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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文特诺的墓碑 是的:明明是白纸黑字:“海伦・托尔博伊斯,得年二十二岁。” 乔治在“百眼巨神号”上跟家庭女教师说,如果他听到任何有关他妻子的噩耗, 他就会倒地死去,他说这话时是满怀信心的;而现在却在这儿得到了可能听到的消 息中最坏的消息,他僵硬苍白地坐在那儿,束手无策,愚蠢地瞪眼瞧着他的朋友的 惊骇的脸。 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不知所措。处在一种出乎意外的惶惑心境之中,他开始纳 闷: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泰晤士报》上一行消息竟能对他产生那么可怕的效 果。 然后,逐渐逐渐地,这种关于他的不幸遭遇的模糊意识慢慢地从他的心灵里淡 化了,继之而来的,倒是对外界事物的一种痛苦的感觉。 炎热的八月的太阳;尘封的窗玻璃和陈旧的彩色遮帘;一叠挂在墙上的蝇卵斑 斑的剧场节目单;空空如也的壁炉;对着《广告晨报》打瞌睡的一个秃头老汉;正 折叠着凌乱台布的衣衫褴褛的侍者,以及正瞧着他的罗伯特・奥德利那布满了同情 的惊惶神色的漂亮脸蛋。他觉得,所有这些事物都变得很大,接着,一个又一个地 融化成黑点子,在他的眼前浮游。他觉得,有个很大的声音,仿佛六七架大发雷霆 的蒸汽机在他的耳朵里又撕又磨的。其后他就啥也不知道了,只是感到有个人或有 个东西沉重地倒在地上了。 在暗淡朦胧的黄昏里,他张开了眼睛,原来他是在一个荫凉的房间里,只有远 远传来的车轮辚辚声打破这儿的一片寂静。 他惊讶地向周围打量,但是有一半儿不大在意了。他的老朋友罗伯特・奥德利 坐在他旁边抽烟。乔治正躺在一只低低的铁床上,铁床正对着一扇打开的窗子,窗 子上有一架花、二三只笼中鸟。 “乔治,我抽烟,你不介意吧?”他的朋友文静地问道。 “没关系。” 他躺了一些时候,瞧着花儿和鸟儿:有只金丝雀正对着落日锐声鸣啭哩。 “乔治,鸟儿叫让你心烦吗?要把它们搬出房间去吗?” “不;我喜欢听鸟儿唱歌。” 罗伯特・奥德利从烟斗里敲出烟灰来,十分小心地把宝贵的海泡石烟斗放在壁 炉台上,然后走到隔壁房间里,立刻拿着一杯浓茶回来了。 “喝吧,乔治,”他把茶杯放在乔治枕头边的小桌子上,说道,“浓茶可以提 神醒脑。” 年轻人不答话,只是慢悠悠地对房间里东张西望着,然后转到了他朋友那严肃 的脸上。 “鲍勃,”他说,“咱们在哪儿啊?” “在我的事务所里,我亲爱的朋友,在圣殿里啊。你自己没有寓所,所以你在 伦敦的时候不妨就住在我这儿。” 乔治伸手抚摸了一二次他自己的前额,然后以犹豫的神态,轻声地说道―― “今儿早晨的那报纸,鲍勃;那是怎么一回事啊?” “老朋友,眼前别去管它;喝点儿茶吧。” “行,行,”乔治不耐烦地大声说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用凹陷的眼睛凝望着 周围,“我全都记得的。海伦,我的海伦!我的妻子,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唯一的 爱人!死了!死了!” “乔治,”罗伯特・奥德利把自己的手轻轻地按在年轻人的胳膊上,说道, “你必须记住,你在报上看到姓名的那个人,也许不是你的妻子。说不定是另外一 个海伦・托尔博伊斯。” “不,不,”他大声说道,“年龄和她相符,而且托尔博伊斯这个姓也不是常 见的。” mpanel(1); “也许是托尔博特,印错了。” “不,不,不;我的妻子是死了!” 他抖落了罗伯特按住他的手,从床上站了起来,笔直地向房间走去。 “你要到哪儿去?”他的朋友大声说道。 “到文特诺去,去看她的坟墓。” “今夜不去了,乔治,今夜不去了。明天我亲自陪你坐头班火车去。” 罗伯特引他走回床边,温和地强迫他重新躺下。然后给他吃了一片安眠药。乔 治在布里吉街咖啡馆昏倒时,曾请一位医生来诊治过,安眠药便是那医生给他留下 的。 乔治・托尔博伊斯这就沉沉睡去,并且做了个梦:他赶到文特诺,发觉他的妻 子没有死,快快乐乐的,可是皱纹满面,头发灰白,老了,他的儿子倒长大成为一 个年轻小伙子了。 第二天早晨,他坐在特快列车的头等车厢里罗伯特・奥德利的对面,火车驰过 美丽辽阔的乡村,向朴次茅斯而去。 他们在中午的烈日下驱车从赖德驰往文特诺。这两个年轻人从马车上走下来时, 站在周围的老百姓都瞅着乔治苍白的脸和蓬乱的胡髭。 “乔治,我们怎么办呢?”罗伯特・奥德利问道,“我们要找到你想见到的人 可毫无线索啊。” 年轻人用一种可怜巴巴的汗足无措的表情瞧着他。这龙骑兵大个儿象婴儿似的 毫无办法;罗伯特・奥德利原是男子中最动摇不定和劲头儿最差的,这时倒觉得有 责任为对方出一把力了。他变得比平时高明,足以对付眼前这种局面。 “乔治,我们最好还是到一家旅馆里去打听,可有一位托尔博伊斯夫人吧,” 他说。 “她的父亲叫马尔东,”乔治喃喃说道:“他决不会把她送到这儿,孤零零地 死去的。” 