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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莫斯格雷夫医生的忠告 爵士夫人睡熟了。她酣睡了漫长的整个儿冬夜。囚犯们时常这样的酣睡了他们 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夜;牢头禁卒在灰蒙蒙的早晨来叫他们时,竟发现他们正安静地 沉沉入睡哩。 牌已经打过,输掉了。我并不认为爵士夫人丢掉了一张好牌,或是错过了她本 来有可能要的花招;不过她的对手太强了,她抵挡不住,他就赢了。 她第二次结婚后不久,有一天在报上看到了乔治・托尔博伊斯从澳大利亚金矿 区回来的消息;从那一天起,她的心里就一直是不平静的,而现在她可比先前平静 得多。她现在不妨休息了,因为现在他们知道了她的罪大恶极的劣迹。再也不会有 什么新的发现了。她已经把一个几乎无法忍受的秘密的可怕重担,从肩膀上甩掉了, 她那自私自利的、官感方面的天性,重新主宰着她。她睡熟了,安静地窝在她的鸭 绒褥子里,盖在柔软的重重叠叠的绸被头下面,笼罩在翠绿丝绒帐幄的朦胧阴影里。 她曾嘱咐她的侍女也睡在这个房间里的一张低矮卧榻上,她也嘱咐过,房内要有一 盏灯通宵长明。 我想,这倒不是由于她害怕夜深人静时有什么鬼影幢幢来访。她自私自利得过 于彻底了,对于不能伤害她的东西,她都不大在意;她从来没听见过一个鬼魂能干 出什么实实在在、明白可见的、伤害人的勾当来。她曾经害怕罗伯特・奥德利,但 她不再怕他了。他已经干出了最厉害的一手;她明白:她不想给他所尊敬的姓氏带 来永恒的耻辱,他就不能再干下去了。 “我猜想,他们会把我打发到府邸外的一个地方去的吧,”爵士夫人心中想道, “这就是他们能为我安排的最糟糕的结局了。” 她把自己看作是一种类似政治犯的人,生活上可以得到良好的照顾。是必须在 舒舒服服的囚禁之地里供养起来的第二个“铁面人”[注]。她沉湎于一种木知木党 的、满不在乎的情绪里。她在最近几天的日子里度过了上百个人生,她的受苦遭难 的能量都已经耗尽了;至少暂时是如此。 第二天早晨她喝了一杯浓浓的绿茶,吃了几片精致的烤面包,津津有味,神色 安详,被判处死刑的人们吃最后一餐时往往是这种神情,狱卒们倒从旁看守着他们 可别从陶器上咬下几片,或吞下个茶匙,或做出其他暴力行为,借此逃避绞刑吏这 一关。她吃了早餐,洗了晨浴,从她奢华的化妆室里走出来了,头发芳香馥郁,晨 妆漫不经意而又极为高雅。她环顾房间里所有豪华的家具,以临去之前的留恋思慕 之情凝望着它们;在她的心灵里却没有一点儿关于她丈夫的温柔回忆,而促成房间 里如此陈设的,正是她的丈夫;满不在乎地散怖在房间里的大量奢侈品,每一件珍 贵的玩意儿都把他默默无言的爱情的证据放在她面前了。爵士夫人正在考虑的是: 这些家具值多少钱,很可能这奢华的套间不久就不归她所有了,多么痛苦。 她在离开房间之前,在可以转动的穿衣镜里看看她自己。长长一夜的休息,给 她带回来了脸色的娇红,蓝眼睛的自然光采。昨天可怕地燃烧着的不自然的目光已 经消失了,爵士夫人打量着镜子里的靓影时胜利地微笑了。她的敌人可用烧红的烙 铁给她打上烙印,把作恶多端的美艳烧掉的这种日子是过去了。不论他们怎么对待 她,她想,他们必须把她的美丽留给她自己。即使落到最糟糕的处境,他们也无力 剥夺她的美丽。 三月天明晃晃的放晴了,确实有一片毫无生气的阳光。爵士夫人在身上裹了条 长方形印度披巾,一条花了迈克尔爵士一百块金币的披巾。我想她心里有个打算, 裹上这条华贵的披巾很好,如果突然逼她走,她至少可以随身带去一件家当。须知 她冒了多大的险啊,为了漂亮的房子和华贵的家具,为了马匹和马车,为了珠宝和 花边;所以,她在绝望的时刻,如果牢牢揪住华丽俗气的东西不肯放手,那也就用 不到奇怪了。