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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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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梅佐贤从陶阿毛那里知道工会方面要组织重点试纺,情绪很紧张,立刻报告了徐总经 理。徐总经理却一点也不紧张,冷静地想了想,决定找韩云程他们到总经理室来商量商量, 研究应付这个棘手的事体。 上午九点,梅佐贤第一个来了,接着郭鹏和勇复基也来了,只是韩云程没来。在讨论技 术问题上,没有韩云程参加是谈不成的。徐总经理虽然有点焦急,但也没有法子,非等不 可。趁着这个空隙,他想起上次梅佐贤出席税务分局召开的座谈会,事后梅佐贤因为忙,只 是简单地给他说了一声。他想了解一下比较详细的情形。梅佐贤向他报告道: “总经理,那次座谈会是区委统战部杨部长主持的。杨部长很有经验,很有魄力,办起 事来很稳。他首先说明政策,打破我们的顾虑。他说凡是自动坦白交代的,可以减罪,或者 免罪;不坦白的,查出来,除了要赔偿国家所受的损失以外,还要从严处罚。为了协助人民 政府彻底清理内部,转变社会风气,进行思想改造,要我们在人民政府的领导下,坦白和检 举各种不法行为。开头,没有人讲,谁也不言语。”“那是呀,”郭鹏说,“公家人谁敢去 得罪,弄的不好,连累到自己的身上。” “要我们做这些事体,确是不容易。”勇复基同意郭鹏的看法。 “不见得,”徐总经理摇摇头,说,“共产党啥事体都做得出,别人做不到的事,他们 都能做到。我听马慕韩说过,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造成的人。这个话确实有点道理。你不 讲,共产党一定有办法叫你讲的啊。” “总经理高见,共产党的确是这样。我也感觉到他们好像有一种特殊的本事,啥困难的 事体,他们都有办法。比方这次座谈会吧,杨部长看大家不肯说,他宣布休息十分钟,找了 几个商人进去个别谈话。再开会的辰光,有人讲了。这么一带头,啊哟,我们垮了,每一个 人都讲了。” mpanel(1); “是吧?”徐总经理凝神地听,说,“不讲,他们不会散会的。” “大家都讲了。杨部长问到我,我不能不讲……” 梅佐贤说到这里,有意停了停,看看大家的脸色,窥探一下总经理的动静。当然,这是 为了表现他的才能,希望讨得徐总经理的欢心。郭鹏和勇复基都紧张地聚精会神地在听。尤 其是勇复基,他把耳朵冲着梅佐贤,生怕漏掉一句半句的。 梅佐贤很有把握地说: “当然,我不能全讲。”他发现徐总经理瞪了他一眼,那意思说:你不能在郭鹏和勇复 基跟前把沪江纱厂的底盘全部托出来。他领会了这意思,马上很自然地改了口,“我们沪江 纱厂也没有啥好讲的。我只是讲我曾经送过方宇一只马凡陀的金表。这是我们两人的私交, 说不上行贿,也谈不到贪污,更和沪江纱厂没有关系。朋友之间,互相送点礼物,是常有的 事。假如说,这样送礼物不好,我以后不送好了。杨部长听我坦白了,鼓励我几句。” “那算是过了关啦。”郭鹏松了一口气,眼睛里露出钦佩梅厂长应付的才能。 “总算过了关,我可捏了一把汗。” “就是这样完了吗?”勇复基关心地问,他怀疑关过得这么容易。 “完了?当然很难讲。”梅佐贤的脸上露出了难色。他想起杨部长最后的几句话,说, “杨部长最后留了一个尾巴,他说会上不可能把全部材料提供出来,以后还可以个别继续坦 白和检举。” 勇复基这一阵子一听到“坦白”和“检举”的字样就心慌,他面孔有点发白,急着问: “还要去坦白吗?梅厂长。” “那倒不一定,主要看各人的应付了。沪江纱厂没有啥材料,也就不需要去坦白了。” 徐总经理立刻接过去说: “自然不需要再去坦白啥了。共产党注重证据,没有材料,你不说,他们也没有办 法。”徐总经理用他那老有经验的眼睛向郭鹏和勇复基扫了一下,想从他们的表情上来判断 他们懂不懂这几句话的意思,同时,也希望窥探出他们遇到紧要的关头会不会坦白。 勇复基给徐总经理的眼光望得低下头去。郭鹏没有低头,也没有说啥,只是对徐总经理 微微地点了点头。徐总经理见郭鹏的表情,稍为放心一点。他想起了方宇,忧虑像是一片乌 云,笼罩在他的心头。他对梅佐贤说: “最近怎么老见不到方驻厂员?” 梅佐贤应道: “税务分局关起门来进行三反,你到啥地方去见方宇?打电话不接,上门去找,都说是 在开会,给你一个不照面。” 徐总经理想起通过梅佐贤和方宇的往还,在座谈会上梅佐贤虽然没说,可是方宇在税务 分局里谈没有谈呢?