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我的罪过!”?》
<< 上一章节 下一章节 >>
“我的罪过!”? 作者:冯国才、徐培东 一 天黑了,苏颀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里走。 她的丈夫刘煜因为画了一幅《春暖终将驱严寒》的国画,被加上影射现实的罪 名,于一星期前,关进了专题学习班。今天下班后,学校负责人遵循上级领导的旨 意,留她谈了两个多小时的话,要她认清当前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好形势,指出这 幅画的根子通在市委,要她划清界限,站稳立场,放下包袱,大胆揭发。 苏颀今年三十一岁,身材苗条,白净净的圆脸,没有血色;衣着十分素净,长 短肥瘦非常得体。她为人胆小怕事,与世无争。有时,领导在会上不指名地“刮” 几句,尽管不一定指的她,她也会慌得心跳加快一倍。即使领导随便问她工作情况, 她也会紧张得语无伦次。今天,领导和她谈话,面孔严肃得象块铁板,她吓得舌头 光打嘟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来的路上,心还在“突突”地跳呢。 进门之前,她虽冻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停住脚步,用手撩起深绿色围巾,擦了 擦失神的眼睛,才振作精神,推门进屋。屋里黑糊糊的。她伸手拉开电灯,跨进房 间,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写字台前的一张藤椅里。 房间虽不大宽敞,但家具用物陈设得象舞台布景一样地整齐有致。奶油色的墙 壁上贴着几幅动物写生和人物素描,――这些全是他们夫妇二人的作品。 苏颀惊魂略定,这才想起六岁的女儿婷婷。她无力地抬起头,见孩子佝偻着身 子,屈在枕头上睡着了。小花猫坐在她身边闭目养神。苏颀本想强打精神,烧点饭 把孩子应付过去,至于她自己,胃的功能象停止了,已无饥饿的感觉,她见孩子睡 得正香,终于打消了烧饭的念头。 丈夫进专题学习班以来,她象丢魂落魄似的,上课有时讲错话,常常招致“反 潮流”的学生们站起来批判一顿。夜里很难合上一眼,眼眶明显地塌陷了。她本来 是个缺乏主见而感情脆弱的人,现在,学校领导对她如此加温加压,可见问题的性 质严重了。这使她惶恐、忧虑、茫然不知所措。以前,她很少过问政治,文化大革 命中当了逍遥派,倒也心安理得。现在政治来找她了,她无法逃避,只好遵从领导 的指令,拿出纸和笔来揭发,假使能“立功”,不是能为丈夫“赎罪”吗? 揭发什么?市委其他负责同志不认识,只有第一书记杨海青,因为是刘煜的舅 舅, 有时, 一家三口到他家去作客,对他比较了解。记得,八天前,刘煜将国画 《春暖终将驱严寒》画好后,兴冲冲地送去给舅舅过目,当时舅舅连连夸赞,说: “这预示着我们未来的胜利!”那时,苏颀倒没有看出这幅画有什么政治含义,认 为只是一般的花卉而已。至于舅舅说的这句话,不过与他的身分有关,讲什么话都 带有政治色彩。现在看来,这倒是值得揭发的好材料。可是……可是……她手里的 笔抖动了。这样做,岂不是让舅舅去给自己的丈夫顶罪吗?这样的“功”能“立” 吗? 苏颀摇了摇头,放下钢笔,推开面前的白纸,两手用力撑了一下椅把站起来, 刚想给婷婷盖好被子,孩子突然惊叫起来:“爸爸,爸爸!”旋即翻身坐起,用手 使劲揉了揉惺松的眼睛,在屋里东寻西找。苏颀上前紧紧地搂住孩子,难过地抚摸 着孩子胖胖的脸蛋。婷婷呀着小嘴巴说:“刚才爸爸抱我坐在他腿上,亲我,用硬 胡茬刺我,现在他一定躲起来跟我捉迷藏了。”苏颀泪水止不住地滚下来,一滴一 滴落在孩子的头发上。她喃喃自语道:“好梦是吉祥之兆,也许爸爸快要回来了… …” 她正在安慰孩子,宽慰自己,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她的心也随 着急骤地跳动起来,紧接着,门“咚”的一声被推开,住在她这幢宿舍最西端的陈 逸成闯了进来。 