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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29 父亲是在纽约州的怀特普林出生长大的。他是个独生子。他记得夏天在萨拉托 加温泉度过的那些轻松愉快、充满温情的时刻。那儿有花园,园中小径由洗净的砾 石铺就。他常同妈妈一起沿着大饭店宽大的油漆游廊散步。每年他们都在同一天回 家。她是个体质孱弱的女人,在他14岁上就死去了。父亲先是在有名的格罗顿中学 读书,而后又进了哈佛大学攻读德国哲学。他在上大学二年级的那个冬天辍了学。 他的父亲在南北战争中发了一笔财,其后却耗费时间从事那些不明智的投机生意, 因而又逐渐失去了这笔资财。那笔财产当时已荡然无存。这位老人是那种在逆境中 发家的人。他的自信心随着每一次失败而增强。破了产他也是喜笑颜开、得意洋洋。 他猝然而故,一切期望都落了空。他的不切实际促使他那孤孤单单的儿子形成了一 种谨慎、持重、勤奋而且总是郁郁寡欢的性格。这孤儿到了法定年龄便把留给他的 为数不多的钱投资到一个意大利人的小烟火店。最后,他接管了这个店,扩大了销 售额,又买了一家生产彩旗的公司的全部产权,过上了相当不错的生活。他还有时 间在菲律宾战役中搞到一份军职。他为自己的生活而自豪,但也从未忘记自己在进 入商界之前曾是哈佛大学的学生。他曾聆听过威廉・詹姆士讲授现代心理学原理。 探险成了他的爱好,因为他要避免养成这位伟大的詹姆士博士所谓的那种总是过低 估计自己的习性。 现在,父亲每天一早起来就有一种行将就木的感觉。他纳闷自己乍一见科尔豪 斯・沃克就产生的那种反感是否并非基于那男子的肤色而是由于他所采取的求婚的 举动,一种表明最好的日子还在后头的令人不安的冒险精神。父亲注意到自己手背 上的皮肤出现了斑点。他发现自己有时得要人家把对他刚讲过的话再重复一遍。他 仿佛总有小便要排解。母亲的身体勾不起他的欲望,他只是毫不动情地加以欣赏。 他赞美她的身材和柔软的肉体,但却不再为之激动。他发觉她的上臂发胖了。他从 北极回来后,他们刚刚习惯了共同生活,但很快就成了那种互相无所需求的伴侣, 在这种关系中他觉得自己就像局外人一样被生活抛在一旁了。他发觉她促成那黑姑 娘的婚事的做法令他不快。而且由于萨拉的死,悲痛使母亲把心思全都放在了萨拉 的孩子身上,他觉得自己被完全忽视了。 他承认去警察局使他感到满足。这种感觉未免有欠妥当。也许是作为补偿,他 把科尔豪斯描述成一个被环境逼疯的生性平和的人,那种环境并非由他本人一手造 成。这恰恰是弟弟在家里发表的议论。父亲证实了科尔豪斯信中所叙述的事情经过。 他过去是个钢琴师,父亲说,有意用了过去二字。他待人接物一向谦恭得体。警察 庄重地点点头。他们想知道那个黑人是否还会再次袭击。再次袭击,这是警察局长 的原话。父亲说,一旦科尔豪斯为自己选定了道路,坚持到底便是他的最大长处。 警察当局主要是根据这条意见而采取了防护措施。警卫人员被派到城里各家消防站。 主要的街道都布置了警戒。在警察局总部墙上张挂了一幅标明兵力部署的地图。根 据父亲提供的情报,纽约市警察局被说服派出侦探到哈莱姆区寻找科尔豪斯。 父亲本来以为会受到警方的指责。指责没有如期而至。他们却把他视为一名熟 知这个罪犯特点的专家。他们鼓励他尽量在总部多呆些时候。他们希望在他们进行 商讨时他能出席。这里的房间四壁都以齐腰高的一条线为界,上部漆成淡绿,下部 漆成深绿。每个墙角都摆着一个痰盂。父亲同意尽量帮忙。当时正值他一年中最忙 碌的时候。全部烟火火箭、花炮、罗马烟火、爆竹、闪光烟火和投弹烟火的定货都 得装上船赶在7月4号独立纪念日的庆祝活动之前运到。