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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三章 埃伦。杰斯特罗刚跟着娜塔丽登上木头跳板要走进火车,遣送组里一个热心的 犹太人从人堆里挤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拉住了他。 “杰斯特罗博士,您到前面去乘那一列客车。” “我还是跟我侄女在一起吧。” “别推啦,这样对您没好处。到指定您去的地方,快走。” 一路上党卫军都用村话大声辱骂恫吓,用粗棍子抽打那些被遣送的人。犹太人 惊慌失措,拥上跳板,往运牲口的车里挤,手里拖着箱子、包袱、口袋和哭哭啼啼 的孩子。娜塔丽赶紧在埃伦胡子拉茬的颊上吻了一下。他用意第绪语说了一句“振 作起精神来”,娜塔丽在德国人的喊叫声中也没听真。挤过来的人群把他们冲散了。 争先恐后的人群,簇拥着娜塔丽挤进了那一列阴暗的车,一刹那那种牛棚里的 气味使她回忆起情景与此很不调和的童年时代的夏天。大伙忿怒地叫喊,猛力地推 着、拉着,去争夺沿粗木板壁可以坐下的地方。她象上下班时走在地下铁道的人群 中那样,一路挤到了一个角落里上面装有铁条的窗底下,云母工厂里的两个维也纳 同事同她们的丈夫和孩子坐在那里,四周堆满了行李。她们挪开了腿,让出一点儿 地方来给她。她坐下来,此后三天内那儿就成为她的地方,仿佛她买了一张票,订 下了板条地板上粪便结成了硬块的那个地方,风从宽阔的缝里呜呜吹进来,火车开 动时车轮的声音震响。吵吵闹闹的人群四面紧挤着她。 他们的车在雨中出发,在雨中行进。虽然那时已近十一月,但是天气还不冷。 娜塔丽好不容易站起身来,挨着次序立到那个有铁条的高高的窗子跟前,向外面望 出去,呼吸那清新的空气,看见树叶已经换上了秋天的颜色,农民正在摘水果。站 在窗口的那片刻是快意的。那片刻实在过得太快了,她必须重新回到车里那个污臭 的地方。牛棚里的臊气,长期不洗澡、穿着湿的旧衣服挤在一起的人发出的臭味; 这一切不久就被另一些人陆续尿的恶臭掩盖住了。男人、女人、小孩:车上一共有 一百多人,必须在两个便尿已在漫出来的桶里小解,车里一头摆了一个桶,大伙必 须在人堆里扭着身体向它们挤过去,只有火车停下来的时候,一个党卫军想起了把 车门拉开一个缝,这会儿才有人去倒空了它们。娜塔丽不得不把脸从那个离开她还 不到五英尺的桶那一面别过去,这倒不是为了避免闻到那股臭气和听到那阵声响 (因为那是无法躲避的),而是为了要让那些可怜的蹲着的人可以感到自在一点儿。 这次旅程刚开始时,最使人感到难堪的,倒不是饥饿、口渴、拥挤、睡眠不足、 可怜的孩子们的啼哭、刺耳惊心的激烈的争吵,甚至不是对前途的恐惧,而是这种 人类顾全体面的原始习惯遭到了破坏(是闻到那股臭气;是由于没有一个干净和背 开人的地方去小解而感到羞辱。那些衰弱的、年迈的、患病的人,无力在拥挤的人 群中挤到那些桶跟前,竟在他们自己坐的地方便溺,熏得周围的人透不过气,直犯 恶心。 然而,车上也有一些勇敢的人。一个身体健壮、头发花白的捷克犹太护士,提 着一桶水到处挤来挤去,把党卫军每隔几小时才加满一次的水一杯一杯地先分给病 人和小孩。她邀集了几个妇女,去帮着她照护病人,收拾干净那些不幸弄污了衣服 的人。一个体格魁伟、金黄色胡子的波兰犹太人,戴的好象是一顶军帽,自告奋勇 当了列车长。他用几条毯子遮隔开了那两个尿桶,劝开了最激烈的争吵,还指定了 几个人去分配党卫军扔进来的吃剩下的东西。这里或者那里,在可怜的拥挤的人群 中,尤其是在分完了食物的时候,可以听到一阵阵凄凉的笑声;每当一切事情处理 妥当了以后,列车长甚至还带头唱几首悲哀的歌曲。 mpanel(1); 谣言继续在车里四下传播:他们是到什么地方去,那了那儿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已经宣布的目的地是“德累斯顿郊区劳动营”,但是一些捷克犹太人说,火车经过 那些车站的路线是通往波兰。每次火车驶过一个车站时,四周的人就要大声喊出那 个站名,于是又一次引起大伙的猜测。几乎没一个人提到奥斯威辛。前面展开的是 整个东欧。每前进几英里,车轨就会分岔开来;即使不是去德累斯顿,还有许多其 他的地方可去。为什么一定是去奥斯威辛呢?这些来自特莱西恩斯塔特的犹太人多 数都曾听说过奥斯威辛。有的人还收到已经到达那里的人寄来的明信片――虽然近 来已有很久没有明信片寄来了。这个地名引起了一种模糊的恐怖,还令人想起一些 阴森可怕、难以置信的小道新闻。不,没有理由认为他们是去奥斯威辛;再说,即 便是去那儿,也没有理由认为那儿的情况一定会象传说的那样可怕。 这就是娜塔丽在车上觉察出的一般人的心理。她心中更有数。她始终不能排遣 开班瑞尔。杰斯特罗带来的那些消息。她更不愿被一些幻想所欺骗。因为要活下去, 要重新看到路易斯,她就必须冷静地去想。