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人 人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也不知道谁处在劣势，谁处在优势。我对自己的 处境很悲观，因为我把自己看作比所有的人都不如。我的确生来就不是个铁制的瓶 罐；就算是只陶土罐吧。但我一直把自己看作是玻璃瓶罐，甚至是水晶瓶罐，这就 太过分了。我很自卑。我常常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列举一下身上的优点吧。论体格： 是零分，我长得瘦小，畸形弯曲，像有佝楼病似的，腿和胳膊都跟小棍那么细，活 像只蜘蛛；论才智：是零上几分，那么多职业当中，自我当上了饭店的洗碗工之后， 从此就没再上去过；论容貌：不到零分，我的脸又长又黄眼睛的色彩像只逃窜的狗， 一只又长又肥大的鼻子，像是随时都要掉下来似的，需要有一张比我的脸宽一倍的 脸才能支撑住它，而且，鼻子尖往上翘，其它的优点，如胆量，机敏，个人的魅力， 交情等，最好就别谈了。按这些条件，我自然从不去追求女人。我鼓足勇气唯一接 近过的女人，就是饭店的一位女招待，可是她用一句话：丑陋的人，就把我打发回 来了。因此，我逐渐深信自己是个一钱不值的人，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一个角 落里，以免惹别人生气。 午后前晌，谁要是从我干活的饭店后面的街上走过，可以看到地下室的窗齐地 面打开着，从里面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洗碗碟的味儿。使劲睁开眼朝黑暗中看，还可 看见一直码到房顶的一摞摞盘碟，桌子上和水池子的大理石台面上也都是。而这就 是我所在的角落，我为了不惹人注意给自己所选择的生活角落。然而，人们说什么 都是命里注定的：我万万没有想到，在那个角落里，我是说在那个厨房里，有人竟 然像在青草中发现了一朵鲜花似地发现了我，采摘我。那就是伊达，她是顶替已怀 孕的朱蒂塔的新来的洗碗女工。伊达在女人当中就像在男人中的我一样：一个丑陋 的人。她跟我一样，个子小小的，构接着身子，瘦弱而又乏味。但是她很有奢望， 不安分，挺快活，一个调皮鬼。由于我们总站在一样的碗碟和同样油腻的脏水面前， 我们很快就交上了朋友；接着，事情就不断发展，一个星期天她诱导我请她一起去 看电影。出于礼貌我请她了；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她居然拉 我的手，把我的五个指头插进她的五个指缝里。我想那是个误会，我甚至竭力挣脱， 但她低声地对我说叫我别动：拉着手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后来，在出口处，她对我 说，她早就注意到我了，可以说，自从她被雇佣来饭店那天起。打那以后，她就一 直想念我。现在，她希望我对她好一些，因为她没有我就没法活。一个女人对我说 那种话那还是头一次，尽管是伊达那样的女人，我晕头转向了。于是，我照她的意 愿回报了她所要的一切，甚至比她所期望的还要多。 不过，虽然她不断地对我说她为了我简直要疯了，我还是十分惊异，我无法相 信这是真的。于是，有几次我们一起出去时，一方面因为我喜欢听她说，另一方面 因为我仍难以置信，所以我总是一个劲儿地反复问她：“你告诉我，你究竟喜欢我 什么？你怎么爱上我了？”你们能相信吗？伊达用双手挽着我的胳膊，仰起一副心 醉神迷的面孔冲着我，回答说：“我爱你，因为你有一切优点……对于我来说，你 是世上最完美的人。”我不敢相信，又一再地问：“所有的优点？你看，我自己都 不知道。”“是的，所有的……首先是你很美。”我真想笑，真的，我说：“我美 吗？可你好好看了没有？”“那还用说，当然好好看了……我就只看你。”“但是 我的鼻子呢？你看了我的鼻子了吗？”“我喜欢的正是你的鼻子，”她回答说，然 后，就用两个指头捏着我的鼻子像摇晃铃似的。“鼻子，鼻子……为了这个鼻子， 我都不知该怎么办好了。”于是，她接着又补充说：“而且你还是个聪明的人。” “聪明？我聪明？可是大家都说我是傻瓜蛋。”“他们是出于嫉妒才那么说的，” 她按照女人的逻辑回答说，“可你是聪明，很聪明……当你说话时，我听得出神…… 你是我至今遇上的人中最聪明的。”