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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再次晕车。当时我们驶过一块带着弹孔的标牌,上面写着“开伯尔隘口欢迎 你”,我的嘴里开始冒水,胃里有些东西翻滚绞动。司机法里德冷冷看了我一眼, 眼里毫无同情。 “我们可以把车窗摇下来吗?”我问。 他一只手抓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仅有的两根手指夹着点燃的香烟。他黑色 的眼睛仍望着前方,弯下腰,拿起放在脚边的螺丝刀,递给我。我把它插进车门 的一个小洞里面,那里原先有个摇柄,把我这边的车窗摇下来。 法里德又鄙夷地看着我,眼中的嫌恶不加掩饰,然后收回目光,继续抽烟。 自从我们离开雅姆鲁德堡垒以来,他跟我说的,只有寥寥数语。 “谢谢。”我低声说,把头伸出车窗,让午后的寒风猎猎吹过我的脸庞。马 路穿过开伯尔隘口的部落领地,蜿蜒在页岩和石灰岩的悬崖峭壁间,一如我记得 的那样――1974年,爸爸和我曾驾车驶过这片崎岖的地带。那些贫瘠而壮丽的山 脉坐拥深沟大壑,峰峦高高耸起。峭壁之上,有座座泥墙砌成的堡垒,年久失修, 崩塌倾颓。我试图让眼光盯牢在北方兴都库什山脉[Hindu Kush Mountains ,东 起帕米尔高原南缘,向西南经巴基斯坦延伸至阿富汗境内。山势雄伟,有“阿富 汗的脊梁”之称] 白雪皑皑的峰顶,但每次我的胃稍微平息一些,卡车便来个转 弯,让我又是一阵恶心。 “吃个柠檬试试。” “什么?” “柠檬。对晕车很有效。”法里德说,“每次开这条路我都会带一个。” “不用,谢谢你。”我说。光是想到要我吃下酸的东西,就够我反胃的了。 法里德冷冷一笑,“它不像美国药丸那样灵妙,我知道,不过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古老药方罢了。” 我后悔白白放过这个和他套近乎的机会,“要是那样的话,也许你可以给我 一些。” 他从后座抓起一个纸袋,拿出半个柠檬。我咬一口,等上几分钟。“你说得 对,我感觉好多了。”我说谎。身为阿富汗人,我深知宁可遭罪也不可失礼,我 挤出孱弱的微笑。 “古老的土方,用不上玄妙的药丸。”他说,语气不再乖戾。他弹去烟灰, 自我感觉良好地从观后镜看着自己。他是塔吉克人,皮肤黝黑,高高瘦瘦,满脸 风霜;他肩膀不宽,脖子细长,转头的时候,人们可以窥见那长长的胡子后面突 起的喉结。他穿得跟我一样多,但我想附近的人应该不是这样的:他穿着一件背 心和灰色的棉袍,外面还罩着粗毛线织成的羊毛毯。他头戴棕色的毡帽,稍微斜 向一旁,好像塔吉克的英雄艾哈迈德・沙阿・马苏德――塔吉克人称之为“潘杰 希尔[Panjsher ,阿富汗中部峡谷] 雄狮”。 在白沙瓦,拉辛汗介绍我认识法里德。他告诉我,法里德二十九岁,不过他 那机警的脸满是皱纹,看上去要老二十岁。他生于马扎里沙里夫,在那儿生活, 直到十岁那年,他父亲举家搬到贾拉拉巴特。十四岁,他和他父亲加入了人民圣 战者组织,抗击俄国佬。他们在潘杰希尔峡谷抗战了两年,直到直升机的炮火将 他父亲炸成碎片。法里德娶了两个妻子,有五个小孩。“他过去有七个小孩。” 拉辛汗眼露悲哀地说,但在早几年,就在贾拉拉巴特城外,地雷爆炸夺走了他两 个最小的女儿;那次爆炸还要去了他的脚趾以及他左手的三个手指。在那之后, 他带着妻子和小孩搬到自沙瓦。 “关卡。”法里德不满地说。我稍稍瘫在座位上,双臂抱胸,暂时忘却了眩 晕的感觉。但我不用担心,两个阿富汗民兵朝我们这辆破旧的陆地巡洋舰走来, 匆匆看了一眼车内,挥手让我们走。 在拉辛汗和我准备的清单中,法里德是第一项,清单还包括把美元换成卡尔 达[Kaldar ,巴基斯坦货币名称] 和阿富汗尼钞票,我的长袍和毡帽――讽刺的 是,真正在阿富汗生活的那些年,这两件东西我统统没穿过――哈桑和索拉博的 宝丽莱合影,最后,也许是最重要的是:一副黑色假胡子,长及胸膛。