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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 李中萱 一 卞小忠是看看四下没有认识的人时才把举报信投进邮箱的。举报信从邮箱口落下发 出一声闷响时,他的心不经意一抖,就像听到一颗炸弹的爆炸。他相信他的举报信会像 炸弹一样爆炸的,他会看到血肉横飞的场面的。这时候他微笑了,这是阴谋家下毒手得 逞时的微笑。卞小忠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种壮举,他为自己的行为激动不已。 人的行为有时很奇怪,昨天他还没有想到自己今天会有这种举动,他知道校长孙耀 词贪污勒索的许多劣迹,可他从来没有想到去举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怎么能举 报?举报的哪一个有好果子吃?农民秦巴大想让儿子读这所高级中学,孙耀词向他索要 三千元活动费。秦巴大是他的远房舅舅,卞小忠听到这事肺都气炸了,可他还是没有举 报的胆。他这次的举报行为发生得很偶然,上午他想到校长室去打个电话,只是糊里糊 涂少走一层楼,推了会计白娟的门,就看见孙耀词正搂抱着白娟在亲嘴。他们亲嘴便亲 嘴,两厢情愿关你卞小忠什么事?他们之间的关系几乎是半公开的。可是卞小忠受不了, 原因是他曾经打过白娟的主意,还给白娟写过一个纸条儿,不料白娟把这事抖了出去, 这使卞小忠无地自容。现在他看到他们在热热火火地亲嘴受不住了,他回到自己的宿舍 毫不犹豫地写了一封举报信,他不是举报他们亲嘴的事,而是举报了他所知道孙耀词贪 污还有勒索秦巴大的事,如果孙耀词的罪行属实足可坐上十年大牢了。信是一气呵成的, 在是否签上名这事上他犹豫了一下,后来他终于没敢签名,他还是想把一切做得不露声 色,他很为这一点得意。 卞小忠把信投进邮箱后又一次看看邮局里有没有认识的人,这时候他有些后悔了, 他的所有情绪在写信投寄这段时间内发泄完了,这时候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干了什么,难 道不签名就天衣无缝?譬如笔迹问题?可是信已投出,泼水难收,后悔已经来不及,他 只能提心吊胆地等待自己投下的炸弹爆炸了。 在他再次确定邮局里没有熟人可以放心时,眼皮下就钻出一个人来。眼皮下钻出的 人不是一般的熟人,恰恰是学校里同一个教研组的邵汉杰。刚才他就坐在离卞小忠最近 的地方写信,是邮箱挡住了卞小忠的目光。卞小忠一看到邵汉杰几乎吓昏过去。他不是 一个善于掩饰自己的人,一时手足无措,目瞪口呆地窘在那里。邵汉杰看了他一眼并不 说什么,邵汉杰当然也是寄信的,他用糨糊封了信封,贴了邮票,从他面前大大咧咧地 走过然后把信投进邮箱,还用手在邮箱上拍了一记,回过头来冲卞小忠咧了咧嘴。邵汉 杰历来不把卞小忠放在眼里,经常嘲笑他窝囊。卞小忠终于想到要掩饰一下了,可是没 容他想定用什么方式,邵汉杰已大步走出邮局,骑上摩托走了。 卞小忠心中忐忑不安起来,他想他怎么就没有发现邵汉杰呢。他真想把信从邮箱取 出来,可是不可能了,他也不愿意大惊小怪再次引人注意。回到学校后,卞小忠心里发 虚,一个下午没有出办公室的门,邵汉杰倒是有两次经过办公室,邵汉杰都是用一种模 式的表情冲他笑了笑,这种表情在卞小忠看来有要挟的味道,也说不定邵汉杰正是接受 校长的指派专门监视自己的。如果是这样,自己的行为就太鲁莽了。泼水难收,他咬咬 牙,陡生了豁出去的念头。 校长孙耀词是邵汉杰两次冲他怪笑后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当时办公室里已没有别 的人,他没想到校长会进来,他认为校长应该回避他。孙耀词在他旁边椅子上坐下来时, 他几乎感到虚脱,好像是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孙耀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 丢给卞小忠一支烟。卞小忠是从来不抽烟的,他本可以一如既往地拒绝,可那只手不听 话地伸出去拿了那烟,接着校长给他点烟,他不知怎地还伸头就火。那口烟呛得他猛咳 起来。校长问了他任课的情况,说如果感到吃力可以减去一些。卞小忠没听清楚就连声 说好。孙耀词马上避开这个话题,说你要注意身体,说小忠你这种咳是否到医院去检查 一下。于是卞小忠有了感动的理由,他就感动地说不用不用。校长说,你小忠是学校教 学的骨干,身体不是个人的是学校的,并且他还检讨过去对他关心不够,这使卞小忠继 续感动,接着校长问你小忠有什么困难,有困难只管说,千万别把他当外人看待,接着 又问了小忠的年龄,又作深谋远虑状,说他要考虑接班人的问题了。他们一下子谈了四 十多分钟,卞小忠差点儿要说校长我对不住你举报了你的话了。孙耀词看到他激动得到 位了,就站起身来离去。孙耀词一走卞小忠的感动就中止,头脑清醒了,他想孙耀词是 来探他虚实的,又一想,孙耀词平时待他没有什么好,也没有什么不好,他贪污受贿勒 索关自己什么事,自己就这么下毒手了?没待他多想自己的不是,邵汉杰把头探进办公 室,又朝他古怪地笑了笑,这时卞小忠越发不安起来。 mpanel(1); 二 三天后校长被区检察室传讯了,当时卞小忠并不在学校,他在邻乡小学的女朋友钮 琴那里。卞小忠回到学校,人们正在议论这件事。孙耀词是如何被带走的?说法各不相 同,副校长居大正说是被请去谈一些问题的,体育教师小普说是当场被扭走的,还有人 说是用洋铐铐走的,而且谁都宣称自己是目击者,其实他们都没有看见孙耀词被请走的 场面,不知为什么要这样说。 卞小忠心里已是风雷激荡,自己投下的炸弹果然爆炸了,马上就会有惨不忍睹的场 面。在这所中学的历史上,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教师们尽管懂得克制,还是用各种 不同的方式表示他们的激动。他们悄悄地议论着,议论到后来终于发出一个疑问,这究 竟是谁举报的?教师们在议论这个问题时,卞小忠总是偷偷地走开,他有些心虚。在众 口一词夸奖举报人无私无畏有胆有识时,他掩不住得意,他想自己一定不能让人发现他 得意,校长有校长的人,校长的报复是无情的,他必须把自己深深地掩藏起来,这叫城 府。 使卞小忠不安的是邵汉杰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在办公室,在会议室,在教室 门口。在人多的场合卞小忠并不害怕邵汉杰,他最怕的是和邵汉杰单独接触,卞小忠一 直在避免和邵汉杰单独接触。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一所中学的天地不大,鼻子眼睛全在 一起,一次卞小忠去厕所小解时,邵汉杰就冷不丁地在身后了。