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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角 那年冬天,为了不错过任何就业的机会,我开始在几家饭店为我的一位唱歌的 朋友弹吉他。我的那位朋友叫米洛内,别人给了他一个“教授”的雅号,因为过去 他曾教过瑞典体操。他是个50上下的大个子,体形方正但算不上胖,他一脸凶相,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时,粗壮结实的身躯压得椅子吱咯作响。我弹我的吉他,一本正 经地几乎一动也不动,低着眼睛,因为我是个艺术家,不是小丑;小丑的角色由米 洛内来扮演。一开始他似乎随意地靠着墙直立着,小帽子压到眼睛,大拇指搁在腋 下,肚子鼓突在裤子外面,裤腰带系在肚子下面:活像一个醉鬼对着月亮唱歌。然 后,他慢慢地兴奋起来,尽管没有正经唱,因为他既没有嗓子又没有乐感,结果只 是出洋相,或者确切地说是当丑角。唱抒情歌曲,就是那些通常能打动人催人泪下 的有名的抒情歌曲是他的拿手好戏;可是,从他嘴里唱出来的那些歌可感动不了人, 只能逗人发笑,因为他善于按他的方式把歌曲唱得十分可笑,这委实令人可叹又可 悲。我不知道他那个人是怎么啦:也许他年轻时有个女人对不起他;或者他生来就 是这个样子,生就一种这样的性格,把糟践美好的东西当作乐趣;实际上他并不是 一位性格演员;不,他把愤恨倾注在其中,当他吃东西的时候,人们必须要有绝对 的迟钝才会不发现他并不可笑,而只是可怜。尤其在他做一些小动作、做怪相和学 女人扭怩作态时,他得超越自我。一个女人能做什么呢?做出献媚的微笑?而他却 从帽檐下露出一种妓女似的嗤笑。人说女人会扭屁股?于是他就撅着像口袋那样又 方又大的屁股,跳起扭屁股舞。女人会用娇滴滴的声音说话?于是他就抿着嘴,细 声细气地挤出一种清脆甜蜜的声音,听了简直令人作呕。总之,他没有分寸,总做 过头。他变得淫秽下流,俗不可耐。以致我时常为他感到无地自容,因为弹弹吉他 给一位歌唱家伴奏是一回事,可帮一个小丑拉场子是另一回事。而且我记得不久以 前为一位很棒的艺术家弹吉他作伴奏,唱的也是同样那些歌曲,可人家唱得真好; 看着这些歌曲给糟践成这样面目全非,不成样子,我心里好难过。有一次,我们从 一家饭馆出来到另一家饭馆去的路上,我对他说了这种感受。“可是,女人们给了 你什么?”通常他演完小丑后总是心不在焉,心情忧郁,好像脑袋里在想什么事似 的。“我从女人们身上可没得到过什么。”“我这样说,”我解释说,“是因为你 特别喜欢这样戏弄她们似的。”这次他没回答,话就到此为止了。 要是无利可图,我早就离开他不干了;因为他那么庸俗下流的表演还真来钱, 比为那些唱高雅歌曲的艺术家们伴奏挣的钱多,说来似乎不可思议。我们主要在那 些低档次的饭店里转,就是那些下等饭铺里,很随便,但很亲切,人们去那里饱餐 一顿后,寻欢作乐一番。当我们一进饭馆的门,我就默默地从袋子里取出吉他,这 时从那些挤满人群的桌子旁就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哦,教授……教授来了……到 这里来,教授。”不知所措的米洛内丑态百出地向众人献媚奉承地出场说:“多多 关照。”他装模作样说的那句“多多关照”就已经那样滑稽可笑,逗得大家都哈哈 大笑起来。这时西红柿酱拌面端上来了;当店主忙着张罗伺候顾客时,米洛内沙哑 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宣布说:“我给大家唱一支动人的小曲:当罗西娜从乡间出来时…… 我扮演罗西娜。”你们可以想象一下在场那些人的样子:看他像平时那样插科打浑 庸俗下流地扮演着罗西娜,一个个都着了迷似的,甚至从盘子上叉起面条悬在嘴边 都不往嘴里放。他们可不是宰牛羊猪狗的屠夫,或者类似那样的人,他们都是些衣 冠楚楚的先生,穿着深蓝色上衣,油头粉面,领带上别着珍珠;那些穿着裘皮大衣 的女士们个个都珠光宝气,高贵典雅。当米洛内扮演小丑时,他们交头接耳地说: “了不起……真了不起;”或者,有人会突然惊呼起来:“拜托了,你们可别到处 去说我们发现了他……否则就会坏事了。”米洛内在俗不可耐的表演过程中,为了 使他扮演的那个角色更可笑,甚至还在唱一支歌时用嘴巴学着某种我无法明言的声 音。可是,你能相信吗?正是那些卖弄风姿的可爱的贵妇们不断地让他一再重演的。 应该说,兴许米洛内看到自己博得众人喝彩而飘飘然了。他住在齐马拉大街上 一个女裁缝家的一间又黑又潮湿的配有家具的房间里。如今,每当我到他住处去接 他时,他总是对着镜子在排练新的粗俗的动作和庸俗的花样。他那么认真,好像大 演员在准备演出似的;而我坐在床上,看着他对着五斗柜的镜子扭动肚子跳舞时, 我有时不禁自问,他是不是有点疯了。“现在是不是该创造一些高雅美好的东西了?” 有一天我问他说。可他回答我说:“瞧你,什么也不懂……人在吃饭时想开怀大笑, 而不是受感动……而我,”他恶狠狠地补充说,“就是让他们笑。”