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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猛地一脚蹬空,把桑儿吓醒了。她是哭累了,迷糊了过去。 ? 此刻,黄昏已经过去,天已经黑透了。 ? 桑儿这才想起她已经整整一天没回家了。今天是周末 ,她还有一大堆家务没做 呢。她忘了洗衣服,忘了给小弟洗澡,还忘了煮晚饭,而现在肯定已经过了吃饭时 间。家里,父亲的脸色一定青得可怕,回去还不知道会怎么挨骂呢。 ? 想到这些,桑儿的头皮就一阵发麻。她赶紧离开堆木场,向家里跑去。好在两 者离得并不太远。 ? 桑儿的家在道口的另一边,淹没在一大片平房之中。这些平房用一圈砖墙和周 围的工厂隔开,像是一个自发形成的超级大院。白天的时候,这片房子看起来实在 像是一些随手摆放 的建筑材料,杂乱无章。屋子与屋子之间,是一些仅容一人通过 的羊肠小道。这些小道曲里 拐弯,纵横交错,把这一片平房分割得像一个迷宫。 ? 在这个迷宫的东北角上是桑儿那低矮的终年难见阳光的家。光秃秃的一间房, 还没有大卫家客厅的一半大。就在这样一间房里, 用橱和布帘勉强分隔了父母和 孩子的空间。如果这也叫家的话,那么大卫的家就是宫殿;如 果大卫的家才是家, 那么这儿又算什么呢?桑儿庆幸地想幸亏大卫从来没有要到她家来玩玩的念头,否则, 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 她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她有一对在厂里工作的普通的父母,这是大家都知 道的事,没什么可瞒的,可是这并不等于说她愿意让人人都知道 她有这么一个寒酸 的家。说虚荣也好,说自尊也罢,反正桑儿是从不请同学来家里玩的。 好在桑儿的父母也并不在意有没有同学上他们家里来,他们在意的是桑儿有没 有把弟弟带好 ,有没有把该做的家务干完。父亲的要求可能还多一条,要读好书。 不过,他从来不说,只是桑儿的感觉,她书读得越好,挨揍的机会就越少。?据说 桑儿出生的时候哭得极为响亮, 有力,以致她的父亲在最初的一瞬还以为他得到了 一个儿子。她也许真该是个男孩子,桑儿有时想,这样,以后的一切就都会不同。 可惜,她不是。 ?为了这一个不是,她的父亲很失望,她的母亲更失望。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 不是爸爸妈妈宠爱的孩子,7岁以后,这种感觉就更加清晰。那一年,她有了一个比 她小七岁的弟弟。她的父母如愿以偿。但他们并没有因此变得心平气和,也没有因此 就不再对她失望。相反,战 争在家庭里爆发得更加全面更加频繁,而她也就有了更 多的挨打的机会,为了那个小她七岁的男性公民。 ?不过,尽管如此,桑儿还是挺疼她弟弟的。从小她就是他的小保姆,这种感情 与其说是一个姐姐,不如说更像一个小母亲。 ? 小时候,为了得不到父母的宠爱,她也曾一次次地伤心一次次地哭泣。慢慢长 大起来,她开始学会接受这种命运,平静地面对她 的父母不那么爱她的事实。这种 平静也源自一种无奈,因为她不可能有更多的选择,她只有接受。 ?后来,当她隐隐约约知道了她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大半是出于一种无奈,就又开 始同情他们。特别是她的父亲,要不是一场“文革”断送了他上大学的可能,他现 在也就不会窝在厂里当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技术员,也就不会跟她妈结婚,然后在 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匆匆忙忙地生下她。也许他要是和那个有着两条大辫子,在照片 上笑得非常好看的姑娘结了婚,那 么他对他们的孩子就一定会很好吧。 ? 这些事都是桑儿从她父母一次又一次的吵架中拼凑起来的。她因此对她的父母 有了一种远超过他们对她的爱和怜悯。但是在这个家里,任何一种 感情交流都不可 能是和风细雨式的,所以她也不可能和他们有什么沟通。她只好很努力地读书,很 努力地想以此让他们高兴起来。考初中那会儿,她是这大院子里唯一一个考上市重 点中学的,很是让她的父母露了脸。她记得那一段日子,父亲给她的脸色是出奇地 好,可后来不久就出了那事,再后来考高中的时候她又被市重点涮了下来,那种温 情也就成了昙花一现 。 ?桑儿走近家门的时候,听到靠墙搭出来的算作厨房的小棚棚里有水声,她估计 是她妈在给弟弟洗澡。她本想就这么悄悄先进家门,没想那棚子的门一开,一盆水 泼了出来,她赶紧向边上一跳避开了,倒把她妈吓得叫了起来:“谁呀?” ?“是我,姆妈。”她怯怯地应了声。 ?“你死哪儿去了?这么才回来?叫你给弟弟洗澡你听见过没有?还要等到我在外面 忙了一天回来再给你们做牛做马啊?我养你们出来干什么?” ?桑儿不吱声,等她噼噼叭叭放了一 通之后才说:“我来给弟弟洗吧。”?“好 了,好了,你少来现世了,我洗都给他洗好了。 你吃饭了没有?” ? “没有。” ?“那就赶紧去吃吧,算你运气,你爹今天心情好,否则这顿饭你怕也吃不上。” ?桑儿低头往里走,她妈又在后面吩咐她:“赶紧吃,吃完了来把衣服洗了。”? 屋里,昏暗的灯光下,桑儿看见父亲正在四方桌边喝酒。她父亲一般只在两种情况下 喝酒,心情好的时候和心情不好的时候。大部分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因为有的时候 即便是心情好,也会喝着喝着喝成了心情不好。而这时就是灾难。 ?桑儿轻轻走过去在饭桌边坐下。 ?“你去哪里了?”她父亲向她抬起因为发红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 ?“去同学那儿复习功课了。”桑儿说出了她想好的理由,这是唯一可以过关的 理由。?“复习功课?” 父亲怀疑地打量了她一眼,“你两手空空的,连书包也不带, 去哪儿复习功课?” ?“去殷茵那里,她给我做她们学校模拟考的卷子。”桑儿低着头,不敢看她的 父亲,生怕一看就出纰漏。殷茵是她初中的同桌,成绩非常好,是直升本校高中的, 在学习上她也一直很帮她。 ?“唔。”父亲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说,“我反正警告过你了,你现 在的出路就是读书考大学,别再给我惹出什么事来。” ?“就是,少在外面疯疯颠颠的,”桑儿她妈走进来接上了话茬,“有时间多, 回来照顾弟弟,自己多用用功,少跟不三不四的人搅在一起 。” ?桑儿低着头, 一 个字也不说。?父亲把酒杯往桌上一杵,重重地说:“你要 是再干出让我们跟着你丢脸的事,我非打死你不可。” ?桑儿在父母的轮番教训中匆匆扒了几口饭, 就放下碗去洗衣服了。但是她分明 觉得父母亲那两双盛满怀疑的目光好像始终盯在她的背上 , 叫她喘不过气来。自打 今年春天以来,他们就常常用这样的目光看她。 ?桑儿觉得她真是个 走霉运的人,什么样的倒霉事都会让她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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