卞小忠尿的时候邵汉杰 就来抽刀断水,问他那一次校长跟他讲了些什么。卞小忠尿着问哪一次。邵汉杰说你去 邮局寄信那个下午的那一次。卞小忠最怕的是提那天下午寄信的事,只有邵汉杰知道他 寄信,他一怕就尿不出了。卞小忠开始狡辩说他没有在那个下午去寄什么信,而是想去 看看有什么杂志可以订阅的。邵汉杰用眼睛盯住他坚持说他是寄信的,这样卞小忠更害 怕,一怕又尿了。如果他不是受校长指派问那个干什么呢?卞小忠想反正孙耀词去检察 室了,一去是回不来的,我怕你邵汉杰?他不再回答问题。卞小忠小解后,发现邵汉杰 根本没有小解,他就是来盘问那信的,自己态度一强硬,邵汉杰就拿他没有办法。卞小 忠想他决不让邵汉杰拿住把柄,一切要矢口抵赖,他认为和邵汉杰谈话是一次交锋。也 是在这次交锋后,他感到自己成熟了。 感到成熟了的卞小忠从容多了。上午第一节课后他看到白娟往校园中那条人工开掘 的池塘走去,也就跟了走,他想看看白娟有什么反应。白娟发现卞小忠在后面跟着就问 他,小忠你到什么地方去?卞小忠说他怕她到河里去。白娟顿时变了脸说你卞小忠胡说 些什么,我到河里去关你什么事。白娟说着不往池塘走了,而上了一条通往厨房的甬道, 把卞小忠窘在那里。 卞小忠的心头起火了,骂白娟你算什么东西,老子看到你跟孙耀词亲嘴。不过他没 有说出口。他是希望白娟给他一个笑脸,或者有一种上当了的表示的,如果是这样,他 准备及时挽救。现在问题都那么清楚,校长已带到区检察室去了,她还这么不识时务, 这说明她死心塌地地跟孙耀词好。卞小忠咬了咬牙,看着白娟的背影心里说,咱走着瞧 吧。 校长是当天下午三点钟回来的,小车一直驶到教学大楼前才停下。孙耀词神采奕奕 地从小车中出来,就像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回来。从小车进校门开始,全校的师生都把目 光投向小车,讲课的教师一反常态,不仅允许学生把头伸向窗外,自己也走到窗前注视 那辆小车。孙耀词从车里出来的一段时间,学校里寂静一片,仿佛被一股力量窒息了。 但这种沉寂十分短暂,被教师何立忠的脚步声打破了。何立忠从楼上飞快地往下跑,接 着许多人立即反应过来跟着往下跑,他们围住走上楼来的孙耀词抢着问长问短,脸上现 出一种愤愤不平之色。孙耀词连声说没什么没什么。在他被人簇拥着上楼时,何立忠又 抢先跑到校长办公室为孙耀词沏茶。回到办公室的孙耀词喝了一口茶就忍不住说了,他 说学校里出了没良心的,于是那些跟上来的人把脸上的愤怒提高一个档次。孙耀词挥了 挥手,向教师说谢谢,让他们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那些教师离去时都把牙齿咬得格格 直响,说一定要整治那个没良心的。 这瞬间发生的变化使卞小忠十分害怕,尤其是何立忠到处说学校里出了奸细时他顿 感到自己挨了重重的一击,他已感到问题的严重了。卞小忠没有装模作样地去看望校长, 他绝对不敢,他真怕校长当众给他一个耳光。卞小忠坐立不安,拿过旁边桌上一支烟想 抽,邵汉杰走过来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卞小忠不由浑身颤抖起来。 三 第二天各个教师办公室里没有一丝声息,教师们铁青着脸就像自己死了老子。昨天 冲下楼去安慰校长的教师在办公室里被人冷淡了,但他们不以为然依旧显得很有信心, 谁能说他们什么,有所好恶都是个人的权利。不过,空气很沉闷,好像有两股力量在较 量。 校长把教师一个一个地找去谈话,被叫去的人回来耷拉着头都不说话,其他教师也 不问校长找你去谈了什么。迷雾笼罩着每一个人的脸庞,如果没有弄清谁是真正的举报 人,谁都是嫌疑对象,有人这样说。陆和平马上哇地叫了出来,说他爱人调进来的事要 搁浅了,校长对他谈学校里乱糟糟地不好调人。另一个人接着唉声叹气起来,他只说害 人了,教师们知道他要填入党志愿书了,孙耀词一不高兴,这事怕泡汤了。 卞小忠一直不敢作声,他噤若寒蝉,他一直在想这封信会引起什么样的祸端。孙耀 词的报复欲望非常强烈,他的连襟在县政府办公室,小舅子又是本镇镇长,平时他用公 款送礼,他编织的关系网罩了半个天。他想自己一时气愤写了这封举报信,他能不知道? 现在又损着别的教师的利益了。这不是惹了祸? 校长一个一个地找着谈,圈子越来越小。卞小忠已等待孙耀词找他了,到时候自己 说还是不说?如果痛哭流涕地说自己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校长能放过他?如果校长说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总不能说我看到你跟白娟亲嘴什么的。要说总得另外想个原因, 思量再三,这个可以替代的原因就是找不到。找不到原因的卞小忠心急如焚。就在这时 体育教师小普从外面进来向教师宣布一个惊人的消息:举报信是邵汉杰写的。 教师们不约而同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卞小忠脱口而出问小普这是不是真的。小普 表情生动地说,邵汉杰在校长面前承认的。妈呀!卞小忠高兴得险些昏过去。只要有人 承认就好,大家终于从嫌疑对象中解脱出来了。人们开始说话,话题决不涉及到昨天和 今天的事。 邵汉杰进办公室里来了,果然他证实了这个消息。难道邵汉杰也写了举报信?卞小 忠突然激动起来,他找出一支烟来向邵汉杰走了过去。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支持,邵汉杰 进这个年级办公室就是想寻求这种支持。邵汉杰非常感激地看了一眼卞小忠,索性又示 意向小忠要火。卞小忠忙不迭地给邵汉杰点火,就火的工夫,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悄悄 地出去了。办公室里就剩下邵汉杰和卞小忠。 卞小忠猛地发觉自己搭错了神经,好容易天上掉下个替罪的,自己怎么又往套子里 钻? 卞小忠正懊丧得无法解脱,邵汉杰却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俯后仰,他笑教师们 可悲,他说孙耀词之所以有恃无恐,还不就是因为有的教师胆小怕事没有正义感吗。他 越说卞小忠越急,他怕邵汉杰继续大发议论,在别人看来自己不成了邵汉杰的同伙吗。 出乎意外的是邵汉杰不再说了,他不屑跟卞小忠谈什么,手指夹着烟走了。 卞小忠对邵汉杰的行为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邵汉杰怎么啦?他为什么承认自己写 了举报信?卞小忠飞快地追上去问,这信真的是你写的?