过了一段时间 以后,为了演得更出色,他想出了新主意,把女人用的衣物如一顶小帽,一条围巾, 一条裙子等放在一只手提箱里带着,当场更衣穿戴,使他的滑稽模仿更具有喜剧性。 他有这种化装成女人的癖好。见到他这样戴着压到齐眼睛的小帽子,穿着裤子,腰 部系着小裙子扭着,我说不出多别扭。最后,他实在使不出别的花招来了,竟然还 想让我也边弹拨吉他的琴弦边演小丑。这一回我可拒绝了。 mpanel(1); 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从晚上八点到半夜,我们能转多少家饭馆就转多少 家。按照不同的日子,我们分别到不同的一些饭馆去:有时候去西班牙广场上的一 些饭馆;有时候去威尼斯广场上的一些饭馆;有时候去台伯河彼岸的一些饭馆;有 时候到车站附近的一些饭馆。从一家饭馆到另一家饭馆来回跑的路上,我们都不说 话: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知心话可说。然后,我闷头抽烟,他门头喝酒。下午,米洛 内在镜子面前排练;我不是睡觉,就是去电影院。 一天晚上,刮着凛冽的寒风,在台伯河的彼岸转遍了以后,我们走进了马斯泰 广场后面的一家饭馆,与其说是为了演奏,还不如说是想进去暖和暖和。那饭馆结 构狭长,简直像是一条走廊,桌子都靠墙排列着,围着桌子坐着的多半是穷人,他 们喝着饭馆的葡萄酒,吃着自己带来的包在报纸里的食物。我不知道为什么米洛内 会到那种饭馆里去表演,不可能是为了赚钱,只能是出于虚荣心。他选了一支最动 听的歌曲,按老习惯插科打浑竭尽丑化的能事,又做鬼脸,又扭怩作态。对他的演 出,人们报以稀稀落落的掌声,后来,从一张桌子旁传来了一个声音:一现在我给 你们唱支歌。” 我转过身去,看见一位金黄色头发的小伙子向前走来,他穿着一身机械工的工 作服,长得很漂亮,跟小天使似的,他以愤怒的目光看着米洛内,好像想把他吃了 似的。“你起个音,”他以权威的口气说,“从头开始。”惊恐的米洛内假装自己 累了,倒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上。小伙子给我作手势起音,然后就唱了起来。我 不是说他唱得跟歌唱家那么好,但他唱得很有感情,声音洪亮而又平稳,总之,按 照歌曲本身的要求该怎么唱他就怎么唱了。另外,正像我所说的,他一头金黄色的 卷发,长得很帅,相比之下,米洛内显得是那么愚笨和可怜。小伙子对着整个饭店 里的人唱,眼睛看着坐在一张桌子旁的一位姑娘,好像就是为她唱似的。他唱完之 后,伸手朝米洛内做了个动作.好像在说:“该这么唱才对。”他回到姑娘等着他 的那张桌子旁,那姑娘当即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说真的,饭馆里响起的掌声还不 如米洛内赢得的多,所有的人都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他要劳神去唱。但我是明白了; 这一回,米洛内也明白了。 当我在替小伙子伴奏时,我不时地望望米洛内;我见他多次用手抚摸自己的脸, 并拂开耷拉到前额上的头发,就像困得支撑不住了似的。但他掩饰不住那种痛苦的 表情,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小伙子每唱一段,似乎他的痛苦也增添一分。最后 他伸着懒腰站起身来,装着想打哈欠似的,说:“现在该去睡觉了……我困了……” 我们在马路的一个拐角分了手,跟以往一样约定在第二天见面。那天夜里发生 的事,我第二天又重新回顾了一番;但只是一些推测。我说过,原来米洛内忘乎所 以,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但实际上他只是一个在人们进餐时逗人乐的一 个小丑而已。那位一头金黄色头发穿工作服的小伙子用他的行动给了他当头一棒。 我想,当小伙子在那里唱歌时,他突然看到了真实的自己,而不是原先他所以为的 自己:一个50上下的大个子男人,扮演妖形怪状的女人,娇滴滴地演唱(娇美的德 莱莎)。但我也想他应该明白他原本就不会唱歌,尽管他是破釜沉舟地干了。总之, 他只会逗人乐;他只能以百般丑化某些美好东西来逗人乐。而凑巧的是这些美好的 东西正是他生活中永远没能得到过的。 不过,我说了,那只是一些推测。当然,把房子出租给他的女裁缝第二天发现 他在窗口和窗帘之间上吊死了,就在平时挂着金丝雀鸟笼的地方。是一些过路人发 现的,他们走过齐马拉大街时,透过玻璃窗,见到悬空晃动着的大腿和双脚。就像 所有自杀的人一样,他把门倒锁上而且用那个带镜子的五斗柜顶住门;也许,他像 平时排练角色时一样,他还想看看自己把绳子套在脖子上时的模样。最后,人们不 得不破门而人,镜子倒在地上摔碎了。人们把他运往维拉诺公墓,我是唯一为他送 葬的人,不过这回我没带吉他。女裁缝赔了一面镜子,不过她把那条绳子分好几段 卖掉已颇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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