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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泰晤士报》头版消息 罗伯特・奥德利被认为是个有资格出席高等法庭的大律师。作为大律师,他的 姓名被载入司法界名册;作为大律师,他在圣殿法学协会[注]里的无花果树法院内 有他的事务所;作为大律师,他曾经吃过按规定分配给他吃的若干次正餐,这种正 餐形成了对品格或忍耐力的严峻考验,能言善辩的有志者则通过这种考验竭力争得 名誉和财富。如果这些个条件能使一个人变成大律师,那么罗伯特・奥德利肯定是 个大律师了。不过,在这五年里,他既没有承办过一桩案件,又不曾去争取承办过, 甚至也不曾想去承办,尽管他的姓名这些年来一直漆在无花果树法院里的一扇门上。 他是个漂亮的、懒散的、无忧无虑的人,大约二十七岁光景;是迈克尔爵士的一个 弟弟的独生子。他的父亲留给他每年四百英镑的年金,朋友们曾经劝他取得律师资 格以增加年金。经过适当的考虑,他觉得反对朋友们的忠告,较之吃许多次正餐以 及在圣殿里设立一个事务所更为麻烦,他就采取了后一个方案,毫不脸红地自称为 大律师了。 有时候,天气十分炎热,他大抽德国板烟、大读法国小说,弄得自己精疲力竭, 便到圣殿花园里来散散步,在绿荫深处躺下,衬衫领子翻下来,一条蓝色丝手帕宽 松地系在颈子上,脸色苍白,全身凉爽,他总是告诉严肃的法学协会的主管委员说, 过度的工作把他累垮了。 灵巧而年老的主管委员嘲笑他这种有趣的无稽之谈;但他们一致认为罗伯特・ 奥德利是个好人;是个心地仁义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喜欢寻根究底的人,在他那无 精打采的、虚度光阴的、漠不关心的、踌躇不决的态度之下,却储藏着狡猾的机智 和文静的幽默。他是个在这世界上永远不会飞黄腾达的人;但他又是个连一只毛毛 虫也不愿伤害的人。事实上,他的事务所已经被他变成了十足的狗窝,因为他习惯 于把走失的或天黑了还在街上的狗带回家来,这些狗在街上被他的神态所吸引,竟 怀着可怜巴巴的盲目轻信,跟着他回家来了。 罗伯特・奥德利总是在奥德利庄院的府邸里度过狩猎季节的;倒不是他以宁录 [注]闻名,因为他总是骑一匹性情温和、四肢粗壮的栗色乘马,静静地向树丛跑去, 跟凶猛的骑师保持一段敬而远之的距离;他的马儿跟他一样的心里明白:他最不想 亲眼目睹的便是打死猎物的结局了。 这年轻男子汉是他的伯父万分宠爱的小辈,而他的堂妹,俊俏的、长着吉卜赛 脸型的、心情愉快的、顽皮得像男孩子的艾丽西亚・奥德利小姐,对他也绝不小看。 对别的男子说来,一个身为偌大一笔产业的唯一继承人的年轻小姐的偏爱,是很值 得培养的,但罗伯特・奥德利却没有想到这一层。艾丽西亚是个很好的姑娘,他说, 一个欢乐的姑娘,身上毫无庸俗无聊的气息――是千中挑一的好姑娘;但这就是他 的热情所能达到的最高点了。至于利用他的堂妹对他的孩子气的好感来获得某种好 处,这种主意可从来没有进入他那不务实际的头脑。我还怀疑他甚至对于他伯父的 家财是否确实心中有数哩;我肯定他从没有花上片刻时间,去计算这笔财产的某一 部分是否有机会终于落到他的手里。所以,在我所述及的事情的三个月之前,在春 天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当邮差给他送来了迈克尔爵士和奥德利夫人的结婚喜帖,以 及他的堂妹的十分愤怒的信,说是她的父亲刚娶了个蜡制玩偶似的年轻女人,年纪 也不比她艾丽西亚大,一头亚麻色鬈发,老是格格的痴笑;我要抱歉地指出:奥德 利小姐的敌意,使她把这美妙的音乐般的笑声描写得如此不堪,可这在前不久的露 西・格雷厄姆小姐身上倒是一直很叫人爱慕的哩――我说,当上述文件送到罗伯特 ・奥德利手头时,它们既没有在这位绅士的粘液质的天性里激起恼怒,也没有引起 惊讶。他读着艾丽西亚的愤怒的、划了又划的信时,也没有把他的德国烟斗的琥珀 烟嘴从他长满胡髭的唇边取下来。他读信时黑眉毛向上耸到了前额中央(顺便说一 句,这是他表达意外之感的唯一方式),仔细读完以后,便不慌不忙地把这信和喜 帖一同丢进废纸篓里,然后放下烟斗,准备奋力思考一番这个问题。 “我总是说这老家伙会结婚的,”他沉思默想了半个钟头,喃喃说道:“艾丽 西亚和爵士夫人,她的后母,都会全力拼搏的。我希望她们在狩猎季节不会吵架, 在餐桌上不会说些使彼此不愉快的话:口角总是会使人消化不良的。” mpanel(1); 紧接着我在上一章里记录的事件发生之夜,第二天上午十二点钟光景,从男爵 的侄子走出圣殿的黑衣教士区,向伦敦商业区踱去。他曾在一个不祥的时刻,答应 一个急需的朋友的请求,在一张通融汇票上签下了古老的奥德利的姓名,开票人到 期无力支付,这就责成罗伯特付款。为此,他信步走上卢德盖特山,蓝色领带在八 月炎热的空气里飘飘扬扬,然后他走到圣保罗教堂墓地外绿树成荫的庭院里一幢凉 快宜人的银行大楼,在那儿办好手续,售出了价值二百英镑的统一公债。 