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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菲比的请求 自从奥德利庄院府邸里欢度圣诞节以来,两个月过去了;在此期间,奥德利夫 人和她的干生女儿的隔阂,并没有缩小。这两个女人之间倒没有公开的战争;仅仅 存在着一种武装的中立状态,时而有些短促的婆婆妈妈的小冲突或转瞬即逝的咬文 嚼字之争,打破了这种中立。说也抱歉,艾丽西亚倒宁可痛快地狠狠地大战一番, 却不要这种不言不语、不动声色的分裂;然而,要同爵士夫人吵嘴干仗可不容易。 她“回答柔和,使怒消退”[注]。她能对她干生女儿的公开的使性子报之以迷惑人 的微笑,而且开心地嘲笑这年轻小姐的坏脾气。如果她的和颜悦色少一点,如果事 实上她的气质象艾丽西亚的地方多一点,或许她们会在一场大吵大闹中宣泄了敌意, 从此以后倒彼此友好,相亲相爱了。然而露西・奥德利不愿意大战一场。她把她的 厌恶之感累计在账内,按照稳定的利率放债收利,以致她同她干生女儿之间的裂痕 每天都在扩大一点儿,终于变成了一个极大的深渊,不论从哪一边起飞的、衔着橄 榄枝的鸽子,都全然无法通过了。没有公开的战争,就不可能有重新和好。必须打 一仗,勇敢地轰轰烈烈地打一仗,三角旗飘扬,大炮轰鸣,然后才能有和平条约与 热情的握手言欢。也许英法联盟的最大的力量,来自对往昔的征服与失败的口忆。 我们曾互相憎恨、互相狠揍鞭打,象俗话所说的,决一雌雄,因而现在我们得以互 相拥抱,为永恒的友好和永恒的兄弟情谊而信誓旦旦。让我们希望:当北方的美国 佬已经杀人和被人杀的时候,乔纳森会扑到他南方兄弟的胸膛上,原谅对方,也得 到对方的原谅。[注] 艾丽西亚・奥德利和她父亲的俊俏妻子,在宽敞的古老府邸里,各有许多空间 可以舒适地放纵她们的厌恶之感。我们知道,爵士夫人有她自己的套间――奢华的 房间,为了使住进去的人生活舒适安逸,一切想得到的雅致精美的东西都收集在其 中了。艾丽西亚在这巨大府邸的另一部分有她自己的房间。她有她所宠爱的母马, 纽芬兰狗,绘画用品,她使自己的日子过得还快乐,差强人意。她并不十分快乐, 这个坦率的、心地厚道的小妮子,置身于庄院府邸压抑的气氛里,要达到完全自由 自在的境界,是不大可能的。她的父亲变了――她的亲爱的父亲,她曾一度以宠儿 的无限权威、绝对地统治过的父亲,已经接受了另一位统治者,屈从于一个新的王 朝了。逐渐逐渐地,爵士夫人俊俏的权力使狭小的家庭里都感觉到了,艾丽西亚看 到她父亲逐渐被引诱得越过那分隔奥德利夫人和她干生女儿的深渊,终于站在深渊 的另一边,隔着宽阔的鸿沟,冷冰冰地瞧着他的独生女儿了。 艾丽西亚觉得她已经失去了父亲。爵士夫人的、莞尔微笑,爵士夫人的博得欢 心的话,爵士夫人的明眸流盼和妖媚风度,都起了迷惑丈夫的作用,迈克尔爵士逐 渐变了,变得把他的女儿看成是一个有点儿任性的、变幻无常的年轻人,一个坚决 地要跟他所热爱的妻子过不去的人。 可怜的艾丽西亚看到了这一切,尽其所能地承受着她的精神负担。看来做一个 漂亮的灰色眼睛的女继承人是很难的,狗儿、马儿和仆人是听她吩咐的,然而她在 这个世界上是那么孤独,她竟不知道她可以向哪一只友好的耳朵倾诉她的烦恼。 “如果鲍勃有点儿用处,我就可能已经告诉他我是多么的不快乐了,”奥德利 小姐心中想道:“然而,我想要从堂兄罗伯特那儿得到什么安慰的话,我倒不妨把 我的麻烦告诉小狗恺撒哩。” 