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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4 父亲回到了新罗歇尔。他走上自己家大门前的台阶,从高大的挪威枫树下经过 时,发现妻子怀中抱着一个皮肤棕黑的婴儿。那黑姑娘躲在楼上,离群索居,忧戚 夺去了她躯体中的力量,连自己的婴儿也无力抱起。她从早到晚坐在楼顶的小房间 里,凝视着窗上菱形的玻璃泛出晨曦,渐渐显得光彩熠熠,然后又在暮色中失去其 全部光亮。父亲从门前经过看了她一眼,她没有理会。他在家中到处发现自己被撇 在一边的迹象。如今儿子已经有了自己的书桌,这是学生们都应该有的。他好像听 到了北极的风声,但那是女仆布丽奇特在客厅推着电动吸尘器清扫地毯。最奇怪的 是浴室中的镜子,它照出的却是一张憔悴的、胡子拉碴的面孔,一个被遗弃的、无 家可归的男子的面孔。可是“罗斯福”号上的刮脸镜并没有反映出这样的面孔。他 脱下衣服,不禁对自己的形骸大为震惊:他的肋骨和锁骨脆弱、苍白,瘦骨嶙峋的 骨盆中间坠着的那东西,颜色比什么都红。晚间睡觉时,母亲抱住他暖他的腰背; 她在他的背后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抚慰着他那陌生而冰冷的身躯。显然他们俩都 觉得他这次离家太久了。楼下,布丽奇特在维克特罗拉牌留声机上放了一张唱片, 摇紧摇手,然后坐在客厅里一面抽烟一面听着约翰・麦科马克唱的《我听见你在叫 我》。她正在随心所欲地砸自己的饭碗,做活不再卖力,对人不再尊重。自从那个 黑姑娘来了之后,母亲就注意到了这一变化。父亲认为这与当今天下是非观念的转 变有关,在这个新的季节他到处都见到这种现象,而且感到迷惑。在办公室里,有 人告诉他制旗部的缝娘们加入了纽约的一个工会。他从壁柜中取出衣服穿上,那些 衣服与他穿了一年的皮衣一样,在他身上显得肥大、没有样子。他给家里带来了礼 物,给儿子一副海象牙和一颗雕着爱斯基摩花纹的鲸鱼牙齿,给妻子一张白色的北 极熊毛皮。他从皮箱中翻出一件件极地的珍宝――几本航海日记,封面卷角,纸张 像浸过水一样发硬;一张皮尔里队长的相片,上面还有他本人的签名;一只鱼叉的 骨制叉尖;三四听未曾打开的茶叶――这些东西在北极是无价之宝,而在这个客厅 里却是一个野蛮人的令人难堪的财产。一家人围着他,看他跪在地上翻箱倒柜。他 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告诉他们的。在这个世界上,北极圈内的黑暗与严寒已经悄悄地 爬上了他的膝头,围住了他的肩膀。在等候皮尔里回到“罗斯福”号的日子里,他 晚问听见狂风在咆哮,他怀着爱和感激的心情紧紧抱住一个爱斯基摩女人烂鱼一般 腥臭难闻的身体。他把自己的身体和这条臭鱼紧紧融合在一起了。那个古老的盎格 鲁撤克逊脏字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但这正是他那天晚上的所作所为。如今在新罗 歇尔,他闻到自己身上有鱼肝油的味儿,呼吸时鼻孔中都是鱼味。他把全身刷洗得 通红。他看着母亲的眼睛,企图从中窥探出自己的行为是否情有可原。然而,他看 到的却是一个对他这个新的生命感到好奇、反应机敏的女性。他发现自从他回来以 后,他们每天晚上都睡在一张床上。在某些方面她已不像以前那样过分含蓄、羞怯 ――她迎着他的目光,她散开了发辫到床上来。一天夜晚,她的手顺着他的胸口向 下伸入了他的睡衣。一时间,他认定上帝给予的惩罚将是如此转弯抹角,要想预计 究竟是什么是毫无意义的。他呻吟一声向她转过身去,发现她已经作好准备。她双 手捧住他的面颊贴在自己的脸上,但是她没有感觉到他的泪珠。 然而, 那幢窗户凸出墙外,墙角斜截并有3扇天窗的房屋,却像一艘船那样赫 然耸立在庭院中,卷起的帆布凉篷拴在窗户上。11月的一天早上,阳光明媚,他独 自一人站在人行道上。挂满早霜的残叶覆盖着房屋四周,在风中像起伏不定的波浪。 