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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爸爸和他的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呢?那次大会以后,老艺人回到家中呆呆地坐 了一天一夜。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吸着他那索伯兰尼牌香烟,苦苦 思索着自己一生的厄运。他不时看看自己的女儿,眼见自己屡屡遭受欺骗无疑已经 使孩子那无比美丽的容貌蒙受创伤,禁不住一把将她搂入怀里,泪水不断地从他的 眼中涌出。小姑娘默默地准备着简单的饭菜,一举一动都酷似他的妻子,最后使他 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将家中仅有的几件衣服塞入一个散着霉味、断了皮带的衣筐, 用一根晾衣绳缚住,拉起小姑娘的手离开了海斯特街上这套两居室的公寓,再也不 愿回来了。 他们走到街角登上12路街车,在联合广场转乘8路向北直奔百老汇大街 而去。傍晚的天气很热,车上的窗都放下来了。街上汽车和出租马车川流不息,喇 叭声响成一片。街车排着长串,响着铃声,车顶上的导电弓架在空中电缆上噼噼啪 啪地划出火花,星星点点汇成一道道闪电,使这座夜幕渐渐低垂的闷热城市的天空 显得黯然无光。爸爸连自己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小姑娘紧紧拉着他的手,一双 深色的眼睛凝重地注视着百老汇大街上缓缓行进的人群:男人们头戴硬草帽,身穿 蓝色运动衣和白帆布裤;女人们则穿白色的夏装。各家歌舞剧院的门前都装着许多 灯泡, 轮番闪现出各种图案,在小姑娘的瞳仁周围织成一道道光环。3小时之后, 他们登上了一辆沿布朗克斯区韦伯斯特大街向北行驶的街车。皓月当空,气温已经 下降,街车沿着宽阔的林荫大道疾驰,只是偶尔靠站停下。他们驶过一片片草地, 草地上散布着一排排正在兴建的街区房屋。终于灯火完全消失了,小姑娘发现他们 正沿着一大片山坡墓地的边缘行驶。苍茫凄清的夜空衬托出一座座石碑和墓穴,使 她不禁想起了妈妈的命运。这时,她忍不住开口问爸爸他们到哪里去。寒风萧瑟, 穿过了颠簸不定的街车。眼下车上只剩他们两个乘客了。爸爸拉上车窗对小姑娘说: 乖乖,闭上眼睛。他把一生的积蓄都分散放在他的衣袋和鞋子里了,一共是30来块 钱。他打定主意要离开纽约,离开这座毁了他一生的城市。在美国的历史上,各城 市之间这时已经有了高度发达的有轨街车路线网,人们跳上一辆街车乘到终点,再 换一辆到终点,如此不断更换街车便可以坐在硬蒲席座位或木板凳上旅行很远。爸 爸对市间街车的路线一无所知,他只是想一辆接一辆地坐到最远的地方。 第二天凌晨,他们越过市界进入同是纽约州的芒特弗农市,但是下一班车要到 天亮以后才签车。他们找到一个小公园,在公园的乐台上睡了一觉。早晨,他们在 一个公共厕所里洗了一把脸提提神又重新上路了。太阳升起时,他们坐上一辆红黄 相间色彩明亮的街车, 车上的售票员愉快地向他们打招呼。爸爸交给他一个5分钱 的镍币买了一张票, 又用2分钱给孩子买了一张半票。车厢后面的地板上摞着几只 板条箱,里面放满了一夸脱一瓶的牛奶,奶瓶上挂着露珠闪闪发光。爸爸掏出钱想 买一瓶;售票员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小姑娘,让他自己拿出一瓶,但是没有收他的 钱。接着售票员拉动一根细绳,车铃响了起来,电车也随即起动。售票员是个大腹 便便的壮汉,皮带上挂着一个找零钱的机器。他不停地唱着歌,是个男高音。不久, 街车便进入纽约州的新罗歇尔市,徐徐驶入了主街。这时,交通已经十分拥挤,太 阳升到了半空,整座小城市开始了一天的繁忙和喧闹。售票员对爸爸说,假如他想 穿过新罗歇尔,应该在北大街拐角处换乘去海滨驿路的车,每换一次车每人再加一 分钱就可以。于是爸爸和小姑娘便在主街与北大街的拐角处下了车。