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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   波尔多隆戈内是一座屹立在海边悬崖之巅的古老的城堡。我离开那儿的那天, 正好刮西南风,顶着风走路都喘不过气来,万里晴空下阳光耀眼。也许是因为那西 南风,也许是因为那阳光,也许是因为我获得自由后的激动心情,我感到有点晕晕 乎乎的。当我走过院子时,看见监狱长在阳光下正与一个看守在说话,我情不自禁 地喊道:“再见了,监狱长先生。”可我立刻自悔失言,因为我明白不该说那声 “再见”:那样说似乎意味着我还想再回监狱来似的,或者我深信自己肯定要回来 似的。监狱长是个好人,他笑了笑,对我作了一个告别的手势,并当即纠正我说: “你是想说:永别了。”于是我重复道:“对,永别了,监狱长先生。”可如今为 时已晚;傻话都已说在头里,已无法挽回了。   整个旅途中,我的耳边都不断地回响着“再见”那两个字,当我到了罗马回到 家时,仍忘不了它。也许是我所受到的款待使我老想着我说过的“再见”那两个字: 妈妈当然很亲切,可别人对我的态度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得多。我兄弟是个没头脑的 小伙子,他正要出去踢足球,只匆匆地跟我打了个招呼:“哦,再见,鲁道尔夫。” 我那位打扮得妖形怪状的妹妹甚至从房间里跑出来,大喊大叫地说,要是我在家里 住下,她就走。至于我那位不爱说话的父亲,只是提醒我说,木匠铺里的位置没人 占去;要是我愿意,当天就可以开始干活。总之,家里的人都走掉了,只留下我跟 我妈妈。妈妈在厨房洗午餐用过的碗碟。她小小的个儿,穿着破旧的衣服,直立在 洗碗池前面,一头蓬乱的银发,双脚因为患风湿病套着一双毛绒绒的大拖鞋,她一 面刷洗餐具,一面喋喋不休地教训我,说实在的,虽然她是出于好意,但对于我来 说,她的训导比我妹妹的尖叫,比兄弟和父亲的冷淡更让人受不了。她对我说什么 呢?都是所有的妈妈训诫孩子的那老一套,根本不考虑当初我是事出有因的卜我伤 害了他人是为了自卫,要是没有古列尔莫作伪证,我在法庭上是说得清楚的。“我 的好儿子,你看,好逞强给你带来了多大的祸害?你就听妈一句话,妈妈是世上唯 一疼爱你的人,你不在家时妈的痛苦胜过受苦受难的圣母,你听我的话,以后就别 再那么逞强了,生活中宁愿忍受一百次他人的欺侮也不能逞强一次……动刀子伤人 就会死在刀下,这你不知道吗?即使你有理,但你使用了暴力,有理也变成无理了…… 人们对耶稣施行暴虐,把他钉上十字架,可他原谅了他所有的敌人……你能不能比 耶稣做得更好呢?”都是些诸如此类的话。我能对她说什么呢?说她说的不对?说 是别人对我蛮横无理?说一切过错就在古列尔莫这个混蛋?说应该让另一个人去蹲 监狱?最后,弄得我没办法,只好站起身走开。   我本可以去圣特奥多罗大街的木匠铺,我父亲和其他一些工人在那里等我。但 让我在出狱的当天,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马上就把制服脱下来,穿上沾满油 斑和黏胶的工作服,就像两年前似的,我可不干。再说,我想无忧无虑地享受一下 自由;重新好好看看罗马,考虑考虑我眼下的处境。于是,我决定那天自己去散散 步,第二天早晨再开始干活。我们住在朱利亚大街那边。我走出家门。信步往加里 波第大桥走去。   我在监狱时曾想过,一旦获得自由重新回到罗马时,至少开始几天,重新看到 一切事物时会觉得很特别:那么赏心悦目,那么新鲜,那么美好,那么诱人。但实 际上却并非如此,似乎我没有在波尔多隆戈内呆多久,而像是在拉第斯波利的海滨 浴场度了几天假刚刚回来似的。那天,罗马刮着西南风,天气阴沉,天色像一块脏 抹布,空气沉闷,甚至在石头房子里呆着都感到疲乏。我漫步在街上,发现一切还 跟以前一样,老样子,没什么新鲜的,也没什么欢乐:散落在街巷角落的纸包周围 的猫儿;用干树权搭起来的公共小便池;写在墙上的“打倒”和“万岁”等标语; 叉着大腿在店铺外面聊天的女人们;台阶上坐着瞎子或残疾人的教堂;装着无花果 干和柑桔的小推车;销售登满美国女明星照片的杂志的卖报人。我觉得行走在街上 的人们的脸庞都那么难看:有的鼻子太长,有的嘴歪,有的眼圈发青,有的面颊松 弛。总之,罗马还是原来的罗马,罗马人还是原来的罗马人:跟我离开的时候所见 到的别无二致。行至加里波第大桥后,我靠在栏杆上望着台伯河:它还是原来那样 亮灿灿、满满的、黄黄的,河上停泊着划艇协会的木筏,穿着短裤权的胖子在练习 划桨,总有无所事事的闲人看热闹。为使自己振作起来,我穿过大桥,到台伯河对 岸的钦奎胡同里的一家饭馆去。饭馆老板季吉是在我世上唯一的朋友。