迈克尔・奥德利爵士听从他那俊俏护士的话,在这萧瑟的三月的晚上,九点钟 稍为过一点儿,便上床睡了。在这样寒冷凄凉的天气里,从男爵的卧室也许是一个 病人所能选择的最舒适愉快的休养所了。深绿色的丝绒帘帷已经在窗子前和大床四 周拉好了。宽大的壁炉里木头燃烧得红红的。阅览灯在靠近迈克尔枕头的一张精致 小桌上点亮着,一堆杂志和报纸已经由爵士夫人白皙的手亲自整理好了,以便病人 随意翻阅。 奥德利夫人在床边大的坐了十分钟光景,陪她的丈夫说话,说得十分认真,说 的是那奇怪而可怕的问题――罗伯特・奥德利的精神错乱;但十分钟后她就站起身 来,跟他道晚安了。她放低挡在阅览灯前的绿绸罩子,仔细调整好位置,以便让从 男爵的眼睛好生休息。 mpanel(1); “亲爱的,我要走了,”她说,“如果你能入睡,那就好极了。如果你想翻阅, 书和报纸就在你身边。房间之间的门,我让它开着;如果你叫我,我就听得见你的 声音了。” 奥德利夫人穿过她的化妆室进入闺房,从晚餐时起她就一直和她丈夫坐在那儿 的。 在这精致的房间里,女性附庸风雅的迹象随处可见。爵士夫人的钢琴打开着, 上面放满了散张的乐谱和装订精美的独唱曲和幻想曲的集子,凡此都是大师也没有 必要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爵士夫人的画架摆在靠近窗口的地方,以其所描绘的 庄院府邸和花园的水彩速写,证明了夫人的艺术天才。爵士夫人的绣得极美的镶着 花边的轻纱,七彩纷呈的丝绸,色泽文雅的羊毛织物,在奢华的套间里丢得到处都 是;而镜子则由懂得艺术的房间装磺者巧妙地以一定的角度安排在相对的角落里, 从而增添了爵士夫人的图像,并在图像里反映出这迷人房间里最美丽的倩影。 在这一切灯光灿烂、金碧辉煌、色彩缤纷、财富和美丽之间,露西・奥德利挨 近炉火,坐在一只低矮的位子上思索起来了。 如果霍尔曼・亨特先生[注]能窥见这精美的闺房,我想眼前的景象就会摄取在 他脑子里,从而重新创作出大幅油画[注],为前拉斐尔派增光。爵士夫人一半儿斜 靠着,肘拐儿搁在一个膝头上,手托着十全十美的下巴颏儿,衣裙沿着她体形的精 美线条往下延伸,重重叠叠的褶层波浪起伏地向四周铺开去,明晃晃的玫瑰红的炉 火之光,把她裹在温柔的雾雹里,雾霭只是被她黄头发的金色闪光所点破。她本人 是美丽的,但豪华的环境装饰着她可爱的神殿,使她美丽得令人眼花缭乱了。黄金 和象牙的酒杯,都是本文纳托・切利尼[注]雕刻的;镶嵌金、银、鳖甲的布尔柜子 和瓷器,在玫瑰花苞、真情同心结、飞鸟与蝴蝶、爱神与收女、女神与廷臣、村民 与挤奶女等所构成的装饰性图案之中,还有着奥斯特里安・玛莉・昂朵涅特[注]的 花押;用帕洛岛的大理石制作的小雕像和本色瓷器;盛放着暖房花卉的镀金花篮; 妙想天开的用金银丝编织的印度首饰匣;薄而脆的青瓷茶杯,杯子上还雕着微型雕 像,伟大的路易[注]啦,受人爱戴的路易啦,瓦里埃的路易啦,让娜・玛莉・迪・ 巴列[注]啦;六时大小的图画和镶着镀金框子的镜子,微微闪光的锦缎和半透明的 花边;一切金钱买得到、艺术设计得出的东西,都收集拢来美化这安静的房间;爵 士夫人便坐在这房间里,谛听着料峭的三月风的呜咽以及长春藤叶子在窗扉上飘飘 拂拂的声音,凝望着熊熊燃烧的煤块之间殷红的空隙。 