不料邵汉杰火气来了,说你他 妈的管我写不写信,孙耀词的错误是秃子头上的虱。我说这信是你写的。 卞小忠愣住了,邵汉杰的回马枪杀得他趴下了。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上这么一句 话。邵汉杰是个粗人,又是天不怕地不怕,你说他举报了孙耀词,只要是事实,他不耐 烦了就会说是他举报的。可邵汉杰倒过来这么一说,卞小忠吓着了,他没有勇气追上去 责问,你邵汉杰把话说清楚之类,而是回头一屁股瘫在椅子上。 四 卞小忠被邵汉杰抢白了一顿后变得神经质起来。说不定哪天邵汉杰改了口,当众咬 定他写了举报信。卞小忠比平时多了一个心眼,别人说任何话都以为与他有关。奇怪的 是只要有人谈到邵汉杰他就会心惊肉跳,他说不清楚自己和邵汉杰之间的关系,甚至弄 不清自己究竟是邵汉杰还是卞小忠。 他这种心态结束在一个悄无声息的夜晚。卞小忠发现有人进出邵汉杰的宿舍,这种 行动很诡秘,睡不着觉的卞小忠把一切看在眼里了。传来的片言只语中他了解到那些人 都掌握着孙耀词的情况。别看邵汉杰孤立,背后支持他的人多得很。卞小忠又开始操心, 他们有什么力量把校长搞掉呢?他不是从检察室好端端地回来了?这么操心下去卞小忠 就睡不着了,睡不着更烦躁,他骂自己,关你什么事,一人顶上一块天,现在自己头上 的那一块天被别人顶去了,自己正好睡大觉。可是不行,脑子越来越清醒,他听到另一 个隔壁房间里有轻微的响动,那边是何立忠的床铺,难道何立忠还没有睡着?后来他听 见了轻轻的开门声,根据这声音判定门只开了一条缝,这开门的动作发生在邵汉杰送客 的时候,刚走出邵汉杰宿舍的教师肯定暴露在何立忠的视野里了。何立忠的行为使卞小 忠十分震惊,这么说何立忠一直在监视他们,何立忠和自己一样一直没有睡觉。姓何的, 你想干什么?很长时间过去了,隔壁的何立忠已经发出一声重于一声的鼾声,卞小忠还 在紧张地思考。何立忠平时在教学中很卖力,大家都说他有心往上爬,可校长就是不让 他爬,说不定他在这个非常时刻,玩一个把戏来达到他的目的,卞小忠顿觉这个世界复 杂起来。 第二天一早,卞小忠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眼泡有点浮肿,后来他发现昨天进邵汉杰 宿舍的人眼泡都有点浮肿,他们难道夜里都没有睡着?他没有看到何立忠,他很想看看 何立忠的眼泡是否浮肿,于是卞小忠变得鬼了起来,一上午除了上课之外就到处去找何 立忠,除校长室和女宿舍外都找遍了,就是不见这个人。校长室他不敢去,他想闯一闯 女宿舍,走近女宿舍时他的腿就软了,那里是校长常去光顾的地方,他似乎已闻到校长 身上浓厚的烟味了。没容他走近,他看见何立忠和校长就走了出来。孙耀词是大步走出 来的,他的步子从容稳健,何立忠的步子则有些慌乱,眼睛还东张西望。卞小忠非常紧 张,他完全忘记了看何立忠的眼泡浮肿不浮肿。他们是在卞小忠身旁走过去的。他们没 有理会卞小忠,他们在分手时又凑在一起说了几句话后,何立忠两只手往背后一翘,腿 脚敏捷地离开了。 毫无疑问,何立忠出卖了那些和邵汉杰有联系的人。现在卞小忠根本不想关心何立 忠什么眼泡了。他觉得学校已不是他熟悉的地方,学校过去一直被一条大幕紧紧掩着, 现在大幕拉开了,每个人都在紧张地表演。卞小忠越想越担心,他很想把何立忠的行为 告诉给邵汉杰,他几次在邵汉杰要经过的长廊里等待,可邵汉杰目不斜视,身上总有一 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卞小忠硬着头皮凑上去搭讪,邵汉杰理都不理。卞小忠恼了,心里 就闪出一念,到校长室去,他要告诉校长,昨夜他看到谁在邵汉杰宿舍里商量什么事。 这事何立忠肯定说了,他去再说一遍,这下校长可以对他放心了。卞小忠的精神振奋起 来,大胆而果决地往校长室走去。他推开校长室的门,不见人,又推里面接待室的门, 见陆和平跟孙耀词正在交谈,两颗头凑在一起,地上满是烟头,看来他们已谈很长时间 了。 校长没有让卞小忠进的意思,只是问有事吗,小忠慌忙说没事并退了出来。退了出 来的卞小忠在远处转悠。很长时间后陆和平才出来,陆和平不回避卞小忠,走近了还用 手往卞小忠肩上一搭,作了一个非常亲切的表示,那时候卞小忠看到他的眼泡又大又肿。 他想,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没睡好觉呢? 五 不知是谁撕掉了会计室贴在门玻璃上的窗纸,增加了透明度,白娟非常恼火,她找 胶水想重新贴上窗纸,胶水又不见了。白娟趁机骂人,她骂教师中有流氓。她一骂人, 女教师们就轻声嘀咕,说她又神气了。风浪似乎很快过去,学校里的一切恢复了常态。 白娟在找胶水的时候,校长也在找。后来孙耀词把校长室的胶水拿来,当着女教师们的 面交给白娟。白娟还是生气,孙耀词干脆陪白娟一起去糊窗纸。 女教师们又议论了,说他们唱《双推磨》了。 孙耀词不怕什么,他的实力在风浪中受到了检验。有些发现是意外的,他发现了许 多过去不为他知现在知道了的对他很忠实的教师。日久见人心,他找任何人谈话总是这 样谈。现在他完全可以把学校看成是他自己的,即使再发生什么他都能从容应付。学校 里的教师他几乎都找遍了,没有谈的是邵汉杰和卞小忠。 卞小忠一直在等待孙耀词新一轮的谈话,孙耀词不找他,他心中没底,心中没底更 加疑虑重重。校长如果找他谈,他还是要把那晚发生的事说一遍,尽管校长对此事已了 如指掌,至少他可以了解校长对他的态度。有几次孙耀词是在他办公室门口经过的,而 且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孙耀词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卞小忠绝望了,他认为这是校长 对他采取的孤立政策,先孤立,后打击,这是他惯用的手段。卞小忠自然又把眼光投向 邵汉杰,校长还没有找邵汉杰呢,这使他略略感到安慰。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孙耀词像把他俩忘记了。这使卞小忠十分难受,而邵汉杰 像没事一样,成天嘻嘻哈哈。很快卞小忠有一个重大发现,人们在远离他们。只要他们 中的一个一出现,人们本来进行着的谈话会戛然而止。如果他们和孙耀词同时在场,他 们会对孙耀词凑上笑脸而把邵汉杰或他搁置一旁。即使有人向邵汉杰提供孙耀词的情况 也要东瞧瞧西望望,看看有没有别的人。每当这时邵汉杰却故意大声说你为什么不举报? 反腐倡廉就不是你的职责?终于人们不敢接近邵汉杰了。邵汉杰无所谓,卞小忠倒急了。 由于邵汉杰的孤立,卞小忠觉得有了接近他的把握。如果孙耀词在这时找他谈话, 他还有可能把邵汉杰交出去的。孙耀词对他的忽略,终于使他拿定了主意,他要把人们 出卖邵汉杰的情况透露给邵汉杰本人,他和邵汉杰有了同病相怜的感慨!