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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当然,在美国历史上这个时期,古埃及的形象深深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这是 因为英美考古学家在埃及沙漠的发现得到了大量的报道。大学中除了穿长及膝盖有 衬垫的帆布裤、戴皮头盔的橄榄球运动员以外,考古学家成了最富有魅力的人物。 报纸的星期日副刊详细介绍了木乃伊的形成,初出茅庐的记者分析着纸莎草制造的 纸张上有关丧葬的记载。埃及的艺术,其表面的部分,成了家庭的室内装饰。法王 路易十四的式样过时了,取代它的是雕蛇扶手的宝座式的椅子。在新罗歇尔市,母 亲也并非不受时尚的感染,她发现餐厅的印花墙纸单调得难以忍受,于是便换上了 杏仁眼、戴头饰、穿短裙的埃及男子和女子的漂亮的图案。他们身穿赭色、蓝色和 褐色的衣服,掌上托秃鹫,手持麦束、百合花和诗琴,以埃及人奇特的头与腿为侧 面,上身为正面的姿势在墙上列队行进,队伍中还有狮子、圣甲虫、猫头鹰、公牛 和断足。父亲敏锐地感受到了每一个变化,发现自己食欲大减。在他看来,为了就 餐而置身于古墓之中似乎不妥。 然而, 小男孩喜欢那些图案, 并且一时兴起研究起象形文字来了。他丢下了 《荒凉的西部》周刊,开始阅读那些登载关于盗墓和木乃伊咒语得到应验等故事的 杂志。他对于阁楼上的那个黑女人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在独自一人玩秘密游戏时, 悄悄地把她收编为一个眼下被俘沦为奴隶的努比亚公主。他戴着自己用纸浆做的古 埃及尖嘴灵鸟的假面具从她的门口经过,而她却坐在窗口全然不知。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一辆崭新的福特T型汽车缓缓驶上了山坡在屋前经过。恰 好在门廊内玩耍的小男孩看到后,跑下了台阶,站在人行道上。驾车人东张西望, 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家。他在拐角处调转车头折了回来,在小男孩面前停下,伸出戴 手套的手向他招呼。他是个黑人。他的汽车擦得一尘不染,金属部件闪闪发光,车 前有挡风玻璃,车顶是定做的潘达索特篷。我要找一个叫萨拉的黑人姑娘,他说。 有人说她就住在这一带。 小男孩知道他找的就是阁楼上的那个女子,便说她住在这儿。那男人熄灭了发 动机,拉上手闸,跳下车来。他登上两棵挪威枫树下的石阶,顺屋墙绕到了后门。 母亲迎到门口时,那黑人男子显得彬彬有礼,只是从他询问母亲他是否可以和 萨拉说几句话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坚毅和自命不凡的气质。母亲无法判 断他的年龄,只见他身材粗壮,黑里透红的脸膛,高高的颧骨,一双又黑又大的眼 睛热切焦灼,几乎对到了一起,嘴上蓄着整齐的胡须。他的衣着打扮如一般黑人一 样显得像个有钱人:一件合身的黑色大衣,一套黑白相间的犬齿格纹西服,灰色的 鞋罩和一双尖头皮鞋;他手中拿着一顶深灰色的便帽和一副护目镜。母亲让他等一 下,便关上了门。她登上三层楼,看到萨拉姑娘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窗口,而是两 手交叉在胸前,直挺挺地对着房门站着。萨拉,母亲对她说,有个客人要找你。