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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清晨,县城笼罩在灰蒙蒙的迷雾里。在县卫生局宿舍区的院子里,回响着一 个女人嗄哑的声音:   “不,我不能让你去找那个女人。我不离婚,我不跟你离婚。……”   “放开我。”一个男人低声说。   “不不,我不放你走……”刘媛双手紧紧抱着东生的胳膊,哭叫着,“事情 没那么便宜,决没那么便宜。我不跟你离婚,不!我不放手……”   “我是去送海芝回山村的!”东生说。   “什么?你……你……你是送她回山村去的?她没有让你跟我离婚?她不想 当局长夫人?”   “你胡扯蛋!”东生暴躁地吼道,“你以为她跟你一样俗气吗?告诉你,海 芝今天就要回山村去,你还不让我去送一送吗?你说,你究竟放不放手?”   “好……好……我放,我放,我的好局长。只要你不跟我离婚,我什么都依 你,什么都依你。我这就放手,我这就放手。……”   东生脱离开刘媛,匆匆向街上走去。……   薄雾飘逸的街道上,鲜美水果店大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崭新卡车。驾驶员 小沈,还有几个青年人,正帮着把水果店内的家俱和空箩筐装上卡车。   鲜美水果店的招牌已经取下,横在大门一侧。   海芝和磊春站在门边。磊春显得还很虚弱,背靠门框。   “磊春,你这些天怎么了?总是神不舍守的。我说,你还是跟我回去吧,回 去把身子养好。”海芝转脸对磊春小声说。   “不,决不。”磊春声音很低,但很坚决。   “水果店倒闭了,现款全付了医药费。你两手空空留在县城里,怎么过日子? 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妈,你别再管我了。我是不会回去的。我怎么也不回去当乡下人了。我讨 饭也要留在县城里。”   “磊春,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乡下人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受了这番挫折,真 的就一蹶不振了吗?别这样,磊春。回去把桔园管理好,过些年,还能来县城开 水果店。”   “过些年还来开水果店?还来让人讥笑?让人欺侮?让人整治?不,妈妈, 我不会这样做了。”   “你要不愿再来开水果店,留在村里办水果加工厂也一样。听福生大伯说, 设备已经有些眉目了。”   “什么加工厂!妈,难道你还蒙在鼓里吗?我在医院里就听人说了,福生大 伯他们奔波了几个月弄到的机器设备,全是过时货,也给城里人坑了。”   “……”海芝无言以对。   “妈,你还是一个人回去吧。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回去了。我不能太老实了, 我不能再犯傻了。我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我一定要设法在城里混出个人样来。”   “孩子!你现在两手空空,无根无业,怎么会成功呢?听我一句话,你还是 跟我回去吧!……”   “妈,你别说了。我不听你了。”   “孩子,你怎么这样跟妈说话?”   “原谅我,妈。我不能再听你了。我听了你几十年话,到头来还不就这么个 窝囊样子?”   “你……”海芝生气了,“你酗酒、折磨丽芳,是我让你干的吗?”   “可我为什么要酗酒啊?为什么要折磨丽芳啊?妈,如果当年我俩能按爸爸 信中说的搬到城里来,我会落魄到这个地步吗?”   “孩子,你这样说话真叫我伤心!”   “原谅我,妈。我只能这样。”   “磊春,听听你说的这些话,哪里还象是我的儿子呢?好吧,你愿意留就留 下吧,妈是管不了你了。只是你现在两手空空,难道真想讨饭不成?”   “妈,这你别担心。我会有办法。”   “哦?”   “妈,不瞒你说,我已经找过爸爸了。”   “什么?你……你……你竟然去找他?”海芝的眼睛一下冒出怒火。   “妈,别这样看我。别这样。我是去找过他了,为什么不呢?只有他能帮助 我。再说,我现在也不象过去那么恨他了。要不是他及时赶到医院,我这条命早 没有了。妈,我知道你爱我,可你救不了我,最终还是他救了我。我为什么不去 找他呢?连八竿子擦不上边的人都去求他,我为什么不去找他?他毕竟是我的爸 呀!再说,他也很高兴我去找他,他已经答应帮助我。”   “磊春,”海芝气得脸色铁青,“想不到你已经变得这样没有骨气!”   “骨气?骨气能值几个钱?到头来不是照样受人岐视、受人欺侮吗?可是, 妈妈,只要我在城里混出个人样来,就会有骨骼松软的人反过来对我低头哈腰。”   “磊春,你太过份了!”   “不,我说的是事实。”磊春咬咬唇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很多。我甚 至觉得,爸爸当年离开我们,也是有他的道理的。要不,他今天不也跟我一样窝 囊、潦倒?”   “你……你给我住嘴!”海芝气得浑身发抖,大喝一声,转身就往卡车冲去。   她跳上车,大声喊:“小沈师傅,快开车!