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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家 在台伯河彼岸的“马尔福里奥”饭馆,很有罗马的特色,打从开业到现在,生 意一直很兴隆。可我这个跑堂的头脑却像那又空荡又洪亮的海螺壳似的,里面的小 虫子不知死了多久了;当顾客向我要“西红柿酱拌面条”时,我的脑袋就忠实地回 响着“西红柿酱拌面条”;当顾客要“英国汤”时,我的脑袋就忠实地反映“英国 汤”,而没有别的。总而言之,我什么也不想,我彻里彻外地是个跑堂的,以致到 晚上,在我进人梦乡时,我脑袋里还不断地回响着我白天接收到的“西红柿酱拌面 条……英国汤”等不同的信息。我说过我脑袋空空的,但更确切地说也许是我的头 脑都冻成冰了,如同春天来自解冻的冰山上的湖水,在晨光下重新开始荡漾,在微 风吹拂下重又泛起碧波。总之,不管我的头脑怎么空荡,怎么冰冻了似的,我仍是 个完美的跑堂的,有一次,一个姑娘竟对她的伙伴指着我说:“哎,你瞧那边那个 跑堂的,一副跑堂的面孔……那个人只配当跑堂的……他死活就是个跑堂的……” 那么,跑堂的面孔该是什么样的呢?跑堂的人脸庞大凡都长得讨顾客们喜欢:他们 不是顾客那种面孔,那是不讨任何人喜欢的,要是他们想继续当跑堂的话,就得要 有一副当跑堂的面孔。整整一年,我什么也不想,听从客人的吩咐。即使有顾客粗 野地冲我喊:一你是白痴还是你存心?”的时候,我的头脑里也如实地反映:“你 是白痴还是你存心?”而没有别的。饭店的老板自然对我很满意。他甚至常对别的 跑堂说:“我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你们应该向阿尔福雷多学习……他从来很有分 寸……他是个真正的跑堂。” 一天晚上,就正像湖里的冰块在阳光下融化后重又变成了碧波荡漾的湖水似的。 一位上了年纪的顾客,一头灰白色的望发,像是洒了一头的白雪,邋里邋遢的,黑 黑的脸,他突然跟我过不去,也许他是为了在陪同他的那位姑娘面前显显威风,那 是个金黄色头发的姑娘,一个微不足道的打字员或是卖帽子的。那老头子总是什么 也不满意,当我把他订的菜端给他时,他就破口大骂:“这是什么东西?……我们 这是在哪儿啊?我把所有的饭菜泼撒在你们脸上,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他毫无 道理,他要的是牛尾,我把牛尾端给他了。不过,这一回,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头脑 里就回荡他的话语,我竟然自言自语地说:“瞧这个混蛋,一副无赖相。”那算不 上什么了不起的想法,这我承认,不过,自从我在那家饭店当跑堂以来,我是第一 次那么想。然后我就去厨房换菜,我又给他端上来两份烤小羊肉。我心里又想: “吃去吧……噎死你。”你们大概也注意到了,这是我第二次那么想了,但终究只 是一种想法。 打从那天晚上以后,我开始有想法了,我是说我在做一件事的时候,就开始想 另一件事,而且,我想,那就叫做有想法。譬如,当我谦卑讨好地问顾客:“先生 们要吃些什么?”时,心里却想:“瞧那个人的脖子真长……简直像只鹅。”或是 当我关切地问道:“太太,要奶酪吗?”心里却想着:“你嘴上有胡须,我的美人…… 你用了褪色剂,但仍然看得见。”我头脑里常常涌现各种吓唬人的咒语和骂人的脏 话:“白痴,呆子,饿死鬼,割了你的舌头,让你的家人统统都死光了”等等,不 一而足。这些话语就像豆子在锅里煮似的,不断地在我脑海里盘旋翻腾。最后,我 终于发现我对嘴里说的话在脑子里下结论,当我嘴里问着:“您要点儿油和柠檬吗?” 而我心里却想:“瞧你一副白痴相。”或者我嘴里问着:“您熟悉我们的风味佳肴 吗?”结果心里却想:“东西不好,价格昂贵。”可如今,这些话不再是反映在头 脑里,却用嘴唇表达出来,尽管声音很低,低得让人听不见。总之,我说出来了, 尽管异常谨慎。好了,我们综述一番:起先,我压根儿不想,后来,我开始有想法 了,现在我不仅有想法,而且还说出来了。 我第一次是怎么说的,如今我还记忆犹新。那是一个星期六晚上,一对来过周 末的夫妇坐在我照管的一张桌子旁:女的浓妆艳抹,金黄色的头发像是染的,个子 高高的,体态丰满,香气扑鼻;男的也是金黄色的头发,红红的脸,尖瘦的鼻子, 卷头发,矮个子,宽肩膀,穿一身深蓝色,可鞋子是黄色的。她大概是北方人;而 他的口音像维泰尔博一带的人;他拿过菜谱来像读一份战书似的,板着脸看了很久, 犹豫不决。然后,他给自己点的都是营养丰富的东西:肉酱、鸡蛋、黄油拌面条, 小羊肉加土豆,野味和沙丁鱼。