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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子小姐已经永别,大黑哥又不予理睬,咱家不免有些寂寥之感。幸而咱家在人类 中交上了朋友,倒也不觉得怎么烦闷。前些天有人致书主人,要求把咱家的玉照寄去, 近来又有人指名给咱家寄来了冈山名产的黄米面包子。随着日益取得人们的同情,咱家 已经逐渐忘却自己是一只猫,不知不觉,似乎与猫远而与人近了。因此,想纠集猫族和 两条腿的活人决一死战的念头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进化得常常以为咱家也是人类中的一 份子,真是前途无量。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咱家胆敢蔑视同胞,而是大势所趋,才在性情相投之处觅一栖 身之地罢了。如果指责咱家是什么变节、轻薄或背叛,那可有点吃不消,倒是那些为此 摇唇鼓舌、借以骂人的人,才多半是些顽冥不灵、心胸狭隘的家伙。 咱家既已摆脱了猫性,就不该满脑子都是花子小姐和大黑哥,很想站在与人平等的 地位去评价人们的思想与言行,这并不过分吧!只是主人竟把识多见广的咱家仍然看成 普通那些披毛带甲的猫,连一句客气话都不说,就把黄米面包子像自己的东西似的吃个 精光,不胜遗憾。看样子,还没有给咱家拍张玉照寄走。说起来,咱家对此不大满意。 但是,主人有主人的逻辑,咱家有咱家的理由,见地自然不同,也就莫可奈何了。 咱家由于处处装人,对于已经隔绝的猫胞动态,无论如何也难能描绘。那就作罢! 仅就迷亭、寒月诸公评述一番吧! 这一日,是个晴朗的星期天。主人徐步走出书斋,把笔墨和稿纸放在咱家的身边, 便趴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词。大概这怪腔怪调,便是撰写初稿的序章吧!留神一看,不 大工夫,主人以浓墨重笔写了“香一炷”①三个字,天哪!这是诗呢?还是俳句?对于 主人来说,能写出这三个字来未免过于风雅。说时迟,那时快,他又撇开“香一炷”三 个字,另起一行,挥毫写道:“早就想写篇天然居士②的故事。”写到这儿又陡然停笔, 一动不动,他擎着笔歪着脖,似乎想不出什么佳句,便舔了舔笔尖,弄得嘴唇乌黑。只 见他在句未画了个小小的圆圈,圈里点了两点,算是安上了眼睛;正中画了个双孔大张 的鼻子,又笔直地拉横,画了个一字形的嘴。这既算不得文章,也算不得俳句。主人自 己也觉得不顺眼,便慌忙涂了。主人又另起一行。他似乎盲目地认为:只要另起一行, 就会成为诗、赞、语、录。少许,他以文白夹杂的文体大笔一挥,一气呵成,写道: “天然居士者,探空间、读论语、吃烤芋、流鼻涕之人士也。”这文章总有些不伦不类。 接着,他又无所顾忌地朗读,破例地哈哈大笑,连喊“有意思”。但又说,“‘流鼻涕’ 这词儿太尖刻,去掉!”于是,他在这个词上划了一杠。本来划一条线就足够,可他却 一连划了两条,三条,形成漂亮的并列横线,而且划得已经越界,侵入另一行,他也不 管。直到划了八条并列横线,还没有想出下一句来,这才投笔捻须。他气势汹汹,把胡 子忽上忽下狠狠地捻,仿佛要从胡须里捻出文章来给大家瞧。 ①香一炷:晚唐诗人司空图诗句:清香一炷知师意。 ②天然居士:日本圆觉寺的今北洪川和尚赠给夏目漱石的亡友半山保三郎的居士号。 这时,女主人从饭厅走来,一屁股坐在主人面前,喊道: “喂,你听!” “什么事?”主人的声音好像水里敲铜锣,瓮声瓮气的。 如此回答,妻子似乎不对心思,便又重复一句: “哎,你听我说呀!” “干么?” 这时主人正将大拇指和二拇指伸进鼻孔,嗖的一下子拔掉一根鼻毛。 “这个月,钱有点不够用呢……” “不会不够用。医生的药费已经付过,书费上个月不也还清了吗?