姑 娘没有回答。你到厨房来一下好吗?姑娘摇了摇头。你不想见他?是的,夫人,姑 娘终于轻声说道,眼睛盯着地板。请您打发他走吧!这是她住在这里几个月来第一 次说了那么多的话。母亲下得楼来,发现那家伙没有等在后门,而是在厨房里的火 炉旁边,萨拉的婴儿睡的小车就放在这个暖和的地方。这是一辆柳条编的婴儿车, 4只木轮的辐条接毂处粗近辋处细, 车内四周镶着有长毛绒滚边的退色蓝织锦缎。 母亲的弟弟和儿子都曾用过这辆车。那黑人男子跪在车旁,凝视着婴儿。母亲不知 究竟,顿时被他擅自进入屋内的行为激怒了。萨拉不能见你!她说罢便将门打开请 他出去。那黑人又看了一眼婴儿,站起身向母亲道了谢就离去了。母亲砰的关上门, 把孩子惊醒哭了起来。她抱起孩子哄着,为自己对待客人的态度感到惊讶。 mpanel(1); 那个黑人男子叫小科尔豪斯・沃克,这就是他星期天驾车到布罗德维尤大街来 拜访的情景。从此以后,他每周都露面,总是敲开后门,知道萨拉拒绝见他也总是 毫无怨言地离去。父亲讨厌这种访问,想制止他。我去叫警察,他说。母亲把手搭 在他的手臂上,劝阻了他。有一次星期天,那黑人留下了一束黄菊花,在那种季节 这种花是很昂贵的。母亲把花束送上楼给萨拉时在客厅的窗前站了一会儿。街上那 黑人在掸他的车,擦轮辐、前灯和挡风玻璃;随后,他朝三楼的窗户瞥了一眼便把 车开走了。看到这一切,母亲回想起自己17岁那年俄亥俄神学院的一些学生来访时 脸上的表情。我认为这实际上是一个最执拗的基督徒在求爱,她对父亲说。是呀, 父亲应声道,如果孩子都搞出来了也叫求爱,那就算是求爱吧。我认为这话太尖刻 了,母亲说。过去给人家带来了痛苦,现在悔悟了,这是很好的事情。真遗憾你没 看到这一点。 黑姑娘不愿谈论她的客人。他们无从知道她是何时何地如何认识他的,只知她 在市中心的黑人居住区无亲无故。那里的黑人都是长期的住户,但是边缘上也有一 些流动的过客。显然她就是其中一个,独自从纽约来给人家当佣人。对于眼下的状 况,母亲甚为振奋。自那可怕的一天她在花圃里发现黑婴以来,母亲第一次对那年 轻女子的前途产生了一线希望,并且开始对萨拉不愿和解的态度感到遗憾。想到小 科尔豪斯・沃克每星期从纽约哈莱姆区住所驾车往返的劳顿,她决定下次要好好款 待这位客人,要请他到客厅喝茶。父亲觉得这样不大合适。但是母亲说:他谈吐举 止彬彬有礼,像个有教养的人。我看没有什么问题。罗斯福先生在白宫的时候还请 黑人教育家布克・华盛顿吃饭呢。我们当然可以请小科尔豪斯・沃克喝茶罗! 于是,那黑人在第二个星期天就喝到了茶。父亲注意到他坐在客厅中手捧茶杯 和茶碟非但不感到困窘,反而觉得这似乎是世界上最天经地义的事情。周围的环境 并不使他局促不安,他的举止也无过分谦卑之处,依然是彬彬有礼,无懈可击。他 介绍自己说,他是个职业钢琴师,眼下差不多是长期在纽约居住,因为他在吉姆・ 尤罗普谱号俱乐部管弦乐团谋到一份差使。那是个很有名望的乐团,定期在第一百 五十五街与第八大街之间的曼哈顿游艺场举行音乐会。他说,一个音乐家要找到一 个固定的地方,一份不需要到处旅行的工作,这是很重要的。总是旅行,总是在路 上奔波,我烦透了。他是如此情真意切,父亲意识到这是说给楼上那个女子听的。 这使他很生气。你会弹什么?他猝然问道。给我们来一段吧! 黑人男子将茶杯放到茶盘上,站起身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后把餐巾放在茶杯旁 向钢琴走去。他在琴凳上坐下,又立刻站起身将凳子转到合适的高度,他重新坐下, 弹了一组和弦即转身说,这架钢琴该调音了。