她坐在破裂透风的地板上,经过漫长的 黑夜和白天,又饥又渴,被臭气熏得难受,牙齿和骨节都随火车的震动打战,这样 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过去,她倒是有充分的时间去思考。 这一次突然和她叔父分离后,她头脑清醒了,意志更坚定了。她只不过是向东 方进发的火车上一群默默无闻的人当中的一个,此后她可要靠自己了。党卫军把这 些犹太人赶上牲口车时,没有点名,只计算了一下人数。埃伦。杰斯特罗仍旧是有 身份的,仍旧是有名气的,仍旧是一位长老,仍旧是一位“知名人士”,所以他在 前面卧车里。而她却是一个无名之辈。在盟军还不曾全部击溃但已呈败象的德军之 前,无论把这些人送到哪里去,大概总会派给埃伦一些文书之类的工作,让他活下 去吧。也许,到了那里,他又会找到她,又会保护着她吧;然而,单凭直觉,她已 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看到埃伦了。 当一个人确实相信自己要死的时候,那种心情对他是难堪的。医院里癌细胞已 经扩散到全身的病人,向电椅或者绞架走去的罪犯,风暴中留在沉船上的水手:既 然这些人还会私下里怀着一种这一切都是幻想的希望,就会有人发出一声呼唤,把 他们从昏问得无法透气的梦中惊醒过来;那么象娜塔丽。亨利这样一个年轻健壮的 人,乘在一列开往东欧的火车上,为什么就不可以抱这种希望呢?她在暗中这样希 望,并且毫无疑问,整个运牲口车上所有遭难的犹太人也都这样希望。 她是一个美国人。这就使她不同于其他的人。只是由于一些离奇的遭遇,以及 自己愚笨的错误,她才被关进了这一列火车;第二天夜晚,火车发出呻吟,放低速 度,进了群山,曲曲折折地行经树木密布的盆地和悬崖绝壁的峡谷,慢腾腾地穿过 月光照耀下的积雪,于是那些雪花就从车轮上晶莹灿烂地散布开来,随着阵风旋舞。 娜塔丽望着外面清幽的景色,身上冷得直哆嗦,想起了她大学四年级圣诞节去科罗 拉多度假的情景;当时火车攀上落基山驶向丹佛,月光下的积雪也是这样纷纷飘散 开来。她在竭力回忆美国的往事。将来会有那么一个时刻:她是死是活,要看她是 否能够盯着一个德国官员,使他停下来考虑她的这句话:“我是一个美国人。” 因为只要一候到机会,她就可以证明这件事。说也奇怪,她至今还保存着她那 张护照。折烂了、揉皱了、上面盖有“犹太区登记章”的护照,仍旧藏在她那件灰 色衣服胸前黄星标志下的口袋里。德国人特别重视官方文件,并不没收它,也没撕 毁它。她在巴登一巴登时,护照被扣留了好几个星期,但是等到去巴黎时,又发还 给了她。到了特莱西恩斯塔特,她只得把它缴了上去,但是过了好几个月,有一天 她发现护照放在她床上了,里面还夹着拜伦的那张照片。也许,德国情报机关已经 利用它去复制了间谍需要的证件;也许,它只是一直躺在一个党卫军的抽屉里发霉。 不管怎样,反正它还在她手里。她知道这张护照保护不了她。对她,或者对嫩车上 的任何人,国际公法已经不复存在。然而,在这群不幸的人当中,这是独一无二的 一张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件;而在德国人看来,一个身穿美国海军制服的丈夫的照片 还是有它的影响的。 娜塔而把奥斯威辛想象成为一个更可怕的特莱西恩斯塔特,地方更大,管理也 更严,那里不是仅有一个小堡,而是有许多毒气室。不过,即便到了那里,肯定仍 旧有工作可以做。那里的营房可能跟这列牲口车同样糟,甚至更坏,在一般被遣送 者当中,身体弱的、年纪老的、手脚笨的,也许就那样死去了,但是其余的人会去 劳动的。她准备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拿出她的护照,叙述她在云母工厂干活的 经历,介绍她在语文方面的才能,调情卖俏,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不借牺牲她的贞 操,但是她要活下去,直到被救出来。这些想法,不管多么脱离现实,但并不纯属 虚诞。然而,她最后的希望却是一片幻想,希望有个眼光远的党卫军军官会出来保 护她,为的是将来德国战败后可以利用她作为人证。她所不能理解的是,多数的德 国人还不相信他们会输掉这场战争。由于对阿道夫。希特勒怀着信心,这个疯狂的 国家还要硬干下去。 她对战局的推测是相当准确的。德国高级官员知道他们几乎已经输光了这场赌 博。一些小小的和平刺探者好象蛆虫从垂死的纳粹大鱼身体里爬了出来。党卫军头 子希姆莱要下令停止使用毒气。他正在掩盖他的劣迹,准备推卸他的罪责,要有步 骤地着手为自己塑造一个新的形象。娜塔雨乘的是最后一列运犹太人去奥斯威辛的 车;只是由于官僚机构在扭转原来的政策时因循拖延,所以这列车才会开出去。但 是,在比克瑙站台上等候这列车的那些党卫军工作人员看来,焚尸炉里仍旧需要生 火,特别分队仍旧需要加强警戒,这一切都是日常应做的工作。