我说过,我 去那里是为了使自己振作起来;而实际上离那饭馆不远的磨刀人古列尔莫的店铺对 我也颇有吸引力。确实是这样,当我从远处看到那店铺时,我就气上心头:我先是 很激动,然后,全身像凝固了似的,似乎要晕过去了。 mpanel(1);   我走进饭馆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我走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并轻 轻地叫了声正坐在柜台后面读报的季吉。他走了过来,当他认出是我时,就本能地 拥抱了我,一再地说能重新见到我太高兴了;而我却感到很伤感,因为除了妈妈, 他是第一个对我回来表示出几分温情的人。我满眼泪水,有气无力地坐下,而他在 寒暄几句后就说开了:“鲁道尔夫,知道是谁告诉我你要出来了?哦,对了,是古 列尔莫。”我什么也没说,但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很不平静。季吉接着说道: “谁知道他是怎么得知的……当然,他来告诉我时脸色真难看……他害怕:看得出 来。”我连眼皮也不抬,说道:“他怕什么?莫非他没说实话?他不是尽了做证人 的责任了吗?再说,不是有宪兵们保护他吗?”季吉拍了拍我的肩膀:“鲁道尔夫, 你还是那脾气,你一点儿都没改……是呀,他害怕,因为他了解你的性格……他说 他以为不会加害于你的:他们威胁逼迫他说出实情,他就照实说了。”我没吭声; 而过了一会儿,季吉又说道:“看着你跟古列尔莫两个人成了死对头,我心里特别 不好受,你知道吗?你说,你要不要我去跟他说你不恨他,说你已经宽恕他了?” 我这才开始明白他想达到什么目的,于是我说:“你什么也别跟他说。”他小心翼 翼地询问着:“为什么?。你还恨他吗?都过了那么长时间了呀?”“时间是不存 在的,”我说道,“今天我回到罗马,可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感情上受到的伤 害时间是磨灭不了的。”“算了,”他坚持说,“算了,你不该这么死心眼……与 你有何相干?……你知不知道人们唱的歌词: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该经历的也经历 了,让我们把过去忘了吧;听我一句话,把过去忘了,我们喝一杯。”我回答说: “喝酒管喝酒,没说的:给我来半升……要干葡萄酒。”我说话口气严肃,于是他 不再固执己见,站起身来取酒去了。   不过,当他拿了酒回来时,不愿马上给我斟酒,而是把酒壶放在一边,好像要 跟我谈什么条件似的,严肃地问道:“鲁道尔夫,你不会干什么傻事吧?”我回答 说:“倒酒,你别担心。一他还不放心:“你可得好好想一想:古列尔莫是个可怜 的人,他有家,有妻子,还有四个孩子,得理解他的难处。”我再次说道:“你倒 酒呀……你别管我的闲事。”这回他倒酒了,但动作很慢,总看着我。我对他说: “你去拿个杯子来……我们一起喝……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真正的朋友。”他 立即接受邀请,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坐了下来,又说起来:“正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我就得设身处地地为你着想:要是我,就去古列尔莫那里,坦然地对他说:过去的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像兄弟般的握手言和,往后这事就不再谈了。”他把酒杯举 到唇边,两眼盯着我看。我回答说:“亲兄弟反目成仇……你知不知道这句成语?” 这时候,进来了两位顾客,他一口气喝下那杯酒后,就走开了。   我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地喝着那半升酒。得知古列尔莫心里害怕,令我心情很不 平静,而且在我心里燃起一种莫名的怒火。“胆小鬼,害怕了,”我想;我使劲地 攥着厚玻璃杯,就像是掐着古列尔莫的脖子一样。我心里想,他真是个懦夫,作了 伪证害我白蹲了两年监狱,现在又托季吉来说情,让我宽恕他。我就这样喝完了半 升酒,后来又要了半升。季青把酒给我端来,说:“你觉得好些了吗?想通了吗?” 我回答说:“觉得好多了,也想通了。”他看了看我,给我斟上了酒。“这些事情 上需要三思而行……千万不要感情用事……你是站在有理的一方,可正因为如此, 你得表现得大度些。”我不禁挖苦地揭穿他:“古列尔莫关照过你了吧?”