如果我抓住了这机会抨击艺术与美,我应该作一番十分陈腐的说教,重弹大家 都熟悉的道德老调,因为爵士夫人在这精美雅致的套房里,较之许多半饥半饱的女 裁缝在其凄凉可怕的搁楼里,显得更加难受。她之所以难受,是由于她的伤口埋得 太深,诸如富贵和奢华的药膏,是没法儿给予她以任何安慰的;但她的难受,其性 质又是异乎寻常的,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可抓住她痛苦的事实作为论据,来赞成贫 穷与不舒适,反对富裕。切利尼的雕刻和塞夫勒出产的瓷器[注],不能给她带来幸 福,因为她已经越出了它们的范围。她不复是天真单纯的了,我们在艺术与美丽实 物中所获得的愉悦,是一种天真单纯的愉悦,那可是她无从企及的。六七年以前, 占有这小小的阿拉廷的王宫[注],她是会感到幸福的;但她已经走出了无忧无虑地 寻求欢乐的人们的圈子,她已经误入歧途,进入了为非作歹和背信弃义、恐怖和犯 罪的荒凉迷宫;过去为她而搜集的一切珍贵宝物,现在只能给她带来一种痛快,那 就是把它们扔在她的脚下,聚成一堆,由她在残酷的绝望之中践踏它们毁坏它们, 以求一时的痛快。 有些事情会在她心里激起一种可畏的欢乐,一种恐怖的高兴的。如果罗伯特・ 奥德利,她的冷酷的敌人,她的无情的追究者,死了,躺在她隔壁的房间里,她就 会对着他的棺材大喜若狂。 当柳克丽霞・鲍奇霞和凯瑟琳・德・美第奇,[注]越过了天真无邪和罪恶之间 的可怕的界线,孤零零地以失足者之身站在界线之外的时候,她们还能留下什么快 乐呢?留给这些悲惨女人的,就只有可怕的复仇的欢乐和背信弃义的喜悦了。瞧着 普通平常的冒犯者那种浮华的虚荣、不足道的欺骗、无足轻重的小罪小过,她们心 里必定怀着一种不屑一顾的痛苦。也许她们以自己的罪大恶极而感到令人毛骨悚然 的自豪;以“地狱之神灵”自豪;后者使她们在犯罪之徒中成为最伟大的。 爵士夫人在她寂寞的房间里的炉火旁沉思默想,她那大而澄澈的蓝眼睛凝视着 熊熊燃烧的煤块的血红豁口,她也许想到了许多事情,可都是跟她目前从事的、可 怕的默默斗争相距十分遥远的。她也许想起了长久以前的岁月里的幼稚的天真无邪, 幼稚的愚蠢和自私,或是女性的轻浮的过失,在她良心上无足轻重的过失。也许在 那回顾的幻梦里,她追忆起了她第一次照镜子而发现自己是个美人儿的豆宏年华, 就是在这决定命运的豆宏年华里,她第一次开始把自己的美丽可爱看作是一种神圣 的权利,一种得天独厚的无穷资财,可用以抵销一切小姑娘的缺点,平衡一切青春 的罪过。她可记得那一天么?就在那一天,仙女般的丽质天赋最初教会她自私残酷, 对别人的苦乐漠不关心,心肠冰冷而又反复无常,贪图人们的羡慕赞美,苛刻而又 专横,俊俏妇人的专横可是天下最厉害的专制暴政啊!她可曾追溯到了她一生中的 一切罪恶的真正的根源?她可曾发现,那剧毒的源泉就在于她自己对一张俊俏的脸 的价值,作了过分夸大的估计?毫无疑问,如果她的思想沿着她那生活的激流追溯 得远远的,她必定会在痛苦和绝望中为那一天而懊悔不迭,正是在那一天,她一生 中的主导欲望成了她的统治者,虚荣、自私自利和野心勃勃这三个魔鬼联合起来, 声称,“这个女人是我们的奴隶了,在我们的引导下,她将变成什么模样儿,让我 们走着瞧吧。” 在寂寞炉火旁长长的出神幻梦中,这些豆蔻年华的错误,在爵士夫人看来,似 乎是多么微不足道啊!小小的虚荣,小小的冷酷!对某一个同学的一个胜利,跟一 个朋友的情人的一番调情,对赋予蓝眼睛和闪烁金发的神圣权利的一次维护。