谁也没想到,要去 依靠一个讨人喜欢的美国犹太女人,战败后好用她当护身符。娜塔丽的护照可以作 为一种精神安慰,但它只不过是一张废纸罢了。 车上的情形越来越糟。第二天,那些病得厉害的人在他们躺着、站着或坐着的 地方一个个地死去。第三天,天刚亮一会儿,娜塔丽身边一个发高烧的小姑娘开始 抽搐,扭动身体,挥着手,接着就僵硬不动了。没地方可以安放尸体,于是死了小 姑娘的母亲悲悲切切,把尸体紧搂在怀里,仿佛它还是活着似的。孩子脸皮发青, 闭着的眼睛凹陷下去,下巴搭拉着。过了大约一小时,一只脚抵着娜塔丽的那个老 妇人口里吐血,一边喘气一边发出咯咯咯的响声,接着就在她墙跟前那块地上一骨 碌倒下了。那个不知疲劳、一直在车上挤来挤去、设法救护别人的捷克护士,这时 也没法起死回生。另一个人抢占了墙跟前那块地方。 老妇人躺在那儿,身上耸起着她那件短大衣。一条皮包骨的腿伸在外面,腿上 还套着毛线袜,系着绿色袜带,后来娜塔丽把它推到大衣遮盖着的地方,一面硬着 心去想从前的另一些事,竭力克制自己的恐怖。但这样做并不是容易的。火车颠簸 着向东行进,发出卡哒卡哒的响声,这时候粪臭中夹杂着那股死人的气味越发难闻 了。党卫军把特莱西恩施塔特的病人都塞在车子的另一头,那里大概已有十五个人 死了。被遣送的人已经完全麻木,都在窒息的臭气中打吨,或者茫然地瞪着什么。 车刹住了。 什么人在外面粗声粗气地嚷嚷。铃声响了。火车猛地向后一退,接着又是向前 移动一下,这是在调换机车头。它停下了。打开了车门,以便将那两个臭气腾腾的 尿桶倒干净。阳光和新鲜空气就好象是一阵音乐声涌进来。捷克护士装满了她的那 一桶水。列车长告诉送水来的党卫军,说有几具死尸,党卫军喊道:“好呀,算他 们走运!”他拉上了车门,咯哒一声把它锁上了。 火车再开动时,沿途闪过去的车站已是波兰。地名。这时候听到车上的人大声 谈到“奥斯威辛”。娜塔丽旁边的一对波兰夫妇说,车正在一直开往奥斯威辛。奥 斯威辛好象是一块大磁石,正把这列车吸引过去。有时候,路线好象转了方向,于 是大伙都精神振奋,但是过不一会儿,它总是又向奥斯威辛那面折转过去――向那 几个维也纳妇女管它叫奥斯赫维兹的地方折转过去。 这时候,娜塔丽已经坐了七十二小时了。她那支撑着身体的胳膊已被磨破,鲜 血染污了她的衣服。她已经不觉得饥饿。口渴痛苦地折磨着她,使她忘了其他感觉。 自从离开了特莱西恩施塔特,她只喝过两杯水。她嘴里干燥得好象是一直在吞咽灰 土。捷克护士把水分给那些更需要的人:儿童、病人、老年人、垂死的人。娜塔丽 老是想念美国的冷饮,想念自己喝那些冷饮的时间与地点:在杂货铺里喝冰淇淋苏 打,在中学舞会上喝可口可乐,在大学里举行野餐时喝冰啤酒,喝厨房里自来水龙 头里的水,喝办公室里冷却器里的水,在阿迪龙达克可以看到群鱼出游的地方喝棕 色石潭里冷冽的水,在打完网球洗冷淋浴时喝双手捧着的水。但是,她非得驱散这 些想象不可。它们要使她发狂了。 车刹住了。 她望出去,看见一片片农田和树林,一个村落,一座木头建筑的教堂。几个穿 灰绿色制服的党卫军在外面走过去,他们伸直了腿,吸着她可以闻到气味的雪茄, 说着一口德语,亲切地聊天。从一间离铁路不远的农舍里,走过来一个男人,留着 络腮胡子,穿着皮靴和泥污的衣服,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他摘下帽子,向 一个党卫军军官说几句什么,军官冷笑了笑,轻蔑地向这列火车做了个手势。不一 会儿,车门拉开了,那大包东西从空隙中扔进来,车门又关上了。 “苹果!苹果!”令人快乐得难以相信的话,象歌声传遍了整节车厢。 这位好心肠的善人是谁呀,这个满身泥污、留着络腮胡子的人是谁呀:他怎么 会知道这列静悄悄的火车里关的是犹太人,对他们发J ‘善心?谁也没法回答这些 问题。被遣送的人站起了身,眼睛里闪出亮光,消瘦的脸上露出痛苦、急切的神情。 一些人开始张罗,把苹果递到那些伸出去攫取的手里。火车开了。一下子牵动,娜 塔丽麻木的腿站立不稳。她只好去拉那个分发苹果的人。那个人朝她瞪了一眼,但 接着就大笑起来。原来他是造幼儿园的那个监工。“站稳了,娜塔丽!”他在袋里 一阵掏,给了她一只绿油油的大苹果。 娜塔丽咬出了第一口苹果汁,她已经涸竭的唾液又流了出来;果汁是那么清凉 ;它是那么甜美;它将一股活力象电流刺痛了她似的传遍了她的全身。她尽量慢慢 地吃那只苹果。她四周围的人都在啃着苹果。那种收获季节的芳香,那种苹果的香 味,在污浊的空气中悄悄地飘散开。娜塔丽把嚼碎的苹果吞下去,一口口精细地咬 着。她吃那苹果的心。她嚼那苦涩的茎。她舔那流在手指上和掌心里的甜汁。接着, 她就象吃完饭、喝了酒那样感到一阵发困。她盘着腿坐着,一只手托。着脑袋,那 擦破了的胳膊肘搁在地上,她睡着了。 她醒来时,月光映出了高窗子青色条纹的长方形。这会儿比刚才火车驶出山地 时更暖和了。整个臭气熏人的车里,那些筋疲力尽的犹太人在睡梦中互相倚偎着, 前磕后撞,东倒西歪。她身体僵得几乎没法动弹,但仍旧勉强挣扎到窗口,去呼吸 新鲜空气。