拉腊,我们马上就去坐落在湖上的那家
饭馆了。天气热得不行,湖面上冒着蒸汽,白茫茫的一片,湖畔上却跟稻草那样干
黄干黄的。佩皮诺满头大汗的脸上有一道阳光,他还是一个劲儿地谈论他的汽车,
还是用他那种声调,不仅令人感到乏味,而且热得使我吃东西的胃口都没有了,我
喝起葡萄酒,那酒至少是清凉的,是山洞里的藏酒,带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可口味道,
喝了还想再喝,总想品尝出究竟是一种什么味道。我先喝了半公升,后来又喝了半
公升,接着又喝了半公升,佩皮诺一直在跟我谈他的汽车。终于,一个多小时我一
言不发,喝得酩酊大醉后,我总算说了第一句话:“现在,我们走吧?”佩皮诺困
惑地回答说:“对,我们走……你想沿着维科湖兜个大圈子吗?”“得了……我们
走近路吧……我得回罗马了。”
我们上了回罗马的路。在一个交叉路口,一位漂亮的金发姑娘向我们作了一个
搭车的手势。我对佩皮诺说:“停车,我们把她带上吧。”可他说:“你疯了?……
我不让任何人上车……会把我的座椅搞坏的,再说,就我们俩在一起这样多好呀……”
我没说什么,但我觉得可能是葡萄酒性发作的缘故,现在我可对他烦透了,下一次
再这样我可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不断地说着话,我打着瞌睡,上帝保佑,我们总算
到罗马了。佩皮诺想用车送我回家。我住在雷吉纳大街,佩皮诺走威尼托大街,那
时刻,威尼托大街已开始拥挤了。突然,我们面前的一辆挂着法国车牌的汽车来了
个急刹车,跟在那车后面的佩皮诺的缓冲器就嵌进那辆车的尾部去了。他立刻下了
车,走近察看两辆汽车,然后就走到那辆法国车的车窗口。见是一位年轻漂亮的法
国太太,一头金发,涂了指甲油的双手安放在驾驶盘上。“太太,请您出示驾驶执
照,还有您的车号和姓名,”佩皮诺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您应该明白,我
买了车不是为了让您碰坏的……您给我造成数千里拉的损失……谁赔偿我的损失呢?
我今天早晨才得到这辆车,崭新的车,我买了车不是为了让您来把它毁坏的。”很
清楚,在那次事故中他是有意找茬儿;这又正好说明他那种吹毛求疵的习性。“可
是,你先把两辆车脱开,”从围着我们的休闲的人群中传来了一个小伙子的声音,
他显得很通情达理。他说得有理,根本算不上什么,只要把我们的车往后倒一下,
两辆车就分开了;但是佩皮诺不想这么办。“您去给分开好了,”他威严地冲着那
小伙子喊起来,“您去把车分开吧?……去呀……您这么能,您就去开车把它们分
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不满地看着我们,那位法国太太听不懂我们说的
什么,她望着佩皮诺微笑着。
佩皮诺还一个劲儿地说:“太太,请出示您的驾驶执照,报一下您的名字和车
号。”“还有您多大岁数啦,有没有儿女,”人群中一个人喊道。“你试着把汽车
分开吧,”刚才那个小伙子又喊道。佩皮诺却无利地说:“我已跟您说了,您去开
车把它们分开……您倒是去呀,有请了,您无疑是个机械师,您比我懂行。”于是
那人威胁地走近前来,他是个粗壮的大个子,他紧握拳头在佩皮诺的鼻子底下一晃,
说:“不,我不是机械师……我是自由式摔跤冠军。”“那就更好啦……您有的是
力气,准能把车分开。”要不是我突然介人此事,事情对佩皮诺可就不妙了,我喊
道:“来呀,小伙子们……我们把车抬起来……没什么份量的。”说干就干,我们
总共五个人,佩皮诺的车挺轻,稍一使劲就抬起来了,并把它与那辆法国车分开了。
不过,我立刻又转身对佩皮诺说:“现在你拿出本子和笔来写吧。”“你怎么啦?……
你疯啦?”“我叫你写你就写:我是个吹毛求疵的人,一个令人讨厌的人,一个没
完没了的人……你写,你写。”当即引起哄堂大笑,还有人吹口哨;佩皮诺手里拿
着本子,困惑地呆在那里。我又说:“现在你上你的车,快开车吧。”这一回他总
算听话了,他上了车,赶紧开车走了。看热闹的人群在他后面吼叫着。那位法国太
太这时也开车走了。我穿过马路,到一家酒吧去喝开胃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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