表示对伊 斯兰教――至少是塔利班眼中的伊斯兰教――的友好。拉辛汗认得白沙瓦几个精 于此道的家伙,有时他们替那些前来报道战争的西方记者服务。 拉辛汗曾要求我多陪着他几天,计划得更详尽些。但我知道自己得尽快启程。 我害怕自己会改变主意。我害怕自己会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寝食难安,寻找理 由,说服自己不要前去。我害怕来自美国生活的诱惑会将我拉回去,而我再也不 会趟进这条大河,让自己遗忘,让这几天得知的一切沉在水底。我害怕河水将我 冲走,将我冲离那些当仁不让的责任,冲离哈桑,冲离那正在召唤我的往事,冲 离最后一次赎罪的机会。所以我在这一切都还来不及发生之前就出发了。至于索 拉雅,我没有告诉她我回阿富汗并非明智之举。如果我那么做,她会给自己订票, 坐上下一班飞往阿富汗的客机。 我们已经越过国境,触目皆是贫穷的迹象。在路的两旁,我看见村落一座连 一座,如同被丢弃的玩具般,散落在岩石间;而那些残破的泥屋和茅舍,无非是 四根木柱,加上屋顶的破布。我看见衣不蔽体的孩子在屋外追逐一个足球。再过 几里路,我看到有群男人弓身蹲坐,如同一群乌鸦,坐着的是被焚毁的破旧俄军 坦克,寒风吹起他们身边毛毯的边缘,猎猎作响。他们身后,有个穿着棕色长袍 的女子,肩膀上扛着大陶罐,沿着车辙宛然的小径,走向一排泥屋。 “真奇怪。”我说。 “什么?” “我回到自己的国家,却发现自己像个游客。”我说。路边有个牧人,领着 几只干瘦的山羊在赶路。 法里德冷笑,扔掉烟蒂,“你还把这个地方当成国家?” “我想有一部分的我永远会这么认为。”我说,我的戒备之心出乎自己意料 之外。 “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年之后?”他说,打着方向盘,避开路上一个海滩球那 么大的洞。 我点点头:“我在阿富汗长大。” 法里德又冷笑。 “你为什么这样?” “没什么。” mpanel(1); “不,我想知道。你干吗这样?” 借着他那边的观后镜,我见到他眼里有神色闪动。“你想知道?”他嗤之以 鼻,“我来想像一下,老爷。你也许生活在一座两层或者三层的楼房,有个漂亮 的后院,你的园丁给它种满花草和果树。当然,门都锁上了。你父亲开美国车。 你有仆人,估计是哈扎拉人。你的父母请来工人,装潢他们举办宴会的房间,好 让他们的朋友前来饮酒喝茶,吹嘘他们在美国和欧洲的游历。而我敢拿我大儿子 的眼睛打赌,这是你第一次戴毡帽。”他朝我咧嘴而笑,露出一口过早蛀蚀的牙 齿,“我说的没错吧?”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呢?”我说。 “因为你想知道,”他回嘴说。他指着一个衣裳褴褛的老人,背着装满柴草 的麻袋,在泥土路上跋涉前进。“那才是真正的阿富汗人,老爷,那才是我认识 的阿富汗人。你?在这里,你一直无非是个过客而已,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拉辛汗警告过我,在阿富汗,别指望那些留下来战斗的人会给我好脸色看。 “我为你父亲感到难过,”我说,“我为你女儿感到难过,我为你的手感到难过。” “那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他摇摇头说,“为什么无论如何,你们总是要回 到这里呢?卖掉你们父亲的土地?把钱放进口袋,跑回美国找你们的妈妈?” “我妈妈在生我的时候死了。”我说。 他叹气,又点一根烟,一语不发。 “停车。” “什么?” “停车,该死。”我说,“我要吐了。”车还没在路边的沙砾上停稳,我就 吐了出来。 接近黄昏的时候,地形变了,从烈日灼烤的山峰和光秃秃的悬崖变成一派更 翠绿的田园风光。大路从蓝地科托下降,穿过新瓦里地区,直达蓝地卡纳。我们 从托尔坎[ 蓝地科托(Landi Kotal )、新瓦里(Shinwari)、蓝地卡纳(Landi Khana )和托尔坎(Torkham )均是开伯尔隘口沿途小镇] 进入阿富汗。