他奔波往返于他的办公室和 警察局之间。使他讨厌的是他发觉与自己在警察局里作伴的竟是绿宝石岛消防队队 长威尔・康克林。康克林浑身威士忌味,这场被人追捕的经历使他红润的面色变成 了小牛肉的苍白颜色。他时而吹牛夸口,时而胆怯畏缩。他出的主意的聪明程度与 他原先引起这场危机的智力不相上下。他主张去黑人居住区把所有那些黑鬼一网打 尽。警官漠不关心地听着他的话。他们用他的安危问题揶揄他。威利,我们也许不 得不把你交给那个奏乐的,他们说,只要这一带能安宁一点儿。康克林受不住了, 难道咱们在这事上不是一块的吗?他说,上帝垂爱于你们,你们在圣凯瑟琳警官学 校就是残酷无情的人,现在你们还是那么残酷。威利,警察局长说,我们还非得等 那个黑人亲口告诉我们这件事就是你们胡作非为挑起来的吗?你这个爱尔兰笨蛋, 现在还跟我们说咱们在这事上是一块的。 mpanel(1); 不过,这位消防队长的品性和智力看来倒是与此地很相宜。那些玻璃门时常有 重犯犯人、律师、保人、警察和不幸的犯人家属出来进去。醉汉被人提着衣领带进 来,窃贼进来时双手戴着手铐。他们讲话高声大气,言辞令人作呕。康克林拥有一 处经营煤和冰块的买卖,与老婆和几个孩子同住在他的工厂办公室上面的寓所里。 父亲渐渐明白了这个人之所以花那么多时间在警察局呆着就是因为他觉得在那儿安 全。当然,他决不会承认这一点。他吹嘘他在自己的工厂里采取的预防手段。由于 不放心那两个站岗的警察,他已经把绿宝石岛消防队的所有幸存者弄到他家来住宿。 他们是有武装的。这个黑鬼还是去袭击西点军校的好,他说。 父亲感到自己的身份因与那人为伍而被贬低了。康克林同他说话的态度跟他同 警察说话时不一样。他故意咬文嚼字,摆出来的那副自充与他平等的样子使人感到 恼怒。这是一件悲惨的事情,上尉,他会说。确实是件悲惨的事。有一次他竟把手 放到了父亲肩上,这种突然间吓人一跳的亲热表示给人的感觉跟挨了电击一样。 不过父亲还是在这儿呆的时间越来越多。他觉得回家别扭。为绿宝石岛消防队 的遇难者举行集体葬礼那天,他去听了给死人歌功颂德的演说。全城有一半人都出 动了。一个巨大的铜十字架在人群头顶上晃来晃去。威尔・康克林没有离开警察局。 我会成为枪击的好靶子,他说。对他的行为的非议开始在全城传播开来。接着,关 于绿宝石岛之夜的屠杀起因于一桩冤情的消息在纽约市的日报上登了出来,这些日 报的记者不受本地商会利益所约束。《世界报》和《太阳报》发表了科尔豪斯的信 件原文。威尔・康克林成了到处遭人鄙视的人。人们憎恶他,因为他于下的蠢事导 致了那些显然由他指挥的人的死亡。另外,某些人瞧不起他是认为他只知道怎么逗 弄一个黑人却不知道使他敬畏上帝。 一个头戴圆顶礼帽的人现在天天坐在车里守在布罗德维尤大街那栋房子前面的 街道上。对此父亲尚未得到正式通知,不过他告知母亲他要了一名警卫,因为他觉 得还是不让她知道自己的推测更为明智,他估计尽管警方对他的自愿效劳表示感激 但仍没有完全放松对他的警惕。他不明白他们怀疑他什么。 在科尔豪斯袭击绿宝石岛的整整一周后, 早上6点,一辆怀特牌市区车缓缓驶 入铁路广场街,这是西区的一条狭窄的鹅卵石街道。在这条街的中间是市属第二消 防站。那辆车驶到这座楼房侧面时便停下来,昏昏欲睡地站在楼门口的两个警察吃 惊地发现几名黑人手拿短枪和来复枪跳到地上。警察中的一个还能想起扑倒在地。 另一个却只是张着嘴站在那儿直到袭击者像执行死刑的射击队一样排成了一排并且 随着一声号令一齐开了枪。站着的警察被击毙,消防站大门上的玻璃也被打得粉碎。 随后一名黑人跑过来把几个小包投进破碎的窗子中。 下令开枪的人朝着躺在马路上那个惊恐万分的幸存者走来。