他脸色刹白, 气喘吁吁地站在房间门口,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 “刘煜出事了,他……他今天天不亮逃出去,跳……跳河自杀了。” mpanel(1); 苏颀丢下婷婷,冲到陈逸成面前,直愣愣地睁大双眼,头脑里嗡嗡作响,接着 “嗵”的一声,栽倒在地…… 二 苏颀的丈夫刘煜,今年三十三岁,是文化大革命前美术学院的毕业生,毕业后, 分配在市文化馆工作。他身材不高,胖乎乎的,宽阔的额头,头发掉了不少,脑门 上成了一片小广场。一双眼睛,总是好奇地看待一切事物。他衣着不大讲究,衣服 洗过了,有时也不折一下就穿上身了,皱得象块橘子皮。苏颀是刘煜大学里的同班 同学,毕业后分配在中学里当美术老师。她和刘煜恋爱的时候,明明知道他不会料 理生活,但她爱他的才;至于有点不修边幅,她确信,将来只要严加管束,总是能 上轨道的。可是,结婚以后,尽管苏颀作过很大努力,但收效甚微,她真是“恨铁 不成钢”。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只好认定他“本性难移”,并承认自己“改造”丈 夫的信心不足。久而久之,她甚至把刘煜的不修边幅理解为“浪漫”的象征而加以 欣赏了。 这一天,刘煜刚要下班,忽然接到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姚群电话布置的一顶紧急 任务,要他突出画一张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宣传画。刘煜当时既未表示接受,也没有 顶牛,就下班回家了。 第二天,姚群来检查这幅画稿的构思,发现刘煜在画什么《春暖终将驱严寒》 的国画。当时,他一口咬定,这是影射现实的一株大毒草。不到两个小时,刘煜就 被当作“现行反革命分子”关进了专题学习班。 姚群一心要搞垮市委,把杨海青当作“走资派”、“还乡团”来打倒,但一直 苦于罪证不足。现在,他见到刘煜这幅画,灵机一动:嗳,杨海青是他的舅舅,这 笔账由他会东不是更合适吗? 在专题学习班上,姚群迫切需要从刘煜那里得到一颗搞垮杨海青的“重磅炸弹”, 便逼着刘煜交待出“幕后策划者”、“黑后台”。刘煜自己干的事,怎么能推到舅 舅身上去!――好,你刘煜不交待,实属顽固不化,用姚群的话说,就是:“不给 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岂肯缴械投降!” 姚群他们的“铁拳”也着实厉害,刘煜进去才一个星期,已被搞得遍体鳞伤, 骨瘦如柴。今天凌晨,值班看守刘煜的打手打了个盹,待睁开两眼,屋里空空如也, 不见刘煜的影子,当即报告姚群。姚群立即派人四处追捕,结果,在通洋河边发现 了刘煜的一双皮鞋,里面塞着一纸简短的绝命书。姚群马上组织人员打捞,可是, 浊浪滚滚,什么也没捞着。最后,只在下游捞到一顶帽子。姚群估计,尸体可能已 被冲进大海。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便给他做了个“畏罪自杀”的政治结论。 三 市文化馆的小剧场里,舞台上方横挂着《批判畏罪自杀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刘煜 罪行大会》的会标,刘煜的名字上还打着红叉叉。 苏颀痴呆呆地坐在讲台后面的一排长椅上。她昨天昏厥以后,被送进医院抢救; 今天清晨才苏醒过来,就被喊来参加大会。她坐在那里,感到浑身瘫软,抬一抬眼 皮都吃力。 自从生过婷婷以后,无论在性情上,还是装束方面,她都努力抵制着苍老的践 踏,力求挽留住自己的青春。小家庭的生活平静得象一平如镜的池水,既无痛苦的 漩涡,也无狂喜的激浪。从她的大脑一直到神经末梢,从未受过强烈的刺激。所以, 她的气色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六岁。