火车正驶过一带长满矮树丛的卑湿的荒地。月光照在四下都是浓密的香 蒲和大叶子芦苇的沼泽上。火车驶进一道高高的有刺铁丝网,这种绕在混凝土柱子 上的铁丝网一直延伸到月光下可以看到的远处,分段建有隐约可辨的了望塔。有一 个了望塔离开铁路线十分近,娜塔丽瞥见熄灭了的探照灯圆筒底下两个守在机枪跟 前的警卫侧影。 铁丝网里边展开了更广阔的荒地。向前望去,娜塔丽看见一片淡黄色的灯光。 火车放慢了速度;车轮的声变低了,也减缓了。她竭目力望去,可以辨出远处一排 排长列的小屋。这时候火车来了一个急转弯。一些犹太人随着车轮的转动声和摆晃 着的车身发出的呻吟惊醒过来。火车还没完全驶直,娜塔丽已经看到前面一座宽大 坚实的建筑,它有两个拱门进口,被月光照亮的路轨伸进了那里就不见了。这明明 是铁路线的终点,是他们的目的地奥斯威辛。虽然并没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但是 她禁不住浑身发抖,心里感到一阵难受。 火车开进了一个黑暗的拱门,到了一片灿烂耀眼的白光底下。车滑溜过去,最 后停靠在一个被探照灯照亮的极长的木头站台旁边。一些党卫军,有的手里牵着大 黑狗,一溜儿站在铁道旁边。许多奇形怪状的人,也在那里等候着火车:他们都剃 光了脑袋,穿着破烂的直线条纹国衣,一共有十来个,都沿站台站着。 火车停下了。 掀起了一片可怕的混乱闹声,只听见棍子敲打在木头车壁上,狗在吠叫,德国 人在吆喝:“走出来!都出来!快!出来!出来!” 犹太人不会知道,这样的接待确是很不寻常的。党卫军总是喜欢犹太人安安静 静地来到,那样就可以把他们一直骗到底;他们斯斯文文地走下车,向他们训话时 谈到卫生检查和分配工作,保证把行李都送到,然后就是办完其余者一套玩意儿。 但是,有消息说,这一批遣送来的人可能不听话,所以才采取了这种不寻常的严厉 办法。 车门都拉开了。灯光把挤在里面的犹太人照得眼睛发花。“下来!出来!跳! 留下你们的行李!不许带行李!你们会在自己营房里领到的!出来!走下来!出来!” 一时看不见犹太人,只看见一片耀眼的白色灯光。一些体格魁梧、身穿军装的人跳 进了火车,挥舞着棍子怒吼:凸出去!你们再等什么?动一动你们的臭屁股!出去! 丢下那件行李!滚出去!“犹太人都尽快向前挤,争先恐后地往车外面逃。娜塔丽 离开车门很远,挤在一群人当中,被人群一直向灯光那面拥过去。她几乎是脚不点 地走着。她吓得直冒汗,发现自己正对着一片耀眼的探照灯光。天哪,要离开站台 这么远跳下去呀!瞧那下面,孩子们满地乱爬,老奶奶摔倒了,俯扑或者仰倒在地 上,露出了她们可怜的白色或红色衬裤。那些穿着条纹衣服的怪物在她们当中跑来 跑去,把栽倒的人扶起来。这一切印象留在娜塔丽几乎已经麻木的意识里。她不愿 意跳在一个孩子身上,她在踌躇。没一个可以下脚的空隙。她脑子里闪过了这个念 头:”总算没让路易斯受这个苦!“什么东西”巴“的一下狠狠地打在她肩上,她 惨叫一声,跳下去了。 她叔父经历的又和她不同。 埃伦自从听了班瑞尔透露的消息,已经完全知道自己的结局。他写《一个犹太 人的旅程》中最后一段里那几句话时,几乎象苏格拉底一样视死如归,然而首途去 被毒气处死,经过三天的火车旅程,他已很难维持这种宁静的心情了。我们记得, 苏格拉底饮了毒芹汁,还对那些哀怜和崇拜他的弟子作了一席有意义的简短谈话, 然后长逝。杰斯特罗是没有弟子的,但《一个犹太人的旅程》(他把那部手稿藏在 特莱西恩斯塔特的图书室墙隔板后面,并不希望能活到它被发现的那一天)也是给 人听的一篇谈话,最后它会有读者的;再说,杰斯特罗这位天生的作家已经留下了 他生前能够写出来的最有意义的语句。不同的是,此后他仍旧精神抖擞,他还要走 完一段漫长的旅程。 他和另外十七个“知名人士”挤在党卫军乘的卧车后边的两个包房里。地方太 挤了。他们只好轮流地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可能的话就打一会儿瞌睡。晚上有人给 他们一些馊了的面包和淡而无味的汤,早晨给一杯棕黄色的剩茶。每天早晨有半个 小时,可以让他们去上厕所,他们用后必须从顶板到地下都洗刷消毒,好让德国人 使用。这不是一次最舒适的旅行。然而和他们在牲口车里那些同胞相比,他们却好 得多了,这一点他们也知道。 其实,这样反而使杰斯特罗感到痛苦。由于受到乘卧车这种特殊照顾,他那乐 天知命的宁静心情反而被打乱了。会不会还有一线希望呢?其他十七个人,肯定都 以为还有希望。一天到晚,他们也不去说别的,老是谈受到的这种优待表示前途光 明。那些有妻儿子女在其他列车里的人,甚至为家属表示乐观。不错,这列车分明 不是开往德累斯顿的。但是,不管它向哪里开,反正这批被遣送的人当中的“知名 人士”总是“知名人士”。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到达目的地,他们就要设法去照 料自己的亲人。 埃伦。