他办好了这桩交易,正在庭院一角漫步,等候碰巧会经过的亨逊马车[注],好 搭乘回圣殿去,这时他几乎被一个男子撞倒了,这男子跟他年纪不相上下,正躁急 地冲进这狭隘的空地。 “朋友,行行好,瞧瞧你是在哪儿走路吧!”罗伯特温和地抗议道:“你在撞 倒别人、踩在他身上之前,也该先打个招呼啊。” 陌生人猝然停步,直瞪瞪地打量着说话的人,然后才喘过气来。 “鲍勃!”他大声喊道,语调中表达了十分深刻的惊异之情:“我昨晚天黑后 才登上不列颠的陆地,想不到今天早晨就碰到你了!” “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我的大胡髭朋友,”奥德利先生说道,镇静地端 详着对方那张生气勃勃的脸。“可是我真该死,我竟记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了。” “啊!”陌生人责备地大声叫道,“你要想说的,该不是你已经把乔治・托尔 博伊斯忘掉了?” “不,我没忘!”罗伯特说,非同寻常地加重了语气;接着便用手臂钩住了他 朋友的手臂,带他进入绿树成荫的庭院,随即又以他原来的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气说 道:“来吧,乔治,把全部情况告诉我们吧。” 乔治・托尔博伊斯就把全部情况告诉了他。他把十天以前他在“百眼巨神号” 上讲给脸色苍白的家庭女教师听的那段往事又说了一遍;接着,他兴奋得气也透不 过来地说道,他口袋里有一大叠澳大利亚钞票,他要把它们存入某某先生开的银行 里,多年以前某某先生已经是跟他有往来的银行家了。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刚离开他们的帐房间呢,”罗伯特说。“我陪你回到 那儿去,我们五分钟就可以把这事办妥了。” 他们果然设法花一刻钟光景办妥了存款的事;罗伯特・奥德利打算接着便立刻 出发,到“王冠与王节”或理契蒙“城堡”去,在那儿吃点儿午餐,谈谈他们一起 在伊顿公学读书时的那些快乐的往昔。然而,乔治告诉他的朋友,在他上任何地方 去之前,在他刮胡子、吃早点,或者以任何形式消除他从利物浦乘快车夤夜旅行的 困乏与饥饿之前,他必须先到威斯敏斯特区布里吉街某一家咖啡馆去一趟,他指望 在那儿收到一封他妻子的信。 “那么,我就陪你一起去吧,”罗伯特说。“乔治,想不到你娶了个妻子;好 一个荒诞的笑话!” 他们坐上一辆快速的亨逊马车,当马车一路上驰过卢德盖特山、舰队街、河滨 [注]时,乔治・托尔博伊斯向他的朋友的耳朵里倾泻了他的全部炽热的希望和梦想, 这些希望和梦想篡夺了对他那多血质的本性的统治。 “鲍勃,我要在泰晤士河滨,为我的小妻子和我自己,买一所别墅,”他说道, “我们还要买一条游艇,鲍勃,老朋友,你就可以躺在甲板上抽烟,而我的俊俏的 妻子则为我们弹吉他、唱歌。她完全象那些使得可怜的老头儿尤利西斯陷入困境的 海妖,她们叫什么名字来着?”[注]年轻人补充道,可他对古典文学的修养不太渊 博。 威斯敏斯特咖啡馆的侍者们瞪眼瞧着那眼睛凹陷、胡髭满面的陌生人,瞧着他 那殖民地式样的服装,他那喧闹的兴高采烈的举止;但他在军队当官儿的日子里, 是经常光顾这咖啡馆的老顾客,当侍者们听到他是谁时,他们便飞快地按照他的嘱 咐办事了。 他的要求不大――只要一瓶苏打水,只要知道柜上有没有一封寄给乔治・托尔 博伊斯的信。 没等两个年轻人在靠近废壁炉的一个隐蔽的雅座里坐定,侍者就把苏打水送来 了。可是没有信;没有寄给这个姓名的信。 侍者用无懈可击的漠不关心态度说了这番话,一边机械地拂拭着桃花心木桌子。 乔治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了无生气。 “托尔博伊斯,”他说,“也许你没听清楚姓名――托、尔、博、伊、斯。再 去瞧瞧吧;必定有一封信的。” 侍者离开房间时耸耸肩膀,他去了三分钟就回来了,说是信架子上压根儿连类 似托尔博伊斯这个名字的信也没有。有的是布朗、桑德生、平奇贝克的信;总共不 过那么三封信。 年轻人默默无言地喝他的苏打水,随后两肘撑在桌子上,双手掩着脸。他的神 态中自有某种东西告诉罗伯特・奥德利:这一失望,外表上看来也许是区区小事, 事实上却是极痛苦的。他坐在他的朋友的对面,但他并不试图同朋友说话。 乔治渐渐地抬起头来,从他桌子上一堆报刊中机械地取了一份油腻腻的、昨天 的《泰晤士报》,茫然地看着头版新闻。 我说不出他坐在那儿对着死亡栏目中一段消息茫然凝视了多久,然后,他那昏 昏然的脑袋才算完全明白了它的意义;但,过了好一会儿,他把报纸推到罗伯特・ 奥德利面前,他的脸从深古铜色变成了病态的白努似的灰白色,他的神态镇静得可 怕,他的手指则指点着这么一行文字: “本月24日,海伦・托尔博伊斯在怀特岛[注]文特诺去世,得年二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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