然而) 多么可怕啊,那狭窄的小径竟扩大成了犯罪大道,那脚步走在如今已变得这么熟悉 的道路上竟是那么的轻捷! 爵士夫人把松散的琥珀色鬈发缠在她的手指上,仿佛要把它们从她头上扯下来 似的。但,即使在这默默无言的绝望的瞬间,美还是坚持了它那不屈不挠的统治, 她放松了那可怜的纠缠在一起的闪闪发光的发圈儿,由它们在朦胧的火光里绕着她 的脑袋形成一圈光环。 “我年轻的时候并不坏,”她郁郁不乐地凝望着炉火时,心中想道,“我只是 不动脑筋罢了。我从来不伤害人――至少从来不是存心故意伤人的。我倒想知道, 我确实坏吗?”她沉思着。“我所做的最坏的事,都是疯狂冲动的结果,并不是阴 谋策划而成的。我不象我在书报上读到过的那些女人,她们一夜复一夜的躺在可怕 的黑暗与寂静之中,策划出背信弃义的事件,为预谋的罪行把一切细节都安排好了。 我不知道她们是否感到痛苦――这些妇女――她们可曾感到痛苦,就象――” 她的思想游离开去,进入了一个令人困倦的混乱的迷宫里去了。她突然以一个 骄傲的挑战姿势挺直了身体,她的眼睛里放出光来,那可并不完全是炉火的反光。 “罗伯特・奥德利先生,你疯了,”她说道,“你是疯了,你的想入非非是一 个疯子的想入非非。我知道什么是疯癫病。我知道疯癫病的迹象和标志,我说你真 是疯了。” 她把手按在自己的头上,仿佛想起了什么使她混乱和迷惑的事情,想起了她觉 得难以平静地思索的事情。 “我敢向他挑战吗?”她喃喃自语道。“我敢吗?我敢吗?他已经跑得这么远 了,现在他肯罢休吗?他会因为怕我而罢休吗?当他想到他伯父必将受苦遭殃也阻 止不了他时,他会因为害怕我而罢休吗?除了叫他送命,还有什么能叫他罢休呢?” 她说到“送命”两字时用的是可怕的窃窃私语,她俯首向前,眼睛睁大,嘴唇 依然象吐出“送命”两字时一样的张开着,她坐在那儿,茫然地凝望着炉火。 “我没法儿策划可怕的事情,”她立刻又喃喃自语道:“我的脑子不够坚强, 或者是,我还不够坏,不够大胆。如果我在这些寂寞的园子里遇见罗伯特・奥德利, 就象我――” 她的思路被门上一个小心谨慎的敲门声打断了。被她闺房里寂静之中的什么声 音所惊扰,她突然站起身来。她站起身来了,又投身于炉火旁一张矮椅子里。她把 她美丽的脑袋往后面柔软的垫子上一靠,从挨近她的桌子上拿起一本书来。 尽管这个动作本身毫无意义,却十分明白地说明了问题。它十分明白地说明了 经常发生的恐惧――叫说明了隐藏自有其性命攸关的必要性――说明了一种在其默 不作声的痛苦之中对外界影响的重要性始终保持警惕的精神状态。它比其他任何事 物所能说明的,说得更加明白清楚了:由于她生活中那种可怕的必须如此这般,爵 士夫人已经被锻炼成一个十足的演员了。 闺房的门上重又响起轻微的敲门声。 “进来,”奥德利夫人用她最活泼的声调喊道。 门被恭而敬之地、俏没声儿地推开了,那是有教养的仆人独特的手法;于是, 一个服装朴素的年轻女人,外套褶层里带些三月的寒风,跨过套间的门槛,滞留在 房门附近,等待爵士夫人允许她进入内室。 原来是菲比・马克斯,斯坦宁丘小旅馆老板的脸色苍白的妻子。 “爵士夫人,我请求你的原谅,因为我没得到许可就闯进来了,”她说:“但 我想,我不妨不待许可就直接闯进来见你。” “不妨,不妨,菲比,当然可以啦。你这可怜的、满脸寒气的人儿,请脱下帽 子,到我这儿来坐下吧。” 奥德利夫人指指几分钟以前她自己坐过的那只矮矮的垫脚凳。在往昔的日子里, 爵士夫人的这位侍女时常坐在这凳子上听她的主人闲谈的,当年她是爵士夫人主要 的伴侣和心腹。 “菲比,坐在这儿,”奥德利夫人重复说道:“坐在这儿跟我说话。今夜你上 这儿来,我是十分高兴的。在这沉闷的地方,我正寂寞得可怕哩。” 爵士夫人不寒而栗,她仔细打量着这豪华房间的四面八方,仿佛塞夫勒瓷器和 青铜雕像,布尔镶嵌家具和镀金饰物,都是某个倾记的古堡里的腐朽了的装饰品似 的。她思想上的消沉沮丧,已经感染了她周围的每一件实物;控制着她胸中缓慢的 秘而不宣的痛苦过程的、那种令人萎靡不振的内心生活,也把它黯淡的色彩赋与了 一切外界的事物。她说她的女侍的来访使她高兴,那是讲出了整个儿的真相。在她 感到恐惧和痛苦的时刻里,她那轻浮的天性便依附于这个脆弱的庇护所。在她和这 姑娘之间,自有一种彼此的同情,这姑娘在内心和外表上都和她自己十分相象―― 象她自己一样,自私,冷冰冰,残酷,急于要进升,贪图富裕和漂亮,对落在她身 上的命运感到气恼,对单调乏味的寄人篱下感到厌倦。爵士夫人憎恨艾丽西亚天性 坦率、热情、大方、敢作敢为;她憎恨她的干生女儿,依恋这脸蛋苍白、头发苍白 的姑娘,她认为这姑娘不比她自己好,也不比她自己赖。 菲比・马克斯遵照她过去的女主人的吩咐,先脱下她的帽子,然后在奥德利夫 人脚边的垫脚凳上坐下。她那梳得光滑的头发并没有被三月的风吹乱;她那裁剪得 体的外衣和亚麻布领子配合得简朴雅致极了,只要那会儿她有时间完成她的梳妆打 扮就行。 “爵士夫人,迈克尔爵士想必身体好点儿了?”她说。 “是的,菲比,好得多了。他睡熟了。你不妨把门关上,”奥德利夫人补充道, 她晃动脑袋朝那本来打开着的、接通两个房间的门示意。 马克斯太太低声下气地遵命关了门,再回到她的座位上来。 “菲比,我十分、十二分的不快乐,”爵士夫人烦躁地说道,“痛苦得难受极 了。” “跟那秘密有关吗?”马克斯太太把声音压低了一半,问道。 爵士夫人不理会这个问题。她恢复了同样的诉苦的语调。得以向这位爵士夫人 的侍女诉苦,她是高兴的。她反复思考过了她的恐惧,秘而不宣地忍受了那么长久 的痛苦,现在向侍女出声地悲叹她的命运,对她是一种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宣泄和解 脱。 “菲比・马克斯,我受到了残酷的迫害和折磨,”她说道,“我受到了一个我 从未伤害过、也从未想伤害的男人的纠缠不清和百般折磨。我被那严酷无情的折磨 者搞得永无宁日,而我――” 她住口不说了,又凝望着炉火,就象她刚才陷在寂寞中时一样。她的思想在吓 唬人的令人手足失措的可怕混沌里东飘西荡,令她迷失在错综复杂的、黑暗的歧路 上,她没法儿形成任何定论了。 菲比・马克斯注视着爵士夫人的脸,以她苍白、焦急的眼睛仰望着她过去的女 主人,只是在奥德利夫人的眼神碰到了她的眼神时,才放松一下注视。 “爵士夫人,我想我知道你指的是谁,”小旅馆老板的妻子停了一会儿之后说 道,“我想我知道究竟是谁对待你那么残酷。” “啊,当然啦,”爵士夫人辛酸地答道,“我的秘密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毫 无疑问,你是完全知道的啊。” “爵士夫人,这人是位绅士,是吗?” “是的, “一位两个月以前到城堡旅馆来的绅士,当时我就警告过你――” “是的,是的,”爵士夫人不耐烦地说道。 “我就是这么想的。爵士夫人,今夜,就是这一位绅士又住到我们小旅馆里来 了。” 