当他向邵汉杰 强行进攻时,他又感到了困难,他发现邵汉杰在许多人的监视中。他走往什么地方,楼 上就有人打开一扇窗,射下一道目光。邵汉杰出校门,门卫必定要问去什么地方。邵汉 杰真的外出了,也会有人骑上摩托去寻找。谁跟邵汉杰说了什么,孙耀词都很快知道。 卞小忠面对这种情况简直胆颤心惊,他想他自己也在校长的监视下了,校长没对他下手 只是时间问题。情况越严重,卞小忠跟邵汉杰通话的要求越迫切。 那是一个午后大家都要打瞌睡的时候,邵汉杰往厕所走去,处心积虑的卞小忠抓住 这个机会,跟着邵汉杰进了厕所。邵汉杰走上一步方便,卞小忠却退后一步四下瞧瞧, 他见里面无其他人,便要说什么,没料邵汉杰突然一回头,鼓着眼睛喝问你跟着我干什 么,你说你上厕所不方便跟着我是什么意思?卞小忠哽住了,脸涨成猪肝色。邵汉杰一 把扭住他拖出厕所,大声喝道,你监视我是接受谁的指派?这时有许多要瞌睡的教师不 瞌睡了,他们跑出来围观,他们不说话,一双双眼睛都在问,你小忠接受了谁的指派呢? 六 孙耀词终于找邵汉杰谈话了,他找邵汉杰谈话的情况卞小忠办公室里的人都不知道, 传递这个消息的又是体育教师小普。小普进办公室的时候脸色很不好,好像有什么灾难 要降临。有趣的是,好像这一件事和他们有关联似的,办公室里的教师都紧张起来。卞 小忠看到这情景,暗自幸灾乐祸,把备课本翻得哗哗直响,他再也不愿意把自己和邵汉 杰连在一起了。 很快邵汉杰回来了,教师们关切的目光簇拥过去。邵汉杰铁青着脸,坐在那里喘气, 他什么也不说。估计他和校长争吵了。办公室里的人们谁也不问他和孙耀词谈什么。邵 汉杰坐了一会又站起来,他说他要打电话。 接着还是小普老师先开口说校长对邵汉杰下手了,要把他调出去。马上陆和平接着 说校领导这几天就商议这件事,因为居大正反对,这事才拖到今天,孙耀词决心用权了。 其他教师听了突然嚷了起来,说这是非法的,邵汉杰向司法机关反映情况是他的合法权 利。卞小忠心里吃惊,教师里差不多都知道这件事了,倒是自己一直蒙在鼓里。他始料 未及的是,原来默不作声的教师们态度突然变得激愤起来,连陆和平也表态宁可老婆不 调进来也不同意把邵汉杰调出去。 小普让大家说了一会儿话后又宣布一条惊人的消息,说学校里有人出卖了邵老师。 马上所有人的目光立即在你我他之间游移直至审视,相互之间怀疑否定最后同时把目光 集中向卞小忠。卞小忠的神经经不住这种目光的轰击,顿时变得像《最后的晚餐》中出 卖耶稣的犹大一样无地自容起来。如此难堪一秒钟一秒钟地持续,卞小忠终于忍不住了, 他简直是尖叫,你们说谁出卖了邵汉杰?教师们或许是被吓着了,互相看一眼,目光又 一次死死地盯住他。你们说是谁出卖了邵汉杰,卞小忠不断重复这句话,说话时脸色青 紫,嘴唇发抖。众人又被吓着,都不看他,又似乎与他不屑争辩似的。卞小忠更不能忍 受这种局面,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哭得众人莫名其妙。 还是小普老师走过来说,我并没有说这个办公室有人出卖了邵老师,我们最多担心 你会把我们刚才说的话说出去,告诉你吧,我们没有勇气像邵老师那样去举报孙耀词, 但我们还是有良心,我们同情邵汉杰,我们是这个意思,请你不要把我们的话传出去。 卞小忠是听明白了,但他还是觉得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他,不再信任他了。突然他挺 起身来说,你们知道到底是谁有勇气举报孙耀词?他这样连声责问,一个一个地问过去, 似乎谁答错了,他就要打谁。 这个围是被孙耀词解掉的,孙耀词在这时候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在孙耀词的目光下, 卞小忠一截一截地矮,所有人眼中的光亮也一点一点地黯然,终于各归原位,认真办公 起来。 孙耀词咳嗽一声,然后极其知心地说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审就要开始,请老师们各自 先准备材料,尽可能把成绩说得充分些,千万别自己埋没自己。说完了朝向他投来目光 的教师点点头,然后走出门去。 人们以为他走了,目光又亮了起来。卞小忠又长了起来,没想到已到门外的孙耀词 一个转身,用目光示意卞小忠,意思是要他出去。卞小忠一直盼望与校长谈谈,校长终 于在这个时候找他谈了。卞小忠眼前发黑,双腿打晃,强挣着身子走出门去,他走到门 口时回头看了一下,教师们都放下了笔,把头抬高,目光中有一种只有卞小忠才读懂的 鄙夷。 卞小忠老远地跟着孙耀词往校长办公室走去,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想象手里有把 刀,后来又把想象中的刀捏扁了,握成了拳,在进校长室的时候那握紧了的拳又松开了, 手心里尽是汗。孙耀词已向邵汉杰下手了,现在要收拾他了,刚才关于评职称的话可以 翻过来说,要职称吗?就看你的态度了。更使卞小忠哭笑不得的是教师对他不信任,孙 耀词有本事搞得教师中谁也不信任谁,现在卞小忠像条没锚的破船,他不知道靠在哪里。 七 校长被区检察室带去是交代问题的,检察室按法律规定的传讯时间把他放了回来。 整个谈话过程虽然简单,孙耀词当然听出有人举报了他的情况。他放心不下了,他的事 他知道。孙耀词发现了自己一个严重错误,在平时的社交中忽视了检察部门。这不难, 在短时间内迅速调动小舅子和连襟的一切关系去疏通,在学校里他则表现出若无其事的 样子。他要做的事是找教师谈话,避免类似的举报连续发生,要是有人连续不断地举报, 检察室就不好办了。他是认真做这个工作的,他轻而易举地确定了举报他的人是邵汉杰, 至于卞小忠,实在是因为他无能才没有找,他无非是看见自己和白娟亲嘴,这又算什么 问题呢?至多是桃色事件,损不了他一根毫毛的。 全校的教师几乎被他找遍了,凡是被他找过的几乎都对他表示了忠心,他本可以放 心,可是区检察室个别人又把情况捅到他当镇长的小舅子那里,学校里又有一些人向上 一级检察部门作了举报。这下问题严重了,他怎么能坐得住?他已不知道枪是哪里打来 的,姑且找一下卞小忠吧,说不定他能提供一些线索。 孙耀词可以说是无聊才找卞小忠的,他走在前面就没有回头看一下卞小忠,即使卞 小忠跟丢了,他也不在乎。他想,这家伙是说不出什么来的。 说,还是不说?卞小忠坐进校长接待室的沙发时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非常紧张, 他得马上作出一个决定,他一生中都没有过自己做一次决定的机会。他是不愿做窝囊废 的,可要他像邵汉杰那样生活又是非常困难。卞小忠反复再三又拿起原来的主意,决定 再把邵汉杰拍卖一遍;管他出卖不出卖,邵汉杰早被人卖过了。孙耀词还是套他的近乎 说小忠我已说过了,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说,不关心群众的领导还算什么领导。