本月必有节余。” 主人说着,泰然自若地将拔掉的鼻毛当成天下奇观来欣赏。 “可是,您不吃米饭,却吃面包,又蘸果酱……” “一共吃了几盒果酱?” mpanel(1); “这个月买了八盒呢。” “八盒?没吃那么多呀!” “不仅仅你,孩子们也吃。” “再怎么吃,不过五六元钱罢了。” 主人无动于衷,将鼻毛一根根细心地竖立在稿纸上。由于沾了鼻涕,那鼻毛像针似 地站得笔直。主人有了意外的发现,心情激动起来,噗的吹了口气。但由于鼻涕太粘, 那鼻毛竟动也不动。“真顽固!”主人拼命地吹,而女主人却怒气满面地说: “不光果酱,还有许多非买不可的东西哪!” “也许。”主人又将手指插进鼻孔,嗖嗖地拔毛。有红的,有黑的,五彩缤纷之中, 竟有一根是纯白色。主人惊喜若狂,差点眼珠子都要鼓冒了。他将鼻毛夹在指缝中,伸 到女主人眼前。 “唉哟,讨厌!”女主人哭丧着脸,将主人的手推开。 主人颇有感触地说:“瞧啊,这鼻毛中的白发!” 连来者不善的女主人都被逗笑了,她回到饭厅,不再谈经济问题…… 主人用鼻毛赶走了女主人,看样子总算稳下心来。他边思索,边拔鼻毛,边写作; 可是干着急,笔尖却动也不动。 “‘烤白薯’?画蛇添足,割爱吧!”终于把这一句勾掉。“‘香一炷’?太突然, 见鬼去吧!”他毫不留情地进行笔诛墨伐,只剩下了一句:“天然居士,探空间,读论 语者也。”这样似乎又有些简单。唉,伤脑筋!不写文章,只写一篇“铭”吧!他大笔 一挥使出力气,横三竖四地划了一气。别说,还真像一株低劣的南画风格的兰草哩!刚 才费了吃奶劲写成的墨迹,竟然删得一字不剩。他又把稿纸翻到背面,一连写了些莫名 其妙的字句,什么“生于空间,探索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这时,又是那位迷亭先生驾到。他大约以他人之家为己家,不用请便大摇大摆地闯 进屋去,而且,有时甚至从后门飘然而至。他这个人,自从呱呱坠地,什么忧虑、客气、 顾忌、辛苦等等,一概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又在写《巨人引力论》?”迷亭不等落座,劈头便问。 主人虚张声势地说:“是的。不过,并不是一直在写《巨人引力论》,现在正撰写 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哪。” “天然居士?和偶然童子一样,都是戒名吧?”迷亭照例信口开河。 “还有叫做偶然居士的吗?” “哪里。怎么会呢。不过,料想会有这类名字的。” “我不知道偶然童子是何许人。不过,天然居士,你是认识的。” “到底是谁,竟然装模作样地起了个天然居士的名字?” “就是那位曾吕崎呗!毕业后入了研究院,研究的课题是‘空间论’。因为用功过 度,患腹膜炎死了。说起来,曾吕崎还是我的知心朋友哩!” “是知心朋友也好嘛,我绝不说个不字。不过,使曾吕崎变成了天然居士,这究竟 是谁干的?” “我呀!是我给他起的名字,因为和尚们习惯起的戒名,再也没有那么俗气的了。” 主人似乎在炫耀他所起的这个名字多么文雅。 迷亭先生却笑着说:“那就给我看看你写的墓志铭吧!”说着拿起原稿,高声朗读: “噫嘻!生于空间,探索空间,亡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读罢又说:“的确,写得好。与‘天然居士’这个名子很相称。” 主人眉开眼笑地说:“不坏吧?” “应该把这个墓志铭刻在腌菜缸的压缸石上,再像‘试力石’一样扔到佛殿的房后 去,高雅得实在是好!天然居士也该得道成仙了。” “我也正是这个主意呢。”主人回答得十分虔诚。然而他又说:“暂且失陪,去去 就来,你逗猫玩玩吧!” 不待迷亭答话,主人早已一阵风似地去了。 想不到咱家奉命陪伴迷亭先生。总不该板着面孔的,便笑容可掬地咪咪叫,跳上他 的膝头。