杰斯特罗凭常识也可以想到:让他们乘卧车,这可能是德国人更残酷的 愚笨行为,是官僚机构的一时疏忽,或者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办法,为的是不要让某 些人乘牲口车,以免他们在周围人群当中点燃起反抗的火花。然而,你要坚持不被 别人在绝望中怀抱的热情所激动是困难的。他自己也渴望能够活下去。这十七个高 级知识分子争辩起来时,那些话都是娓娓动听的,这些人是:三位长老、两位拉比、 一位交响乐队指挥、一位画家、一位钢琴演奏家、一位报纸发行人、三位医生、两 位作战中负过伤的军官、两位半犹太血统的实业家,还有那位遣送组主任,那是一 位满面愁容、个子矮小的柏林律师,只有他从来不跟别人谈话,甚至不朝他们看上 一眼。谁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开罪了他的上司。 除了在他们包房外边站岗的那个卫兵,其他的德国人都不去理会这些犹太人。 乘党卫军的车,不管算是享受多么大的特权,它只使人感到紧张。犹太人通常都是 象染了瘟病的言生,被从那些权势人物中隔离开来。他们只可以闻到送上车来供党 卫军大嚼的伙食的香味。一到晚上,车上就有人醉醺醺地高唱轻松的歌曲,大声争 论不休,有时候听来只觉得可怕。这种条顿人中习见的喧闹近在飓尺,使这些“知 名人士”胆战心惊,因为随便什么时候,只要党卫军想到要解闷,他们就会跟这些 犹太人开一次玩笑。 第二天晚上,已经很迟了,几个党卫军军官还在喷着酒气大唱其《霍斯特。韦 塞尔之歌}),这时候杰斯特罗就想起三十年代中期他在慕尼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 当时的感想重新涌上他的心头。那时他虽然觉得纳粹党人可笑,但他们这首歌里确 实含有一些德国人隐藏在心底的愁闷;即便是现在可能即将死在他们手中了,他仍 旧可以在这嘈杂的合唱中听出那种朴素但富有浪漫情趣的“对故乡的怀念”①。突 然,包房的门推开了。警卫喊道:“那个臭犹太佬杰斯特罗!到四号包房去!”杰 斯特罗被吓得战战兢兢。其他的犹太人都沉下了脸,让开了路。他走出去,警卫踏 着沉重的步子跟在他后面。 四号包房里,一个花白头发、双下巴的党卫军军官在和其他几个军官喝酒,吩 咐他站在一边侍候。这位党卫军军官正在高谈阔论,把七年战争和第二次世界大战 对比,指出希特勒与菲特烈大帝之间有一些可喜的类似之处。他再三强调,这两场 战争都说明,一位伟大统帅所领导的纪律严明的小国,可以抗敌几个庸碌无能之辈 所领导的巨大但是不稳定的联盟。菲特烈象元首一样,也巧妙地施展了出奇制胜的 外交攻势;他总是首先进攻,屡次以刚强的意志扭转了看来是必败的战局,而到最 后,俄国伊丽莎白的猝死,就给了沸特烈需要的时机,终于签订了一项有利于他的 和约。斯大林、罗斯福和丘吉尔都高年多病,有不健康的习惯。他们当中,无论哪 一个死了,联盟就会同样在一夜之间瓦解,花白头发的军官这样说。其他几个军官 都很受感动地交换眼光,很懂事地点着头。 他突然对杰斯特罗说:“我听说,你是一个很有名气的美国历史学家。你对这 些事总很熟悉吧。” 十八世纪的历史并不是杰斯特罗的专长,他读过卡莱尔论菲特烈的著作。“啊, 对!卡莱尔!”花白头发的军官兴奋地说,鼓励他再谈下去。埃伦说,这两次战争 的确具有非常相似之处;希特勒活脱就是一个菲特烈大帝的化身;俄国伊丽莎白之 死,显然是一次出自天意的转变,而这种转变在这次战争中也会随时发生。他被打 发出来后,在走回到房间去的路上只觉得自己可耻。但是警卫给他送来了一份面包 和香肠,他把它们分给其他人吃了,这才感到舒服一些。 第二天早晨,那个花白头发的军官又把他召唤去,这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个别 谈话。看来军官地位很高,所以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他吩咐杰斯特罗坐下,但对一 个犹太人来说,在党卫军面前这样坐下乃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事。军官说,他从前教 过历史,但是一个狡猾的犹太人抢走了他候补的教书职位,断送了他的前程。他吸 着强烈的雪茄,跟埃伦谈了三个小时,迂气十足地讨论此后三、四个世纪里德国统 治下欧洲的政治结构,认为最后将形成一个德国的独霸世界,还引证了早先普鲁塔 克等作家的话,并拿希特勒去比拟许多伟大人物,包括利库尔古斯、索隆、穆罕默 德、克伦威尔、达尔文等。埃伦只有聆听和点头的份儿。这一席幼稚可笑的谈话, 对他多少是一种排遣,可以让他忘了对死亡担心害怕时那种近似偏头痛折磨人的念 头。他被打发出来后,在包房里又领到了一份香肠面包,他又把它们分给了大伙。 此后他再没见到这个花白头发的军官。火车一进入波兰,经过的城镇的站名下面都 有指向奥斯威辛的箭头。