卞小忠 一直点头,心里倒急了,他急于要说出想好的话。孙耀词没有让他的话往外冲,又说小 忠你要知道校长也不是完人圣人,不是完人圣人也有七情六欲。校长呈现出直率,这直 率又使他感动,过去的醋意已烟消云散全无踪影。他决心捍卫校长,话儿再次向喉头冲 击,可是校长又堵住了他的嘴,校长说已有很多人向他反映过邵汉杰了,他有阴谋,想 破坏学校的安定团结,可是阴谋会得逞吗?凡是搞阴谋的都没有好下场。卞小忠听着更 加急了,他不想没有好下场,他决心打断校长的话,不料孙耀词说出一连串名字,每说 一个名字脸上就现出一种诡秘的表情,每说一个名字就像拿出一个卞小忠对他不忠的证 据。卞小忠听着慌了,几乎除邵汉杰外,去邵汉杰宿舍的人都向他密报过,这究竟是真 的还是假的?孙耀词独独没有提何立忠,在卞小忠看来何立忠是校长的耳目,他是不会 暴露他的耳目的。卞小忠肚里已没有东西了,他再也发掘不出新的东西了。奇怪的是他 感到有点尴尬,感到不说出点新东西就难以交待。孙耀词继续说你小忠如果发现什么情 况要告诉我,提醒我也便于我改正缺点。他说完把手搭上了卞小忠的肩头。 卞小忠感到了压力,他觉得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实在不行了,他想既然邵汉杰的情况 已没有价值,那么有价值的就是自己了,他决定拍卖自己。卞小忠首先为自己的坦率和 诚恳感动了,他的手和嘴同一频率地抖动,他终于说校长你原谅我,是我举报了你。 孙耀词听了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死灰里爆出热火星。急忙问你小忠举报了我什么? 向什么部门举报的?卞小忠怔住了,他发现出卖自己是多么困难!他的头垂下了。孙耀 词双眼紧盯着他,把要求放宽,说只要你小忠说是什么时间向什么部门举报的。卞小忠 回答说是半个月前向区检察室写信举报的,然后又说任校长怎么处理。 校长听了大笑起来,如果卞小忠真的是那段时间向那个部门举报了他,就没有必要 问什么内容了,这是往他网里赶鱼,他一身轻松地用拳头捶卞小忠的肩头,说你小忠别 开玩笑了。 卞小忠满脸通红,还是坚持说举报了他。 孙耀词再次哈哈大笑,连说到此为止、到此为止。看样子他还是不相信卞小忠会举 报他,而且还认为这小子是有毛病的,为自己找他来谈话而后悔,弄得他不知如何打发 他。这时有两个老师进办公室请示工作,他趁机朝卞小忠挥挥手,让他快走。 始料未及的是卞小忠就是不走,他为孙耀词不相信他感到莫大委屈,他大声呼喊我 卞小忠真的举报了你。进来的教师互相看一眼,一个老师说,你小忠真的写了还会自己 承认吗? 卞小忠听了这话更加焦急,冲着这两个教师就吼,我检举了就是检举了,有什么不 敢承认的?他这样一咋呼,好像进来的两个人是举报了校长不敢承认似的。还是孙耀词 笑着说你小忠做得对,举报对,反腐倡廉是每个公民的职责,承认得也对,一人做事一 人当,我就赏识这种人。卞小忠这才出了办公室,一边走一边嘟囔,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举报就举报了。 他办公室里的教师仅仅是担心小忠会说出不利于他们的话,一见他就争着问校长找 你谈了什么,卞小忠没好气地叫道,我说我承认举报了他。 教师们吓着了,面面相觑,一个也不说话,都埋下头工作。办公室里没有一丝声息, 就像来了个会吃人的人似的。 八 这所高级中学的知识分子的神经是如此脆弱,他们几乎承受不了卞小忠也能举报这 个事实。打击最大的莫过于邵汉杰。前几天还在为调动的事抗争,上级教委也跑了几趟, 就是不能挽回,卞小忠的突然出现,孙耀词就放过他了。难怪有人见着他就揶揄,说是 卞小忠救了他。 卞小忠突然成了风云人物。人们很快确信卞小忠的举报行为,你说谁能胡乱承认自 己举报了领导呢?而对这个事实,教师们表现出一种惊喜,一些胆小的也像吃了豹子胆 一样了。卞小忠拎了热水瓶到厨房,就有人为他打水。有几次是当着孙耀词的面抢着打 的,这使孙耀词吃惊不小。对邵汉杰可以用杀鸡儆猴的方式,这种方式对卞小忠就行不 通了,现在全校师生都在拥戴他。恼人的是区检察室有了新的举报,却没有卞小忠的举 报。孙耀词可以对付其他人,就是抓不住一服针对卞小忠的药。他看到教师们在卞小忠 身边凑热闹,他头皮就发麻。 谁也不知道卞小忠心里正慌着。他是被教师们拥戴得心慌的。教师对他越信任,他 的心里越慌。教师中有明里避他的人,结果暗中还是凑上来说孙耀词的坏话;有明里装 疯卖傻,暗中却拿出了孙耀词贪污勒索的证据的。一方面卞小忠见着那一笔笔的数字胆 子渐渐大了,他想这个孙耀词够得上一个腐败分子了,自己站起来斗争是正确的,另一 方面,那些明里和暗里支持他的人为什么不愿自己站出来呢?提醒他的是副校长居大正, 居大正当着教师的面这样说话,说你小忠不能被人当枪使,他警告那些教师要对小忠负 责。 居大正的话击中了小忠的要害,他真的想退下来了,可是不行,上船容易下船难。 他想来想去,只能去找邵汉杰,有邵汉杰在就不怕了。可是鬼了,邵汉杰就是回避他。 甚至一进宿舍就关上了门。那一次,卞小忠敲开了邵汉杰的门,他是上门求救的。邵汉 杰却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他说小忠我算服你了,真没想到你是个有骨气的人,我是有 眼不识泰山。卞小忠打断他的话说,你别说了,你就做缩头乌龟让我一个人干了。邵汉 杰听了马上跳将起来,说你告诉我这是谁说的。卞小忠说是我说的,你干吗避着我呢? 马上邵汉杰又是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卞小忠见他这样气得跳脚,他感到自己上了谁的 当,他上屋,别人就抽梯了。 一切担心似乎又是多余的。检察室的某个人与孙耀词的暗中交易突然中断了,市检 察院有人暗中下来调查。一切似乎有序地进行,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卞小忠有一种法 力无边的感觉,他觉得孙耀词要像阳光下的雪人那样塌下去了。卞小忠的胆壮了,他开 始像过去的邵汉杰那样昂起了头。卞小忠鄙视那些胆小如鼠的中年人,骂他们麻木不仁, 中年闰土,奇怪的是那些挨骂的人都乐意让他痛斥。夜里到卞小忠宿舍里串门的人越来 越多,那次他听到隔壁何立忠的床铺发出了声音,卞小忠心里冷笑一声,好个何立忠, 你骗得了邵汉杰,能骗我吗?我不怕你告密,他索性用拳头在板壁上狠狠地捶了三下, 隔壁的何立忠竟像老鼠那样不吱声了。 那天放学后,住在家里的陆和平突然跑回学校找到卞小忠,说会计白娟没有回家。 卞小忠说我哪管她回家不回家。陆和平的眼睛眨巴一下,卞小忠还是不明白,陆和平又 问他看见孙耀词没有,卞小忠也是说我哪管他。