他们没再说什么,但罗伯特直接走到一家旅馆里,去打听一位马尔东先生的下 落。 “是的,”他们告诉他,“是有一位叫这名字的绅士待在文特诺,一位马尔东 上尉;他的女儿新近死了。侍者可以去打听到他的地址的。” 旅馆在这个季节里是个忙忙碌碌的地方,人们匆匆忙忙地进进出出,大厅里马 夫和侍者熙来攘往。 乔治・托尔博伊斯靠在门柱上,脸上的表情,就跟他在威斯特敏斯特咖啡馆里 使他的朋友大为吃惊的表情一模一样。 如今最坏的消息被证实了。他的妻子,马尔东上尉的女儿,确实是死了。 侍者五分钟后回来说道,马尔东上尉住在兰斯塘村舍4号。 他们很容易便找到了这住所,一栋破破烂烂的凸肚窗房屋,前临流水。 马尔东上尉在家吗?不,房东太太说;他带着小外孙到海滩上去了。先生们要 进去坐一会儿吗? 乔治机械地跟着他的朋友走进小小的前客堂――到处都是灰尘,家具破破烂烂, 凌乱不堪,小孩子的损坏的玩具乱丢在地板上,陈旧变质的烟草的气味聚集在细布 窗帘附近。 “瞧!”乔治指点着壁炉台上的一张画像,说道。 那是他自己的肖像画,过去龙骑兵时代画的。一张画得很象很漂亮的画,描绘 他穿着军装的模样儿,背后是他的战马。 也许,作为安慰者,最善于鼓舞人的男子汉也及不上罗伯特・奥德利的聪明。 他对那遭难的鳏夫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背对着乔治静静地坐在那儿,从打开的窗子 向外眺望。 年轻人没精打采地在房间里往来蹀躞,瞧瞧这儿那儿撒在地上的小零散儿,有 时还去摸摸它们。 他的工具箱里边还有一件他没干完的活儿呢;她的摘记簿,充满了他摘录的拜 伦[注]和穆尔[注]的诗篇,全是他亲手用潦草的字迹抄写的 ;一些他给她的书,一 束枯萎的花,插在他们在意大利买的一个花瓶里。 “她的肖像。过去总是挂在我的肖像旁边的,”他喃喃地说道,“我不知道, 他们怎么处理的?” 沉默了大约半个钟头,他又说道―― “我很想见见那屋子的女人,我很想问问她――’ 他双手掩面,说不下去了。 罗伯特找来了房东太太。她是个好心肠的饶舌妇人,对疾病和死亡已经司空见 惯,因为她的许多房客全是到她这儿来去世的。她讲了托尔博伊斯夫人临终时的一 切细节;她如何在最后的垂危阶段临终前一星期才到文特诺来的,她如何逐渐而又 确凿地陷入致命的绝症。“这位先生可是她的什么亲戚?”由于乔治大声呜咽,她 便这么问罗伯特・奥德利。 “是的,他是夫人的丈夫啊。” “啊!”妇人大声说道:“他那么残酷地抛弃了她,把她和她那漂亮的男孩子 都丢给了她那可怜的老父亲:马尔东上尉时常跟我讲起的,可怜的眼睛里还噙着泪 水呢。” “我并没有抛弃她,”乔治大声嚷道,接着他就讲述了他苦斗三年的历史。 “她可提到我吗?”他问:“她一临一终一时,可提到我吗?” “没有,她象绵羊一样安安静静去世的。她起初很少说话;但临终的那一天, 她谁也不认识了,既不认识她的小男孩,又不认识她的可怜的老父亲,老人都可怕 地熬过来了。有一次,她发疯似的,讲到了她的母亲,讲到了她竟不得不死在一个 陌生的地方,真是个残酷的耻辱,听她这么说,叫人觉得挺可怜的。” “她的母亲去世时,她还是个小小的孩子,”乔治说道,“她居然记得她,讲 起了她,但她却从来没有讲起过我。想起来真叫人痛苦难受啊。” 房东太太把他带到他的妻子病死的小卧室里。他在床边跪了下来,温柔地亲吻 床上的枕头;他亲吻枕头时,房东太太放声大哭。 当他跪在那儿,把脸埋在朴实雪白的枕头里,或许正在祷告着的时候,房东太 太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件东西来。他站起来时,她便把它给了他;这是包在一张银 色纸张里的一束长发。 “她躺在棺材里时我把这头发剪下来的,”她说,“可怜的人儿啊!” 他把这束柔软的头发按在他的嘴唇上。“不错,”他喃喃地说道:“这就是她 的头枕在我肩上时我常常亲吻的、亲爱的头发。但她的头发那时总是鬈曲的,象波 浪一样起伏的,现在好象变得又平又直了。” “生病时起的变化。”房东太太说,“托尔博伊斯先生,如果你想看看他们把 她埋葬在什么地方,我的小孩子会领你到墓地去的。” 于是乔治・托尔博伊斯和他忠实的朋友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丘黄土,一 块块新铺的草皮,几乎还没有长牢固,这里面便躺着乔治的妻子,他在地球的遥远 的背面时可常常梦见她那悦人的微笑啊。 罗伯特走开了,留下那年轻人站在这新坟的旁边;罗伯特大约一刻钟后回来时, 发觉他竟不曾动弹过。 他不久就抬起头来,说是不知附近可有石匠作坊,他想去定购一件东西。 他们很容易地找到了石匠;在石匠院子里乱七八糟的碎石片之间坐下,乔治・ 托尔博伊斯用铅笔为他亡妻的墓碑写下了下述简单的墓志铭: 乔治・托尔博伊斯之爱妻 海伦之墓 1857年8月24日去世,得年二十二岁。 追悼之怀,怆然忧伤。 愚夫哀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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