父亲的脸红了。喔,是的,母亲说道, 我们保养得很糟糕。音乐家又转身面对键盘说,《华尔街拉格泰姆》,由大作曲家 斯科特・乔普林作曲。他开始弹奏起来。这架风神牌钢琴无论音质是否准确,却是 从未发出过如此悦耳的声音。短促、清脆的和弦宛如朵朵鲜花在空中飘荡,使人感 到生活似乎也只应与这音乐的旋律一般如花似锦。一曲终了,小科尔豪斯・沃克转 过身,发现全家人,包括母亲、父亲、男孩、外祖父和母亲的弟弟都在听他演奏。 弟弟穿着衬衫,系着吊带,是在楼上自己的房中听到琴声才下楼来看是谁在弹奏的。 全家只有他一人懂得拉格泰姆音乐,他在纽约过夜生活时曾经听过,但是没有想到 竟会在姐姐的家里听到这种曲子。 小科尔豪斯・沃克又转身对着键盘。《枫叶》,也是斯科特・乔普林的作品, 他说。于是,这首最闻名的拉格泰姆便在空中荡漾开来。钢琴师笔直地坐在钢琴旁, 一双修长、指甲粉红的黑手似乎毫不费力地弹出了一组组切分和弦与砰然撞击的八 度和声。这是一首十分强劲有力的乐曲,一刻不停地刺激着人们的感官。小男孩似 乎看到一道道光华在空间到处照射,汇集成一幅纵横交错的图案,直至整间客厅都 在闪闪发光。乐曲在空中回荡,飘上楼梯,传到了三层。阁楼的房门开着,那铁石 心肠的萨拉坐在里面,叉着双手默默地听着。 演奏一结束,大家便热烈鼓掌。母亲把沃克先生介绍给外祖父和弟弟。弟弟握 住黑人的手连声说幸会,科尔豪斯・沃克则显得神情庄重。大家都在客厅中站着, 出现了片刻的沉寂。父亲清了清喉咙。他对音乐并不在行,喜欢的是卡丽・雅各布 斯・邦德的作品。他认为黑人音乐应该有微笑,有阔步舞曲。你会浣熊歌曲吗?父 亲问道。他并不是有意失礼,因为那种歌曲就叫浣熊歌曲。钢琴师连连摇头答道, 浣熊歌曲是化装说唱团的节目,是白人把脸抹黑了演唱的。又是一阵沉寂。黑人抬 头朝天花板瞟了一眼,说:看来萨拉小姐不想见我了。他霍地转身穿过客厅向厨房 走去。全家都跟在他的后面。来时,他把大衣放在厨房的椅子上了。他把他们撇在 一边自顾自地穿上大衣,然后跪在地上凝视着婴儿车中熟睡的孩子。过了好一会儿, 他站起身说了声再见便径自走出了后门。 黑人这次来访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有萨拉依旧无动于衷,对于自己拒 绝与这个男子交往的态度未作任何回心转意的表示。一周后,黑人男子照例来访, 并且一周又一周地如此循环往复。只是现在他来拜访的是这家的主人,每次都向他 们谈论一番自己一周中做过的事情,每次都想当然地以为别人会听得入迷。父亲对 他的气派感到心烦意乱。萨拉不愿意见小科尔豪斯・沃克,他对母亲说。难道我后 半辈子就得每星期天都招待这个人?但是母亲发现事情有了变化。女管家走后,萨 拉便接过了她的任务,而且像主妇那样起劲地打扫着每个房间。母亲高兴地笑了, 一时觉得萨拉仿佛在打扫她自己的房屋。对于孩子,萨拉除了喂奶以外,也开始在 其它时间进行照料了;起先是每天亲自给他洗澡,然后又在晚间把他带到楼上自己 的房中睡觉。但是她仍旧拒绝会见她的那位客人。整个冬天,小科尔豪斯・沃克按 时来访,始终不渝。不止一次,道路积雪无法驾车,他就乘火车来新罗歇尔市,再 乘北大街的街车到山脚下。他穿着合身的黑大衣,戴俄式羔毛帽。他给孩子买衣服, 给萨拉买了银柄头刷。父亲不得不赞赏他的执著,并且捉摸不透一名乐师能挣多少 钱买得起这样的礼品。 一天,父亲突然想到小科尔豪斯・沃克似乎并不意识到自己是个黑人。他越思 忖越觉得千真万确。沃克的言谈举止不像黑人。他似乎善于将自己种族相沿成习的 恭顺化为自己的尊严而不是对方的尊严。