陆和平见他还是不明白,就用手做了个 下流的动作,并指了指白娟的宿舍。早已在卞小忠心里消失的醋意又涌了上来,他要陆 和平一起去捉奸,陆和平摇摇头跑了,他边跑边说孙耀词好大胆子,到现在还寻欢作乐。 陆和平要把捉奸的事让卞小忠做,卞小忠知道他的用意,他鄙视陆和平,但他抑制 不住汹涌澎湃的醋意,果决地向白娟的宿舍冲去。 白娟的宿舍门是被他一脚踹开的,门一开卞小忠不由得一怔,校长和白娟果然在里 面,可是另外还有个出纳,他们在做账,显然不是做陆和平说的那种事。卞小忠很尴尬, 在门口窘住了。白娟杏眼圆睁,一口脏话要泼出来,孙耀词制止了她。孙耀词和颜悦色 地对卞小忠说,你小忠推错门了吧?小忠赶紧顺着台阶下说,自己真的找错门了。 卞小忠灰心丧气地出来,在拐弯处陆和平从夜色里钻了出来,问他们在不在,卞小 忠气馁地说他们在,在做账,还说你胡闹什么。不料陆和平似有了更大的发现,说他们 一定在造假账了,这是作查账准备。卞小忠听了觉得无所谓,陆和平马上提醒他,检察 院要查账,这样还查得出来吗?查不出来就说明举报的人诬告,诬告要反坐,反坐你懂 吗? 卞小忠听着脸顿时白了。 九 校长突然宣布开会,说要传达一年一度的教师职称评定工作精神。由于发生了举报 的事,他害怕直面教师,已一个多月没有例行一周一次的政治学习了。这次会议前的气 氛和平时大不相同,教师认为孙耀词一定会伺机报复。教师陆陆续续走进会议室,他们 谁也不说话,就像被告进法庭一样,孙耀词虎着脸,瞪着眼坐在主席台上,活像一位大 法官。何立忠跟往常一样进会议室总要跟校长打趣一下,套一下近乎,孙耀词过去也总 是适当配合,说几句应酬的话,体现一下领导和教师关系的融洽。可这次孙耀词和往常 不一样,他对何立忠睬都不睬。小普和一个女教师轻声议论,说何立忠拍马拍到马脚上 了。 本来卞小忠很紧张,他的心理不适应这种法庭式的气氛,更害怕原告和被告的那种 针锋相对的交锋。何立忠受了孙耀词的奚落,卞小忠和别的教师不一样,没有幸灾乐祸, 相反感到一种震慑的力量,心里产生了一种恐惧。他想镇静一下自己,目光尽量避开孙 耀词和何立忠。可是,何立忠,你什么地方不好坐呢?他转了几个地方偏偏就在卞小忠 旁边落座。这使得卞小忠更加不安。 孙耀词开始传达职评精神。职称关系到任职资格,任职资格关系到工资,教师的神 经紧张起来,兴奋点有所转移,目光变化着,先是迷离飘忽,后来渐渐定形,就像孩子 看着父亲手里的面包,眼光由于渴求而涌现出一种无奈的诚实。孙耀词马上读懂了教师 的目光,略略笑了一下,态度由大法官变成了家长,和过去一样在讲话前干咳几声。 气氛显得祥和了,卞小忠很喜欢这种气氛,他觉得自己的骨子里真不适应那种剑拔 弩张的斗争气氛,你看安定团结是多么好啊! 孙耀词传达职评精神的一半时,其中有了安定团结的词儿,卞小忠听得已非常投入 了。孙耀词马上借题发挥起来,强调安定团结的重要性,强调校长负责制,还有教师的 聘用制,马上他又提到学校里有人写信诬告他的事,他说这个人的目的是打倒人,希望 教师提高觉悟。校长说这话时目光射向卞小忠。 卞小忠的心猛地抽紧,祥和的美妙倏然消失,他终于感受到了山崩地裂的可怕。他 发出的炸弹没有在孙耀词的头顶爆炸,却在他的脚下爆炸了。在卞小忠绝望已极时,孙 耀词突然点了何立忠的名,说他人前是人,人后是鬼,对照职评条例中的某一条,作为 例子分析。教师中马上出现一阵骚动,冒出一个疑问,难道他何立忠也举报了? 卞小忠心里忽然一热,这一次他不能奢望再来一个替罪的,想倒是有了同类项了, 他想何立忠怪不得他坐在自己旁边,原来还是自己人。卞小忠控制不住心里的热劲,悄 悄地在何立忠耳边说了几句话。何立忠也悄悄地说,小忠,过去你只看表面,我暗里一 直跟他斗,他是通了区检察室的路,谁举报了他都知道,我们已没有退路,准备战斗吧。 什么叫战斗?自己不是一直在战斗吗?卞小忠在会议室里东张西望,目光在教师脸 上扫来扫去。教师的目光中已失去了诚实,仿佛知道校长手中的面包里有辣椒一样,目 光重新变得扑朔迷离,后来重新定形,变得愤怒了。本来态度暧昧的陆和平一接触卞小 忠的目光就愤怒得燃起火焰,他说他的职称不要了,班主任也不干了,要孙耀词另请高 明。邵汉杰同样被卞小忠的目光引爆,接着说把举报和职评挂钩,这是打击报复,何立 忠理直气壮地说反腐倡廉就是为了更加安定团结。许多教师开始嚷嚷,会议乱成一片。 没有人希罕校长手里的面包,孙耀词慌了。 卞小忠胆气徒生,他忽然明白了战斗的意义,他想他刚才的目光不是火吗?那些教 师不就是炸药吗?现在炸药是被他的火点着了,他要站起来庄严宣布,坚决把反腐败的 斗争进行到底。 副校长居大正没容他说话。居大正阻止了卞小忠可能发起的运动。居大正一说话, 会议室里就静了,他说职称评定和举报是两码事,孙校长没有说错只是不全面。问题不 能一概而论,举报不实事求是就错了,举报影响职评和教学就错了,这样就影响安定团 结。譬如现在,职评工作不能顺利进行,这就是一种妨碍,再这么下去就是错误。他说 了这么几句,还用眼光征求一下孙耀词的意见,孙耀词点了点头,再由他把职评精神传 达完。 会议一结束,邵汉杰就嚷,事就坏在居大正身上了。这个学校的教学都由居大正抓, 没有人不买他的账。卞小忠非常气恼,他想他点起的火被居大正灭掉了。他想找居大正 说话,又觉得居大正的话也不错。后来居大正找了他,他说你小忠好厉害,现在教师都 看你了。他说你小忠真的举报了吗?这话小忠听了很不舒服,就说为什么不,为什么举 报了不承认。居大正劝他千万别当这个头,说他年轻。对许多事了解得不全面,举报也 不能意气用事。卞小忠火了,他说居大正是官官相护。居大正似乎被他问住了,怔了好 久没说话。 十 卞小忠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头,许多教师自动向他反映孙耀词的情况,就连孙耀 词到什么地方去了,卞小忠都能及时了解。没有谁向孙耀词打小报告了,他成了孤家寡 人。孙耀词整天疑神疑鬼,他甚至怀疑居大正要夺他的校长位置。卞小忠就像抓了一副 好牌,左右逢源,妙手迭出,不经意间,对方便落花流水了。 又是一个傍晚,陆和平推辆自行车在路上守候他了,看样子已等了好久。陆和平一 见他就说老大的关系网完全撒开了,连何立忠举报的事他也知道了,据说还看到了笔迹。 现在只有到市检察院告,连区检察室一起告。别的材料都没有用,只有一件事能置他于 死地。 陆和平说这话时有点急,他急卞小忠也跟着急,卞小忠忙问什么事能要他的命。陆 和平说就是孙耀词向家长索要钱款的事。 卞小忠一惊,陆和平说的正是自己检举的内容,这么说孙耀词和检察室的人真的拉 上了关系,这么说来现在是自己跟孙耀词直接交火了。他想问陆和平这消息从什么地方 来的,陆和平不说,却骑上自行车就走,决意要逃避什么。卞小忠感到恼怒,知道他只 点火,不负责。卞小忠一个人想了一会儿,觉得他无法躲避,只能和校长对着干了。