谁知迷亭先生竟粗暴地揪住咱家的颈毛,将咱家头朝下倒提着,说:“嗬,好 肥呀!”又说:“后腿这么肥嘟噜的,可就捉不成耗子了。” 似乎捉弄我一个还不够,他又和隔壁的女主人攀谈起来:“这猫会捉耗子吗?” “哪里会捉耗子,倒是会吃粘糕跳舞呢。”万不曾想,这娘们儿揭了我的短。我虽 然表演的是空中倒立,可也怪不好意思的。然而,迷亭先生仍是不肯放手。 “的确。看这猫脸儿,就带有会跳舞的貌相。嫂夫人!对这副猫脸可不能含糊,很 像从前通俗小说里描写的猫怪哪!”迷亭先生胡诌八扯,不停地和女主人搭讪。女主人 怪为难的放下针线,便来到客厅。 “叫您久等,他快回来了吧?”女主人说着,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面前。 “仁兄到哪儿去了?” “他这个人,不论去哪儿,从来都不临走前告知一声,所以,不得而知呀!大约找 医生去了吧!” “是甘木先生?甘木先生被这样的病人缠住,真是活受罪!” “嗯。”女主人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只得虚应一声,而迷亭先生却根本没理会,又 问: “仁兄近况如何?胃病好些吗?” “是好,是坏,压根儿不知道。任凭他找甘木先生瞧病,像他那样光吃果酱,胃病 怎么会好呢?” 女主人竟把适才的满腹牢骚暗对迷亭发泄。 “他那么爱吃果酱吗?简直像个孩子!” “不仅仅吃果酱,近来还胡乱吃起萝卜泥,说什么是治胃病的良药,因而……” “多新鲜!”迷亭惊叹道。 “听说他是在报纸上读了一条消息,说什么萝卜里面含有淀粉酶。” “怪不得!他是想借以弥补贪吃果酱的损失啊!亏他想得出。哈哈……”迷亭听了 女主人的控诉,不禁眉飞色舞。 “近来他还叫孩子们也吃哪……” “是果酱吗?” “哪里,是萝卜泥呀!他说,‘宝宝,爸爸给你好东西吃,来呀!’我还以为他是 突然喜欢起孩子了呢,谁知他净干那种蠢事!两三天前,他抱起二丫到衣柜上……” “什么意图?”迷亭不论听说什么,总要抠问一下什么意图。 “哪里有什么意图。仅仅是为了欣赏女儿从高处蹦下来。小女孩不过三四岁,怎么 会那么撒野?” “是么,毫无意图!不过,他是个心眼儿不坏的好人呢。” “倘若心眼儿又坏,可就无法忍受了!”女主人怒气不休地说。 “唉,何必发那些牢骚!只要长此以往,样样不缺,一天天地打发日子,也就够福 气的了。像苦沙弥等人,既不吃喝嫖赌,又不讲究穿戴,省吃俭用,简直天生是过日子 的人。”迷亭兴冲冲地进行着不合身份的说教。 “但是,您大错而特错了……” “难道他背地里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这可是个含糊不得的世道哟!” “他倒没有别的,只是胡乱买些根本不看的书。如果量力而行,倒也没什么。可他, 想起来就去丸善书店,一拿就是几大本,到了月末就装糊涂。去年年底,月月拖欠书款, 弄得非常拮据呢。” “咳!书嘛,他要买多少就买多少,没关系!如果来人讨帐,就说:‘马上付钱, 马上付钱!’他自然会走开的。” “话是这么说,可不能长久拖欠下去呀!”女主人惨然地说。 “那就讲清道理,削减他的书费嘛!” “唉呀呀,即使说,他也根本不听。近来又说:‘你他妈哪里像个学者的妻子!一 点也不了解书籍的价值。从前罗马有这么个故事,为了开导你,讲给你听!’” “这可有点意思。什么故事呀!”迷亭很感兴趣。与其说他是由于对女主人的同情, 毋宁说是由于好奇心的驱使。 “据说古罗马有个皇帝名叫圾垃鞋……” “‘圾垃鞋’?叫这么个名字。多新鲜。” “外国人的名字太难懂,我可记不住。据说他是第七世皇帝……” “是吗?第七世皇帝叫圾垃鞋?妙极啦。噢,那个七世皇帝圾垃鞋怎么样了?” “哟,连您也这么取笑我,真就无地自容啦。您如果知道,就告诉我不行吗?坏!” 女主人抢白了迷亭几句。 “取笑你?我可不干那种缺德事。