夹道相 送的柏树比我记忆中少多了,但在经历开伯尔隘口那段乏味的旅途之后,再次看 到树木,还是神情一振。我们正在接近贾拉拉巴特,法里德有个兄弟在那儿,我 们会在他家过夜。 我们驶进贾拉拉巴特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这座城市是楠格哈尔省 [Nangarhar,阿富汗省份] 的首府,过去以温和的气候和水果闻名。法里德驶过 市中心的楼宇和石头房子。那儿的棕榈树也没记忆中多,而有些房子已经变成几 堵没有屋顶的墙壁、几堆杂乱的泥土。 法里德驶上一条土路,将陆地巡洋舰停在干涸的水沟旁边。我从他的车上溜 出来,伸展拳脚,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前,和风拂过贾拉拉巴特富饶的平原,农 民种满甘蔗,城里的空气弥漫着甜蜜的香味。我闭上眼睛,搜索香味,可是没有 找到。 “我们走吧。”法里德不耐烦地说。我们踏上那条土路,经过几株光秃秃的 白杨和一排残破的泥墙。法里德将我领到一座破落的平房,敲敲木板门。 有个用白色头巾蒙住脸的少女探出头来,露出海蓝色的眼睛。她先看到我, 身子一缩,然后看到法里德,眼睛亮起来。“你好,法里德叔叔。” “你好,亲爱的玛丽亚。”法里德回答说,给了她一种他整天都没给我的东 西:一个温暖的微笑。他亲了她的额头。少女让出路,有点紧张地看着我随法里 德走进那座小小的房子。 泥砖屋顶很低,四面泥墙空空如也,赖以照明的是屋角两盏提灯。草席盖住 地面,我们脱掉鞋子,踏上去。三个年轻的男孩盘膝坐在一堵墙下的垫子上,下 面铺着卷边的毛毯。有个留着胡子的高个子男人站起来迎接我们。法里德和他拥 抱,亲吻彼此的脸颊。法里德介绍说他叫瓦希德,是他哥哥。“他从美国来。” 他对瓦希德说,翘起拇指指着我,然后丢下我们,自行去跟那些男孩打招呼。 瓦希德和我倚着墙,坐在那些男孩对面,他们跟法里德开玩笑,爬上他的肩 膀。尽管我一再推辞,瓦希德令其中一个男孩去给我拿毛毯,以便我坐得舒服些, 又让玛丽亚给我端茶。他问起从白沙瓦来的旅途,问起路过开伯尔隘口的情况。 “我希望你们没有碰到任何强盗。”他说。与开伯尔隘口同样远近闻名的是, 强盗利用那里的地形打劫过往旅客。我还没有回答,他就眨眨眼,大声说:“当 然,没有任何强盗会打我兄弟那辆破车的主意。”法里德将最小那个孩子抱倒在 地,用那只完好的手去挠他的肋骨。那孩子咯咯大笑,双脚乱踢。“最少我还有 一辆车,”法里德气喘吁吁地说,“你那头驴子最近怎样?” “我的驴子骑起来比坐你的车好。” “骑驴才知驴难骑。”法里德回敬说。他们全都笑起来,我也笑了。我听见 隔壁传来女人的声音。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到那间屋子的一半。玛丽亚和蒙着 棕色面纱的妇女低声交谈,从一个大水壶往茶壶里面倒茶。那女人年纪较大,应 该是她妈妈。 “你在美国干什么呢,老爷?”瓦希德问。 “我是个作家。”我说,法里德听到之后轻声一笑。 “作家?”瓦希德说,显然颇有好感。“你写阿富汗吗?” “这么说吧,我写过,但现在没有。”我说。我最后一本小说叫《此情可待 成追忆》[ 原文为A Season for Ashes,这里为意译] ,写的是一个大学教授的 故事,他发现妻子跟他的学生上床之后,追随一群吉卜赛人而去。这本书不错。 有些评论家说它是本“好”书,有一个甚至还用了“引人人胜”这样的评语。但 突然之间,它让我很难为情。我希望瓦希德不会问起它的内容。 “也许你应该再写写阿富汗。”瓦希德说,“将塔利班在我们国家的所作所 为告诉世界其他角落的人们。” “嗯,我不是……我不算是那种作家。” “哦,”瓦希德说,点点头,有点脸红,“你知道得最清楚,当然。我不该 建议你……” 就在那时,玛丽亚和另一个妇女走进来,端着一个小盘子,上面有茶壶和两 个茶杯。我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弯身鞠躬。