现在,丈夫暴死,这飞来横祸她如何承 受得了?因此,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她已面容憔悴,一下子比实际年龄苍老了五 六岁。 她低着头,脑子昏昏糊糊,不知道前面几个发言的人究竟讲了些什么。这时, 主持会议的姚群宣布:下面由苏颀同志批判发言。当她走上讲台时,会场顿时骚动 起来。她一阵慌乱,偷眼朝台下一看,只见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她虽然听不 清说些什么,但她确信,骂她的人是绝大多数。她浑身抖动得不能控制,手里的发 言稿沙沙作响。她声音颤抖,讲话不能成句。当读到“死有余辜”四个字时,再也 读不下去了。她用最大的毅力,把泪水强行逼回到肚里去;可是,再低头望望发言 稿时,就连一个字也念不出音来了。 一直象警察似地站在苏颀旁边的一个中年人,小声而严厉地命令道:“继续讲 下去,这是对你最严峻的考验!” 此人苏颀认识。他叫胡非,三十九岁,以前卖过老鼠药,后来又摆摊头修电筒、 拉链,文化大革命中,跟姚群后头拎浆糊桶贴标语,现在是宣传部的一个办事员。 苏颀听了,只好又翕动着僵硬的嘴唇,把剩下的发言稿胡乱地念完。 姚群作了总结性的发言,会议就算结束了。 苏颀走出会场,疯疯癫癫往家跑。一路上,踉踉跄跄,有好几次险些栽倒。她 一头闯进家门,屋里冷风飕飕,空无一人,婷停不知在什么地方,连小花猫也不见 了。她瘫坐在藤椅里,淤积在内心的悲痛,突然象打开闸门的河水,一下子冲了出 来,变成了嚎啕大哭…… 突然失去亲人已经使人难以忍受了。然而,亲人已经含冤死去,还要被逼着违 心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大骂一通,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伤心的吗?为什么人间 最大的不幸偏偏去践踏一个软弱无辜的女人? 哭声惊动了邻里,隔壁的李二婶轻轻地进来了。她先是长吁短叹一番,随后忍 不住也流着同情的泪水。陈逸成搀扶着婷婷走进来。婷婷头发纷乱,双眼红肿,她 搂着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逸成愣愣地站着,板着面孔,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又等了 一会,终于憋不住了,不冷不热地说:“在批判会上少骂几句,强如哭得这么伤心!” 苏颀霍地抬起头,一双泪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肌肉动了动,露出一股难以 名状的痛苦神情。 李二婶赶忙打圆场:“逸成呵,你别尽说傻话,这可不能怪她,胳膊扭得过大 腿吗?” 陈逸成一甩袖子,生气地跨出门去。 四 在泪水中煎熬了三天的苏颀,披头散发跑到姚群办公室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地哭闹着,跟他要人。 姚群靠在沙发里,两条腿麻花似地扭在一起,蹬在前面的茶几上。他嘴里喷着 烟圈,那种安闲自在的样子,好象在欣赏一首动人心弦的乐曲。 姚群将近四十岁,他有一副堂堂的外表。长方脸,高鼻梁,一双大眼睛里闪烁 着对一切都是无动于衷的神采,脸上经常堆着莫名其妙的笑容。衣着并不十分考究, 显得既有一般革命干部的朴实,又有一般青年人的洒脱。文化大革命前,他是市委 办公室的秘书。文化大革命中,他是市委机关的一派头头。他不象一般造反派那么 锋芒毕露。 文化大革命初期, 他曾“保”过市委第一书记杨海青,曾经被骂过: “老保老保, 早死早好! ”后来他见形势急转直下,发现自己“失足”了,赶快 “反戈一击”,批斗起杨海青来,比其他造反派更“左”。这样,才算把当初的损 失补回来。后来,杨海青被结合进领导班子,他也捞到个市革委会常委的衔头。