他并没 有生气,诚恳地回答说:“什么关照不关照的,你们俩都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 们和好……无非是为了这个。”   我又喝了起来,也许是因为酒的作用,我的思绪从古列尔莫转到我自己身上, 开始回顾这两年之内我所经历过的一切,重又回味自己所经受过的痛苦,又想起他 们对我的种种欺压;我两眼泪水汪汪,怜悯自己的不幸遭遇,同时,也怜悯所有的 人。我跟很多人一样,跟所有的人一样,因时运不济倒了霉;古列尔莫也是个不幸 的人;季吉也是个不幸的人;我父亲,我兄弟,我妹妹,我母亲,都是不幸的人: 人人都不幸。现在我以新的眼光来看古列尔莫了,而且慢慢地我深信季吉也许是有 道理的:我应该大度些,宽恕他。一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比以往更加自爱了;我 很高兴自己能这样想,因为,虽然我几乎已深信宽恕比报复要好,不过,要是我心 里不服,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不过,现在我担心这种好的冲动兆头立刻会消逝; 我懂得我得说干就干。第二个半升的酒喝完后,我就喊道:“季吉,你来一下。”   他走了过来,我马上对他说:“季吉,你说得对,我想通了,要是你愿意,我 已准备好了,我们一起去古列尔莫那里。”他回答说:“我不是早对你说了?好好 想一想,喝点好酒,心就开窍。”我什么也没说,突然,我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重又看到自己在波尔多隆戈内监狱的工厂里,穿着囚犯的号衣,专心志致地在那 里刨那些用来做棺材的木板。监狱里人人都干活,波尔托菲拉尤和埃尔巴一带乡镇 死人用的棺材都是从监狱的木工作坊里出来的。我含着眼泪,回想起自己在做这些 棺材的时候,还常常想到其中的一个会不会就是我的。这时,季吉用手拍着我的肩 膀,一再地说:“来,别再想它了,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 补充说:“那么,我们这就去古列尔莫那儿;你们握手言和,仍然是朋友,然后, 你们到我这里来喝一杯和解酒。”我擦干了眼泪,说道:“我们去古列尔莫那儿。”   季吉走出饭馆,我跟着他。我们走了50米光景,在马路的另一边,我看到磨刀 的铺子就在面包店和大理石工匠的铺子中间。古列尔莫也没有变:小个子,灰白的 头发,又胖又秃,那张献媚奉承的脸既像犹大又像圣器管理人,我一眼就认出他来 了,他侧身直立在铺子里,正专心地在磨刀。他全神贯注地在磨他那把刀的刀刃, 沾着水在磨刀石上翻来覆去地磨,都没看见我们进来。我一见到他,就怒火中烧; 我明白我是无法按照季吉的意愿去跟他握手言和的:在拥抱他时,我会克制不住把 他的一只耳朵咬下来的。然而,季吉满心欢喜地说:“古列尔莫,鲁道尔夫来跟你 握手言和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他转过身来,我见他脸一沉,像是想到店 铺后面躲起来似的。可季吉还一个劲儿鼓励我们:“来……你们相互拥抱一下,既 往不咎了。”可我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两眼发黑。我大声喊道:“胆小鬼,你把 我给毁了。”于是,我向他扑过去,想抓住他的颈脖。他真胆小怕死,大叫一声, 就逃到店铺后头去了。他真不该那样,因为一见到那摆满刀子的架子,即使是个圣 人也会受到诱惑。而我多年来就盼着这一刻的到来。季吉叫喊着:“鲁道尔夫,住 手……你们制止他。”当古列尔莫的喉部给掐住时,他像头猪似的吼叫着;我从那 么多的刀子中抽出了一把,朝他猛扎过去。我本想刺中他的背部,可他转身躲闪, 就刺中了他的上胸部。当我举起刀正想再给他一下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而后 就在店铺外我被四周呼喊的人们团团围住,在一片吵嚷声中,人们想猛揍我的脸和 肩背。   “再见了。”我出波尔多隆戈内的监狱时曾对监狱长这样道别,而就在同一天 晚上,我跟另外三个人又进了雷基那・科埃利的一间牢房。为了发泄,我把事情叙 述了一遍,其中的一位好像知道详情似的提示说:“亲爱的兄弟,当初你说‘再见’ 时,是你的下意识在启示你这么说……你当时就预感到你会这么做的。”也许他说 对了,尽管他说话都很费劲,却知道什么是下意识。不过,反正我是又进去了,这 回我可是得跟自由告别,说“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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