在他们等候衔 接的街车时,小姑娘看见迎面走来一个小男孩,长着一头金发,穿一件水手衫、一 条藏青色的灯笼裤、白色短袜和一双擦得很亮的白皮鞋。他由他的母亲领着从他们 身旁走过,眼睛盯着小姑娘。就在这时候,驿路的街车出现了,爸爸紧紧拉着小姑 娘的手腕走下街沿上了车。街车驶出了车站,小姑娘站在车尾的平台上看着他渐渐 向后退去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她发现他的眼睛是蓝色、黄的、深绿的,宛如学校 里的地球仪。街车在驿路上沿长岛湾海岸线驶向康涅狄格州的边界。他们在康涅狄 格州的格林威治乘上了另一辆车,然后跨过斯坦福和诺沃克两个城市,到达那位侏 儒将军汤姆・森布的葬身地布里奇波特市。现在他们已经能猜出街车是否已经接近 终点站,因为每到这时候待在前面的售票员便会顺着过道走向车尾,不停地猛拉椅 背上的把手,将一个个空座位转个方向。他们又在布里奇波特换了车,这时路轨开 始向内地延伸。到了康涅狄格州的纽黑文,他们下了车,在一家客舍过了一夜,第 二天早晨还在房东太大的餐室里用早餐。爸爸把自己的长裤、外套和软帽刷了又刷 才下楼。他在自己磨破的衬衣领口上系了一个蝴蝶结,并且检查小姑娘是否带上干 净的小围裙。这家客舍是供大学生们寄宿的,爸爸和小姑娘来到餐厅时,一些戴金 丝边眼镜、穿圆翻领线衫的年轻人已经坐在餐桌旁了。早饭后老艺人拉着女儿来到 车站,继续旅行。斯普林菲尔德公共运输公司的一辆街车载着父女二人经过新布列 颠到达哈特福特市。街车在哈特福特狭窄的街道上缓缓穿行。两旁的鱼鳞板小屋近 得似乎伸手可及。不久,他们到了郊外朝北向马萨诸塞州的斯普林菲尔德方向疾驰。 这辆木壳的大型街车不停地左右摇晃,风吹打着他们的面孔。他们沿着宽旷的原野 边缘奔驰,路边的鸟儿不时惊慌地飞起,车子过后才又落下。小姑娘看见一群群牛 在吃草,还有一些棕色的马儿在太阳下懒洋洋地走动。她的脸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 尘土,像个面具,使她的肤色变白了,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和红润的嘴唇显得更 为突出。爸爸蓦地发现她已是那么成熟,心中不禁一惊。街车在路边铁轨上飞驰, 每次越过交叉路口都预先响起汽笛。有一次,车停了下来,装上一些农产品,乘客 也挤满了过道。小姑娘迫不及待地盼望着车子开得更快,爸爸意识到她喜欢这次旅 行而且很快活。他一只手扶住膝盖上的衣筐,另一只手搂住了孩子。他发现自己在 微笑。风吹在他的脸上,灌入了他的嘴。车剧烈地向两边摇摆,像是要跳出路轨似 的,颠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爸爸也笑了。这时他透过车窗看见车轻时的那种村庄, 就在一片牧草地那边几俄里的地方。山顶上还可以看到一座教堂的尖顶。童年时代, 他非常喜欢大车,喜欢在夏夜的月光下坐两轮大车,剧烈的颠簸使车上的孩子们碰 来碰去挤在一堆。爸爸环视车上的乘客,觉得或许还是可以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 这是他来到美国之后第一次这样想。他们在斯普林菲尔德买了面包和奶酪,然后又 登上伍斯特有轨电车公司的一辆深绿色的新式电车。这时,爸爸发现自己至少可以 到波士顿那么远。他计算了一下用去多少车费,自己的是2元4角,孩子的刚过1元。 电车嗡嗡地行驶在肮脏的道路上,太阳在后面正向伯克郡落下,一片片冷杉在地上 投下了长长的阴影。在一条宽阔宁静的溪流上只看到一个人在划着一只赛艇,一架 巨大的水车在小河上缓缓地转动着。暮霭沉沉,小姑娘睡着了。爸爸紧紧抱着膝上 的衣筐,两眼凝视着前方的铁轨,车头上的前灯射出一束强烈的光芒,把铁轨照得 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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