军 代表撤走后,成立新市委,杨海青还是市委第一书记,姚群连个常委也没混上。他 的具体职务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他对这一衔头,当然是不满意的。他口头上从未 流露过什么情绪,心里可实在窝火:姓杨的,咱们路上不遇桥上遇! 到了一九七五年,他看到七、八、九月那个形势,憋得简直透不过气来。可是, 到了年底,风向陡转,他的用武之时又到了,便磨拳擦掌,准备和杨海青结帐了。 凑巧,刘煜出了个大毒草。他想,只等刘的坦白、揭发材料一到手,轰向你杨海青 的炮弹就填膛了。偏偏老天不从人愿,想不到刘煜这个短命鬼跳水自杀,这一发炮 弹也就随之泡汤了。 此刻,他面对着苏颀的哭闹,心里更加恼火:他妈的,你跟我要人,我何尝不 想要人哪!但他还是克制了自己,采取了一种漠然置之、不屑置辩的态度。 这时,胡非一脚跨进办公室。他是刘煜专题学习班的负责人,也是最卖力的打 手。他个头不大,一身贴骨膘,穿身黄军装,好象是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的。他那小 小的眼睛,塌塌的鼻子,大大的嘴巴嵌在过分狭长的脸上,给人一种拥挤的感觉。 他的神色是瞬息多变的。他能在勒眼暴筋的时候,一下子变得笑容可掬。他最善于 按照上司的眼色行事。他打量了一下苏颀,小眼睛里闪射贪婪的目光,然后,看了 姚群一眼,便走向苏颀,紧挨着她坐下,用怜悯的语气劝慰道:“苏颀同志,刘煜 有严重问题,我们的审查是必要的,至于他自杀,那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完 全由本人负责。你的正确态度是,和他划清界限,揭发他的问题。来大吵大闹对你 没有好处。” “你们毁了我的家庭,我还顾什么好处坏处!”苏颀边哭边说。 门口突然出现一位农村老大爷。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似乎与气氛很不协调。 姚群朝他鄙夷地闪了一眼,胡非心里也有话:一个乡巴佬居然闯进党委机关看热闹! 于是,他向门外挥挥手说:“去去去,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那老汉理也没理 他。反而跨进门来,扶着苏颀说:“哎呀,我到你家,听说你到这里来了。这里是 机关,有话好好说,不能大吵大闹的。” 苏颀抬头一看,认出是殷大伯。他是杨海青打游击时的老房东,每年从二百里 外的农村赶到杨家过春节,跟老伙计聚聚。苏颀夫妇到舅舅家作客,几次遇到过他。 殷大伯一到,苏颀哭得更厉害了,心里有多少悲痛要向老人诉说呀!经殷大怕 再三劝慰,苏颀才忍住哭泣。 姚群站起身来,倒背着手,踱了几个来回,冷笑了一声:“哼,她在向无产阶 级专政示威哪。” 殷大伯看都没有朝姚群看一眼,继续开导苏颀:“他自寻短见,怪不得旁人。” “一定有人在幕后指使她来闹的。”姚群将烟蒂重重地摔在地上。 “回去吧,人死了不得复生,闹有什么用?”殷大伯说。 苏颀擦了把泪水,把额头上的乱发撩上去,抽抽泣泣地说:“死的活的,他要 把人交给我!” “交人?”姚群冲到苏颀面前,声音并不大,但每个字咬得很重,“你跟我要 人,我还跟你要人呢,很可能人逃掉了,你们串通起来,倒打一耙!”姚群想:看 来这个老头一定是她的亲戚,给你加点压力,好去劝阻劝阻她,免得以后再来纠缠。 殷大伯听了姚群的话,不禁一怔,转身正色道:“你身为国家干部,没有证据, 不作兴乱说。”说罢,将苏颀拉出门了。 五 在泪水中煎熬的人,时间就是难磨。对苏颀来说,刘煜离开人世的六个月,比 六十年还难度过。在这些日子里,她又经受了敬爱的周总理逝世的哀痛。一九七六 年春节,她第一次尝到了“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凄苦。近来,大街小巷的高音喇叭 里播送着天安门广场事件的消息。政治空气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人人郁郁寡欢, 噤若寒蝉。