“不过，你可别说我是个强人，”过了片刻后， 我又说道，“……你可不能这么说。”但是，她执著地说：“是的，你是强人…… 是个很强的人。”她这话说得太过分了，以致我一时大言可答。于是，她又说道： “另外，我要对你说，你有某种我说不出来的讨我喜欢的东西。”于是，我就问她： “那说不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呢？能告诉我吗？”“这我怎么跟你说呢？”她回答说， “可能是声音，表情，你行动的样子……当然，谁也不像你那样。”在很长一段时 间里，我自然不相信她所说的；我总让她重复说这些话，因为我想用她的话与我原 来印象中的我作一比较。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逐渐地冲昏了头脑，这我承认。有 时候我对自己说：“要是这是真的呢？”并不是我真的相信我与原来一直对自己的 看法如何的不同。但是，伊达的那句“说不出来的那种东西”，使我产生疑惑。我 觉得，正是那句话能解开这个谜。据我所知，就是因为那“说不出来的那种东西”， 驼背、老头，甚至恶魔都能讨女人喜欢。我不是驼背，也不是老头和恶魔，为什么 我就不能讨女人喜欢呢？ mpanel(1); 那些天，有个马戏团在文物大街对面搭起了帐篷，有一天，我和伊达决定去看 马戏。我们俩都很高兴；当我们坐在马戏团的大帐篷底下民众坐的位子上时，我们 相互挽着胳膊紧挨着。我旁边坐着一个高个子女人，金黄色的头发，年轻而又丰满， 再过去就是一位褐色头发的年轻人，他也是大个子，身体像船夫或运动员似的壮实。 我想那就是人们常说的相般配的一对；然后，我就不去想他们了，只管看马戏。铺 上了黄沙的场地还是空空的，场地的尽头有个台子，那里有身穿红色制服的演奏家 们组成的乐队，全是铜管乐，他们不断地演奏着雄壮的进行曲。最后终于进来了4个 小丑，两个林儒，另外两个个儿稍大些，他们抹了一脸的粉，穿着工装裤，一个劲 儿地翻跟斗，不断地插科打泽湘互又打耳光又踢脚，伊达笑得都咳嗽起来。后来， 乐队奏起一首欢快的进行曲，轮到马儿出场了，一共是6匹马，3匹是带有灰色斑点 的，3匹是白的，它们听话地绕场转圈，站在场子中央的是穿着一身红色和金色服装 的驯马人，他挥动着他的长鞭子抽打着它们，一位穿着薄纱网眼裙子和白袜子的女 人迈着舞步进场，她用手按住一匹马的鞍子，开始上马下马，马匹开始时小跑，后 来飞奔起来。马匹退场后，小丑们又进来翻跟斗湘互踢腿蹬足，然后表演空中飞人 的一家子人场了，爸爸、妈妈和男孩子，三人都穿着蓝色的皮上衣，三个人都肌肉 发达，尤其是那个男孩子。他们拍手鼓掌，然后就顺着一条打结的绳子爬上去，一 直爬到马戏场的顶篷。在高处他们开始腾空荡秋千，时而用手牵着，时而用脚钧着， 把男孩子像个球似地来回掷扔。我钦佩地对伊达说：“我喜欢当一个空中飞人…… 我真想在空中飞荡，然后用大腿夹住支架。”伊达像往常那样紧挨在我身边，以恭 维的口气回答我说：“关键在于练习……要是你好好练，你也会成功的。”旁边那 个金黄色头发的女人看了看我们，然后，低声地对她的伙伴说了些什么，他们两个 人都笑了起来。空中飞人表演完了，该是吸引人的头号节目：狮子。许多穿红皮夹 克的小伙子进来了，他们卷走刚才空中飞人表演用的地毯。他们把地毯扛走时，无 意中把一位小丑卷在地毯里；伊达看到那张涂满粉的脸从毯子里伸出来时，笑得差 点儿从座椅上栽下来。那些年轻人动作敏捷地在场地中央很快搭起一个镀镍的大笼 子，然后，随着一阵紧锣密鼓，从一道小门出现第一头狮子的金黄色脑袋。一共进 来5头狮子，加上一头看上去很厉害的母狮子，它一出场就咆哮起来。最后进来的是 驯狮人，他小小的个子，彬彬有礼，穿着带有金色胸饰钮的绿上衣，他开始向观众 频频鞠躬，一只手挥动着驯狮的鞭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根带个钩的棍棒，那棍棒类 似平时用来拉商店的金属卷门的。群狮咆哮着围绕着他转；他平静而面带微笑地鞠 躬；最后他转向狮群用钩子击打它们的臀部，强迫它们一个个依次爬上笼子里面的 一排很小的凳子。这些可怜的动物就蟋缩在那些适合让猫蹲的小板凳上，露出尖利 的牙齿咆哮着；当驯狮人正好走过去时，有几只狮子伸出一条腿蹬他，他转个身就 避开了；“哎，它们会吃了他，”伊达紧攥住我的胳膊悄声对我说。又是一阵紧锣 密鼓，驯狮人朝一头最老的狮子走去，它像是困倦了，没吼叫，向他张大了嘴，驯 狮人把脑袋伸进去，一连三次。