这时埃伦真想再有那样的排遣,哪怕是听听粗暴的党卫军 唱的歌曲也是好的,因为可以借此消磨这些精神上折磨着人的时间。然而,这一天 德国人都不吭声了。 直等到他在比克瑙车站下车的时候,埃伦才完全明白以前没想到的事。他和那 些“知名人士”一簇堆站在探照灯光以外的地方,看见了远远那面人们下车的情景 ――犹太人都吓得往下跳,有的摔倒在地,有的茫茫然徘徊不前;穿着条纹衣服、 剃光了头的犯人,漫不在意地把一些尸体和行李扔下了车;尸体在站台上堆成一长 行;更引人注意的是,那些卸货的人把儿童的尸体象木屑心的玩偶似的从车上扔下 来,然后把它们另成一行远远排列开。埃伦在探照灯光下寻找娜塔丽。有一两次, 他好象看见了她。但是,有两千多名犹太人从所有的那些牲口车里涌出来。他们一 起挤在那个长长的站台上,在德国人的哈喝声中和棍子的敲打下,男人同妇女和儿 童分开了。列成五个人一排的队伍。要在这样乱哄哄一大群搭拉着脑袋的人当中认 清楚一个人,那是困难的。 经过犹太人吵吵闹闹从车里猛冲出来的第一阵骚乱,站上的气氛一时又变得平 静和沉闷了,这时杰斯特罗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一家人夹在一群衣衫褴 褛的犹太移民当中从一艘停泊在埃利斯岛的波兰船上登岸的情景。现在,又和当时 相似,在探照灯的照耀下,一些身穿制眼的官员威风凛凛地走来走去,大声儿发命 令。这些新来到异乡的人举目无亲,茫然失措,站在那儿等着什么事情发生。但是, 在埃利斯岛没有警犬,没有机枪,没有一排排的死尸。 可不是,就要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会儿正在给活人和死尸点数,要确知这里运 到的跟前一站运出的人数是否相符。党卫军要为所有运到奥斯威辛的犹太人向德国 铁路公司总付一笔车费,记帐的手续肯定是一丝不苟的。犹太人男女分开了,五个 人一排,安安静静地沿铁道排成了黑压压两行。那些剃光了头穿条纹衣服的人就趁 这时候去卸空火车,把所有的行李什物都堆在站台上。 这些东西被垛成几大堆。看上去它们好象是乞丐的破烂货,但是杰斯特罗可以 猜想到,它们当中隐藏着多少财富。犹太人不顾死活地把毕生剩下的积蓄都带在身 边,现在它们都隐藏在那些样子难看的破烂堆里,或者夹带在主人身上。埃伦。杰 斯特罗知道自己将要遭遇到什么,已经把他的钱和《一个犹太人的旅程》手稿一起 留在了特莱西恩斯塔特的墙壁里面。让发现它们的人一起拿去吧,但愿他们不是德 国人!听了班瑞尔描绘在奥斯威辛如何搜括死人的钱财,埃伦。杰斯特罗对疯狂的 屠杀已初步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杀人越货原是犹太人古代就遭到的危险;国社党 的新发明,只不过是将其组织成为一种工业程序而已。好吧,德国人可以要他的命, 但是他们没法抢走他的东西。 妇女的行列终于开始移动。这时候杰斯特罗亲眼看到班瑞尔描绘的程序了。国 社党军官正把犹太妇女分成两行。一个瘦长的军官好象全凭他的手或左或右那样一 挥作出最后决定。一切都在按照一种安静而刻板的官样形式进行。这时候,你只听 到德国人的谈话声,警犬偶尔的吠叫声,火车头冷却时喷出蒸汽的咝咝声。 他和那些“知名人士”站在灯影中留心地看。他们分明是被免除了这一次挑选 的手续。直到现在,他们的行李仍旧放在车上。也许,那些乐观者的想法是对的吧? 一个党卫军军官和另一个警卫被派来管这特殊的少数几个犹太人;这两个外表很平 常的年轻德国人除了他们那一身威风凛凛的制服外,并没什么其他可怕的地方。警 卫长得相当矮小,戴着一副无边眼镜,端着一挺手提机关枪,尽量装出一副温和的 样子。两个人对自己执行的例行公事都好象感到很沉闷。军官不说什么别的,只吩 咐“知名人士”不许谈话。埃伦。杰斯特罗手遮着探照灯光,继续向站台一路望过 去,想要找到娜塔丽。如果发现了她,他就决定把这条命豁出去;他要向军官指出 他这个侄女,说她有美籍护照。把这句话说出口,只需要三十秒钟就够了。哪怕是 挨打或者枪毙,他也不去管它。照他猜想,德国人可能要知道有关她的情形。可惜 他没法把她指出来,虽然知道她就在人群中什么地方。她身体很强健,不可能在车 上生病死了。她肯定不会在稀疏零落向左面走过去的那一行妇女当中。那些妇女, 你可以很容易地把她们分辨出来。她可能是在密密匝匝向右面走过去的另一行妇女 当中,那些妇女多数都搀着或抱着孩子。再不然,她就是在那一长列未经挑选的妇 女当中。 那些向右面前进的妇女,都带着恐怖的神情,慢腾腾拖着脚步在“知名人士” 旁边走过去。杰斯特罗被探照灯光照得眼睛都睁不开,她们走过时,即使娜塔丽在 她们当中,他也没法辨认出来。孩子们有的拉着母亲的手,有的揪着母亲的裙子, 都乖乖地走着。还有一些孩子抱在怀里,已经睡熟,因为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一轮 满月高悬在强烈灯光上面的天空中。