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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啊,好一个夏天!每天一早母亲就打开她房间的挂有白色窗帘的玻璃门,站在 那儿望着太阳从海上升起。海鸥从浪花上掠过,在海边神气十足地踱着步。初升的 太阳抹去了沙滩上的阴影,就仿佛这片变成颗粒状的大地自己移开又展平了一样。 她听到父亲在隔壁房间起床的声响时,天空变成了赏心悦目的蓝色。而海滨则是白 色的。第一批洗海澡的人已经出现了,他们把脚趾伸向拍岸的海浪试探着水温。 他们在饭店铺着浆过的白桌布的餐桌上吃早饭。餐具是沉重的饭店银餐具。他 们吃了半只柚子、裹有奶油和面包屑的烤鸡蛋、热面包、烤鱼、火腿片、香肠、各 种用小匙自行配用的果酱、咖啡和茶。饭间,从海上吹来的阵阵微风掀起窗帘的下 角,一阵阵的咸味儿随之飘过高高的刻有凹槽饰纹的天花板。男孩总急切地盼着起 身出去玩。开头几天过去了,他们允许了他要求离开的请求,片刻后他们从桌子上 望见他出现在门廊宽宽的台阶上,手里拿着鞋跑了过去。他们和几个房客见面时只 是点点头。这种点头之交最终会发展到开口讲话,然后就该去满足由这一位的相貌 或那一位的衣着勾起的小小的好奇了。他们没什么可忙的。他们觉得他们看上去很 高贵、很幸福。母亲在木板铺就的海滨散步道上的商店里买了漂亮的配套夏装。她 穿白色和黄色的衣裙,在不必拘礼的下午,不戴帽子只拿一柄女式阳伞。她的脸沐 浴在柔和的金色阳光中。 他们总在下午3时左右游泳, 那个时候没有风,天气闷热。母亲的游泳衣端庄 朴素,不过,过了好几天她才感觉穿着它自在。游泳衣是黑色的,当然,配有裙子 和长过膝的裤子,外带浅口游泳鞋。不过她的小腿裸露在外,她的脖子几乎坦露到 紧身胸衣处。她坚持要自己一家和最近的游泳者隔开几百码的距离。他们在一顶饭 店遮阳伞下安置下来,那伞的扇形边缘上印着桔黄色的饭店名字。几码外,那个黑 女人坐在一把草编椅子上。男孩和那棕色皮肤的孩子细细观察着那些把自己埋进潮 湿的沙土中只留下一个冒泡的痕迹的小海蟹。父亲穿蓝白横条套装无袖游泳衣,这 使他的两条大腿像两根圆柱。母亲发现看见他从水中出来穿着这套游泳衣的男性的 轮廓让她觉得不舒服。父亲喜欢离岸出游。他仰面朝天在拍岸的激浪那边像鲸鱼一 样喷着水。他推开水浪摇摇晃晃走上岸来,哈哈大笑着,头发伏在头上,胡子淌着 水,那件游泳衣十分不雅地紧贴在他身上;她感到一阵不快,那感觉转瞬即逝,迅 速得连她自己都弄不清那是什么。洗过海澡,大家回来休息。母亲总是如释重负地 换掉那身只是在岸边泡沫一样的浪花里有时弄湿的衣服,并且用海绵把皮肤上的咸 味擦洗掉。她是那么白皙,就是在岸上对她也是威胁。虽然沐浴完,搽过粉,松松 地穿着长袍她觉得凉爽了,但还是能感到积存在她体内的阳光,掺入了她的血液, 把它照亮,如同正午时分太阳照在大海上,像有无数颗钻石在闪光。游泳之后的时 间很快就被父亲确定为同床交欢的时间。只要她容许,他每天都情欲旺盛、毫不在 意地做爱。她默默地对这种侵犯怀着不满,不像过去那样,而是怀有某种自主意识, 某种总是一次次破灭的对肌肤之亲的期盼。关于父亲她想了很多很多。自他从北极 回来后发生的事件,他对这些事件的反应已经使她失去了对他的信任。他和弟弟的 那次争吵仍旧在耳际回响。然而有些时候,一连几天,她还像以前一样爱他――怀 着那么一种把他们婚姻的合理性,其稳定性与不可改变性视为某种至高无上的东西 的观念。她过去总是凭直觉认为他们的未来是另外的样子,仿佛他们眼前的生活只 是一种准备,而到将来这位彩旗和烟火制造商与他的妻子就会脱离他们过的那种可 敬的生活而发现一种富于创造性的生活。