今天,她听说杨海青又被加上一条不肯转弯子的“死硬派”罪名而靠边 检查。想不到这批恶棍的阴谋终于得逞了。 过去,她对丈夫过多地参与政治总是惶惶不安,最近,她从广播新闻的反面意 识到,和丈夫一起挺直腰杆斗的何止一二数?要是现在,她会支持丈夫和全国人民 一道跟这帮人斗争到底,春暖总是能驱走严寒的。 苏颀度日如年地生活着,孤独而不宁静。胡非常常跑来找她谈话,要她写材料 交出这幅画的幕后策划者。同时,从这家伙低下的行为和邪恶的目光里,看出他那 卑鄙的念头。 今天,单位里如临大敌,有人在追查什么政治谣言。苏颀现在倒也不在乎了, 反正辫子摸在你们手里,怎么揪都行。要不是因为舍不得婷婷,连死也无所顾忌。 下班到家后,象往日一样,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炉门烧饭,然后,痴痴地坐在藤 椅里,呆滞的目光盯着墙上丈夫的肖像。这是她亲手给丈夫画的。肖像上方的一朵 小白花是婷婷挂上去的。 婷婷从陈逸成家里跑回来要吃饭,苏颀才醒悟过来,忙跑进厨房盛饭,揭开锅 一看,里面只有开水在咕噜咕噜地翻滚,她一愣这才放下米。 “妈妈,陈叔叔在家补衣服,你为什么不学雷锋叔叔做好事?”婷婷吸着小嘴 责问道。 陈逸成今年三十四岁,和刘煜是中学的同学,钢铁学院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在 市冶金研究所工作。由于他是个书呆子,成天钻在书本里,只知道“立业”,不想 到“成家”,直到目前为止,还是个“乳童”。因此在批判“白专道路”时,他便 成了典型,并被安排到市文化馆打扫剧场,以改造世界观。刘煜在家时,经常带他 来吃饭,衣服破了,苏颀毫无顾忌地替他补起来。总之,他们是把他当作“可怜” 的人物加以同情的。这个人成天泡在金属元素、化学反应方程式里。从他那瘦削的 面孔上,一眼就能看出,他全部精力完全消耗在书本的字里行问。那双藏在深度近 视镜片后的眼睛,成天沉郁地低垂着。他那电线杆似的身材,每件衣服套上去总是 不太合身,就象挂在衣架上一样。他肚里的科学知识不少,可是和女人相处的知识 方面简直是个“文盲”。以前,也有不少好心人为他找过对象。第一次和女方接触, 该说什么,都帮他事先“备课”,无奈,姑娘们和他接触了第一次,就不愿意和他 接触第二次了,有的甚至挖苦说:“这个人简直是台机器。” 自从刘煜去世后,他不大到苏颀门上来了。有时送婷婷回来,也只是站在门外 和苏颀说个一言半句就回去。他很注意防止“瓜田李下”之嫌。 婷婷每天放学比妈妈早,因为有些邻居害怕和苏颀来往被套上立场不稳的帽子, 不敢让婷婷到家里栖身落脚,因此,婷婷只好往陈逸成家里跑。 婷婷见妈妈坐着无事,也不请示,擅自跑过去把陈逸成手里的衣服抢过来。陈 逸成追赶不及,只好退了回去。 苏颀哪有心思去为别人补衣服?但又不能让孩子扫兴,就接过衣服,去找针线。 当她捻了捻线头,刚要穿进针孔,拿线的手又缩回头了。她把针线放到原处,转身 说:“婷婷。妈今天太疲劳,你还把衣服送回去吧。” 婷婷执拗地站在门口,不肯接衣服。 正巧,李二婶一脚跨进门来,问明情况,就把衣服接过去补。 “苏老师,”李二婶将线头打了个结,咬断了说:“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苏颀一听到这话,象是敏感到什么似的,低下头,一声不吭。 “婷婷,你把衣服送给陈叔叔。”李二婶将婷婷支走后,凑到苏颀身边来,压 低声音,“老刘才去世半年,这种话你也不愿意听。可还是说说好。你才三十出头, 青春年少的,总得找条后路啊,再为孩子想想,也不能让她一辈子背着反革命子女 的黑锅,孩子的前途能不要吗?” 李二婶今年四十九岁,在街道工厂做工。社会上的人情世故当然精通,对政治 时事也还有些了解。 苏颀只是流泪,不回一语。 “照理说,再等二三年谈这种事也不迟。可如今这个世道你不是不清楚,他们 就肯善罢甘休啦?再说,那个姓胡的也不是个好东西,你趁早离了刘家,让他死了 这条心。