如果她是犹大的话,她就会揪住那三十块银元不放[注],直到她耻辱 一生的最后时刻。 罗伯特・奥德利先生在书斋里吃早餐。他独自对着一杯茶坐了好久,抽着海泡 石烟斗,郁郁地思考着摆在他面前的任务。 mpanel(1); “我要求助于这位莫斯格雷夫医生的经验,”他心中想道:“医生和律师,是 在这个散文式的十九世纪里听人忏悔的长老。他一定能帮助我的。” 从伦敦开出的第一班快车十点半到达奥德利车站;十点五十五分,严肃的仆人 理查兹进来通报:阿尔温・莫斯格雷夫医生到了。 从萨维尔街来的医生是个高个儿,大约五十岁光景。他又瘦又黄,突出的下巴, 淡灰色的眼睛,仿佛从前是蓝蓝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淡化,变成现在这种 非彩色了。尽管阿尔温・莫斯格雷夫医生运用药物科学颇有神效,却没有足够的本 领使自己的骨头上长出肉来,使自己的脸上发出光泽来。他生着一副奇怪地毫无表 情的、然而又奇怪地聚精会神的容貌。他的脸,是那样一种人的脸:他生平大部分 时间都是在静听别人说话中度过的,他在自己的事业的开端,便同他自己的个性和 自己的热情分手了。 医生向罗伯特・奥德利鞠躬,在主人所示意的对面座位上坐下,把自己聚精会 神的脸向年轻大律师探过来。罗伯特看到医生的目光一会儿便丧失了平静注视的神 色,变成了认真探索的模样。 “他正在怀疑,我是不是病人,”奥德利先生心中想道。“他正在我脸上寻找 疯狂的症候哩。” 莫斯格雷夫医生说话了,仿佛答复奥德利心中所想的问题似的。 “你要我诊断的――大概不是你自己的健康问题吧?”他询问道。 “啊,不是的!” 莫斯格雷夫医生看看他的怀表,一只价值五十元金币的、本森厂制造的精密计 时表,他随随便便地放在背心口袋里,漫不经心,仿佛它是个土豆似的。 “我无需提醒你,我的时间是宝贵的,”医生说道,“你的电报上告诉我,要 我来诊治的――据我的理解――是一种危急的病症;否则我也不会今天早晨就赶到 这儿来了。” 罗伯特・奥德利坐在那儿郁郁不乐地瞧着炉火,不知道怎样开始谈话才好,竟 需要医生在会见时提醒他了。 “莫斯格雷夫医生,你真是认真负责,”他竭力抖擞精神,说道,“承蒙应邀 光临,我十分感谢;我要向你求教的问题,对我说来是十分痛苦的,实非言语所能 形容。我是在一个极为棘手的情况下来恳求你的忠告的;而且,我几乎是盲从地信 赖你的经验一定可以把我和我十分敬爱的亲属,从一种残酷而复杂的处境中拯救出 来。” 莫斯格雷夫医生脸上那种例行公事式的关注,在他听罗伯特・奥德利说话时转 化成为一种深感兴趣的神情了。 “病人对医生所作的自诉,我想,是同悔罪者对神父所作的忏悔一样神圣的吧?” 罗伯特严肃地问道。 “确实是神圣的。” “是一种庄严的信任,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破坏的?” “绝对如此。” 罗伯特・奥德利重新瞧着炉火。应当把他伯父的续弦的黑暗经历告诉他多少呢, 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呢? “莫斯格雷夫医生,有人向我介绍,你曾把大部分精力用之于对疯狂症的治疗。” “是的,我的实践几乎都局限于精神病的治疗。” “既然如此,那么我就敢于大胆推测:你有时候听得到病人的奇怪的、甚至是 可怕的自诉。” 莫斯格雷夫鞠躬了。 他看上去象个能保管整个国家的种种秘密的人,能把秘密锁牢在他毫无激情的 胸中;他背了那么沉重的负担,却丝毫不感到有什么不方便。 “我就要告诉你的事情的始末,并不是我自己的事,”罗伯特停顿了一下,说 道:“所以,请你原谅我,如果我再一次提醒你:我只能在彼此达成默契的条件下, 即,不得在任何情况下,或以任何表面上的口实,泄露个中秘密,我才能把这事的 始末告诉你。” 