“你好。”我说。 那妇女放下面纱,遮住下半边脸,也鞠躬。“你好。”她的声音细不可闻。 我们不看对方的眼睛。她倒茶水的时候我站立着。 那妇人将热气腾腾的茶杯放在我面前,退出房间。离开的时候,她赤裸的双 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坐下,喝起那杯浓浓的红茶。瓦希德终于打破那之后令 人不安的沉默。 “是什么让你回到阿富汗呢?” “是什么让他们这些人回到阿富汗呢,亲爱的哥哥?”法里德说,他在跟瓦 希德说话,鄙夷的眼光却一直看着我。 “住口!”瓦希德怒道。 “总是同样的事情。”法里德说,“卖掉土地,卖掉房子,收钱,像老鼠那 样跑开。回到美国去,用那笔钱带上家人去墨西哥度假。” “法里德!”瓦希德咆哮。他的孩子,甚至还有法里德都害怕起来。 “你的礼貌哪里去了?这是我的房子!阿米尔老爷今晚是我的客人,我不容 许你这样给我丢脸!” 法里德张开口,几乎就要说出些什么,想了想又没说出来。他颓然倚着墙, 无声说着些什么,将那只残废的脚放在完好的脚上面,鄙薄的眼光一直盯着我。 “原谅我们,阿米尔老爷。”瓦希德说,“打小时候起,我弟弟的嘴巴就比 脑袋快两步。” “那是我的错,真的。”我说,试图在法里德的逼视之下露出笑脸。“我没 觉得被冒犯了。我应该把我到阿富汗来的任务跟他说。我不是来卖田产的,我要 去喀布尔找个小男孩。” “小男孩?”瓦希德重复说。 “是的。”我从衬衣的口袋掏出宝丽莱照片。再次看到哈桑的照片,再次让 我的心因为他的死揪痛起来。我不得不将眼光移开,把它递给瓦希德。他端详着 那张照片,抬眼望望我,又看回去。“这个男孩?” 我点点头。 “这个哈扎拉男孩?” “是的。” “他对你很重要吗?” “他的父亲对我来说很重要,就是照片中那个男人,现在他死了。” 瓦希德眨眨眼:“他是你的朋友?” 我内心想说是,仿佛在心灵深处,我想保守爸爸的秘密。可是谎言已经足够 多了,“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我压制着情绪说,又加上一句,“我的私生 弟弟。”我转过茶杯,把弄着杯柄。 “我不是想要剌探你的隐私。” “你没有。”我说。 “你会怎么安置他呢?” “把他带到白沙瓦,那儿有人会好好照料他。” 瓦希德把照片还给我,厚厚的手掌放在我肩膀上。“你是条让人尊敬的汉子, 阿米尔老爷。一个真正的阿富汗人。” 我暗自汗颜。 “你今晚来我家做客,让我很骄傲。”瓦希德说。我跟他客气了几句,偷眼 看向法里德。现在他低着头,玩弄着草席残破的边缘。 隔了一会,玛丽亚跟她妈妈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蔬菜汤,还有两片面包。 “很抱歉,没有肉。”瓦希德说,“现在只有塔利班才能吃上肉。” “这看起来很棒。”我说,它确实很棒。我让他跟小孩也吃些,但瓦希德说 他们在我们来之前刚吃过。法里德和我卷起衣袖,手抓面包,浸在蔬菜汤里面, 吃了起来。 吃的时候,我看着瓦希德的儿子,他们三个都很瘦,脸上脏兮兮的,棕色的 头发剪得很短,戴着无边草帽,不时偷偷看着我的电子手表。最小那个在他哥哥 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哥哥点点头,眼神一直没离开我的手表。最大那个男孩―― 我猜想他大概十二岁――摇晃着身体,眼光也落在我的手表上。吃完之后,玛丽 亚端来一陶罐水,我洗过手,问瓦希德我能不能送点礼物给他儿子。他不许,但 我执意要送,他勉强同意了。我把手表脱下来,交给三个男孩中最小那个。他怯 生生地说了句“谢谢”。 “它可以告诉你世界任何城市的时间。”我告诉他。孩子们礼貌地点点头, 将手表传来传去,轮流试戴。但他们很快就不感兴趣了,将手表扔在草席上。 “你本来可以告诉我。”法里德后来说。瓦希德的妻子替我们铺好草席,我 们两个躺在一起。 “告诉你什么?” “你到阿富汗的原因。”他的声音没有了那种自遇到他以来一直听到的锋芒。 “你没问。”我说。 “你应该告诉我。” 他翻过身,脸朝着我,屈手垫在头下。“也许我会帮你找到这个男孩。” “谢谢你,法里德。”我说。 “我错了,不该瞎猜。” 我叹气:“别烦了。你是对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他双手被绑在身后,粗粗的绳索勒进他的手腕,黑布蒙住他的眼睛。他跪在 街头,跪在一沟死水边上,他的头耷拉在两肩之间。他跪在坚硬的地面上,他祷 告,身子摇晃,鲜血浸透了裤子。天色已近黄昏,他长长的身影在沙砾上来回晃 动。他低声说着什么。我踏上前。千千万万遍,他低声说,为你,千千万万遍。 他来回摇晃。他扬起脸,我看到上唇有道细微的疤痕。 并非只有我们两个。 我先是看到枪管,接着看到站在他身后那个人。他很高,穿着人字型背心和 黑色长袍。他低头看着身前这个被蒙住眼睛的男人,眼中只有无尽的空虚。他退 后一步,举起枪管,放在那个跪着的男人脑后。那时,黯淡的阳光照在那金属上, 闪耀着。 来复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我顺着枪管向上的弧形,看见枪口冒着袅袅烟雾,看见它后面那张脸。我就 是那个穿着人字型背心的人。 我惊醒,尖叫卡在喉咙中。 我走到外面。明月半弯,银光黯淡,我伫立,抬头望着星辰遍布的夜空。蟋 蟀隐身黑暗中啾啾鸣叫,风拂过树梢。我赤裸的脚下大地寒凉,刹那间,自我们 穿过国境后,我初次感到我回来了。度过所有这些年月,我又回来了,站在祖辈 的土地上。正是在这片土地上,我的曾祖父在去世前一年娶了第三个妻子。1915 年那场横扫喀布尔的霍乱要了他的命。最后,她给他生了前两个妻子所未能生出 的:一个儿子。正是在这片土地上,我的祖父跟纳迪尔国王一起狩猎,射杀一头 鹿。我妈妈死在这片土地上。也是在这片土地上,我曾为了得到父亲的爱苦苦奋 斗。 我倚着那屋子的一堵泥墙坐下。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和这片古老的土地血脉 相连……这让我很吃惊。我的离开很久远了,久远得足以遗忘,也足以被遗忘。 我在大地某处有个家,对于那些睡在我倚着这面墙那边的人们来说,那地方或许 遥远如另外一个星系。我曾以为我忘了这片土地。但是我没忘。而且,在皎洁的 月光中,我感到在我脚下的阿富汗发出低沉的响声。也许阿富汗也没有把我遗忘。 我朝西望去,觉得真是奇妙,在峰峦那边的某处,喀布尔依然存在。它真的 存在,不只是久远的记忆,不只是《旧金山纪事报》第十五版上某篇美联社报道 的标题。西方的山脉那边某个地方有座沉睡的城市,我的兔唇弟弟和我曾在那里 追过风筝。那边某个地方,我梦中那个蒙着眼的男人死于非命。曾经,在山那边, 我作过一个抉择。而如今,时隔四分之一个世纪,正是那个抉择让我重返这片土 地。 我正打算回去,听到屋里传出说话声。我认得有个是瓦希德的嗓音。 “……没有什么留给孩子吃的了。” “我们是很饿,但我们不是野蛮人!他是客人!你说我该怎么办?”他的声 音很疲累。 “……明天去找些东西,”她哭泣着说,“我拿什么来养……” 我蹑手蹑脚走开。现在我明白为什么那些男孩对手表毫无兴趣了。他们根本 就不是在看着手表,他们看着的是我的食物。 我们在隔日早上道别。就在我爬上陆地巡洋舰之前,我谢谢瓦希德的热情招 待。他指着身后那座小小的房子。“这里是你的家。”他说。他三个儿子站在门 口,看着我们。最小那个戴着手表――它在他瘦小的手腕上荡来荡去。 我们离开的时候,我看着侧视镜。瓦希德被他的儿子环绕着,站在一阵车轮 卷起的尘雾中。我突然想起,要是在另外的世界,这些孩子不会饿得连追逐汽车 的力气都没有。 那天早些时候,我确信无人注意,做了一件二十六年前就已经做过的事情: 将一把皱皱的钞票塞在草席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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