他走的是后门,但他到达时总是有力地敲 门,入屋后郑重地问候每个人,使他们不知何故会感到自己只是萨拉的家人,而他 对他们的礼貌无非说明了他对萨拉的关怀和尊敬。父亲发觉这个人身上有某种危险 的东西。也许我们不应该鼓励他来追求萨拉,他对母亲说。这个人有点不顾一切。 就连马修・汉森都知道自己的身份。 然而,此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无可更改的地步。晚冬时节,萨拉说她愿意在客 厅里见见小科尔豪斯・沃克。于是一连数日进行了匆忙的准备。母亲把自己的一条 裙子给她,并且帮她改瘦了些。她显得美丽、羞赧,头发经过仔细梳理,还擦了发 油。小科尔豪斯・沃克对她说话很拘谨,为她弹琴,而她只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 两眼下垂。只有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科尔豪斯才显得比萨拉大许多。母亲执意要 家庭成员回避,使两人可以单独在一起谈些知心话。不过即使这样,事情依然没有 取得进展。这次见面以后,萨拉变得十分烦躁甚至怒气冲冲,她不轻易原谅人;奇 怪的是,对于他的执著的追求,她似乎惟有报以固执的拒绝才是妥当的态度。萨拉 曾经想杀死她的新生婴儿。生活不是他们双方任何一个人可以掉以轻心的。他们无 情地信守着自己的希望与情感。他们自己在受苦。对此,母亲的弟弟或许比家中任 何人都更能理解。他与小科尔豪斯・沃克只交谈过一次,但是他非常钦佩他。从黑 人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中,他看到他比自己更富于男子汉气概。弟弟不安 地思忖着。他懂得在某些人心里爱情是他们肉体上这一部位的特别脆弱的一个地方, 这是生理上的一种缺陷,类似骨路上的佝偻病或肺部的充血那样。他自己就患着这 种病。尽管萨拉是个黑人,她也患着这种病。他把萨拉看作是某个被迫背井离乡的 非洲女王,就连她窘促的举措,在异国也会被认为是一种优美的神态。她愈是不愿 接受小科尔豪斯的求婚,弟弟便愈懂得:她的心是患着多么严重的疾病呀! 然而, 在3月的一个星期天,微风拂面,枫树的枝头上绽出了褐色的幼芽,科 尔豪斯开着他那辆亮闪闪的福特车来到布罗德维尤大街的山顶上;他停下车,没有 熄火便进入了那座三层楼房。当他陪着萨拉出来的时候,邻居们都从自己的院子里 出来观看。只见那奇怪而认真的黑人,身强力壮,仪表堂堂,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几 乎对到一起;而那个窘促得格外可爱的萨拉,穿一件齐腰的粉色衬衫和黑裙黑上衣, 戴着母亲的一顶阔边帽,怀中抱着婴儿。两人穿过挪威枫树,迈下水泥台阶,走到 街上。他扶她上车,然后自己坐到驾驶座上。他们向全家人挥手告别,驱车驶过郊 区马路,来到新罗歇尔市北端的一片农田旁,把车停在路边。他们看着一只红雀从 坚硬的褐色土地上掠过,然后飞向一棵树的顶端,停在最细的一根枝头上。就在这 一天,小科尔豪斯向萨拉求婚,萨拉终于答应了。这对了不起的情侣当初在母亲一 家人的生活中出现使他们受到惊扰;他们之间在意志上的冲突也产生了一种几乎像 施了催眠术一般使他们身不由己被左右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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