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对不起老刘的地方,世道逼着你早早走了这条路的。” 苏颀擦擦眼泪,盯着挂在墙上戴白花的肖像,他那张厚实讨人喜欢的方脸,正 带着幽默的微笑望着自己…… 李二婶只顾搜索枯肠来打通苏颀的思想,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 “那边的小陈,”李二婶朝外边呶呶嘴,“虽是个书呆子,心地倒蛮好的。” 说完,用期待的目光盯着苏颀,等她表态。 “改弦更张?”苏颀沉吟良久,矜持地摇了摇头。 六 傍晚,苏颀从暑假教师学习班听完报告往家走。她身体已经虚弱得象刚生过孩 子似的,经医生检查,发现患有心脏病,一阵绞痛发作,就会面如土色,虚汗不断。 她不但不想去积极治疗,反而希望疾病早点儿把她这饱和着痛苦的生命结束掉。 走在半路上,又是一阵心绞痛,两腿瘫软,头重脚轻,两眼昏花,天旋地转。 她闭着眼睛倚着电杆喘息了好一会,待剧痛过去,才又拖着两条沉甸甸的腿,艰难 地向前移动。 今天姚群作了什么“农教对流”的动员报告,说是从下学期开始,一部分教师 下乡当农民,同时抽调一部分农民来当教师。姚群最后强调说:“有些人至今一直 坚持反动立场,知情不揭。这种人不去改造世界观行吗?”苏颀明白,这两句话是 特地对她讲的。 她往前走不几步,胡非从后面追了上来。他先干咳了一声,然后傍着苏颀嘻皮 笑脸地问:“苏老师,听过报告你打算怎么办?” 苏颀没有回答,只是加快脚步,想甩掉他。胡非紧追不放,又炫耀说:“如果 苏老师下乡有困难,只要看得起我胡某,对我说一声就行了。我马上调到教育局负 责人事工作。这点小事还不好办吗!”他边说边往苏颀肩头上挨靠。苏颀厌恶地向 旁边闪了一下,冷笑了一声,说:“谢谢你的美意!”然后飞步向前跑了。 到了家门口, 忽然看见婷婷哭着迎了过来。 她吓了一跳,连忙抱起孩子问: “婷婷,谁欺侮你啦?”孩子抽泣着说:“老师不让我参加宣传队了。” 事情是这样的:为了迎接“八・一”,她们幼儿园排演了一台文艺节目,准备 明天晚上正式向驻军作慰问演出。昨天下午,姚群来审查节目,见婷婷演得十分出 色,甚为喜欢,便随便问幼儿园的负责人:“这小鬼是谁家的?”这负责人岂敢隐 瞒?只好如实奉告。姚群一听,大发雷霆:“象这样的反革命崽子能登上无产阶级 的文艺舞台吗?”幼儿园的领导感到事关重大,只好把婷婷的角色临时换了下未。 苏颀听说孩子被突然赶出宣传队,气得嘴唇发紫:他们的魔爪竟然伤害如此幼 小的心灵!她紧紧地搂着婷婷,绝望地说:“孩子,咱们娘俩在城里没办法再住下 去了。” 她拿起钢笔,立即写了一份坚决要求下乡当农民的申请报告。由于写字时用力 过猛,纸被划破了好几处,笔尖也被啃得向上翘了起来。 七 苏颀眯糊着眼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愁容满面。婷婷站在床边。 睁着期待的大眼睛看着妈妈。陈逸成拘谨地站在离床一公尺远的地方,手里端着碗, 里面盛着半碗中药汤,看上去,态度是那么虔诚,但又非常别扭,好象一个新演员 刚开始跟导演模仿动作一样生硬。 九月一日,苏颀被批准下乡当农民。到乡下第三天,就收到胡非的一封信,既 有利诱,也有威胁,而且粗俗得不堪入目。苏颀看了那满纸的污言秽语,比吞进苍 蝇还恶心,一气之下,便把信撕成碎片扔进了茅坑。 开始劳动了,她存心跟自己过不去,不顾虚弱的身体,一个劲地猛干,好象干 活也能发泄内心的愤懑似的。到九月九日,当她从收音机里听到伟大领袖毛主席逝 世的消息时,又痛哭了一场,当天晚上,心脏病复发,从此卧床不起。贫下中农留 她在乡下治疗调养了几天,昨天,用船将她送回城里养病。 到家后,李二婶尽心尽意照应她。因为每天要上班,买药、买菜、烧茶、煮饭 的事只好请陈逸成帮忙;好在他上的自由班,只要每天打扫两遍剧场就万事大吉了。 他开头觉得一个人在苏颀屋里进进出出不太合适,但这是李二婶请他来的,渐渐也 就心安理得了。 “药再不吃就凉了。”陈逸成怯生生地说。 