他这次归来脚有点跛脚有点跛脚有点跛,原打算家俱乐部的报告作准备,但是发现 自己还是喜欢坐在客厅里,双脚搁在小电炉旁。家中人人都把他看作病人。儿子给 他送来了牛肉茶。儿子长高了、瘦了,也变得能干、顶用了。他头头是道地谈论着 哈雷彗星,父亲在他身旁反而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报纸上登载着有关老罗斯福非洲狩猎之行的报道。这位伟大的自然保护主义者 猎获了17头狮子、11头大象、21头犀牛、8头河马、9匹长颈鹿、47只瞪羚、29匹斑 马,还有角马、条纹羚羊、黑斑羚、旋角羚、大羚羊、小羚羊和疣猪等等不计其数。 至于父亲不在时的生意,似乎还算兴隆。眼下母亲已经担负起经理的责任,能 够滚瓜烂熟地谈论诸如成本、存货和广告之类的事情,对付款办法作了某些变动, 并且与加利福尼亚和俄勒冈的4个新的代销店签订了合同。 她所做的一切完全经得 住他的检查,这不能不使他目瞪口呆。他在母亲的床头柜上看到一本莫莉・埃利奥 特・西韦尔写的《女士们的战斗》,还发现一本论述家庭局限性的小册子,作者就 是无政府主义革命者埃玛・戈德曼。在作坊里,他发现母亲的弟弟在半透明的窗户 前趴在一张制图桌上。他的这个小舅子瘦削苍白,金黄色的头发正在脱落。他比以 前更不爱说话了,尤为突出的是如今他每天用在工作上的时间竟长达12至15个小时。 他的职务是主管公司的烟火部门,他设计过几十种新式火箭和火枪;还有一种与众 不同的爆竹,它不是圆筒形的而是球形的,引线像果柄,因而取名为樱桃炸弹。一 天上午,这两个男人穿着黑色的厚大衣,头戴圆顶硬礼帽,来到街车终点站的一片 盐沼地;弟弟的试验场就设在这里。父亲站在高高的青草旁一个小丘上,50码外弟 弟在一块干土坪上弯下腰准备表演。他已和父亲说好,先放标准爆竹,然后是樱桃 炸弹。不一会儿弟弟霍然站起来,高高举起一只手臂,向后退了几步。父亲听到爆 竹砰地响了一声,接着一缕青烟随风消散。弟弟又向前走几步,弯下身又站起,向 后退几步举起双臂,动作比第一次敏捷。接着便是炸弹似的一声巨响,顿时震得海 鸥在空中打转,父亲的耳朵嗡嗡作响,他着实吓了一跳。弟弟走到父亲身旁时满脸 通红,眼睛闪闪发光。父亲认为那枚樱桃炸弹或许爆炸力太强,可能会伤人。我不 想生产会把小孩儿眼睛炸瞎的东西,他说。弟弟没有作声,只是回到试验场地,重 新点燃一枚樱桃炸弹。这次他站在离引线只有一两步远的地方,仰起头,好像是在 冲淋浴。他举起双臂,炸弹爆炸了。他又弯下腰,伸出双臂,炸弹又响了。海鸥绕 着更大的圈子在海湾上空翱翔,翅膀拍打着白浪,驾着气流停在半空中不动。 年轻人陷入了极度痛苦之中,因为伊芙琳・内斯比特对他渐渐变得很冷淡。每 当他向她表示自己的一片痴情时,她便会充满敌意。最后有一天,她和一个职业拉 格泰姆舞蹈演员跑了,留下一张便条,说是准备和他一起编排一出戏剧。弟弟回到 自己在新罗歇尔的那间小屋,同时带回家一只木箱,里面装满了人物剪影和一双伊 英琳扔掉的小巧的米色缎鞋。有一次,她曾一丝不挂只穿着这双缎鞋和白色的长统 绣袜,双手放在大腿上侧身站着,扭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回家以后,他在床上一 连躺了好几天。有时,他会狠狠地抓住自己,像是要把性欲连根拔掉。他的耳边时 常会响起她的声音,这时他就用手掩住耳朵,大声哼着歌,在房中走来走去。他不 能看那些剪影。他要把自己的心装满火药炸掉。一天黎明,他突然醒来,觉得鼻孔 中都是她的气味。这是他对她的全部记忆中最可恶的部分。他立即奔下楼梯,把那 叠剪影和那双缎鞋统统扔进了垃圾箱。随后,他刮干净胡须,便走出家门去旗帜烟 火工厂了。 可是那些人物剪影却被他的外甥捡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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