自 己能跟这么强大的校长对着干了,而且干得非常出色,卞小忠想着就激动。 真的要跟孙耀词干他又觉得麻烦起来,谁去检察院告,找邵汉杰还是何立忠?他们 也不愿意怎么办?他心事重重地推开自己的宿舍门。黑暗中他看见两个烟头像鬼火般地 闪着,他定下神看清了,一个是何立忠,一个是邵汉杰。卞小忠要开灯被邵汉杰阻止了。 卞小忠看到他们很高兴,就把陆和平的话再重复一遍,还说到要到秦巴大那儿去取证的 事。 邵汉杰听着直摇头,他说取证已经不行了。孙耀词已抢先一步到了秦巴大家,归还 了三千元,还多送一千元,请求秦巴大否认这事,秦巴大见钱眼开,已经答应了。 卞小忠听后吓了一跳,好像这时才想到举报这么艰难。他忽然想起了居大正的话, 有点泄气了,就说咱算了吧,不想何立忠不同意,他说咱都举报了,一根绳上拴的两个 蚂蚱,谁也逃不了。居大正不是说了吗,举报不实事求是就是错了,就是破坏安定团结。 卞小忠争辩说,咱怎么不实事求是,谁都知道孙耀词向秦巴大勒索的事。何立忠说现在 人家改口了,就等于没这事。卞小忠说那怎么办?何立忠说只有让秦巴大再把口改过来, 教育他要实事求是。 邵汉杰说孙耀词肯出一千元,我也出一千元,叫他把口改过来。说着摸出一千元钞 票,塞到卞小忠手里。 卞小忠急了,我不是秦巴大。何立忠说秦巴大是你的远房舅舅,这话你去说最好。 邵汉杰说咱惩治腐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事一定要你去了,今晚就得去。说完他们拍 拍屁股走了。 卞小忠拿着这一千元钱,就像猴子捧了滚烫的栗子,他在想去还是不去,他想他妈 的反腐败还真的这么麻烦。 十一 卞小忠当夜就出了学校。他没有去找远房舅舅秦巴大,而是往家里跑了。他卞小忠 除了会上课以外实在没有别的活动能力,至多只是写过一封匿名信。就说去说服远房舅 舅秦巴大改口这件事,他也感到不能胜任。这一阵他有点晕头转向,突然感到活得累了。 学校太不安顿了,他冒出了逃回家的念头,只有家才是他的避风港。 卞小忠的家在离校五里外的邻乡,平时他很少回家,女朋友钮琴在他家乡的小学里 教书,他回家也是往钮琴那儿跑。这次他是回家的,门口的狗几乎不认识他了,先是乱 叫,后来发现误会了,就讨好地在他脚边打滚。卞小忠心里一热,眼眶有点湿了。 父亲开门见是他,冷冷地说,你回来了。母亲也从里屋出来,先是小心地看了一眼 他父亲,然后小心地对卞小忠说她也来了。卞小忠知道是钮琴来了。她怎么会来呢?好 像家里发生过什么事,卞小忠感到有些不妙。 父亲指了指台上的东西说,你校长来过。卞小忠看到台子上尽是各种营养品。父亲 说你校长是来看我的,后来我听说你在学校里有些情况,有些情况我不知道,他也没有 说。卞小忠明白了,孙耀词把功夫下到他家里来了,别说种田的父亲,就是镇长局长孙 耀词也是有办法拉拢的。卞小忠说,爸,你不能收这些东西,孙耀词不是个好人。父亲 说,我相信你的话,可是我要告诉你,这事是你管的吗?当初你进那中学,还是我求他 收你的,你这个账总得认! 卞小忠听得这些话,感到自己真的有点为难。父亲说,我不敢相信你也会举报,我 们祖祖辈辈都没有胆子大的人。父亲说完呈一脸愁容,这脸色使卞小忠心里不是味。母 亲更是个胆小的人,她说小忠你别去学校了。小忠说我能不去吗,我要上课。父亲说, 小忠,你答应我,你去说,你写过的信都是胡说,好吗?我的孩子。父亲是求他了,小 忠心一软就说我知道了。 接着钮琴从里屋走了出来,看了他一眼就说要回去。他母亲急了,说怎么连话都没 聊就要回去,这家里就不好住吗? 钮琴要回去,她的态度很坚决。母亲把眼光转向小忠,说你们争吵过?卞小忠丈二 和尚摸不着头脑。 钮琴什么也不解释就是要走,小忠心里想有话就到外面说也好。 两个人一到村口钮琴果然开口了,她说你小忠和白娟原来是什么关系。卞小忠的心 猛地一震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钮琴也不客气,说,你有没有给她写过条子?后来 有没有纠缠过人家? 卞小忠知道不好了,急赤白脸地说,这是过去的事,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钮琴。钮 琴说那么我是吃别人咬过的馒头了。她说你小忠还是忘不了人家,咱今晚就各挑一条道 走吧。说完钮琴上车走了。 卞小忠学着电视里男人追女人的画面喊着钮琴的名字跑了几步,跑不动了,就心灰 意懒地回家。父母见卞小忠没有留住钮琴,真以为他在外面不检点,一个操起门闩,一 个操起扁担,大骂逆种。卞小忠抢辆自行车就跑。有家难归,卞小忠不知道自己究竟怎 么了,整个世界都颠了倒,天都塌下来了。 卞小忠回到学校宿舍,躺在床上就是睡不着,他想一切问题的根子是自己写了举报 信,现在校长给他家送礼还不是希望自己和他站在一起?卞小忠经过痛苦的思索决定向 父亲屈服。他回想自己究竟在信里写了什么,白娟和她的账他根本就不清楚,举报的内 容都是道听途说。最讨厌的是孙耀词向家长索要一案,现在孙耀词已经做了秦巴大的工 作,就没事了。让秦巴大再改口的工作当然不去做了,明天见到邵汉杰就说去过了,秦 巴大没有答应,还他一千块钱就算了。 十二 天刚亮卞小忠就起了身,草草洗了一下脸就到校长室去守候孙耀词。很长时间过去 了,孙耀词还没来,他有些急了,再过一会儿教师就要到班,他怕撞见任何教师。他心 里发虚正准备下楼,孙耀词来了,他一见卞小忠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不能判定卞小忠的 来意。 这位资深校长遇到前所未有的困惑,起先他没有想到除了邵汉杰外还有人举报他。 后来他做了不少工作后还是有人连续不断地举报他。他打通了区检察室的关节后基本上 弄清了谁是举报者,连何立忠之流最狡猾的对手都被他识破。本来事情该平息了,至多 做一些补救工作,可是市检察院又直接查下来了。要害仍是向家长索要。这下不仅他慌, 区检察室的人也慌了。他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对手,无法确定他的对策。一股无形的力量 乱了孙耀词的阵脚,这股无形的力量真会是卞小忠发起的?孙耀词肯定否定反反复复了 几十次,区检察室就是没有卞小忠的举报信,据知情人透露市检察院也没有发现卞小忠 的举报。真是见鬼了。而事实是学校里的抵触情绪都是卞小忠引起的,对他自己不知如 何防范。 卞小忠在楼道上诚恳地告诉他,他昨天回家了。孙耀词一听到他回去过,心中马上 有了底,就把卞小忠带进办公室让他坐下。孙耀词故意忙自己的事,把屁股对着卞小忠。 卞小忠是对着他的屁股说话的,他说他举报了校长很后悔,他不知道校长原来对他 家这么好。 孙耀词一个急转身,冲着卞小忠问你小忠真的写了举报信? 卞小忠还是坚持说写了。孙耀词眼中突然射出凶光,他一把扭住卞小忠的胸脯大叫 着,你没写,没写为什么说写了。