苏颀吃力地睁开眼睛,艰难地坐起身子,习惯地用手撩了撩散乱蓬松的短发, 颤抖抖地接过碗,屏住气,把半碗药汤灌下了肚子。 婷婷见妈妈精神好多了,一高兴,就喋喋不休起来:“妈妈,你走了,李二婶 待我可好哪,我想你想哭了,她就买糖哄我,要不就让陈叔叔带我去看电影。”说 到这里,她爬上床,神秘地靠着妈妈的耳朵小声说:“有一回,我哭得很厉害,陈 叔叔这么大的人,还跟着我一起淌眼泪呢,嘻嘻……” 苏颀静心地听着,没有责怪孩子,也没有用语言去感谢陈逸成,只是用两只无 力的手抚摸孩子的头。 小花猫见主人回来了,“咪呀咪呀”地叫唤不停,象是对主人嘘寒问暖。 陈逸成愣愣地站着,无事可做,便耷拉着眼皮说:“我走了。” 苏颀向前欠了欠身子,说道:“等一等,你给我烧点吃的吧。”陈逸成顺从地 走到厨房,下了半碗面条端来,就转身回去了。 陈逸成前脚一走,李二婶后脚就跨进门了。她亲昵地坐在床沿上,先是不痛不 痒地说了几句,渐渐地转上了正题:“小苏啊,大娘能让你这样一直孤苦伶仃过下 去吗?小陈为人忠厚本分,以后你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身边也有个人照应哪。再 说,胡非这个畜牲就甘心啦?再拖下去,你知道他会又想出什么鬼主意?” 苏颀低着头,默然无语。她想:要是舅舅杨海青没有隔离起来,一定会给她拿 个主意的。 “你快拿定主张吧!”二婶成人之美心切,临走时又催促了一句。 “唉!”苏颀深深地叹了口气,头偏到一边去了。 八 陈逸成在走廊里跑来跑去,正兴冲冲地把自己宿舍里的东西往苏颀屋里搬。当 然,苏颀也在帮着搬,搭箱子,抬书橱,忙得不亦乐乎。婷婷也跟着拎水瓶,端茶 杯,高兴得象过节一样。 经李二婶几次说合,他们终于同意在国庆节结婚。 陈逸成正搬得起劲,李二婶忽然把他叫到家里,悄声地问:“听人说,你昨天 惹姚部长生气啦?”陈逸成毫不掩饰地告诉她:“姚群昨天在文化馆剧场里碰见我, 叫我汇报思想情况。 我说: 要是学技术也犯法,岂不是要倒退到原始社会去!” “唉!”李二婶着急了,“你不能编两句好听的说说吗?他这个人是从来不准人欠 帐的。”陈逸成摇头苦笑笑,没说什么,走了出来。 陈逸成又搬起东西,怏怏不乐地往前走。苏颀以美术工作者特有的观察力,朝 他瞟了一眼,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关切地问:“你不舒服吧?怕是过于劳 累了。” “不累,”陈逸成微微一笑,“走,帮我把桌子抬过来。” 他们把桌子从陈逸成宿舍里抬出来,还没走上几步,只见一前一后两个人在走 廊里挡住了去路。 苏颀很有礼貌地招呼道:“对不起,请让一让。” 怎么也没想到后面那个人竟是胡非。这家伙闪身出来,挑衅性地上下打量了陈 逸成一番,晃晃脑袋说:“你就是陈逸成吧,姚部长请你去谈谈。” “有话改日再谈吧,我今天请假了,在家有事。”陈逸成一边说一边将桌子捧 起来。 “不行,现在就走!”胡非用手捺下桌子。 “你想干什么?”苏颀脸色立时变得煞白,失声喊道。 李二婶闻声赶了过来。 “嗬,”胡非轻蔑地看了苏颀一眼,“恭喜恭喜呀,刘煜夫人,什么时候给我 们喜糖吃?” 苏颀此刻真想豁出命来和他拼了。李二婶赶快说好话,打圆场,并不断朝她使 眼色,要她忍耐一点。于是,她只好咬了咬牙,将头扭到一边去,不理胡非了。 “别跟他们磨嘴皮了。”那个还没有开口的青年不耐烦地说:“陈逸成,快跟 我们走吧。” “走就走!”陈逸成生气地丢下桌子,抢在前面走了。 苏颀完全明白,陈逸成肯定也是进学习班了。她直愣愣地望着陈逸成远去的背 影,没流一滴泪,只是牙关咬得更紧了。 九 游行队伍塞满了大街小巷。锣鼓声、鞭炮声、歌唱声、欢笑声、口号声汇成巨 大的声浪,几乎要把整个城市掀起来。 苏颀和同志们一起游行了半天,尽管有些劳累,但精神抖擞。游行结束,她还 无限珍惜地抓着小红旗。红旗上的三句话,她当着口号不知喊了多少遍:“我们的 党胜利了,无产阶级胜利了,人民胜利了!” 中午,苏颀到了家里,把小红旗作为珍贵的礼品送给婷婷。