他把一封信放到那 人手里,神色冷静地说了一句话,这封信必须在报上发表。然后他与其他黑人一起 回到了车上。就在车子离开时,两声或三声爆炸,一声比一声响,把消防站的门炸 开了并且随即燃起熊熊烈焰。火势很快吞噬了隔壁的一家酒店和一个咖啡店,此店 还为这个街区附近的主顾炒制混合咖啡。一袋袋的咖啡豆冒出黄烟,炒咖啡的香味 在附近一带持续数周不散。 最终发现了4具尸体,全是市消防队员。马路对过的房 子里发现了一名也许是受惊吓而死的年迈妇女。一辆雷欧牌消防车和一辆救护车遭 毁坏。 这座城市现在真正陷入了恐慌。看不到孩子们去上学。愤怒的呼声直接指向市 政府和威尔・康克林。消防队员的代表团到市政厅要求宣誓就任代理警察并发给武 器进行自卫。张惶失措的市长向纽约州州长发出求援电报。全国各家报纸都在头版 刊登了有关科尔豪斯的第二次攻击的报道。记者们成群结队地从纽约赶来。警察局 局长因其疏忽大意让那个黑人得以再次行凶而受到谴责。这位局长向聚集在他办公 室里的记者们发表了讲话。那个人利用机动车辆进行活动,他说。攻击之后他就消 踪匿迹了,天知道他在哪儿。纽约州警察局长联席会议通过要求颁发汽车牌照和驾 驶员执照的决议已经几年了。如果有这条法令的话我们今天就能追捕到这个畜生了。 局长边说边收拾起他办公室抽屉里的东西。他吸着烟,同记者们一起走出来。第二 天,一项给汽车发放牌照的法案提交到了州立法机关。 父亲的工厂里雇了两名黑人,一名看门,另一名是组装烟火火箭筒的工人。在 第二场大祸发生的当天,据报告两人都没上班。事实上城里哪儿都见不到黑人的踪 影。他们锁上大门呆在家里。那一夜警察在街上抓了几个持有手枪或来复枪的白人 市民。州长对市长的请求的响应是从纽约市派进两连士兵。他们到达的次日一早就 立即在中学后面的棒球场上搭起了营帐。孩子们围拢来观看。当地报纸出了号外并 在显著地位原文刊登了科尔豪斯第二封信。信中这样说:一,交出名叫威尔・康克 林的白人败类由我处置; 二,原样交还T型福特车及车上定做的潘达索特车篷。在 这些要求满足之前,就按战争的准则行事吧。临时美国政府总统,小科尔豪斯・沃 克。 此刻大家最急于要知道的就是科尔豪斯・沃克长得什么模样了。各家报纸拼命 地竞争起来。新闻记者闯入哈莱姆区的谱号俱乐部乐团的办公室。那儿没有一张照 片上有这个声名狼藉的钢琴家的面孔。报阀赫斯特办的《美国人报》得意洋洋地拿 了一张作曲家斯科特・乔普林的照片去印刷。这位作曲家身患绝症已到晚期,无力 维护自己的利益,乔普林的朋友们威胁着要进行起诉。报社道了歉。最后,一家圣 路易斯的报纸拿出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被大量翻印。父亲认出这一张是准确无误 的。照片上略显年轻的科尔豪斯身着燕尾服、系着白色领带坐在一架立式钢琴旁。 他手抚琴键,朝着照相机露出笑容。围在钢琴四周的有一名班卓琴手、一名短号手、 一名长号手、一名小提琴手和一名伏身在响弦鼓上的击鼓手。他们全系白色领带。 他们摆出似乎正在演奏的姿态,但显然不是在演奏。围绕科尔豪斯的头画了一个圈。 这便成了标准像。一个蓄着整齐胡髭、笑容可掬的黑人,一张兴致勃勃而坦率的脸 所造成的反效果对于那些图片说明的作者是太妙了,他们忍耐不住要借题发挥一下。 杀人犯的笑,他们说。或者,在快乐日子中的临时美国政府总统。 在新闻界认真而广泛的调查下,这家人在整个事件中的作用已无法掩盖。记者 们先是一两个继而成群地开始来敲门,然后由于被拒之门外便在外面的挪威枫树下 露宿。他们要见见那个棕肤婴儿,他们要听听任何有关科尔豪斯和他拜访萨拉的情 况的陈述。