奥德利夫人从她的椅子上跳了起来――她跳了起来,仿佛她在失望的愤怒中要 铤而走险了;但,她发出一声厌倦的、怨天尤人的叹息,重新颓然落到椅子里去了。 这样一个虚弱无力的人怎么能同命运对抗呢?除了象一头被追逐的兔子,七弯八弯, 还是跑回到它被残酷迫猎的起点,在那儿被猎人踩在脚下之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在城堡旅馆吗?”她嚷道。“我本该料到这一招的。他跑到那儿,去从你丈 夫嘴里挖掘我的秘密哩。傻瓜!”她叫了起来,突然对菲比・马克斯大发雷霆。 “你丢下这两个男人凑在一起,岂不是存心要把我毁了吗?” 马克斯太太乞怜地握紧自己的双手。 “爵士夫人,我跑出来,并不出于我的自觉自愿,”她说道。“今儿夜里,没 有人能比我更不情愿离开那屋子的了。是有人硬差我上这儿来的。” “谁差你上这儿来的?” “爵士夫人,是卢克。如果我不听他的,我可说不上他会怎么虐待我哩。” “他干吗差你来呢?” 小旅馆老板的妻子在奥德利夫人愤怒眼光的扫视之下,垂下了她的眼帘,在回 答这个问题之前慌乱地犹豫起来了。 “爵士夫人,确确实实,”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想来。我告诉卢克,我 们这样麻烦你是太不应该了,先求这个思典,又要那个好处,搅得你没有一个月是 安逸的;可是――可是――他大声咆哮威胁我,他逼我来。” “是呀,是呀,”奥德利夫人不耐烦地嚷道,“我知道他那种行径。我现在要 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上这儿来?” “咳,爵士夫人,你是知道的,”菲比不大情愿地答道,“卢克花起钱来是大 手大脚的;我能跟他说的一切,都没法儿使他谨慎小心或是稳重一点。他头脑不清 醒,当他和一大帮子粗鲁的乡下人一起喝着酒的时候,说不定他们还不光是喝酒哩, 他脑袋里是不可能做到账目清楚的。若是没有我,我们早就破产了;尽管我挤命挣 扎,我还是不能躲避破产。爵士夫人,你总记得你给我钱支付啤酒商的账单吧?”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奥德利夫人苦笑着答道,“因为我原是要用那笔钱 支付我自己的账单的。” “我知道你会记得的,爵士夫人;我来要求你接济是十分。十二分不好意思的, 因为我们以前已经承蒙你周济那么多了。但,那还不是最糟糕的哩;当卢克叫我上 这儿来恳求帮助时,他从来不告诉我,圣诞节房租仍旧欠着哩;爵士夫人,过去欠 着未付,现在还是欠着未付,――所以今儿夜里有个法警在我们屋子里,明儿我们 家就要被变卖偿债了,除非――” “除非我替你们付房租,我想,”奥德利夫人大声说道。“我早该猜到是什么 事情临头了。” “真是的,真是的,爵士夫人,我真是不情愿来开这个口,”菲比・马克斯呜 咽道,“可他逼我来。” “是啊,”爵士夫人辛酸地答道,“他逼你来的;以后他不论什么时候,只要 他高兴,就会逼你来的;不论他什么时候需要钱来满足他卑劣的欲望,他就会逼你 来的,我活着的时候,或者我拿得出钱给你们的时候,你和他就是我非周济不可的 对象;因为我也料想得到,当我的钱袋空了,我的信誉毁了,你和你的丈夫就会背 叛我,把我出卖给出价最高的人。菲比・马克斯,你可知道,为了满足你们的欲求, 我的首饰盒已经掏空一半了?