她不知道那种生活将包含的内容,她从来 没有想过。但是现在她不再等待这种生活了。当她在他外出期间不得不替他就业务 上的事做某些决定时,他所从事的事业的神秘性便完全消散了,在她眼中它已成了 一件叫人丧气、枯燥乏味的东西。到了不再指望能漂亮优雅直至生命终结的年龄, 她逐渐认识到了虽然过去在父亲求爱期间,他也许可以实现爱的无穷憧憬,可如今 他已经显老,变得迟钝、愚蠢,说不定那都是旅行和工作造成的,所以他的表现只 是越来越说明他本身的局限,他已经达到了限度,但永远也不会再超越它了。 mpanel(1); 不过她很高兴留在大西洋城。在这里萨拉的孩子受到了保护。自萨拉死去后她 第一次在想起她时没有落泪。她乐于在公开场合受人注目,诸如在饭店的餐厅,傍 晚在外廊上,或者沿着木板道去逛售餐亭、码头和商店的时候。有时他们租一辆可 供她和父亲两人并肩坐在其中的轮椅,让侍者慢慢推着他们。他们懒散地打量着迎 面而来的轮椅的乘坐者,或者谨慎地瞟一眼他们碰巧超过的其他乘客。父亲轻触一 下他的草帽。这些轮椅是柳条制品,上面有带穗的粗帆布篷,这使她想起童年时代 见过的四轮双座轻便游览马车。两边的侧轮很大,就像架在一辆安全的自行车上; 前面的小轮在转节上旋转着,时而发出吱吱的响声。她的儿子喜爱这些轮椅。他们 也可以光租椅子不雇推车人,他最喜欢这样,因为那样他就可以推着这辆他父母坐 在里面的轮椅,而且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朝哪儿推,以多快速度推,他的父母也不 认为有什么必要对他发号施令。高大的饭店矗立在木板道后面,鳞次栉比,饭店的 帆布遮篷在海风中摇摆着,精心油漆的外廊里两旁摆着摇椅和白色的柳编长靠椅。 圆屋顶上导航旗飞扬,到了夜间这些圆顶被沿屋顶轮廓排列的一串串的白炽灯泡照 得通明。 夜幕降临,这家人在一处凉亭前停下脚步,那里有一支黑人管乐队正在起劲地 演奏一支拉格泰姆。她不知道这是哪一支曲子,但她记得她家里的钢琴曾经在科尔 豪斯・沃克先生纤细的手下响起过这支曲调。多日来她并不是在一种对这场悲剧的 淡忘中生活,而是从中获得了解脱,好像在这座人们常去的海滨城市,痛苦的思想 刚一形成就被强劲的海风给吹得烟消云散了。此刻,她几乎被这音乐所征服了,这 音乐在她内心同样也是与她的弟弟有关联的。于是顷刻之间她对弟弟的爱,一股热 烈的钦佩之情像海涛一样涌向她。她觉得她怠慢了他。他的喜怒无常、鲁莽冲动的 清瘦形象在她心头闪现,他的眼神中有几分责备,有几分厌恶。在家里,父亲擦枪 的时候他就是用这种目光隔着饭桌看她的。她觉得有点儿头晕,望见在亭子灯光下 的那些桀骜不驯的音乐家身穿红蓝色相配的制服、手拿闪光锃亮的小号、短号、大 号和萨克斯管坐在那儿,她觉得她在每顶整洁的军帽下面看到的都是科尔豪斯那张 神情严肃的脸。 从那一晚之后,母亲在海滨的快乐就更加微乎其微了。她只好全神贯注于接踵 而至的每一天。她试图全凭她的坚强让日子过得平静安宁。她爱她的儿子、她的丈 夫、她的病弱的父亲,她爱她的黑女仆,而所有人中她最疼爱的还是萨拉的尚未取 名施洗的漂亮儿子,他在这儿发育得很快,似乎眼看着在长起来。她开始留心起饭 店里形形色色的房客对她的注意。他们渴望与她结识,期待她对此有所表示。她现 在准备在这上面花点功夫消磨时间。饭店里有几个给人深刻印象的欧洲人。其中一 位是德国使馆的武官,他戴一柄单片眼镜。见到她总是殷勤而又小心翼翼地行礼致 敬。他身材高大,留有他们老是爱留的那种露出耳朵的短发,来就餐时穿着他的白 色礼服,系着黑色蝶形领结。他大摆其谱地要来酒,然后却拒而不喝。