行列在旁边走过去。这时候两个穿条纹衣服的 人登上了党卫军的卧车,把受特殊照顾的犹太人的行李扔了下来。 “立正!”党卫军军官向“知名人士”喊口令。“现在你们跟着那些人走,一 起去消毒。”他那口气听来很粗鲁,他向那些走过去的妇女那面作出的手势具有威 力,是不容误会的。 那十七个人都愣住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再望望他们滚在地上的行李。 “快步走!”军官的口气更生硬了。“跟上她们!” 警卫向这些人挥了挥手提机关枪。 那位柏林律师向前一步,低声下气,哆嗦着说:“队长长官,请问阁下,您不 会是闹错了吧?我们都是‘知名人士’,再说――” 军官竖起了两个僵硬的手指。警卫对准了律师脸上就是一枪托子。他倒在了地 下,流着血哼哼。 “把他拉起来,”军官对其他几个人说,“领着他一起走。” 这一来埃伦得到了他的答复。已经毫无疑问,他现在是去就死。他很快就要死 了,可能是几分钟以内的事。体会到了这一切,他的心情是十分奇特的:恐惧,痛 苦,同时悲哀中又有那么一种获得解脱的感觉。他最后看了看月亮,看了看诸如火 车之类的东西,看了看那些妇女,看了看那些儿童,看了看身穿军服的德国人。一 这情形是令人惊奇的,但并不是十分可怪的。他离开特莱西恩斯塔特的时候,对此 早已作好准备。他帮着大家扶起了这位遣送组主任,主任的嘴已经血肉模糊,但是 他那恐怖的眼光更叫人看了难受。杰斯特罗最后别过脸去瞥了一眼,看见长长的几 行人仍旧在探照灯光照射着的站台上一路延伸过去,那里还在进行挑选。将来有一 天,他会知道娜塔丽的遭遇吗? 月光下,冷冽的空地里大家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很长一段路;静悄悄地走着, 只听见脚步在泥污的冰凌上发出的咔嚓声,孩子们渴睡中的啼哭声。一行人走到了 一片草地上,修剪得很好的草在强烈的探照灯光下映出鲜绿,草地后面是一带深红 色砖房,房子低矮,没有窗子,高高的方烟囱时不时冒出火花。它可能是一个面包 房,也可能是一个洗衣作。剃光了头的人领着一列人走下宽阔的水泥台阶,沿着昏 暗的过道进入一间被光溜溜的电灯照得灿亮的空房间,那样子很象是一间海滨浴室, 里面摆着一些长凳,沿墙上一溜和房中央柱子四周都是挂衣服的钩子。面对着进口 的那根柱子上是一个用好几种文字写的牌子,最上面写的是意第绪文:在此脱衣洗 澡消毒将衣服折叠整齐记住你放衣服的地方使人感到窘促的是,男男女女必须在同 一个地方脱衣服。穿条纹衣服的囚犯把少数几个“知名人士”领到一个角落里,这 时候埃伦吃了一惊,只见这些因犯都去帮着妇女和孩子脱衣服,一面不住地道歉。 他们说,这是营里的规矩。不能为这种事多费时间。现在重要的是:必须抢快,要 叠好衣服,服从命令。不一会儿,埃伦。杰斯特罗已经脱光了衣服,坐在一张粗木 头长凳上,赤脚踏着冰冷的水泥地,嘴里喃喃念着圣诗。按说,人们不可以赤着脚 祈祷,或者光着头宣神的名号,但这是非常时刻,对戒律是可以通权达变的。他看 见一些年轻妇女,长得很动人,她们袒裸着的丰润的肌肤在灿烂的灯光下显得那么 娇艳,好象鲁本斯画的裸体女人。当然,多数妇女的体形已经变得很难看:有的骨 瘦如柴,有的皮肤松垮,胸部和肚子都搭拉下来。孩子们看上去都象褪了毛的鸡一 样。 第二批妇女拥进了更衣室,后面跟着更多的男人。埃伦看不真娜塔丽是不是在 那些人当中,人群是那么混乱。一些光着身体的妇女和她们穿着衣服的丈夫没想到 会这样暂时团聚:一认出了对方,他们就发出欢呼,彼此拥抱,父亲紧搂住了他们 赤膊的孩子。但是那些剃光头的人立刻拆散了他们。以后时间多着啦!这会儿大伙 得赶紧脱衣眼。 不一会儿,只听见德国人在外面厉声发出命令:“立正!只放男人!两个一排, 洗淋浴去!” 穿条纹衣服的犯人把男人们领出了更衣室。这一群赤条条的男人挨挨蹭蹭挤了 过去,蓬蓬的阴毛里露出了晃荡着的生殖器,那副情景很象是在一间澡堂里,所不 同的是:他们当中还有那些穿着条纹衣服、剃光了脑袋的人,还有一大群裸体的妇 女和小孩,看着他们走出去,一面亲切地呼唤他们。有的妇女嚎陶大哭。有的妇女, 埃伦可以看‘出,手紧捂住嘴,那一定是憋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们也许害怕挨 打,也许不愿惊吓孩子。 过道里很冷;带着武器、沿墙壁排列着的党卫军不觉得,但是脱光了衣服的埃 伦和那些跟他一起走过去的男人肯定觉得冷。他心中一直很明白,留心看这个骗局 越来越真相毕露。几个犹太人洗淋浴,凭什么要这么一队手持武器、足登皮靴、穿 着军装的人来照看他们?这些党卫军都和普通德国人的长相一样,多数都是年轻人, 很象星期日可以看到陪着女友在选帝侯大道散步的那些年轻人,但是这时候他们都 恶狠狠地蹙起眉头,好象一些警察在监视着捣乱的人群,防止他们发生暴动。