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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那男孩对一切弃物都如获至宝。他接受教育的方式与众不同,并且过着一种完 全秘密的精神生活。他早就看中了父亲的北极日记,但是除非父亲对这些日记已不 感兴趣,否则他是不会拿来看的。在他头脑中,事物的意义只有在它被人忽视时才 能看到。他翻看那些剪影,仔细地检查着,并且选中一张贴在他的衣柜的门内侧。 这是老艺人的一幅习作,用的是他最喜欢的模特儿:一个小姑娘,头发像一顶钢盔, 脚上一双穷孩子们穿的高帮系带的皮鞋和松垂在脚跟上的短袜,姿势好似随时都准 备拔腿奔跑。他把其它的剪影藏在阁楼里。他不仅对别人丢弃的东西反应敏捷,对 一切意外事件和巧合的反应也非常敏捷。他在学校中学习一无所获,但是仍然混得 不错,因为学校对他一无所求。他的老师是一个银灰色头发的女性,热衷于训练学 生的朗诵本领,她打着拍子让学生们在笔记本上练习画弧线,因为据说这样能够练 出一手好书法。在家里,他喜欢看摩托少年丛书,而且很少错过一期《荒凉的西部》 周刊。对于他的这些嗜好,家里人不知为什么总是认为非同凡响,因而觉得是一种 安慰。不过母亲还是怀疑他是个怪僻的孩子,只是她从未对别人说过此事,对父亲 也没有说过。能够说明他儿子很正常的任何迹象都使她感到鼓舞。她希望他有一些 好朋友。父亲依然没有康复,弟弟在为自己的事情苦恼而根本无法依靠,于是只有 由外公来疏导自己的小外孙,而孩子身上反映的或许是乖戾,或许只是他的独立精 神而已。 老人非常瘦弱而又驼背,身上有一股霉味,那可能是因为他衣服不多,也不愿 意添置新衣或接受别人的馈赠。他的眼睛还经常流泪。但是,他总是坐在客厅里, 给小男孩讲奥维德关于变形的故事:人变成动物,变成树或雕像;女人变成向日葵、 蜘蛛、蝙蝠和鸟儿;男人变成蛇、猪、石头甚至空气。小男孩不知道这些是《变形 记》中的故事,便是知道了也无所谓。外祖父的故事给了他一个启示:生命的形态 是变化无常的,人世间的一切随时都可能变为其它东西。老人常常不知不觉地从英 语转用拉丁语,仿佛他是在46年前向一个班级的学生朗读,以致使一切事物,甚至 包括语言,都显得无法摆脱变化无常这一原则的支配。 小男孩把外公看作是一件被人丢弃的珍宝,把他的故事看作是真理的化身,因 而也是经得住检验的命题。他在自己遇到的人和事的不稳定性中找到了证据。他明 明看着衣柜上的头刷,但是头刷有时会自己从柜沿滑下落在地上;他把窗户拉起, 但是当他觉得房间里有点冷时,窗户自己就会落下关上了。他喜欢到市内新罗歇尔 主街剧院看影戏。他懂得摄影原理,但是也发现电影的画面取决于人、物或动物舍 弃其部分自身的能力,舍弃其身后留下的明暗残余部分的能力。他出神地听着留声 机,不管是什么唱片,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放着,仿佛在检验一件复制品的耐久程度。 后来,他又对着镜子研究起自己,或许是想看到镜子中会发生一些变化。他无 法看到自己长高了,甚至比前几个月都高,也无法看到自己的头发变得愈来愈深。 母亲注意到他最近的兴趣转向了自己,明白这是男孩子的虚荣的表现;他开始认为 自己是个男子汉了。毫无疑问,他已经过了穿水手服的年龄。母亲一向是考虑得很 周到的,她不动声色,但是心中非常高兴。其实小男孩并不是出于虚荣心才继续对 着镜子打量自己,而是因为他发现镜子是自我复制的一种手段。他久久地凝视着自 己,直到发现两个自我面面相觑而谁都无法称自己为正身,颇有脱出凡胎、飘然欲 仙的感觉。他再也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了,只是昏昏沉沉地觉得与自身无尽无休 地分离着,而且时常是如此神不守舍,纵然头脑依然清醒,却也总是难以自拔。他 需要依靠外界的刺激,或是震耳欲聋的响声,或是窗外透入的光线的突然变化,才 能引起他的注意,使他恢复常态, 然而,他那位离家时身强力壮、胸有成竹,回来时面容憔悴、满面胡须、腰弯 背驼的父亲如今又怎么样了呢?或者说他那位头发渐渐脱落、也渐渐摆脱无精打采 状态的舅舅又怎么样了呢?一天,在布罗德维尤大街山脚下,市议会的议员们为某 个荷兰总督的铜像举行揭幕仪式。这位老总督头戴方顶帽,身穿斗篷和长裤,脚蹬 一双带扣的皮鞋,长得一副凶相。小男孩一家人也在场。在这座城市的公园里也有 一些雕像,小男孩都很熟悉。他相信雕像是可以使人变形的一种方式,有时也可以 使马变形。然而,便是雕像本身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在不断地变换着颜色,不 断地掉着铜屑和碎片。 在他看来,这个世界显然是在永无止境的不满状态中组合再组合的。 冬天变得格外寒冷、干燥,新罗歇尔的池塘成了理想的滑冰场地。星期六和星 期日,母亲、弟弟和小男孩总是在与布罗德维尤大街相交的潘恩街尽头树林中的一 个池塘里溜冰。弟弟喜欢独自一人滑出去,背起双手,低着头,大步滑行,姿势庄 重、优美。母亲戴着皮帽,穿黑色长大衣,滑时双手插在皮筒内,由儿子扶着她的 手臂。她希望转移他孑然一身关在室内的那些癖好。这里是一片欢乐的景象,附近 的许多大人和孩子都来了,他们头颈上飘着五颜六色的长围巾,面颊和鼻子冻得绯 红,在冰面上画出一道道白色刀印。人们摔倒了,大声笑着,被扶起来又继续滑。 一些狗踉踉跄跄地追逐着孩子们。冰刀不断在冰上发出嚓嚓的声音。有一些人家在 柳条椅下面绑上冰刀,小心翼翼地推着年老、胆小的人在冰上滑行。但是,小男孩 的眼睛只看到溜冰的人留下的轨迹,只看到瞬间便被抹去的痕迹和经历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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