他的一行人 中没有女人,只有三四个男子,相貌略微有些粗俗,地位显然比他低。父亲说此人 是冯佩潘海军上校,他是个工程师。他们每天都看见他在海滩上踱步,时而展开海 图,时而指点大海跟他的助手们说着话。在这种时候总有一般小艇在海平线上缓缓 移动。这是某种技术勘测,父亲仰面朝着太阳躺在沙滩上说,我想象不出德国人为 什么对南泽西海岸感兴趣。父亲并未注意到那人对他妻子带有冒险性质的关注。母 亲觉得这挺有趣。她从第一次漫不经心地回望了这个军官一眼后,就明白了从他的 单柄镜的急切注视中他向她表露的似乎只是那种极为淫荡的意图。她打定主意不睬 他。 那儿有一对上年纪的法国夫妇,她常常同他们互相打趣,她笑着回想她上学时 学的法语,他们对她的语音大大恭维了一番。除非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亚麻布,戴 着顶上蒙着薄纱的巴拿马帽,他们是从不在阳光下露面的。为了更加保险他们还拿 着阳伞。那个比他老婆矮而且相当胖的男人脸上有肝病斑。他戴着厚厚的眼镜,长 了一对大耳垂。他拿着捕蝶网和带有软木塞的广口瓶,她则拿着野餐食物篮,沉得 她都不能直着身子拿着它走路。每天早晨她都勉强跟在他后面翻过沙丘,消失在远 处的晨雾中,那里没有饭店,没有木板道,只有海鸥、矶鹞和沙丘上的草丛,草丛 上落着他所渴望得到的颤动的翅膀。他是个退休的里昂历史教授。母亲试图以这对 法国夫妇的学术背景引起外祖父对他们的兴趣。这老人对此却毫不理会。他成天只 想着他的病痛,性情过于暴躁,因而无法与人有礼貌地交谈。他对她为他想出的所 有消遣都无动于衷,只喜欢一种,那就是每天一次坐在木板道轮椅中的兜风,他可 以坐在里面让人推着却不必担心被人看成残废。不过他在膝上横放了一根手杖,只 要过往行人在他看来走得不够快,他就举起手杖不分女士男士戳上一下,当他从他 们身旁驶过时,那些人便扭过头来怒目而视。 当然,还有其他的非欧洲客人:一个大块头的证券经纪人携带他的高头大马的 妻子和3个个头挺大的孩子来自纽约, 他们来吃饭时一声不出,闷头吃喝;从费城 来的几家人,凭着他们讲话时带着鼻音就能很快地辨认出来。但是,母亲发现让她 感兴趣的人是那些长期居留的外国人。他们人数不多,可似乎比她的本国同胞更具 有活力。其中最有魅力的是一个动作轻捷的矮个儿男子,他穿着马裤和敞领白色丝 绸衬衫,戴一顶白色亚麻布平顶帽,帽子上钉着一粒纽扣。这是一个派头十足、兴 致勃勃的人,他就像个生怕漏掉什么东西没看到的孩子一样东张西望。他忙着摆弄 挂在脖子上的一条链子,常常把一块嵌在金属框里的长方形玻璃举到脸前,仿佛要 把吸引他注意的东西在想象中构成一幅照片。一个阴霾密布的早晨,在饭店外廊上, 这一回他注意的竟是母亲。由于他的举动被人发觉,他走过来带着很重的外国口音 连声道歉。他说,他是阿什凯纳兹男爵。他是从事电影业的,那块长方形玻璃是干 这一行的一种工具,甚至在度假时他也忍不住要用它。他羞怯地笑着,这博得了母 亲的好感。他长着一头乌亮的黑发,他的手纤细小巧。她再看到他时他正在海滩上 相当远的地方到处跳跃,同一个孩子在海边嬉戏,拾捡着东西,跑东跑西,并且举 起他那古怪的长方形玻璃。太阳在他的后面,所以他只是一个黑色的剪影。然而即 使隔了那么远她也立即认出了他那精力充沛的身影,于是她笑了。 这位阿什凯纳兹男爵是头一个到父亲和母亲的桌子上一起进餐的人。他到来时 带了一个美丽的小女孩,他介绍她是他的女儿。她异常可爱,年龄与男孩相仿。母 亲马上萌生了希望他们会成为朋友的念头。当然,他们坐在那儿,没说话,互相谁 也不看谁。但她是个极出众的女孩,漆黑的眸子和浓密的黑发像她爸爸的一样,还 有地中海沿岸居民的肤色。