婷婷模仿着大人的 姿态,高高地举起小手,跑到走廊里,从东头到西头,又从西头到东头,奶声奶气 地喊着:“打倒‘四人帮’,人民喜洋洋。” “婷婷。”走廊下面有人叫她。 婷婷转头一看,急忙往家里跑,一边喊着:“妈妈,陈叔叔回来了,陈叔叔回 来了。” 苏颀正坐在家里盯着刘煜的肖像叹息:“唉,要是你能熬到今天,该有多好!” 婷婷的叫喊声把她惊醒过去。她急忙跑出门,迎了上来,眼睛里闪着兴奋和激动的 泪花。 陈逸成带着凯旋而归的自豪,笑眯眯地说:“他们倒也识时务,把我放出来了。” 陈逸成跟苏颀回到屋里,婷婷撒娇地偎依在陈逸成身上,三个人一下子不知说 什么是好。小花猫发现家里人又多了,乐得从这个人的腿上跳到那个人的怀里,好 象它也知道人间出了大喜事。 “逸成,”苏颀第一次这样称呼他,而且声音压得特别低,“是不是就趁这个 大喜日子……”陈逸成并没有理解这半句话的潜台词,还直愣愣地等她说下文呢。 苏颀一挥手,布置道:“现在我们就把家里打扫一下吧。” 陈逸成顺从地点点头,并主动承担了“高空作业”。他搬起凳子,站上去,先 刷墙壁后擦窗子。 苏颀负责抹桌椅,洗茶杯。婷婷也不偷懒,忙着扫地。 陈逸成的任务完成后,把墙上刘煜的肖像取下来。苏颀惶惑地问:“你……?” 陈逸成说:“婷婷爸爸的肖像重新挂到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上,让你和婷婷天天看 见他,永远怀念他!我也要永远怀念我的同学和战友。” 苏颀含着泪花,感激地点点头。 十 打倒“四人帮”以后,苏颀政治上扬眉吐气,思想上如释重负,个人生活上, 又和陈逸成结合了,内心的幸福溢于外表,她那久已没有血色的面颊泛起了两片淡 淡的红云。 婚后的第三天早上,陈逸成和婷婷正在家里吃早饭,苏颀在门前的铁丝绳上晾 衣服。突然,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苏颀心里“咯噔”了一下,瞪着 惊恐万状的大眼睛,浑身汗毛全竖了起来。她心里念叨着:他不是死了吗?难道真 的是他在显灵?可眼前咫尺之内,站着的分明是自己前一个丈夫刘煜,他脸上还是 那一副幽默的神情,而且还在微笑着说:“想不到吧?” 苏颀吓得一步一步朝后退着。 “别怕,我没有死。”刘煜一步一步走上前,解释说;“我跑出来以后,本想 回家一趟,又怕他们跟踪追捕,就逃到殷大伯家去了。殷大伯上次来,想把消息告 诉你,他听见姚群说什么我可能逃走了,你去打了一耙,他吓得没有对你讲。后来 他要来告诉你,被我阻止了,唯恐你知道我还活着,无法装出伤心的样子,如果被 他们看出破绽来,对你更会施加压力,就只好让你委屈着生活了。” 苏颀倒退到走廊的台阶,站定了,塑像似地呆立着。 “婷婷在家吗?”刘煜说着就往家里冲。 苏颀一下子醒悟过来,抢先一步拦住她:“先别进去!你听我说。”刘煜向旁 边闪了一下,终于进门了。 婷婷几乎天天念叨爸爸, 可是, 当爸爸真的出现在家里时,只惊得手一松, “当”的一声,饭碗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陈逸成表示要永远怀念自己的同学和战友,可当他出现在面前时,却呆若木鸡, 一口饭含在嘴里,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刘煜看到陈逸成在这里吃早饭,起初并不介意,但当他一眼看到床上的被褥枕 头时,什么都明白了。他那微笑的脸顿时变得铁青,飞快转过身来,用责问的目光 瞪着刚跨进门的苏颀。 四个人呆立着,谁也不吭声,象四根参差不齐的木桩。小花猫似乎也感到气氛 沉重,蜷缩在桌腿边,一动不动。 陈逸成“咕噜”一声咽下含在嘴里的饭,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全是 我的罪过。” “嗵”的一声,苏颀栽倒在地,手舞足蹬,哭叫着:“我的罪过,我的罪过啊!” (原载《雨花》1978年第12期)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