我的零用钱,在结婚分授财产议定之时,在我是道森 家一个可怜的家庭教师时――老天保佑我――我认为简直是笔王侯的年金了,你可 知道吗,为了满足你们的需求,我那笔零用钱已经透支了半年之数了?我还能做什 么来抚慰你们呢?难道要我卖掉我的玛莉・昂朵涅特的柜子,或是蓬帕杜的瓷器, 勒鲁瓦和本森的镀金时钟,或是我那用哥白林双面挂毯制作的椅子和垫脚凳吗?下 一次我又怎么满足你们呢?” “咳,爵士夫人,爵士夫人,”菲比可怜巴巴地喊道,“别对我那么冷酷;你 知道,你知道,要想勒索你的人并不是我。” “我什么也不知道,”奥德利夫人大声说道,“我只知道我是天下女人中最苦 恼的。让我想想,”她嚷道,用一个愤怒的手势制止了菲比的含糊不清的安慰话。 “别开口,姑娘,让我考虑考虑这件事情,如果我能动得出脑筋的话。” 她把双手按在额头上,纤细的手指扣紧眉毛,仿佛想用手指的痉挛性的压力来 控制脑子的运动。 “罗伯特・奥德利跟你的丈夫在一起,”她慢吞吞地说道,与其说是在跟她的 同伴讲话,倒不如说是在讲给她自己听。“这两个男人是在一起,还有法警是在房 子里,而你那野蛮的丈夫这时毫无疑问是醉得一塌糊涂了,他一喝醉,就固执、凶 猛,变得野蛮极了。如果我拒绝付这笔钱,他必将凶猛百倍。这件事讨论也没有用。 这笔钱是必须支付的了。” “不过,爵士夫人,如果你果然付这笔钱,”菲比十分真诚地说道,“我希望 你叫卢克牢牢记住:这是他住在这房子里时你给他的最后一笔钱了。” “为什么?”奥德利夫人问道,让她的双手从头上落到膝盖上,眼睛询问地瞧 着马克斯太太。 “因为我要卢克离开城堡旅馆。” “可是你为什么要他离开呢?” “噢,爵士夫人,理由多着哩,”菲比答道。“他不适宜做小旅馆的老板。我 跟他结婚时还不知道这一层,不然我就会反对他做旅馆生意,而劝他去干农业这一 行了。不过,我料想他也不会放弃他自己的幻想的;爵士夫人,你是知道的,他这 人固执得够呛。然而他不适宜干现在的营生。天黑以后,他是一向难得清醒的,他 一喝醉,就变得几乎疯狂了,似乎不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由于他的缘故,我们已 经有两三次险些儿丧命了。” “险些儿丧命了!”奥德利夫人重复了一下菲比的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呀,由于他粗心大意,我们险些儿给烧死在床上了。” “由于他粗心大意,给烧死在床上!呀,这是怎么回事?”爵士夫人心不在焉 地问道。她太自私,太深入关心她自己的烦恼,因而对于有时落在她侍女菲比身上 的危险,也就不大感兴趣了。 “爵士夫人,你可知道那城堡旅馆是个多么古怪的老房子;到处是坍下来的木 架、烂朽的椽子,和诸如此类的东西。切尔姆斯福特保险公司不肯为它承保火险, 因为他们说,如果这个地方在大风之夜碰巧着了火,就会象那么多火绒一样在熊熊 大火中烧个精光,世界上什么东西也救不了它。哦,卢克知道这一点,房东已经再 三再四地警告过他,因为他住在紧挨着我们的地方,始终张大了十分锐利的眼睛注 视着我丈夫的一举一动;可是,卢克喝得泥醉时就不明白他在干什么了,不过一星 期以前,他把一支点燃着的蜡烛丢在户外小屋里,烛火烧着了斜屋顶上的一根椽子, 若不是我最终巡视房屋时发现了,说不定我们大家统统都被烧死了。这是我们租用 这所老屋六个月来所发生的第三次火警的苗子了;所以,我担惊受怕,你就不会感 到奇怪了。