开车!”   “婶子,还有两个箩筐没有装上……”   “不要了。开车!小沈师傅,我求求你,快开车!开车!”   卡车起动了。   “海芝!海芝!”东生喊叫着从街道另一头急急赶来。   “快开!快开!”海芝头也不回,只是一个劲催促小沈。   “停车!停车!”东生边跑边挥着手,拼命喊叫。   小沈忍不住看了看海芝。   “快开!快开!”海芝连声喊叫着,嗓音也嗄哑了。   卡车开远了,开远了,终于消失在薄雾里。   水果店门口,久久伫立着两个男人--东生和磊春。……   海芝走了,回到山村去了。   磊春在东生的庇护下,继续做水果生意。当然,他不再是骑自行车的小贩, 也不再是开水果店的个体户。他成了水果批发商。他从山区进货,批发给县城、 甚至省城的水果店。他很快就赚到了一大笔钱。他感到遗憾的是,妈妈不在他身 旁。他去过好多信,但从无回复。他想回山村去看望妈妈,但山村来的人都说, 海芝回村后,逢人就说,她伤心透了,这辈子既不想见东生,也不想见儿子。   生活,就是这样总不尽人意。   但是,出于磊春的意料之外,在一个月黑风急的晚上,海芝却自己来到了他 临时租赁的小屋。   磊春的惊讶和喜悦是难以言状的。他过了半天半天,才激动地叫出声:   “妈!妈妈!”   海芝显得也很激动,但原因却并非是与儿子的重逢。   “你,你还有点良心没有?”海芝手指磊春的鼻子,开口就是这句话。   她是来指责磊春盘剥村民的。   “城里可以卖三元一斤的桔子,你从山区收购时每斤只给一元钱!你不觉得 你的心太黑了吗?”   “其它商人去山村收购给的也是这个价,有的还不到呢。”磊春解释说。   “可是,你忘了你也是山里人吗?你就这么忍心榨取山里人的血汗吗?”海 芝怒吼道。   “我这是做买卖,妈。买卖就是要赚钱。再说,现在商场竞争激烈。我要不 这样做,成本就会比别人高,就竞争不过人家,在城里立不住脚!爸爸可以为我 通路子,创条件,可钱还得我自己赚。”   “你就只想着你、你、你,可你想过山里人吗?你这样不择手段赚钱,究竟 还有没有一点心肝?”   “妈,这你可冤枉我了。就说几天前的事吧,一个山里来的小贩赔光了钱, 露宿街头,多少人经过都只当没有看见,还是我给了他十五元车钱让他回去,小 贩连声赞扬我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差一点要当街给我磕头呢!”   “看看你这副洋洋自得的样子!你赚了那么多黑心钱,施舍出这么十来元钱, 能算是你的功德吗?难道还需要给你树碑立传吗?”   “妈!你,……你太--”   但磊春还没有把话说完,海芝就走了。海芝觉得,她的儿子完全变了,她已 经不认识这个儿子了,她已经没有儿子了。她已经无话可说了。   磊春追到门外,但海芝头也不回地走了。   磊春清楚地知道,母亲是不会回来了,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   他怅然回到小屋,把嘴唇咬出了血。   但是,他并不懊悔。他继续做着水果批发商。未久,他就成了县城里小有名 气的有钱人。他在县城买了房、入了户口,并与一个出生在县城、长大在县城的 年轻姑娘结了婚。   薄雾萦绕山村。在紧靠大路北边的一幢两层楼窗口,淡蓝色的窗帘缓缓拉开, 呈现出海芝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她皱纹满面,头发已经完全花白,只有那双眼睛,还隐隐约约透露出当年那 股不屈不挠的精神。……   她手里拿着一张红色请帖。那是儿子寄来的结婚请帖。她紧咬嘴唇,一遍遍 地看着,看着,脸上呈现出十分复杂的表情。   最后,她把请帖丢到了一边。   她手扶窗框下沿,凝望着窗外的绿树、院场、大路和远方的山谷、桔园。   薄雾渐渐散去。金色的阳光直射山谷,梯田果园里密密麻麻的桔子象星星闪 烁。   她的眼睛渐渐潮润了。   她的手慢慢离开窗框,人一点点往下沉,最后,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 去。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睡着了。   她再也没有醒来。……   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一片茂盛的桔园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坟头。   没有砖石,没有墓碑,只有几簇野蔷薇萦绕周围。   年复一年,坟头在风雨的剥蚀下越来越小,渐渐被野草所掩没。……   但是,在对面的山村边上,盖起了水果加工厂。厂门口,竖立着一块高大的 石碑。   石碑上面刻着大字:   “永志不忘陈东生局长、陈磊春经理对水果加工厂的扶持!”   据说,是东生帮助加工厂更新了机器设备,是磊春贷给了加工厂一笔资金。   字都涂着朱漆,在阳光下红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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