她穿着一条考究的饰有花边的白色裙子,外罩一件缎子 紧身胸衣,显露出一对极小的乳房的轮廓。父亲的目光无法从这女孩身上移开。饭 间她默默不语,没有笑容。但是不久,实际是在饮过开胃酒之后,问题就得到说明 了。男爵伸出手轻轻摸摸女儿的手,压低声音解释说,她妈妈几年前死去了。不过 他并未交待死因。他没有再婚。过了片刻他又恢复了本来热情奔放的样子。他滔滔 不绝地谈着,带着一口欧洲口音,夹杂着由于使用不当而显得十分滑稽的字眼,他 自己发觉用错了词便笑着议论一通。生活使他激动不已。他详细地谈着自己的感受 而且喜欢谈论这方面的问题:酒的味道或者蜡烛在枝形水晶吊灯中辉映闪烁的火光。 他从各种事物中体验到的天真无邪的喜悦是富于感染力的,所以很快母亲和父亲的 脸上便时常露出笑容来了。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烦恼。要像男爵那样看待这个世 界,时时刻刻热情洋溢,是极其令人愉快的。他高高举起他的长方形的玻璃,把父 亲、母亲、两个孩子、朝他们的餐桌走来的侍者以及餐厅那一头正在一个装点着盆 栽棕榈的小乐台上为顾客们演出的一个钢琴师和一个小提琴手都收进了他的构图框。 在电影上,他说,我们所看到的是已经存在的东西。在电影银幕上,生活就像从一 个人脑海的黑暗中闪现出来的一样。这是一项大事业。人们希望知道他们眼前就要 发生的事情。花几个便士他们就可以坐在那儿目睹和他们自己一样的人在行动,在 跑着、赛着汽车、搏斗着和,请原谅,互相搂抱着。这在当今是至关重要的,因为 在这个国家里,人人都是那样新来乍到。在这儿如此需要理解。这位男爵举起酒杯。 他望望那酒,喝了一口。你们肯定看过“他的初次过失”了。没有?“无辜的女儿”? 没有?他大笑起来,别难为情2那是我的头两部电影剧。一本的短片。我花了500美 元不到制作了这两部片子, 每部都带来了1万美元的收益。是呀,他笑着说,那是 真的!一说到具体的钱数,父亲咳嗽起来,脸也红了。出于误解,这位男爵一个劲 地向他解释这虽是一笔不坏的收入,然而并不鲜见。电影业正当迅速发展之际,任 何人都能大赚其钱。现在,这位男爵说,我已经成立了一个公司,与帕特交易所合 伙制作一部长达15本的故事片!每本都将上映,一星期演一本,演上15个星期,观 众每星期都会再来看下面发生的事情。他带着一副恶作剧的表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 亮闪闪的硬币,把它抛向空中。那硬币抛得有天花板那么高。人人都注视着它。这 位男爵接住硬币,把手摊开,啪的一声放在桌上。银盘震颤。杯水晃荡。他抬起手, 露出一枚崭新的普通5分硬币, 一枚野牛镍币。父亲不理解他这么做是为的什么。 怎么为我自己起名字呀,男爵欣喜地说,我是野牛镍币故事影片股份有限公司! 在男爵继续往下说的时候,母亲隔桌望着那两个挨着坐的孩子。想要通过一个 框子观察一下用眼睛看到的普通景象的念头使她发生了兴趣。她就像举着一个可笑 的框子一样专心地把他俩构成一幅画面。她儿子的头发为了这个场合特地从前额朝 后梳着,他戴了一条宽大的白色硬领配着他那身小大人套装和飘垂的领带。他的闪 烁着黄色和绿色斑点的蓝眼睛抬起来望着她。他身旁的那个身穿白色花边和缎子衣 服的美丽女孩子所需要的只是一条面纱,她此时抬起双眼,以一种几近于无礼的直 率回报母亲的凝视。母亲把他们看成是那个时代小学里常常表演的《大拇指汤姆的 婚礼》上的新娘和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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