他最关心的是这一点。他心头上的乌云越发聚集得多而且厚了。他这一 阵心头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老是宁静不下来。他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了,便 问梅佐贤: “韩工程师为啥还不来?” “噢,”梅佐贤好像才发现似的,说,“为啥还不来?他是很守时的,别出了事?” “打电话催他一下。”徐义德说。 “对。” “我们看报等他。” 梅佐贤到隔壁房间叫人打电话,顺便去拿报纸。他回来说: “没有报。” 根据过去的经验:凡是《解放日报》迟出版,那就意味着有啥大事发生。徐总经理见九 点半钟《解放日报》还没有来,一定有啥大事,更使他想早点看到报。他对郭鹏说:“你到 传达室问一声,《解放日报》送来了没有?一到,就叫他们送来。” “好。” 郭鹏刚应了一声,还没有站起来,梅佐贤却抢先走过去,一边说: “我去看。” 梅佐贤打开门跑出去,却和迎面来的人撞了一个满怀。他站下,抬起头来一看,来的是 韩云程工程师。韩工程师见他那么匆忙,以为是发生了啥意外的事体,拦住他的去路,问: “忙着到啥地方去?出了啥事体?” “没啥,”他定了定神,说,“《解放日报》到现在还没有出版,我想到传达室问去。” “《解放日报》吗?”韩工程师举起左手,把手里的报纸一扬,说,“这里有。” “有啥大消息吗?”梅厂长急着问。 “有。” “我看看。”梅厂长想先看看标题,好报告徐总经理。 韩工程师左手紧抓着报纸不放,说: “进来一道看吧。” 徐总经理一见韩工程师,劈口就问: “为啥现在才来?你一向守时的。” “为了等《解放日报》,等到九点钟还没有看到,我就来了。这一次是迟到了。” “标准钟有时也不标准了。”徐总经理笑着说。厂里的人因为韩工程师守时出名,按时 上班,按时下班,开会从不迟到早退,平常生活也非常有规律。他的生活如同一座标准钟, 人们看他做啥事,就晓得啥辰光。这一次迟到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的。 “报纸没送到,我在路上可买到了一张,你看――”他把《解放日报》平摊在徐总经理 的面前。 触目惊心的头条新闻跳进徐总经理的眼帘: 为更进一步展开“三反”斗争 中共上海市委举行党员干部大会 聂恒裕吴执中等四人思想恶劣阻碍“三反”被撤职 徐总经理不管韩工程师和梅厂长他们也要看这条新闻,他低着头,几乎把报纸遮去了一 大半,贪婪地看着,恨不得一口把整个新闻都吞下去。他用手指着一行行的字,一边看一边 低低地念着:   ……为了纯洁党的队伍,严肃党的纪律,市委会决定并经华东局批准,将四个妨碍 三反运动及在思想上和作风上一贯恶劣的共产党员予以撤职的处分,并令其作深刻的反省, 以便视其反省和改悔的程度,决定最后的处理办法。同时,又对四个品质极恶劣的,已经完 全丧失了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起码条件的坏分子,予以开除党籍的处分。一、市委委员兼秘书 长聂恒裕,历史上一贯犯有严重错误,虽经一再教育与帮助,仍然没有改进,在上海两年多 来的工作中,继续保持其一贯的家长式的作风和严重的官僚主义,滥用职权,擅作威福,妨 碍了市委的正常领导:在三反运动中,又缺乏严肃认真的检讨,决定予以撤职处分,并令其 深刻反省。…… 徐总经理看完了这条新闻,若有所失地坐在沙发转椅上,两只眼睛像是突然失去了光 彩,盯着门上毛玻璃总经理室四个字发愣,许久没有吭气。他想自己还能在这间房子坐多久。 大家都看完了那条消息。他们见徐总经理那股神情,于是都默默地坐着,谁也不言语。 勇复基感到空气像是凝固了似的,叹气都有点困难的样子。他避开徐总经理的视线,暗暗看 着梅厂长。他知道梅厂长在任何场合都有办法的。 果然是梅厂长打破了沉默: “共产党的手段真厉害,铁面无私,对党员的错误不留情,不论地位高低,阻碍三反运 动的,就受到这样严厉的处分。” “像聂恒裕这样的老干部都要撤职,这,这……”勇复基不敢正面对着《解放日报》, 他觉得这张报纸有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正气,有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正气和权力形成了一 种看不见但感觉到的令人胆寒的压力。聂恒裕这些人撤职的消息像是一阵暴风雨,打击着勇 复基脆弱的心,给他带来了恐惧。他好像预知明天自己将要被撤职似的担忧着,连讲了两个 “这”字以后,说不下去了。