而她点的饭菜都很轻淡可口。我把他们点的菜都写 在了小本子上,并转身朝厨房走去。当我转身走时,情不自禁地朝那个男人扫了一 眼,我发现,我的嘴唇在哺哺低语,但听得很清楚:“瞧这副蠢相。”他全神贯注 地在看菜谱,没听见;但是她跟所有的女人一样,听觉灵敏,从坐椅上腾地惊跳起 来,瞪大眼睛看了看我:她听见了。我走到厨房,声嘶力竭地喊道:“一碗清炖肉 汤,一盘肉酱、鸡蛋、黄油拌面条。”然后,我仍回去站在离他们不远的靠墙的位 置那儿。现在,那个女人就一个劲儿地笑个没完,手捂着胸口,笑得满脸通红;而 男的生气地俯身凑近她:他肯定是问她为什么这么笑,但她摇着头,用手捂着胸口 还是一个劲儿地笑。她终于稍稍平静了些,就凑近男人,指着我跟他说了些什么。 他转过身来,打量我一番。我假装看着别的地方,然后,又望着他们,只见她又大 笑起来,而他却低着头盯着我看,犹如一头准备冲撞过来的山羊,两只眼睛可怕极 了。最后他喊我:“跑堂。”她不再笑了,而我不慌不忙地走近他们。我走过去时, 虽然心里有点怕,但嘴里不知不觉地又哺哺自语地认定说:“对,真是一副台相。” 然后,我就走到他们面前,嘴里说了声“请吩咐”,他抬头看我,威胁地说道: “跑堂的,刚才您对我作了一个评价。”我装出不知所云的样子:“评价……我不 明白。”“对,您作了一个评价……太太听见了。”“太太没听清吧。”“太太听 得非常清楚。”“我不明白……也许先生不想吃面条了……我们可以换。”“跑堂 的,您对我作了个评价,这您心里清楚……”这时候,女人低下头,并请求说: “瞧你,最好还是算了。”于是他说:“您把经理叫来。”我鞠了个躬,就去叫经 理。经理来了,他听了那人的陈述,就跟他谈了又谈,说了又说,此时那女人又一 个劲儿地笑,男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然后,经理走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现 在,你去伺候他们,行了……不过,要是再出现类似这样的事,你就得被解雇。” “可我……”“别吭声……快去!”就这样,我默默地伺候着他们,但是,那个女 的在席间仍笑个不停,而男的几乎没碰吃的东西。最后,他们没吃水果,也没留小 费,就走了。但是那个女的甚至到了饭馆门口还在笑。 mpanel(1); 打从那次以后,我非但没有改正,反而越演越劣。现在,我干脆就说出口来, 不再想了。在顾客少的日子里,没事干的跑堂都站在桌子周围或靠墙呆着,我就自 动着嘴唇前南自语地说个不停,别人发现了,笑着问我:“怎么,莫非你在祈祷? 你在背诵玫瑰经吗?”不,我并没有在祈祷,也没在背诵玫瑰经,而是看一个五口 之家来饭馆就餐,父亲、母亲和三个小孩子,我哺哺自语道:“他不想花钱,因为 他不是吝啬就是真的没钱,而她却是个傻瓜,心血来潮,什么贵订什么;时鲜的水 果蔬菜、龙虾、蘑菇、甜食……他沉着脸,强压着怒火……她存必使坏,看他不高 兴就得意……加上孩子们又撒娇,他一时真难以应付。”或者,我端详着脑门上长 着一个肉赘的一位顾客的脸:“瞧这个人脑门上像长着个大土豆似的……抚摸它时 觉得它那么大,一定感觉很奇怪……那他怎么戴帽子呢?……是不是把帽子扣在那 肉赘子上,还是把帽子扣在后脑勺上露出那肉疙瘩?”总之,我自言自语的,而我 自言自语越多,跟别人说话就越少。这样,饭店老板就不再把我当作榜样,反而斜 眼看着我。我想他会以为我有点疯了。总之,他是等一有机会就撵我走。 机会来了。一天晚上,饭店只坐了一半人,台伯河彼岸的乐队对着空寂的桌子 正在演奏着:“心与灵”,我冲着一张留着十个座位的桌子又伸懒腰又打哈欠。订 了座儿的顾客没来,不过,我知道他们是谁,并不期望有什么好事会轮到我。他们 终于来了,走进那间灯火辉煌的大屋子,穿着晚礼服的女士们情绪激动,回过头去 风趣地大声说话,穿着一身深蓝色时装的男士们跟随着她们,他们双手插在口袋里, 挺着肚子,无精打采,志得意满的样子。这就是人们所称之为的上等人,真的,有 一次我听到一位顾客看着他们说道:“你看见了吗?今晚我们有上等客人。”可是, 不管他们是美是丑,我可看不惯他们,理由很多:首先他们对我不用尊称:“你给 我拿一把椅子来……你把菜谱给我……你做这个,你做那个,你快一点。”他们像 对兄弟那样称呼我,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谁的兄弟,更不用说当他们的兄弟了。 真是这样,他们对谁都不用尊称,对别的跑堂甚至对老板也都如此,即使称上帝他 们也不用尊称,这我管不着,但对我可不能不用尊称。