莫斯格雷夫医生再一次鞠躬。这次也许有点儿严峻。 “奥德利先生,我全神贯注地听着,”他冷冷地说道。 罗伯特・奥德利把他的椅子拉得更靠近医生所坐的椅子,用低沉的声音,开始 复述爵士夫人昨天夜里跪在这同一间房里所作的自白。莫斯格雷夫的正在静听的脸, 转过来始终对着罗伯特,对这奇怪的复述却一点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奥德利先 生讲到文特诺阴谋诡计那一段情况时,医生微笑过一次,一个严肃而平静的微笑, 但并不是感到诧异。罗伯特・奥德利讲到迈克尔・奥德利爵士打断夫人的自白的地 方就结束了。他丝毫没有讲到乔治・托尔博伊斯的失踪,也没有讲到由这个失踪所 引起的可怕的嫌疑。他一句话也没提到城堡旅馆的火灾。 奥德利先生讲完时,莫斯格雷夫医生严肃地摇摇头。 “你没有别的情况要讲给我听的吗?”他问。 “不。我井不认为还有什么更多的情况需要讲清楚的了,”罗伯特躲躲闪闪地 答道。 “你情愿证明这位爵士夫人是发疯了,奥德利先生,因此她对她的行为就无需 承担责任了,是吗?”医生说道。 罗伯特・奥德利诧异地对着这位神经科医生瞠目而视。医生是凭着什么迹象那 么迅速地猜中了年轻人的秘密愿望的呢? “是的,如果可能的话,我宁可认为她是疯了。能替她找到这一个借口,我就 高兴了。” “奥德利先生,我想,恐怕是要挽救大法官法庭诉讼案的一件esclandre[注]吧,” 莫斯格雷夫医生说道。 罗伯特鞠躬表示同意时,人却不寒而栗了。他心中十分恐惧,怕的是这件事比 大法官法庭上一场民事诉讼案还要糟糕。长久以来他一直魂牵梦萦地担心这是件对 谋杀案的审判。他曾好几次从一个痛苦耻辱的噩梦里惊醒过来,他梦见一个人头挤 挤的法庭,他伯父的妻子站在刑事被告席上,急于要瞧瞧罪犯的人山人海,从四面 八方围了拢来! “我恐怕我无法为你效劳,”医生平静地说道。“如果你不见怪,我想见见爵 士夫人,但我不相信她是疯了。” “为什么不呢?” “因为在她所作所为的任何行动中,都没有什么疯狂的症候。因为她的家庭不 是一个愉快舒适的家,她离开家是希望换一个更好的家,其中毫无疯狂可言。她犯 了重婚罪,因为犯了这个罪她就可以获得财产和地位。其中毫无疯狂可言。当她发 现自己处于绝境时,她自己并没有变得绝望。她运用了聪明的办法,她实现了一个 阴谋诡计,这个阴谋执行时可需要冷静和深思熟虑哩。其中毫无疯狂可言。” “但精神病的遗传因子――” “如果她身上有精神病的因子,那就可能遗传给第三代,出现在爵士夫人的子 女身上。疯狂病症并非必须由母亲传给女儿的。奥德利先生,如果办得到,我很高 兴帮助你;然而在你讲给我听的情况始末中,我认为并没有什么疯狂的证据。我并 不认为英国任何法院对于这样一个案子,会接受其中涉及精神病的抗辩。对待这位 爵士夫人的最好办法,你能办得到的就是把她送回到她的第一个丈夫那儿;如果他 愿意收留她的话。” 罗伯特听到突然提起他的朋友,吓了一跳。“她第一个丈夫死了――”他答道, “至少他已经失踪好多时候了――我有理由相信他是死了。” 莫斯格雷夫看到这吃了一惊的动作,听到罗伯特・奥德利讲起乔治・托尔博伊 斯时有一种为难的声音。 “爵士夫人的第一个丈夫失踪了,”他说,奇怪地在这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你以为他是死了。” 医生停顿了片刻,眼睛瞧着炉火,就象罗伯特刚才瞧着炉火那样。 “奥德利先生,”不久他就说道,“在咱们两人之间,不能只有半吊子的推心 置腹。你没有把情况全部告诉我。” 罗伯特突然抬头仰望,脸上清楚地表现出了他听到这句话时的惊讶之情。 “如果我不能观察到推心置腹在何处结束,隐讳保留又从何处开端,”莫斯格 雷夫医生说道,“我就没有什么能力来应付超出我职业经验的意外事件了。你仅仅 告诉我这位夫人的一半儿情况,奥德利先生。你必须再告诉我一些情况,我才能向 你提供忠告。第一个丈夫的下落如何了?” 他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调提出这个问题。仿佛他知道这是嵌在拱门上的那块关 键的拱心石。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莫斯格雷夫医生,我不知道。” “是的,”医生答道,“然而,你脸上的表情,把你想对我隐瞒的事情告诉我 了;它告诉我:你心中在怀疑!” 罗伯特・奥德利默不作声。 “奥德利先生,如果要我为你效劳,你必须信任我,”医生说道。“第一个丈 夫失踪了――怎样失踪的,什么时候失踪的?我要知道他失踪前前后后的情况。” 罗伯特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这段话;但,逐渐逐渐地,他把头抬起来(他原来 一直是低着头在认真思考的),对医生说话了。 “莫斯格雷夫医生,我一定相信你,”他说:“我一定把全部情况托付给你的 荣誉和善意。我不要求你做什么对不起社会的事情,但我恳求你把我们白壁无暇的 姓氏从坍台和耻辱中拯救出来,如果你能无愧于良心地办到的话。” 他讲了乔治失踪的经过情况,以及他自己的怀疑和担心,天知道他是多么不情 愿讲啊。 莫斯格雷夫医生象以前一样平静地听着。罗伯特结束他的说话时诚挚地诉诸于 医生最善良的感情。他恳求医生别让那宽宏大量的老人受罪了,他对一个坏女人的 信任是个致命伤,给他垂老之年带来了那么惨重的不幸。 从莫斯格雷夫医生全神贯注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有利或不利的结论来。罗伯特讲 完时他便站起身来,再一次看了看他的表。 “我只能给你二十分钟了,”他说。“如果你不见怪,我要见见那位爵士夫人。 你说她的母亲是死在一个疯人院里的?” “她是死在那儿的。你要单独见见奥德利夫人吗?” “是的,如果你不见怪,我想单独见见她。” 罗伯特打铃把爵士夫人的贴身侍女叫来。在那漂亮的年轻丫头的陪同下,医生 走到了八角形前厅以及与此相通的优雅闺房。 十分钟后,医生回到书斋,罗伯特正坐在书斋里等候他。 “我同爵士夫人谈过话了,”他平静地说道,“我们彼此非常了解。是有一种 潜在的精神病症!一种可能永远不再出现的精神病;或者一生只出现一二次的精神 病。或许可能是痴呆症的最糟状态:最厉害的躁狂症;但持续期很短;仅仅在极端 的精神压力下才会发病。这位夫人不是疯了;但她的血液里有着疯狂的遗传因子。 她具有疯狂的狡猾,明智的谨慎。奥德利先生,我要告诉你,她是个怎样的人物。 她是个危险人物!” 莫斯格雷夫医生在房间里来回徘徊了一二次才重新讲话。 “奥德利先生,使你深感痛苦的那个疑点的可能性,我不想去讨论它了。”他 不久就说道。“但我要告诉你这么一些话。我不劝你造成esclandre。这位乔治・托 尔博伊斯已经失踪了,但你并没掌握他死亡的证据。即使你拿得出他死亡的证据, 可除了她有摆脱他的强烈动机这一事实外,你也拿不出控告这位夫人的证据。联合 王国里没有一个法院会光凭这个动机判她有罪的。” 罗伯特・奥德利赶紧打断莫斯格雷夫博士的话。 “我向你保证,我亲爱的先生,”他说,“我最大的担忧是:非要曝光不可― ―非要暴露什么耻辱不可。” “当然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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