只不过听说什么圾垃鞋皇帝,觉得怪新鲜罢了…… 噢,等等,是说罗马的七世皇帝吧?这个么……记不太准确,不过,大约指的是塔奎・ 杰・普劳德①吧?啊,是谁都无妨,那个皇帝怎么啦?” ①塔奎・杰・普劳德:罗马七世末代皇帝。 “据说,一个女人①拿九本书去见皇帝,问他买不买。” ①一个女人:指在丘马山洞里的巫女西比莱。 “皇帝问她要多少钱,她要了很高的价码。皇帝说太贵,能不能少算点儿?那女人 突然从九本书里抽出三本,扔到火里烧掉。” “真可惜!” “据说那三本书里记载着预言什么的,人世上罕见。” “嗬!” “皇帝以为九本书只剩了六本,准能便宜些,便问了价钱。可是,还是那个价;一 分钱也不让。皇帝说,这就太不讲理喽!可那女人又抽出三本书扔进火里烧掉了。皇帝 还有点恋恋不舍,问那女人,剩下的三本书要多少钱。那女人还是要九本书的价钱。九 本变成六本,六本变成三本,可是价码照旧不变,一分钱不少。如果再讲价,那女人说 不定会把剩下的三本书也扔进火堆里呢。终于,皇帝花了大价钱,把幸免付炬的三本书 买下……丈夫问我‘怎么样?这个故事。多少懂了点书籍的贵重吧?’他得意洋洋,可 我觉得有什么贵重?真叫人纳闷儿。” 女主人说罢片面之词,便催促迷亭答话。好一个精明的迷亭先生也有些穷于应付了。 他从和服长袖里掏出手帕来逗弄咱家。 “不过,嫂夫人,”他忽而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高声说,“就因为他那样胡乱地买 书,胡乱地往肚子里硬塞,人们才称他一声学者。近来我看一本文学刊物,还登了一篇 评论苦沙弥兄的文章哪!” “真的?写了些什么?”女主人转身问道。她这么关心对丈夫的评价,可见,毕竟 是夫妻嘛。 “唉呀呀,只写了二三行,说苦沙弥老兄的文章‘犹如行云流水。’” “只这些?”女主人美孜孜的。 “还有什么‘忽生忽灭,灭则永逝忘返’。” 女主人懵头懵脑地问:“夸奖他吗?” 语声里流露着担心。 “噢,大概是夸奖吧!”迷亭若无其事地将手帕垂落在咱家的眼前。 女主人说:“书籍本是谋生的工具,怕是少不得的。不过,他也太犟啦。” 迷亭心想:女主人竟从另一条路冲杀过来了,便不即不离地绝妙回答: “犟倒是犟一点儿。做学问的人毕竟都是那个样子嘛。”这既像为嫂夫人帮腔,又 像为苦沙弥开脱。 “前些天从学校回来,说是立刻还要出门,换衣服太麻烦。我的好兄弟!他连外套 也不脱,坐在饭桌旁就吃饭。他把饭菜放在火炉架上,我捧着个饭盆坐在一旁,看他那 副可笑的样子……” “很有点新式‘验明首级’①的味道呢!不过,那正是苦沙弥兄独有的特色呀…… 总而言之,他并非‘俗调’。”②迷亭恭维得令人作呕。 ①验明首级:日本古时杀了敌方将领时,必由一人端盘,面对主子,验明首级。这 里拿女主人端饭盆站在苦沙弥身前的情景比附验明正身。 ②俗调:讽刺当时有一派诗人,月月聚会,多用陈词滥调。 “俗调不俗调的,女人可不懂。不过,再怎么说,他也太胡来了。” “可,总比俗调好哟。” 迷亭的过分偏袒,使女主人话锋一转,以不满的口吻问起俗调的定义: “人们常说俗调俗调的,可什么叫俗调啊?” “俗调么,就是……是啊,不大好说……” “既然那么模糊不清,就算是俗调,也没什么不好吧?”她以女人特有的逻辑步步 逼近。 “并非模糊不清,而是了若指掌,只是不大好解释罢了。” “大约是把自己讨厌的现象都叫俗调吧?”女主人不知不觉地一语道破。既然弄到 这种地步,迷亭先生也就不得不对俗调作些交代了。 “嫂夫人!所谓俗调嘛,大约指的是那样一些家伙:一见‘二八佳人’、‘二九佳 人’便不言不语,在相思中,辗转反侧;一到‘是日也,天朗气清。’准要‘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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