他们从门廊的窗子往里窥视,又转到厨房那边试着开门。他们戴着草帽, 口袋里装着拍纸簿。他们嚼烟叶,嚼完就吐在地上,还在草地上用鞋跟碾碎烟头。 纽约的报纸上出现了这所房子的照片。报上刊载了关于父亲的探险活动的失实报道。 百叶窗被拉下来,小男孩被禁止外出。房子令人窒息,夜间外祖父在睡眠中发出呻 吟。 如果没有出现那场涉及在家里收养科尔豪斯・沃克之子的辩论,母亲本来会受 得住所有这一切。在漫长的傍晚时分,车队川流不息地驶上山来,观光者伸长脖子 为了瞥一眼窗子里的人脸。纽约儿童福利委员会的一名官员提出应把这个尚未施洗 礼的私生子交给为照管孤儿、流浪儿和私生儿而开办的极好的救济院中的一所。母 亲把婴儿藏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她不再带他下楼去了。当她不得不去照料什么事时, 她就把她的儿子叫来守护他。她不去花时间把头发束起来,而是一天到晚任其披散 在肩上。她在痛苦中对待父亲的态度与她本性相悖。为什么你不打开你的钱箱,她 说,好给我找些帮手。她对他的钱财管理发表起意见来,可以前她对此是从不过问 的。他们的生活总是低于他能负担得起的水平。这话刺痛了父亲,但他出去找了一 个女人做饭,另一个女人洗烫衣物兼作女仆,并让两人都住了进来。他把原来打零 工的园丁雇来安置在车房上面的房间里住。外祖父已经有了一名正式护士白天来护 理他。这幢房子在被围困的状态下像战时的营帐般喧闹忙乱。小男孩时常被警告不 要在大人脚底下碍事。他瞧着他的母亲两手紧握在胸前在房间里踱步,末束起的头 发从面颊两侧垂落下来。她面容憔悴,一向丰腴发圆的下巴仿佛变窄了,甚至成了 尖的。 显而易见这场危机使他们的家庭生活失去了原有的活力。父亲本来在内心总觉 得作为一个家庭他们受到了神灵特别的宠爱。如今他觉得这正在消失。他感到自己 又愚笨又乏味,活着只是为了承受环境所加之于自己的一切。科尔豪斯是主宰。然 而他去过北极,去过非洲,去过菲律宾。他曾向西方旅行。难道那仅仅意味着他的 智力越来越不能对付这个世界了吗?他坐在书房里。每个人他都想到了,甚至外祖 父,他觉得自己没有照管好大家。外祖父还没开始衰老,他就像有些人对待老人那 样虽然恭顺但却傲慢。他与弟弟形同路人,十分疏远。对他的妻子,他强烈地意识 到已失去了她的尊重,他不过是一个身体上的探险者而已,精神上却已陷于他自己 父亲的偏见之中。他的样子也开始越来越像他父亲了,眼角闪现出一种疯狂,对一 切都变得兴味索然、无精打采。为什么非得这样呢? 他良心上最受责备的就是没有好好关心过他的儿子。他从不同这孩子谈谈话或 者陪他玩一玩。他一向相信自己在这孩子的生活中是以为人楷模的形象出现的。一 个在生活中以行动表示自己不同于自己的父亲的人居然采取这种作法是多么地自命 不凡,多么地愚蠢啊。他找到了男孩,发现他正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读晚报上关于 纽约棒球队在约翰・麦格洛的巧妙指点下进行的一场成功比赛的报道。你想去看这 个球队的比赛吗?他说。男孩抬起眼睛,吃了一惊。你说的正好是我才想到的,他 说。父亲来到母亲房间。明天,他宣布,我打算带儿子去看棒球赛。他说这话时对 其正确性是那么坚信不疑以至使她突然改变了自己本来要责备他糊涂的回答,而当 他离开房间后她却只是对自己首先产生的那种想法觉得惊异,那和任何爱的情感是 那么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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