等了一会,他才接上去说,“这实在太可怕了。当了中共市委 的秘书长,地位可不低了呀!哪能也……”下面“撤职了”三个字没讲出来。言外之意是说 在党里做事,地位再高也不保险。他惋惜地连啧了两声。 “你不晓得,人家还当过省政府的主席哩!”梅佐贤对勇复基说。 勇复基“啊”了一声,没有吭气,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韩工程师今天买了《解放日报》大致看了一下,走进总经理室又详细看了一遍。他听到 梅厂长高谈阔论,没有注意到徐总经理在想心思,兴奋地说: “今天的政府真是为人民服务的,凡是不利于人民的事就不许做,也不许存在。大干部 犯错误也照样撤下来,一点不包庇,真不含糊。老实讲,以前我以为三反运动是假的。不过 是杀鸡吓猴子,做给别人看的;五反运动才是真的。现在看来,‘三反’也是真的。市委这 个决定叫人不能不服帖,现在看来,做个共产党员真不容易。”他钦佩地点点头。 “服帖是服帖”郭鹏说,“这样做也太辣手哪。” “就要这样大公无私、严肃、认真才行。听说吴执中税务方面很熟悉,这次也撤职,这 说明一个问题:单纯依靠技术是不行的,还要提高政治认识。我们技术人员过去对政治认识 实在太差了。……” “现在办事没有政治不行,”梅佐贤打断他的话,“不光是你们技术人员,就是我们办 厂的,也离不了政治。给共产党打交道更要政治。” “从今天的报纸上可以看出来共产党可以把国家的事办好,中国的前途一定是光明 的。”韩工程师的眼光里露出喜悦的光芒,他向室内的人巡视了一下,发现徐总经理的眼光 盯着门上,板着面孔,忧虑重重。 徐总经理把眼光移到韩工程师的身上,说: “中国的前途当然是光明的,我们的前途呢?他们党内的‘三反’对自己人都这么厉 害,想想对付民族资产阶级的‘五反’会哪能?‘三反’是个活榜样,做给‘五反’看的。” 徐总经理这两个问题像是一片阴影,掠上每一个人的心头。连韩工程师脸上的兴奋的光 彩也消逝了。他一时找不出这两个问题的正确答案。现在回复到他在学校里算数学的情景: 他的嘴紧紧咬着自己右手的大拇指,陷入沉思里,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梅佐贤知道刚才 总经理不言语的原因了。他感到室内的空气太紧张。他在动脑筋,想转变这个气氛。 徐总经理把桌上的报纸翻过来又看了一下,仿佛不信任刚才的消息,现在再来证实。白 纸黑字,无可怀疑。徐总经理从今天的报纸看出五反运动一定比“三反”凶猛,尤其是职工 参加五反运动以后,其势更加凶猛,有一种雷霆万钧锐不可当的气概。可是,五反运动密云 不雨,令人莫测高深。徐总经理忐忑不安了,他对着《解放日报》自言自语地说: “中共地位这么高的干部撤职了,中共这样老的干部开除党籍了,我们工商界做人更难 了。唉,五反运动为啥还不正式展开呢?展开吧,展开吧,快点展开吧,越快越好!这样的 日子实在是受不了……” 他后悔留在上海,不然,也不必操这份心了。现在去香港吧,可是又放不下这份产业, 真叫他进退为难。 梅佐贤看总经理忧虑重重,唉声叹气,他想把总经理的思路引到重点试纺上,来缓和一 下这紧张的空气。他堆下笑容,走到总经理面前,弯下腰去,说: “总经理,人到齐了,谈谈重点试纺问题吧。” 他没有走开,站在办公桌前面,睨视着徐总经理的表情。 徐总经理没有吭声,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还在焦虑着“五反”问题。重点试纺和“五 反”一比,那是不值一提的事了。 梅佐贤见他没答复,又试探地说: “五反运动也没有啥,将来再谈吧。今天先解决重点试纺的问题。” 韩工程师接上去说: “我材料准备好了,”韩工程师拿过皮包,问,“要不要现在谈?总经理。” 徐总经理没有心思谈这个,他的思想像是一堆乱麻。他甚至感到韩工程师他们在那里都 有点讨厌。他对啥人也看不顺眼。无精打采地说: “重点试纺问题,改一天再谈吧。” 梅佐贤担心地接近徐义德说: “总经理,重点试纺的问题很重要,如果试纺成功了,次泾阳问题一暴露,那事体可大 哪!会影响整个厂……” 郭鹏圆睁着两只眼睛惊惶地说: “这笔帐倒算起来,我们厂吃不消!” “要垮?”勇复基问。 徐义德代郭鹏回答了勇复基。 “差不多。”徐义德默默想了一阵,焦虑地说,“那么,就今天谈吧。” 等了一会儿,徐义德又补充一句: “你们先考虑考虑,让我安静一下,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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