卞小忠哭丧着脸说,我真的写了,你校长看在我爸脸 上原谅我吧!孙耀词连说"见鬼",缓了口气问小忠,你写了什么?卞小忠说写了你向秦 巴大索要的事。孙耀词听着反而松了口气,连说没这事没这事。孙耀词说你是怎么知道 的?卞小忠说秦巴大是他舅舅。孙耀词又连声说好。卞小忠就不明白"好"的意思了。就 接上去说他们已知道你做了秦巴大的工作,送他一千元钱,让他改口。 孙耀词听了这话马上紧张起来,眼睛直盯着卞小忠问,还有什么?卞小忠忙把邵汉 杰和何立忠让他去送一千元让秦巴大再改口的事抖搂出来。 孙耀词惊慌地问,你小忠去了? 卞小忠说我去了还找你? 孙耀词感激地说,好,好的,小伙子。说来我们还是亲戚,是钮琴方面的亲戚,你 总不能看着我下牢吧。 卞小忠感到非常难过,眼前的孙耀词明显地苍老了许多,他心里顿生出一种内疚。 半晌,卞小忠小声说,我还能做什么呢? 孙耀词说,市检察院有人来调查,你一定要坚持举报信是你写的,他们问事实根据, 你就说是道听途说。他们问你为什么写,你得说一个原因,不能说反腐倡廉什么狗屁。 卞小忠说,那我说什么? 孙耀词想了一下就说你小忠跟白娟好过,你看到我跟白娟亲嘴,一气之下写了举报 信。 卞小忠忙说,我可没有看到你跟白娟亲嘴,没有的事。 孙耀词看到卞小忠还不明白,火了,说看见了就看见了。卞小忠还是摸不清头脑, 说再也不能往校长身上泼脏水了。 孙耀词不耐烦了,说,我要你这样说,不说个原因不行,亲嘴的事两厢情愿至多是 桃色新闻,大事就化小了。 桃色,桃色。卞小忠出来时一直念叨这个词,他真不明白桃色新闻解决什么问题。 十三 卞小忠突然病了,持续高热。孙耀词叫人把他送进医院。 就在这一天市检察院、市公安局以勒索罪突然拘捕了孙耀词。学校里没有出现意料 中的欢腾,恰恰相反是一片沉寂,所有人的态度都微妙起来。按照司法程序,上面就要 下来带证人秦巴大了,听说学校里要有一名举报代表人。在谁是举报人这个问题上教师 们开始争论。 有趣的是没有谁愿承认是举报人。孙耀词的舅子是镇长,是主管教育的。现在孙耀 词倒台了,这份功劳似乎谁也不要了或者谁也不敢要。但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推出一个 人。 何立忠坚决地推选邵汉杰,邵汉杰说他根本没有举报孙耀词的勒索行为,对这举报 行为不能负责。他反过来推何立忠,何立忠说什么也不愿意。他说谁有证据证实他参加 举报了呢?以前完全是孙耀词疑神疑鬼。最后大家把目标选定陆和平,陆和平简直要哭 了,他说他还想把爱人调到这里,大家发发慈悲吧。无奈中大家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住院 的卞小忠,卞小忠是公开承认自己举报的,再说秦巴大的工作还是他去做的,他是真正 的举报人,于是乎所有的人都关心起卞小忠的病情了。 卞小忠真的病了。高热中的卞小忠一直庆幸自己,他愿意自己一直这么病下去。 他一病,钮琴就赶来服侍他。危难中的卞小忠一见钮琴眼泪就掉下来了,他问她怎 么知道这事。钮琴对他温柔有加,对他说她能来是孙校长的安排,孙校长向她领导打电 话请的假。这么一来卞小忠对孙耀词真是感激涕零。 卞小忠没有想到的是白娟也来看他,一见到白娟他像见了鬼一样害怕。白娟是趁钮 琴不在时进来的,她送来了不少水果和礼品,而她说是为别人捎来的。白娟并没有多说 话,说了多保重后便深情地看着他,临走时握了手,她的手温一直留在卞小忠的手心里 直至永远。 卞小忠心里渐趋平静,高热也一下子退了。高热一退他反而慌了。波澜的再次迭起 是钮琴突然走了,钮琴是在卞小忠病房里离开的,当时卞小忠以为是白娟来了坏的事, 他拉住钮琴哀求着说你听我解释,我怎么可以伤害上门的客人呢?没料钮琴猛地推开他 说,不,你知道吗,孙校长已被逮捕了。卞小忠松了手,他无话可说,眼睁睁地看着钮 琴走了,钮琴走时嘴里骂了声,没良心的东西。 卞小忠无力地瘫在床上。他投下的炸弹终于真正地爆炸了,真的血肉横飞,可惜连 自己也赔了进去。他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里面是一千块钱,这一千块钱他还没有机会还 给邵汉杰,这钱得立即还,可他不知道怎么还。现在他希望自己重新高热,糊里糊涂才 好受呢。 见鬼的无名高热就是不见了,神志异常清楚的他不得不承受煎熬。那是一个阳光灿 烂的下午,一群教师涌进了医院,陆和平和何立忠还找医生询问卞小忠的身体状况,邵 汉杰迫不及待地冲进病房,一摸卞小忠的额头大叫你小忠好了。卞小忠不知是怎么回事, 被一大帮人拉下病床,架出医院。一路上,陆和平好像在喊口号,小忠你太伟大了。卞 小忠真摸不着头脑,自己这一病怎么又伟大起来。 一到学校,又有许多学生和教师奔过来,他们索性把卞小忠抬上又举下,用这个行 动来庆祝他们的胜利,他们终于找到了举报代表。卞小忠哇哇乱叫,他已知道这对他不 是好事。邵汉杰说,你小忠真有你的,要不是你做通了秦巴大的工作,他能出来作证? 他不作证,孙耀词能倒台吗? 检察院的小车就在院子里等着。秦巴大还有几个被孙勒索过的家长已经在车上了, 只等学校里的举报人代表。邵汉杰他们不管卞小忠愿不愿意,就把他往车子里塞,还说 你回来一定给你戴大红花。 卞小忠拼命挣扎,大叫着他没有做秦巴大的工作,他看到没有人相信他更急了,索 性把揣着的一千块钱从窗口向空中撒去,邵汉杰他们面对这钞票傻了眼,要是卞小忠不 肯去,这算什么呢?但是卞小忠没有下车,他记起了孙耀词的嘱咐,他要承认自己是举 报人,他又想起桃色两字,桃色能使大事化小。他嘴里一直念着"桃色"。 小车开动了,人们的精神重新振奋起来。车到校门口,被居大正拦住了。他向所有 的人郑重声明自己是真正的举报人,是签上名的举报人,他把孙耀词和区检察室都告上 了,刚才他故意抛开人群在校门口上车。他先向车上的秦巴大他们鞠了一躬,又向围上 来的教师鞠了一躬,然后请卞小忠下车,自己上了车。 车子开走了,教师们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目瞪口呆,他们真不知道这一阶段究竟 是怎么回事。 卞小忠先是懵了,后来追着车子喊,应该我去,是我举报的。门卫老头也为卞小忠 鸣不平,他找出一封积满灰垢的信,问卞小忠是不是他写的。卞小忠接过一看,正是他 写的举报信,因邮资不足,退了回来,又因落款不详,硬是在门卫处搁了几个月。 别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事只有卞小忠知道。他把信往怀里一塞,大哭着往医院 跑去。 (此文原载于《当代》2000年1期) 文学视界独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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