然而, 这些赤身裸体的犹太人无论青年人还是老年人,根本没有谁会捣乱。走过去这么几 步路,更不会发生暴动。 他们被领进了一间狭长的房间,水泥浇的地板和墙壁冷冰冰的,房间大得几乎 可以当作一个戏院,只是那个上面装有几百只莲蓬头的天花板太低了,而那一排排 的柱子也会妨碍人的视线。墙壁和柱子――柱子有的是实心混凝土的,有的是铁板 上钻了洞孔的――上面都装有肥皂架子,摆着一块块黄肥皂。这间房里,天花板上 那些无罩的电灯也亮得几乎令人无法忍受。 埃伦。杰斯特罗的脑海里只留下以上这些印象,他在一切置之度外、委请命运 的同时,哺哺地念着希伯来圣诗,到后来,身上感到非常难受,他再也无法勉强保 持着虔信神道的宁静心情了。穿条纹衣服的囚犯继续把这些男人往里边推。“空出 些地方来!空出些地方来!男人都朝里边去!一他止不住地被紧挤在那些比他高大 的人粘腻冷湿的皮肤上,这种感觉对一个最爱清洁的人是难堪的;他可以觉出他们 软绵绵的生殖器在他身上紧蹭着。这时候妇女们也进来了,虽然埃伦只能听出她们 的声音。他一眼看过去,尽是那些紧向他四周挤过来的赤裸的身体。有的孩于大声 哭喊,有的妇女啜泣,从远处德国人的口令声中偶尔可以听到几声绝望的惨号。此 外还听见许多妇女的声音:有的在哄她们的孩子,有的在招呼她们的丈夫。 这群人越挤越紧,杰斯特罗惊慌起来了。他没法克制自己了。他平时一向害怕 拥挤的人群,害怕被他们踩死或闷死。他完全没法动弹,没法看见,几乎没法呼吸 了,只闻到体育室内的那种臭气,从四面被裸体的陌生人夹在当中,紧挤向一根有 孔洞的冰冷的铁柱子跟前,恰巧站在一盏电灯底下,一个人的胳膊肘紧抵在他下巴 底下,猛地把他的头向上掀起,那灯光就直照射在他脸上。 灯光突然熄灭。整个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从房间远处,听见沉重的门砰地关闭, 接着就是铁插销转动和扭紧时尖锐的吱吱声。在极宽大的房间里,响起了一片悲号 声。在悲号声中,只听见恐怖的尖厉的惨叫:“毒气!毒气!毒死我们啦!哦,神 大发慈悲吧!毒气!” 埃伦闻到了那股气味,强烈的、强烈得令人窒息的气味,象是消毒药剂,但远 比那气味厉害。它是从那根铁柱子里放出来的。第一股喷射出来的气味火辣辣的, 象烧红了的剑直刺进他肺里,震撼他的全身,痛得他浑身直抽搐。他拚命从柱子跟 前往旁边躲,但是没有用。黑暗中是一片只听见惨号声的混乱与恐怖。他急喘着气, 说出了临死前的仟悔,或者讲得更恰当些,是试图说出他的忏悔,因为肺里正在充 血,嘴里粘膜肿胀,痛得透不过气来:“主是神。应当称颂他的名,直到永远永远。 听啊,以色列,主宰我们的神是唯一的神。”他倒在水泥地上。折腾翻滚着的人体 压到他身上,因为成年人中他是第一批倒下去的。他仰面跌倒,头沉重地磕在地板 上。那些精赤的肉体就紧压着他的脸和整个身子,使他无法扭折身体。他不动了。 他不是被毒气熏死的。很少毒气侵入他的身体。他几乎是立刻断了气,他是在那些 垂死的犹太人的重压下闷死的。就管这叫福气吧,因为毒气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把 人熏死。德国人为这道工序规定的时间是半个小时。 后来,穿条纹衣服的人拉开了那一堆纠缠纽结在一起的死尸,清除那黑压压一 片僵硬裸露的人体,这时候才发现了他,他的一张脸不象其他人歪曲得那么厉害, 但是在几千具尸体中,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又老又瘦的死人。杰斯特罗被一个带橡皮 手套的特别分队队员拖到停尸室里一张桌子跟前,在那里用钳子拔了他所有的金牙, 给丢在一个桶里。在整个停尸室内,大规模地进行着这一道工序,同时还要搜检死 人的下体,剪去妇女的头发。后来,他被放在一个起重机上,机器象在装配线上运 转着那样把尸首提升至一间热气腾腾的房间里,那里有一大群特别分队队员正在一 排炉于前面紧张地工作。他的尸首被放在一个铁托架上,他上面再叠起两具童尸, 因为他的身体很小,然后他们被一起送进了焚尸炉。有玻璃窥视孔的铁门砰地关上 了。尸体很快地胀大,开始爆裂,火焰象燃煤似的烧着残骸。第二天,他的骨灰才 被一辆满载死人的灰烬骨碴的大卡车运到维斯杜拉河畔,沉在河里了。 于是,埃伦。杰斯特罗溶解了的灰粒就~路漂浮着,流过他童年时代在那里游 戏的梅德捷斯河岸,漂过整个波兰,经华沙流人波罗的海。他在走向焚尸炉的途中 吞下的那几颗钻石可能已被烧毁,因为钻石是会燃烧的。也可能它们是沉在维斯杜 拉河河底了。它们都是最好的钻石,是他收藏着准备救急用的,他也曾打算在火车 上偷偷地把它们交给娜塔丽。由于他们突然被分开了,他没能够这样做,但是,德 国人也始终没能够把它们弄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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