爵士夫人,你会感到奇怪吗?” 爵士夫人并不感到奇怪,她压根儿没考虑这档子事。她没听这些个寻常的细节; 她干吗要关心这出身微贱的女仆的危险和困难呢?难道她没有自己的恐惧,自己的 牵肠挂肚的困惑?它们不是堵塞了她动得出脑筋来的一切思路吗? 她对可怜的菲比刚才告诉她的事不作任何评论;她对刚才所说的一切并不明白, 直到姑娘讲完之后,又过了一会儿,这话自动显出充分的意义时,她才明白过来, 就象有些话听到时未被注意,过两三分钟后却会自动显出意义来一样。 “烧死在你们的床上,”爵士夫人终于说道。“如果那个活宝,你那个丈夫, 在今夜之前已经烧死在他的床上,对我说来,倒是件好事了。” 她说这话时,一幅鲜明的图画在她的脑子里闪过。在这幅图画里,城堡旅馆这 枯槁脆弱的木头房子,化成了一片没有屋顶的乱七八糟的板条和灰泥,从漆黑的嘴 巴里吐出阵阵火舌,把火星往上喷射到寒冷的夜空里。 她发出一声疲倦的叹息,把这形象从她那得不到休息的脑子里抹掉了。即使把 这个敌人搞得永远缄默了,她的处境也不会改善。她还有另一个远为强大的敌人― ―一个不能用金钱来贿赂或收买的敌人,尽管她富如女王。 “我决定给你钱,去把那法警打发走,”停顿了一会儿,爵士夫人说道。“我 必须把我钱袋里最后一个金币都给你,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同我一样的心里明 白:我不敢拒绝你们。” 奥德利夫人站起身来,从写字台上拿起那点亮了的灯。“钱放在我的化妆室里,” 她说,“我要去取钱。” “噢,爵士夫人,”菲比突然喊道。“我忘了件事;我心急慌忙地为我自己的 事犯愁,把这件事完全忘掉了。” “完全忘掉了什么?” “一封叫我给你带来的信,爵士夫人,就在我要出门的时候。” “什么信?” “奥德利先生写给你的信。他听见我丈夫提到我要上这儿来,他就叫我把这信 带来了。” 奥德利夫人把灯放在最靠近她的桌子上,伸出手去接那封信。菲比・马克斯可 以毫无遮拦地看到那珠光宝气的小手抖得象一片树叶。 “把信给我――把信给我,”爵士夫人大声说道:“让我瞧瞧他还有什么非说 不可的话。” 她几乎是在她疯狂的不耐烦之中把那信从菲比的手中抢过去的。她撕开信封, 把信封扔了,她在迫不及待的愤激之中几乎连信纸也摊不开来了。 来信十分简短。只有寥寥几行: 乔治・托尔博伊斯夫人的假设的死亡日期,载之于公开发行的报纸,志之于文 特诺墓地的墓碑;如果她确实过了这日期还活着,如果她化身为爵士夫人生存于世, 一如笔者所怀疑、所控诉的那样,那么,要找个能够、而且愿意来验明她的身份的 人,是不会有什么大困难的。怀尔德恩西北村的一个房东太太巴坎布夫人,无疑会 答允为这件案子提供一些线索,以便或者驱散错觉,或者证实疑窦。 罗伯特・奥德利 1859年3月3日 斯坦宁丘,城堡旅馆。 爵士夫人把这信在手里狠狠地弄得皱成一团,扔到炉火中去了。 “如果他现在站在我的面前,我会宰了他,”她用一种奇怪的内心私语喃喃地 说道。“我干得出来的――我干得出来的!”她抓起灯,冲到隔壁房间里去了。她 关上身后的门。她忍受不了任何人亲眼目睹她可怕的失望――她什么都忍受不了; 对她自己也好,对她的环境也好,她都忍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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