当全场掌声雷动时，我对伊达说：“也许你不会相 信……我也能走进那个笼子，并把脑袋伸进狮子的嘴巴里去。”她紧挨着我十分赞 赏地说：“我知道你做得到。”听见我们这一席话，金黄色头发的女人和运动员似 的小伙子故意看着我们哈哈大笑起来。这一回我们不能装作不知道他们是在笑我们 了，伊达生气地悄声对我说：“他们在笑我们……你干吗不说他们是没教养的人呢？” 但是就在这时，铃声响了，观众都站了起来，狮子们低着头从原来的小门跑了出去。 上半场的演出结束了。 我们从马戏剧场出来时，那两个人走在我们前面；情绪激动的伊达不停地跟我 咕哝说：“你应该说他们是没教养的人……否则，你就是个胆小鬼。”而我在自尊 心的驱使下，就决定跟他们于。马戏团的场子外面，在帐篷后面有一个大棚子，马 戏团的动物都关在里面，买张门票就可以进去参观：一边是一排关着猛兽的大笼子， 另一边是斑马、大象和狗等驯良的动物，它们自由自在地在干草堆里活动。大棚子 里面黑洞洞的，我们进去后，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那两位正在那里看关在笼子里 的熊。金黄色头发的女人正探头在看蜷缩在那里的熊，那熊在安详地睡觉，毛茸茸 的脊背靠在笼子的铁条上，男的攥着她的一只胳膊。我径直向男的走去，镇定地对 他说：“您说句实话……刚才你们是不是在笑我们？” 他稍稍转过身来，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不，我们刚才是在笑一只想当牛的青 蛙。” “那末，我就是青蛙啦？” “先叫的母鸡生蛋了。” 伊达用一只手推我的胳膊，我提高嗓门回答说：“您知道您是什么东西吗？一 个愚蠢透顶的乡巴佬。” 他粗鲁地反驳道：“得了，连跳蚤也咳嗽。” 听他这么一说，女的哈哈大笑，恼羞成怒的伊达也插嘴说她：“没什么可笑的…… 而且，您这哪里是笑，明明是在向我丈夫献媚……您以为我没看见哪……您一直在 用胳膊蹭他。” 我惊讶之极，因为我并没有发现：那女的挨着我近，最多是肘关节碰着过我。 结果，那女人气愤地回答说：“我的姑娘，你是个白痴…・” “不，我不是白痴，我看见你在蹭他。” “可是，像你丈夫这样丑陋的人我怎么会对他感兴趣呢？”现在她鄙视地说： “要是我想蹭，就得去蹭一位真正的男子汉……这才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她一 面这样说着一面拉着她男朋友的胳膊，就像在香肠奶酪店里拿出一条火腿给顾客看 似的。“这样的胳膊我才愿意蹭呢……瞧这肌肉……瞧他多壮实。” 男的也挨近我，厉声地说：“够了……你们走开吧……这样对你们更好些。” “这是什么话？”我踮起脚尖想跟他的个头平齐，恼怒地大声喊道。 后来的场面令我一生难忘。他听完我的话，什么也没说，但后来，他突然托住 我的腋下把我像根细棍似地往上轻轻举起。我说过，在笼子那一边的干草堆里，有 驯良的动物。我们身后正好有大象的一家子：父亲，母亲和孩子。那小象尚年幼， 但个子跟一匹马一般大。可怜的动物呆在树荫底下，耳朵和象鼻子耷拉着，深褐色 的脊背一个挨着另一个。那位花花公子举着我，突然把我按在最小的那头象的脊背 上。小象以为该它出场了，就驮着我沿着笼子的小道小跑步。所有的人都逃跑了。 伊达在我后面奔跑着，叫喊着，而我骑着小象，本想揪住它的耳朵让它停下，但无 济于事，到了跑道的尽头，我滑了下来，摔在了地上，后脑部受了伤。后来发生的 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当场晕了过去，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急救站，伊达拉着 我的手坐在我身边。后来，等我感觉好一些后，我们没看后半场表演就回家了。 第二天，我对伊达说：“都是你的过错……是你让我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是 老几了……那个女人说的是实话：我是个丑陋的人。” 可是，伊达攥住我的胳膊望着我说：“你表现得很出色……他是害怕了，所以 才把你放在象背上……而你骑在象背上的样子真帅……可惜你摔了下来。” 真没有办法。在她眼里我是一种样子，在别人眼里我是另一种样子。可是，能 不能知道热恋中的女人眼里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