他们进来了,头一件事,安 排座位时就开始热闹了:“朱丽雅坐那儿,法布里齐奥坐这儿,罗伦佐挨着我坐, 彼德罗我要,乔瓦娜坐在我们两个中间,玛丽莎坐在首席。”就像上帝的安排似的, 每个人终于都各就各位了,于是我拿着菜谱走到跟前去,把菜谱给了坐在首席位子 上的一位肥胖秃顶的客人,他目光呆滞,鹰钩鼻子,白白的颈脖像是抹上了滑石粉。 他接过菜谱,随意翻阅起来:“那么,你们想吃些什么呢?”我脑子里还在想着没 有用尊称称呼我的事,就哺哺自语地:“葬死人的,”但幸好他没听见,因为其他 人围绕着菜谱正吵吵嚷嚷地大声喧闹着。有的想吃面条,有的想吃冷盘,有的想吃 罗马风味,有的不想吃罗马风味,有的要红葡萄酒,有的要白葡萄酒。特别是女士 们叽叽喳喳的,就像关在一个鸡舍里的许多母鸡在睡觉前要抖落身上的虱子似的。 我俯身弯腰站在他后面时,不禁自言自语道:“瞧瞧这些母鸡。” 他大概是听见了,因为他惊讶地问道:“你说什么?……母鸡?” “对,”我解释说,“有炖母鸡。” “什么炖鸡,”其中的一位喊叫道,“我们想吃罗马风味菜:裹肠蚕豆。” “可是,什么叫裹肠蚕豆?” “裹肠嘛,”那位读菜谱的人说,“就是裹着还未吃过草尚在吃奶的小牛的内 肠,连里面的东西,包括粪便一起煮……” “粪便……哎哟,太可怕了。” “你们这种人就配吃这个,”弯着腰听候吩咐的我心里想,或者说,是在自言 自语。 这一回他是听见什么了,因为他几乎难以相信地问:“什么?” “我没有说话。” “你说话了,你是说了什么了,”他坚定地说道,但还是没有动怒。但不知怎 么,这时不仅那张饭桌上鸦雀无声,整个饭店都一片寂静。正巧,甚至连乐队都停 止了演奏。在寂静中,我听见自己低声地然而却很清楚地说着:“都不用尊称…… 葬死人的。” 他立刻暴跳如雷:“说我是葬死人的……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吗?” “我什么也没说呀。” “骂我是葬死人的……无赖、混蛋、流氓,现在由我来教训教训你。”这时他 已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使劲地朝墙壁上撞我。坐在那张桌子旁的那些人 也都站了起来,有的竭力说好话,有的训斥我。整个饭店的人都朝我们这里看。我 也激动了,用手推开他说:“我什么也没说,别动手打人。” “哼,你什么也没说?……你什么也没说?” “我什么也没说,”我挣脱开身子坚持说。然后,声音更低地说道:“葬死人 的。” 就这样,我又第二次说走了嘴。幸好经理跑来了,他像芦苇那么柔顺,像蛇那 样轻巧献媚。“对不起,勋爵先生……对不起,对不起。”勋爵像只火鸡似地吼叫 着:“我要把他的脸劈了。”最后,经理拉着我的一只胳膊说:“你跟我来。” 他也不用尊称叫我。当我们穿过厅堂时,全饭店的人都站起来看热闹,我又脱 口而出地说:“这又是个葬死人的,不用尊称叫我。”他当时没说什么;但当我们 到了厨房时,他关起门来冲着我吼:“好啊,你骂顾客是葬死人的……现在你也这 样骂我了?” “可我什么都没说……葬死人的。” “你还犟嘴……你自己才是葬死人的呢,我可爱的伙计……你走吧……你立刻 就给我走人。” “好吧……我走……葬死人的。” 总之,我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动着,我无法阻止它。到了大街上,我几乎是大声 抗议地说:“他们都不用尊称叫我……好像我们是亲兄弟似的……谁见过他们,谁 认得他们……为什么他们不保持应有的距离?” 这时,一位警察见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话,就走近了我,并询问道:“你喝 多了吧……那酒怎么样?可口的还是干涩的?……你走远点,滚开……你不能呆在 这里。” “谁喝酒啦?”我抗议道。尔后,我的嘴巴里又冒出那句话来,就是为了那句 话,我被人驱逐出“马尔福里奥”饭店。我真想像逮捉从帽子里逃出来的蝴蝶那样 逮住那句话。可是已经脱口而出了,如今已无法挽回了。结果是:犯伤害警察罪被 捕,在拘留所关了一夜,受到起诉,被判缓期处置。走出拘留所后,我发现自己的 头脑重又冻结了。我晕晕乎乎地穿过了维多里奥桥旁边的大街时,一辆小汽车差点 把我撞倒了。当我还全身哆嗦时,司机很不满意地伸出头来朝我吼道:“醉生梦死!” 我望着他远去,同时,我头脑里像一年前那样忠实地回响着那司机的话:“醉生梦 死……醉生梦死……醉生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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